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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羅石 上

    崔羅石《朝史軼聞·青石三公之崔羅石》崔羅石,越州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出身。

    少年時候,崔羅石在和鎮的船商留某那裏做事。有客人從瀾州來買船,以一塊藍寶石下訂。藍寶石有鴿子蛋大小,非常美麗,價值比船錢還高,留某十分高興。崔羅石説:“不見得是好事情。”然而問他緣由卻不肯説,留某很生氣,把他打了一頓趕出去。過了幾天,有奇怪的大鳥在留某家上空盤旋不去,和鎮的人沒有見過那樣的鳥,都覺得驚奇,去敲打留某的房門,沒有人回應,原來全部病倒了。和鎮的醫生不會治留某宅上的病,於是派人去找崔羅石。崔羅石説:“那塊藍寶石一定是從夜沼來的,由地蟒的精氣凝結而成,只有亡命之徒敢於偷取。地蟒可以穿越崇山峻嶺來尋找它,拿到藍寶石的人會被地蟒的毒氣所傷害。除非駕船遠遁,否則不能逃過。”留某非常後悔,詢問崔羅石解救的辦法。崔羅石説:“地蟒可以溶在土石之中,人是不能抓獲它的。”然後指着天上的怪鳥説,“夜孫以地蟒為食,可以借它的幫助。”於是蒐集了夜孫的糞便與雄黃一起在庭院中焚燒,地蟒很快從土裏鑽出來,身長足有幾十丈,把留某的庭院都填滿了。夜孫從天上撲擊,把地蟒的眼睛啄去,地蟒就化為了泥土。留某很感謝崔羅石,要把女兒許配給他。崔羅石説:“可以的,但是請不要打聽我的過去。”留某答應了,把生意也交給崔羅石做。崔羅石用留某的船隊去做生意,從各地購買了各種奇怪的東西回來賣,利潤非常高,一兩年的功夫,留某就成了大富豪。留某對崔羅石很好奇,讓女兒去打聽崔羅石的來歷。留某的女兒去翻崔羅石的小箱子,被崔羅石發現了。崔羅石説:“緣分盡了呀!”於是打開箱子給留某的女兒看,然後從窗户裏跳出去,從房頂上跑走了。

    夢沼的盜匪很猖獗,建水上的商人苦於其害,僱傭了闐九銖的白望軍去清剿他們。闐九銖包圍了盜匪的營寨,盜匪們用惡毒的言語咒罵他,但是不肯出來交戰。闐九銖憤怒地衝上去攻打,他的一個衞兵説:“不可以。”盜匪們在營寨外設置了陷阱,闐九銖和許多士兵都掉在陷阱裏被盜匪殺死了。白望軍軍心動搖,那個衞兵站出來説:“怎麼可以這個時候離棄主將呢?要為闐將軍報仇啊!”他用激昂的言語鼓勵大家,白望軍就推舉他做主將。過了一天,衞兵對盜匪們説:“你們以為殺死了闐將軍就太平了嗎?我已經破壞了你們營寨中的泉眼,這裏的士兵個個都想用你們人頭祭奠闐將軍。”白望軍大聲鼓譟,為他助威。盜匪們不相信,取了營寨中的泉水讓狗來喝,果然當場倒斃。盜匪們都不瞭解原因,非常害怕。衞兵估計盜匪們的心已經屈服了,就對他們説:“我可以使用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走獸、水裏的魚蟲來攻擊你們,但是你們不是全部都該死的,自己決定吧!”盜匪們於是綁縛了他們的首領和殺死闐將軍的人出來投降。

    商人們聽説了收服盜匪的過程,覺得非常容易,又因為闐九銖已經死了,拒絕按照原來的價錢支付給白望軍報酬。衞兵説:“你們貪圖小利到了這樣的程度,難怪商路上的盜匪不能平復。”説完帶着白望軍回到夢沼,開始搶劫過往的商隊和路護。白望軍的舉動影響很大,建水上的商船,每三條中一定有一條是被白望軍打劫過的。有和鎮來的商人留某見過衞兵,吃驚地説:“那是崔羅石啊!”崔羅石微笑着放過了他們。崔羅石打劫時很少傷及人命,搶來的錢物也平均地分給士兵和夢沼的窮人,有俠士的風範。宛州的商會幾次出動野兵去攻打崔羅石,但是當地的人都幫助他,崔羅石從來沒有失敗過。商會沒有辦法,託留某帶了大量的財貨去找崔羅石,請求崔羅石金盆洗手。崔羅石説:“當初如果可以拿出半成的財物來,又何必今天破費呢?”不肯接受。

    九原城兵變以後,叛離的天驅武士界明城帶着人馬來到宛州。商人們對界明城説:“如果能剿滅崔羅石,就可以在宛州立足。”界明城只帶了六名武士去夢沼,崔羅石聽説了,在水中排列了三十多條戰船來震懾他。界明城對崔羅石説:“你以為這是很大的陣仗麼?”崔羅石不服氣,説:“這只是我白望軍的區區一個小隊罷了。”界明城説:“就算你的戰船塞滿了夢沼,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看你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應該做大事情啊!”崔羅石不能理解。界明城解釋説:“只要心裏有天下,就能做天下的大事情,不是隻有天啓的那位皇帝才可以。”崔羅石想了很久,説:“現在在砧板上的人是你。”界明城於是與崔羅石較量,刀法、箭法和刺槍都勝過他,並且對他説:“我身後的這些人,每一個都比我厲害。”崔羅石不相信,界明城就讓兩名武士表演給他看,箭法和刺槍術都像傳説中一樣神奇。崔羅石見了,拜倒在界明城的面前説:“我糊里糊塗地過了三十年,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做大事情,請您允許我為您牽馬執蹬。”界明城得到了商人們的許可,在夢沼建立了鷹旗軍,崔羅石成為他的步軍統領。

    崔羅石在鷹旗軍裏很少説話。任何商議軍機的會議上問到他的意見,他都只説“可以”或者“不可以”,軍中戲稱他為“三字將軍”,也叫“可不可將軍”。鷹旗軍主要是騎兵,步軍很少,有一些是過去的罪犯或者強盜,崔羅石約束他們並不嚴格,很多人因此輕視崔羅石。

    青石圍城的時候,崔羅石鎮守伏波門。燮王姬野把青石周圍的山民一萬多人趕到城前,青石城主筱千夏不同意他們進城。左路遊擊副統領路牽機盜取了軍令,讓崔羅石出城攻取硯山渡。硯山渡的守軍有一千人,崔羅石卻只有八百人,他的部屬認為命令是錯誤的。但是他對部屬説:“一萬多人的性命在我們身上,不可以不執行。”他又激勵士兵們説,“燮軍的赤旅不過都是徵發來的農民,他們的手是握鋤柄的;你們每天什麼事情都不做,就是準備打仗,難道你們會怕他們嗎?”士兵們聽了都很振奮。天沒有亮的時候,崔羅石開始進攻硯山渡。他讓士兵背上插着黃黍葉子,口中咬着鋼刀,在黑夜的掩護下,悄悄接近燮軍的防線。燮軍在外圍設置了很多障礙,崔羅石的步軍將要接近燮軍守衞的土牆時,觸發了燮軍的一個秘術陷阱,遭到了燮軍激烈的反擊。交戰非常激烈,硯山渡的寨門幾次易手。崔羅石的副將認為鷹旗步軍傷亡已經過了半數,沒有能力再攻取硯山渡。崔羅石卻説:“這是做大事的時候!”他脱去了甲冑,站在寨門前大聲説:“援軍到了!”燮軍的箭矢射到他的身上,他好像沒事一樣。燮軍的決心動搖了,像風一樣地逃走。崔羅石的步軍最終攻陷了硯山渡,抓獲的燮軍足有三百人。後來詢問俘虜才知道硯山渡的守軍有近兩千人,都是赤旅中非常精鋭的部隊。

    奪取硯山渡以後,接納了幾千被燮軍驅逐的居民,還打通了淮安的通路,青石城裏熱鬧得好像過節一樣。守衞伏波門的士兵也有喝酒作樂的,崔羅石看見了很生氣,責打飲酒的士兵説:“忘乎所以了。”士兵們不理解,他解釋説:“丟失了硯山渡而不重新奪取,燮軍的做法很奇怪,這個時候不可以放鬆警惕。”果然,過了兩天,有消息説路牽機投降了燮軍。界明城召集諸將説:“破城不可避免了。”通知諸將做好突圍的準備。崔羅石抗辯説:“不可以。請給我一支令箭,讓我去燮軍營中刺殺他。”界明城説:“已經晚了。”又過了兩天,青石六井流出來的水都是紅的,有血腥氣,不能夠飲用。城中的存水只能支持半個月的用度。界明城説:“死守只是浪費人命,但是城不能不守。我和筱城主會留下來,尚慕舟是有勇氣和謀略的人,請你們服從他的命令。”諸將都不能接受界明城的決定,但是沒有人敢説出來。尚慕舟部署突圍的事項,對諸將説:“界帥是個執拗的人,這個時候不能勸服他。我自己不能對抗界帥,請有膽氣的將軍出來和我一起綁縛他。”諸將都不做聲,崔羅石走上前説:“可以。”他用神奇的方法迷惑了界明城的坐騎,並且和尚慕舟一起用繩網綁縛界明城,那些從前看不起崔羅石的人都為之動容。鷹旗軍護送界明城出望山門,崔羅石和尚慕舟去送行。界明城搖頭説:“我留在青石不是求死的,你們做錯了。”崔羅石説:“有些時候死比生的作用要大。”界明城感動地流出了熱淚説:“你説得對。”他在綁縛中對崔羅石行禮。

    鷹旗軍和扶風營一共六千人,由望山門向北突圍,打着界明城和筱千夏的旗幟,希望吸引燮軍的大部隊追擊。但是燮軍沒有攔阻他們,有傳説説這是路牽機做的交易,但也沒有人可以證實。同時,青石的百姓從伏波門出城,試圖從硯山渡撤離。燮軍全力截殺他們,流出來的鮮血浮起了盾牌,倒下的屍體阻塞了壞水河的河面。硯山渡的鷹旗步軍全部戰死,伏波門的守軍激動地請求出戰,崔羅石不允許,説:“時候沒有到。”到了夜裏,疲倦了的天驅軍解下戰馬的鞍韉,鬆開繮繩,讓它們休息。崔羅石從城中找來青曹軍的母馬,使它們發出交配季節的嘶鳴。天驅軍的戰馬紛紛往青石城下奔跑,崔羅石讓士兵用箭矢射殺它們,一次殺死的戰馬近千匹。失去了戰馬的天驅軍驚慌失措,崔羅石帶着青曹軍打擊他們,殺傷了很多人。但是青曹軍不服從崔羅石的指揮,沒有及時撤退,被趕來的鐵浮屠擊潰了。這是青石守軍最後一次使用騎兵作戰。

    界明城撤離以後,防守青石的兵力嚴重不足。尚慕舟下令放棄城牆的防守,在城中狙殺進城的燮軍。青石的巷戰進行了許多天,沒有一處街道是不染血的。崔羅石對部屬説:“我們現在各自為戰,每個人的目標都不相同,但都要讓燮軍感到害怕。”他在夜裏摸到燮王姬野的行營裏去刺殺他,失手被燮王的衞士們俘虜了。姬野取笑他説:“想刺殺我的人很多,每一個都是很有本領的,但是到現在還沒有人成功過。就算界明城本人站在我面前,也未必傷得了我。我聽説你不過是夢沼的一個盜賊,憑什麼來刺殺我呢?”崔羅石回答説:“你是武藝高超的人,但是殺死你不需要處處比你強。離你兩百步遠的時候,索隱可以用弓箭射殺你;貼在你身邊的時候,尚慕舟可以用短刀刺殺你,這些都是你不擅長的。至於我,雖然沒有什麼本領,卻可以用心駭殺你。”姬野説:“很有趣啊!想看你試試。”崔羅石忽然從捆綁中脱出手來拔出衞兵的匕首,周圍的人都變了顏色,惟有姬野大笑着鼓掌。崔羅石稱讚姬野説:“果然是姬野,好膽氣啊!”説着用匕首剖開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丟在地上。場面非常血腥,姬野的衞兵有掩面嘔吐的。崔羅石的心有尋常人的兩三倍大,扔在地上還會跳動。姬野好奇地走過來觀看,崔羅石的心忽然衝出一道金光,直朝姬野飛來。姬野的國師項空月用秘術困住了金光並焚燒它,原來是一條小蛇。倒在地上的崔羅石睜開眼睛,大叫:“可惜!可惜!”然後真的死去了。有人説這是越州的蠱術。

    姬野非常憤怒,把崔羅石倒吊在青石城中的旗杆上,命令士兵用弓箭射他的屍體。青石的守軍不斷髮動攻擊試圖搶奪屍體,損失不計其數,直到尚慕舟戰死,這種攻擊才漸漸停止。天驅軍的統帥息轅痛恨青石守軍給天驅軍造成的嚴重損失,在街上鞭打尚慕舟和他妻子阿零的屍體,並且讓人去取崔羅石的屍體來鞭打。姬野聽説了,説:“崔羅石,勇將啊!不要做得太過分了。”派手下把崔羅石和尚慕舟等人的屍體放在文廟裏焚燒了。後來的人在文廟的舊址上造了三公祠來紀念他們。

    夏夫子的文章茶是南暮山的“雪水雲綠”,水是大方井的“天明湧”,熱騰騰的一杯碧色在通透無瑕的水晶杯裏散發着一陣陣的清香。

    夏夫子的臉上又是得意又是期待,雙手交握,一雙小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瞟着崔羅石,兩片嘴皮子碰得飛快:“要擱在過去這可是筱城主春祭的時候才喝得到的哩別的不説就説這個水晶杯那可是用正經的響水潭碧晶雕出來的那時候這麼大的一塊響水潭晶可有多貴啊嘖嘖哎崔將軍您這是莫非水太燙……”“噗”的一聲,崔羅石一口熱茶噴了出來,眼睛還盯着手中那疊竹青紙。大概是有茶水嗆到了喉嚨裏,他接着就劇烈地咳嗽起來,一時咳得厲害了,身子都躬成一團,滿臉通紅。

    夏夫子滿臉的期待這時候都換成了驚惶,嘴裏連連道:“這可怎麼好?崔將軍,你沒事吧?”連着問了幾聲,左手作勢在崔羅石的背上拍擊,右手可就一把把崔羅石手中的竹青紙奪了過來。竹青紙到手,他也不拍崔羅石的背了,捧着那疊紙仔細地看。眼見沒有怎麼被茶水打濕,才鬆了口氣。轉臉再看崔羅石,正好對上兩隻鳥蛋一般的大眼,嚇得他跳了一跳。

    崔羅石緩過一口氣來,看着夏夫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夏夫子,你倒是説説,我和尚代帥平時可是怎麼得罪你了呢?”夏夫子一頭的霧水,連連擺手:“怎麼會怎麼會?您兩位眼下就是青石的脊樑,咱們青石百姓求告都來不及,哪裏談得上得罪?”“那你怎麼讓我死得這麼難看?”崔羅石指着夏夫子手中的竹青紙,“行刺不成功被抓起來不算,還要把自己的心剖出來嚇唬人,完了還要被倒吊到旗杆上被亂軍箭射……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這麼對我是不是也慘了點兒啊?我可還沒説到尚代帥呢!”“這個……”夏夫子略微露出一絲尷尬,馬上又正色起來,“這個,原是青石錄史,給後人看的,要是不聳人聽聞一點,他們怎麼記得住?要是不慘烈一點,也顯不出您兩位的光彩來啊!”崔羅石把手一攤:“夏夫子,你是文廟司禮,這錄史的事情本來是你所長的,崔某一介武夫,不該多加評論。不過你既然讓我看這個東西,我雖然不是個讀書的人,好歹也聽説過‘錄史唯實’四個字。你這篇文章通篇下來,倒是有幾句實話?”夏夫子的老臉漲得通紅,提高了聲音抗辯:“崔將軍,您這樣説可就過分了。本來我寫的是朝史軼聞不是青石方誌也是這個意思。可也不曾滿口胡言,要説青石城破以後的部分是我編的也就罷了,我現在要是不編,等到燮軍衝到文廟裏來再寫,哪裏還來得及?可是界帥出城以前那些,不能説是胡扯吧?便是你在和鎮逃婚那一段,也是篤篤定定有根有據……”要是夏夫子不提和鎮還罷,説起這一節來崔羅石不免有些氣急敗壞:“正好説這個,夏夫子,你又沒從我這裏聽過,怎麼知道這是真是假?”夏夫子也認真得很,梗着脖子道:“我怎麼沒有問過你?不過是你沒有回答過而已。你沒有回答我便不能寫麼?我們作史的人是要記錄周全的,怎麼可以因為你自己喜歡不喜歡就不寫呢?”崔羅石聽得張大了口,像是見到了什麼稀奇東西的模樣,説不出的驚愕。

    東邊一聲炮響,把兩個爭論的人都震了一震。崔羅石眯着眼睛説:“大約是六龜井那邊,尚代帥動手了。”靜了一靜,嘆了口氣又説,“青石破了城牆,現在這樣逐街血戰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陷城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夏夫子,你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吧!也不知道有什麼人看得到。尚慕舟提前發動攻擊了,想必是情勢危急得很,我這裏也該動起來了。”他深深凝視了一眼夏夫子,“若是我算得不錯,文廟大概還能撐上兩日,你好好安排一下吧!這個軼聞還是方誌總沒有性命來得重要,你……不為自己打算一下,也要為若書姑娘打算,別死鑽書堆了。”夏夫子聽了這話,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臉上滿是堅毅的神色:“有勞崔將軍操心,我有安排,若書這孩子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崔羅石看他神情,心中動了一動,邁出的腳步又停了下來:“夏夫子……”夏夫子笑着衝他拱了拱手,道:“崔將軍還有什麼指教?”崔羅石仰面望天,長出了一口氣:“界帥當初説全軍出城,我們都説不可以,最後要綁了他送出去,自己留在這裏死戰,筱城主的人還有説界帥貪生怕死的。我跟隨界帥不算最久,可是他要是貪生怕死之輩我怎麼肯去跟他?夏夫子,這些天的仗打下來,一座座的屋宅都成了墓穴,城裏再沒有士兵和平民的區別,這樣死人,我看了都害怕。我這兩天也迷惑得很,不知道我們留在這裏死戰到底是對是錯……你方才這樣寫界帥,大概也混淆了他的本意吧?”夏夫子聽崔羅石這樣説,頓時激動了起來,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崔羅石的手:“崔將軍怎麼能這麼説?大節不可棄,就是我們青石全城都葬在這裏,也是因為不肯為燮王作奴。生死不過和螻蟻一樣,氣節可是我們活着的理由!崔將軍您現在要領軍出擊,不可動搖了士氣。”“氣節……”崔羅石微微一笑,心裏想,也不知道這青石八萬居民有幾個肯為這兩個字放棄性命的,可他終於沒有説出來,“帶兵打仗本來就是我分內的事情,夏夫子你不用擔心。現在我帶的雖然不是鷹旗步軍,弟兄們也都是一樣的好漢。等我們今日回來,你就把那茶都煮了犒賞一下大家吧!真是好茶呢!”崔羅石麾下尚有三千人,夏夫子存的天明湧一共也就半缸,一人一口就沒有了,何況文廟裏還有那麼多的難民要喝水。不過崔羅石如此説,是個破釜沉舟的意思,夏夫子也明白時日無多,點點頭慨然道:“等將軍的捷報。”崔羅石走出內花廳,回頭又説:“硯山渡守軍兩千是沒有錯,我當時除了鷹旗步軍,手裏可還有兩千周捷軍呢!用八百攻兩千,那可真是不得了。若書姑娘,那時候你就在伏波門,也不跟你爹説説明白。”夏若書躲在內花廳口上偷聽,被崔羅石點了出來,臉上紅撲撲的一片,心裏想:“原來你早發現了呀!”嘴上可還硬得很:“我爹寫的什麼,我又怎麼知道了?”崔羅石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似的笑着説:“也是。”這下真的走了,頭也沒有回一下。

    夏若書只想追上去囑咐崔羅石小心點,看看夏夫子,心頭撲通撲通地跳,腳下挪了兩步,終於還是不敢。

    夏夫子何嘗不明白女兒的心思,心頭痛得厲害,扭過臉去對着那尊文君像説:“你呀你呀,若是當初趕得上,現在就該立在天啓城接星台上了,怎麼會委屈在青石小城中呢?”夏若書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叫了一聲:“爹。”夏夫子也不回頭,揮揮手道:“還不快去?難道崔將軍真的是不死之身麼,一次一次都能回來?”夏若書跺了一跺腳,追出廳去。

    夏若書的自白我知道我爹是個白痴,可我沒想到他能白痴成這樣。一直到他對着文君像説胡話我才知道他居然以為我喜歡上了崔羅石。

    什麼跟什麼呀?我是夏若書哎!人人都説我是青石最美的女孩子,叫我“青石之花”,簡稱“青花”來的。要是在打仗以前,“夏若書”三個字説出去就能放倒一片小夥子。後來鷹旗軍進城了,他們尚慕舟的妻子阿零也很好看,我就成了“東城之花”了,當然簡稱也就變成了“東花”,沒有“青花”那麼好聽。阿零是長得很美啦!我也喜歡她,不過她嫁了人了嘛,和我到底不一樣……哎呀,扯遠了。我是説,我怎麼會喜歡崔羅石那個不良中年,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跟那些當兵的混在一起賭錢喝酒,打仗還會脱了盔甲光着膀子賣神氣,他以為他是誰啊?其實那些當兵的沒什麼好東西。阿雲上次説有個神箭手索隱長得可俊呢。我也見過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表面上沒有什麼話,其實誰都不放在眼裏。阿雲就喜歡這樣的小白臉,沒出息!不過我看過他射箭,真的很準。而且他還有一些很神奇的箭,射在鐵浮屠的鋼甲上,那些鋼甲都會碎裂的。他怎麼一直沒有看見姬野呢?要是射死姬野就不用再打了。

    哎呀,又扯遠了。其實我是想跟崔羅石説,我爹他腦袋燒壞了。這兩天外面打仗打得那麼熱鬧,文廟裏傷員難民擠得滿滿的,我幫忙都幫得腳軟了,可是他倒好,自己關在文君堂裏面寫東西。我就知道他寫的東西肯定又是以前那樣胡編亂造的。今天崔羅石看過了吧?哼哼,果然如此。就是這樣的東西,他他他居然還……今天早上,爹把那些東西都寫完了,薄薄的竹青紙寫了厚厚一摞。他的眼圈黑黑的,人好像都細了一圈。我看了都心疼。可是爹跟我説了幾句話,我馬上就不心疼他了。

    爹對我説:“若若啊!你是個好孩子,爹要請你幫忙,行不行?”那個時候我光心疼他了,當然馬上説:“行啊。”爹就説:“青石算完了。現在尚代帥和崔將軍困獸猶鬥,不過是多撐兩天。燮軍是擋不住的啦!姬野打青石是為了收服宛州,青石抵抗得那麼激烈,他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青石的軍民,能活下來的人怕是不多。”爹很少跟我説軍國大事,我聽他忽然説這個,當然覺得很奇怪了。其實青石城破,從井裏面出血開始,人人就都明白。傳説是投降燮軍的路牽機把井水源頭的一個什麼怪獸給殺了。不過爹就説應該是那個叫繪影的怪獸發怒了,他説這樣的事情在很久以前也發生過。既然發生過,那怪獸總是沒有死吧?不管怎麼樣,我們是死定了。爹在這個時候説廢話,大概還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呢。

    接着爹又説:“我是青石文廟的司禮,若若你是青石數一數二的美女。你聽爹的話去做,可以保住一條性命的。”我心裏很難受,我那麼年輕那麼漂亮,要是現在死了,當然很不划算。可要是大家都死了,我自己孤零零地活着又算什麼呢?爹説:“姬野稱燮王了,他不是當年沁陽圍城時候的天驅,也不是九原奇襲威武王的戰將。現在他住在金頂的帳篷裏,錦衣玉食,用不了多久,他就該收納嬪妃了。”聽爹説到這個,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果然,爹説:“以你的容貌和出身,只要稍稍努力一下,很可能作為青石城破的戰利品被姬野收入後宮,這樣不但可以保證一條生路,日子也不會過得苦。你是個好孩子,就是缺心眼兒,我給你寫了三條計策,放在這幾隻錦囊裏面。等到文廟的防衞被打破了,你留在這裏,看見了燮軍就拿出白囊裏的計策來看。裏面寫着應該怎麼做,什麼時候打開紅色和黃色的錦囊。”他看出我又憤怒又傷心,可是他按住我的嘴唇不讓我説話,自顧自繼續:“若若,我的為人你最清楚。就我來説,寧可親手殺死你,也不願意把你交給燮軍去欺凌去侮辱。我要你活着,不是為了給我們夏家留出一線生機來,我要你把這些史稿都保存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人們漸漸忘記青石了,你要把這些史稿散發出去,讓人們知道,在青石發生過什麼事情,那裏的人是如何抵抗燮軍的侵略的。就算青石其他所有的人都死了,就算青石城也被夷平了,只要你把這裏的事蹟傳播出去,青石的名字就不會消亡。那個時候,若若,你所有的忍辱偷生就都有了意義。”我就知道爹,他腦子裏就只有他的這些史稿,當初娘也是這樣被他逼走的,現在輪到了我。我才沒有娘那麼好脾氣,肯委屈自己來滿足他這樣愚蠢的願望。人都死了,還要事蹟做什麼?青石都要沒了,還要名聲做什麼?我雖然只是一個女子,三步之內,未必不能讓一個燮軍士兵濺血。

    我對爹説:“爹,我不幹。要留傳這些史稿的辦法很多,你不要來找我。我寧可跟崔將軍他們一起戰死。”“你能戰死麼?你拿得起一把鋼刀麼?”爹非常生氣,對着我吹鬍子瞪眼,“這樣的變局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崔將軍是前線殺敵,我是記載歷史,你就是傳遞歷史,這比什麼都重要。”“憑什麼你就知道誰應該擔任什麼樣的角色?”我才不相信爹的鬼話哩,我又不是文廟那些頭大如斗的書生。

    “你……”爹氣得説不出話來,居然拿出一把小刀來指着自己的咽喉,“憑這個!”那把小刀我認得,是筱城主某一年送到文廟來的禮物,上面刻着“削玉”兩個字,也是用來表彰爹篡改歷史的豐功偉績。小刀非常的鋒利,説削玉不是假的。爹鬚髮戟張,他也不是假的。我是爹的女兒,我能做什麼呢?崔將軍剛才來看爹的文章,我知道他不喜歡,爹的做法,他也一定不喜歡,我想去找他問問該怎麼辦。

    可是站在崔將軍面前的時候,我又心軟了,這個時候,難道對他説爹的倒行逆施麼?“若書姑娘,什麼事情?”崔羅石很温柔地問我,那樣子好像是一頭大狗熊面對着一隻小兔子。

    “嗯……”我把衝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崔將軍,你説怎麼樣才能活下來啊?”崔羅石一定覺得這個問題很困難,因為他的眉頭擰出了一個大大的“川”字。“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今夜的反擊可以奏效的話,我們會在明天一早開始分路突圍,跟着我們走吧!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留下來……”他的臉色很難看。我也聽説了,那些已經被燮軍佔領的地方發生了很多很可怕的事情,現在城裏的溝渠中流淌的早就不是六井中噴出來的血了。

    我要留下來麼?青曹軍的戰馬走出文廟幾十步,崔羅石回頭看了一眼,夏若書還呆呆地站在那裏。方才跟夏若書説了,若是今夜的反擊可以奏效,明早就要開始突圍。可他心裏明白得很,今夜這一戰不論成敗,青石的守軍總是要完全崩潰的。若是打得好,也無非是震懾一下燮軍,勉強贏得兩天的喘息罷了。手上的這些兵將,過了今夜,不知道還能剩下幾個。説什麼突圍,不過是寬一寬夏若書的心罷了。只是當時隨口一説,可沒有想到夏若書並不是整日呆在閨房裏的姑娘,這戰場的事情,她也看得不少,方才的話大概也能聽出真假來。崔羅石的腳步慢了一慢,舌頭下面開始浮出幾句勸慰的話語。正想回頭,聽見街口有人高喊:“崔將軍!”崔羅石一個字還沒出口就猛醒了過來:自己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戰事熾烈,這當口哪裏顧得上夏若書這樣一個女孩子呢?他搖搖頭大步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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