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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這一突然的長笑,令人感到莫測所由。

    古諺有云:裏有殯,不夜歌。何況在靈堂中縱聲長笑?

    南宮亮震怒情緒立刻一改而為懷疑,搞不清這老者到底是什麼身份來頭?

    如説他是來悼祭的,不應該有這種表情神態……

    如説他是來尋仇的,似乎又不像……

    這時,南宮亮不由壓下一絲激動情緒,靜以觀變,心想,就是要抓他,也不急在一時,憑自己功力,憑自己身手,還怕他跑上天去!

    笑聲中,只見蘇公令及“一掌斷魂”賈克威的臉色同時驀地一變,變得非常難堪,嘴唇掀動……

    而垂手肅立在供案旁跪墊後的章襲人,也猛一抬頭,雙目中射出一絲憤怒的光芒。

    老者似乎非常能把握廳中諸人的情緒,就在蘇公令及賈克威張口欲喝之際,笑聲忽地戛然而止,接着向二人一抱拳道:“想不到,真想不到,聞名中原的‘陸地蒼龍’蘇公令蘇大俠及威震武陵的‘一掌斷魂’賈克威兄竟然也在這裏。”

    説到這裏,微微一嘆,繼續道:“老朽來遲一步,未能一晤洛陽大豪章兄英容,卻能與二位高人親近,也是人生一大快慰,嘿嘿!一大快慰!”

    這一番近於諛媚的話,聽得南宮亮暗暗皺眉,但也解釋了他剛才長笑的原因。

    果然,“陸地蒼龍”蘇公令及“一掌斷魂”賈克威的臉色稍稍一霽。

    “一掌斷魂”賈克威抱拳冷冷道:“尊駕謬讚,在下愧不敢當,但是,在下對尊駕容貌,卻眼生得緊。”

    老者對他這番話,似乎並不以為忤,哈哈一笑,道:“這是當然,嘿嘿,當然,想老朽除與章大俠訂交之外,在江湖上並無交遊,而且,藝業平凡,怎能入高人法眼,二位自然眼生得緊了。”

    語氣雖微含諷刺,但神態卻爽朗至極,彷彿所言,由衷而出,毫無頂撞之意。

    “一掌斷魂”賈克威神色下禁一怔。

    他覺得這老者既不像朋發,也不像敵人,來意莫測。

    “陸地蒼龍”蘇公令趨前一步,正欲説話,黃袍老者似乎已知道對方要説什麼,竟搶先側身向南宮亮微一打量抱拳道:“老朽説了這麼多話,卻忘了請問尊駕大名,失禮得很,實在失禮得很。”

    他口中説着,兩眼卻精光驟盛,如電向南宮亮逼視,像要看穿南宮亮心腑一樣。

    南宮亮心頭微感一震,雙手一拱還禮,口中卻冷冷道:“小可鞏梁,敢請老丈賜告名號,也好稱呼!”

    一旁張口欲言的“陸地蒼龍”蘇公令一聽此言,立刻嗒然不語,靜待老者反應。

    因為,他剛才所想問的,眼前的年輕人已經替他問出來了。

    老者哦了一聲,搖搖頭道:“我對你倒是眼生得緊,怎知道你説的是真名假姓?”

    南宮亮心頭一愕,但口中卻嘿嘿冷笑,報復道:“在下對老丈還不是眼生得緊,否則何必相詢?”

    老者臉色驟然一變,怒道:“你怎麼不知道老夫規矩?”

    “陸地蒼龍”神色一怔,道:“規矩?”

    老者倏然轉身道:“怎麼?連你們與章大旗這麼親近的人,竟也不知道?嘿嘿,凡是老朽朋友,都不會問我姓名!”

    “一掌斷魂”賈克威懷疑地道:“這是什麼緣故?”

    老者冷哼一聲道:“你們既是章大旗的朋友,為什麼不去問問章大旗?”

    廳中諸人聽了,神色不由齊是一怔。南宮亮卻對這神秘老者,更加懷疑。不過,老者不説出自己姓名,反而以這種話來封住別人的口,好像説,你們如與章大旗生前有交情,就不該不知道我的來歷,否則,就沒有我與章大旗那般深的交情,更請少問。

    這份應對的機智,使南宮亮也暗暗佩服不已。

    一旁靜靜怒視的章襲人,不禁冷冷道:“老丈此來彷彿並不是來祭悼家父的……”

    老者倏然長嘆一聲,道:“公子説得不錯……”

    此言一出,蘇、賈二人臉色又是一變,只見老者繼續道:“想老朽千里迢迢而來,難道為的是想見令尊死去麼?……唉!本欲拜謁令尊,暢敍舊情,豈知竟然趕到祭靈,這豈是老朽想得到的。”

    這番話與他第一句話乍聽起來,意思完全相反,但連在一起又是這麼合情合理,章襲人立時無言以對。

    只見老者這時取過“一掌斷魂”手中已點燃的三炷香,恭敬地站在供案前,手捧三炷香,口中喃喃道:“章兄呀章兄,你可知老朽來上香麼?唉!任是英雄豪傑,到頭來也是三尺棺木,一杯黃土,如今陰陽殊途,竟慳吝一面,章兄呀章兄,你聽到老朽的話麼?”

    他喃喃而言,每一句話飄進廳中每一個人的耳中,令人有一股蒼涼的感覺。

    素幃後自剛才長者長笑後,幽泣早已停止,而廳中的氣氛卻更加來得低沉、淒涼。

    南宮亮此刻呆呆立着,他幾乎忘了剛才的做作,與自己來此的目的。

    因為,他發覺這老者的每一舉動,和每一句話,似乎都含有一種深奧莫測的含意。

    尤其,他的一舉一動,竟扣住廳中所有人的心絃。四周的氣氛,似乎隨着他的笑聲,語聲在轉變。

    這些,都是常人難以辦得到,不論是發自內心,抑是偽飾裝作,可是老者卻都那麼恰如其分……

    只聽得老者又繼續地喃喃道:“唉!我怎地老而糊塗起來,説這番話有什麼用,章兄死了,當然已聽不到,如章兄沒有死,我説了還不是等於白説。”

    一旁的章襲人及“陸地蒼龍”、“一掌斷魂”剛剛恢復正常的臉色不禁又是一變。

    賈克威枯瘦的臉上一片怒容,沉喝道:“尊駕之言,是什麼意思?”

    老者長嘆一聲,道:“老朽是有感而發。”

    蘇公令逼上一步,冷冷道:“尊駕所謂有感,又是何感?”

    老者搖搖頭道:“老朽在想,‘三元飛霜’黑道梟雄,死不足惜,‘甘陝三傑’白道高手,死得有些冤枉,而章大旗一代人傑,突然暴卒,更死得實在有些離奇。”

    垂手肅立的章襲人臉色一變,沉喝道:“你此來到底存有什麼心?”

    這些情形,看在南宮亮眼裏,不禁一頭霧水,暗忖道:“難道章大旗之死,其中還有文章?”

    只見老者搖搖手,道:“公子不知道老朽內心是何等哀痛,故友突然仙逝,怎不使老朽懷疑。”説到這裏,立刻恭敬地三揖,把香插在香爐上。章襲人臉上神色雖然充滿懷疑,但這時卻不得不按照禮俗回拜。

    廳中剛趨緊張的氣氛,似乎一鬆。

    只見老者待章襲人起身之後,又道:“公子應該節哀順變,令堂在幃後,是否可以請出一見。”

    章襲人微拉身後素幃,轉首一瞥,接着冷冷道:“家母已進內室,老丈盛情,晚輩等一下自會轉告。”

    老者嘆息一聲,道,“既然如此,老朽但願一睹故友死後遺容,也好一償這次欲聚未遂之願,公子請領路如何?”

    口中説着領路,人卻已向素幃後走去。

    章襲人臉色鐵青,伸手一攔,道:“家父棺木已封,老丈晚來一步,請到偏廳待茶吧。”

    語氣雖然客氣,但神態聲音卻顯然冷峻已極。

    只見老者從容的步伐,微微一擰,身形一花,竟讓過章襲人阻攔之手,撩起一角素幃,飄越而入,口中並緩緩地道:“哦!老朽哀痛如斯,豈能不瞧上最後一眼。”

    南宮亮對老者功力,不禁暗暗佩服,就看他剛才從容折身讓過章襲人攔阻的輕快,神速身法,普通高手根本無法企及。

    尤其舉動自然,毫不露出聲色,更令人歎為觀止。

    章襲人伸手一攔,沒有攔住,神態一怔,臉色大變……

    驀地——

    廳中響起二聲大喝,南宮亮不用看,就知道發自“陸地蒼龍”蘇公令及“一掌斷魂”賈克威之口。

    喝聲中,只見二人唰地一聲,身形一劃,已拉開垂掩的素幃,一飄而入,左右一攔,擋在神秘老者前面,臉色一片怒容,蘇公令已開口道:“尊駕身份神秘,舉止乖張,究欲為何?”

    這番話説得色厲詞嚴,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素幃一拉開,南宮亮才看清這間大廳,竟有三丈深廣,素幃間半而隔,棺材後面,尚有一簾重垂,諒系通往後室門户。他此刻身形向前移動,心中大為緊張。

    因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自己正可從旁觀察一下,這謎樣老者,是否正如自己所猜測的,是一連串陰謀的主兇。

    同時,也可查明洛陽大豪章大旗,究竟為何突然而死?生前是否與案情有關?

    因為,自己所以來此,只是憑這老者的一句話,以及聯想起“鐵筆神風”班睢的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尚待證實。

    只見老者雙目一睜,怒道:“蘇大俠,你這話問得老夫有些莫名其妙,嘿嘿!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神色中一股氣憤,彷彿認為對方阻攔,大不應該。

    “一掌斷魂”賈克威嘿嘿一笑,道:“誰豈有此理,各人肚中有數,咱們也是一生刀尖舔血的老江湖,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請尊駕放明白些!”

    神秘老者哈哈一笑,道:“賈兄,你這話老夫更加不懂了,二位是馳名武林二十餘年的高人,老夫不是不知道,所以,放明白一些的人,應該是二位,並非老夫!”

    “陸地蒼龍”蘇公令冷哼一聲,道:“尊駕不必裝呆作傻,如不回答老夫剛才之言,就休怪我蘇公令不客氣了!”

    老者神色一怒,道:“二位如欲出手相逼,老夫也不在乎,但是,請二位想想,章大旗屍骨未寒,你們能忍心在他靈前與他朋友動手麼?”

    蘇、賈二人神色一呆,互相覷視一眼,似在商量。

    老者口氣雖硬,並非真願動手,目光一瞟南宮亮,接着道:“何況,尚有鞏梁少俠在此,將來傳出去,二位恃勢欺人,竟不讓老夫看看章大旗遺容,敢情章大旗之死,是二位所害,請問二位對這話是否擔待得起?”

    賈克威、蘇公令神色同時一震!

    這時,他們彷彿剛想到尚有別人在旁,眼光齊向南宮亮望來。

    但南宮亮胸有成竹,在目前雙方對峙之勢下,唯有任其出手,事情才會更趨明朗。

    何況,“無影神叟”坐化前曾言,蒙面人曾憑信物換去他的掌法絕學“乾坤一元掌”,此刻正可看看怪老人的招式路子,印證一下,自己猜測,是否確實?

    是以南宮亮一見雙方眼色,只淡淡一笑,道:“在下局外之人,以事論事,關鍵在蘇、賈二位不識老丈,而老丈自認為章大俠生前故交,誰是誰非,莫辨真偽,在這種情形下,在下怎能干涉,就是此刻出去,也不會信口開河,亂人聽聞!”

    蘇公令臉色立刻轉為得意,轉首冷笑道:“朋友,你聽清楚沒有,像鞏少俠這種明白事理的人,豈會中你之計,你如欲全身而退,現在還來得及!”

    神秘老者一聞南宮亮之言,臉色似乎一愣,彷彿南宮亮的話,大出他意料之外。

    只見他狠狠盯了南宮亮一眼,倏然仰天長嘆,道:“章大旗呀章大旗,假如你尚活着的話,豈能讓別人對老夫如此無禮!”

    南宮亮正靜靜觀變,倏然耳聞廳外有人移動逼近之聲,心中不禁一震。

    他此刻功力,已達十丈之內,落葉可聞境地,這一細辨之下,發覺廳外潛伏的人,不下二三十個,顯然章門手下,已經知道廳中變化,暗中包圍起來。

    於是,漫不經意地用眼角餘光一掃廳外,這時已是夜晚,只見四周毫無燈光,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不由心中暗暗好笑,看看事情到底會變化到什麼程度。

    只聽得章襲人冷冷地道:“老丈自認家父故舊,何以在下從未見過……”

    老者倏然雙目神光驟射,接口沉聲道:“別人懷疑老夫,猶有可説,你懷疑老夫,簡直不像話,令尊生前每一個相識的人,每一件事,你都知道麼?”

    章襲人聞言神色一怔,老者又道:“如老夫猜測不錯,令尊死前必曾提起過一人……”

    章襲人倏然神色一肅,吶吶道:“老丈是……”

    老者搖搖手道:“知道就好,不必説出來,不必説出來。”

    這種變化,看得南宮亮心中一頭霧水,雙方情形的變化,彷彿愈來愈離奇。

    只見章襲人向蘇公令及賈克威一施眼色,接着對老者恭敬地道:“但家父棺木已封,何況……”

    老者點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老夫縱不能一睹令尊遺容,也想撫棺一慟,以表意思!”

    説着,昂然穿過蘇公令及賈克威二人,向棺材緩步走去。

    蘇、賈二人同時身形一側,竟一反剛才怒目相向的神態,變得十分恭敬。

    情勢至此,急轉直下,南宮亮心頭一震,暗忖道:“這麼看來,自己對老者之猜測,已八九不離十了,而章大旗生前果然也與案情有關,以主兇蒙面,隱現無常的神秘行動來説,蘇公令、賈克威及章襲人之不認識,並非不可理解之事。”

    他轉念至此,星眸中怒焰驟熾,正想出言叫明。

    倏見老者雙手撫棺,悲慟地道:“章兄呀章兄,老夫實在覺得對不起你,如今棺木已封,老夫雖不能再看你一眼,但如你泉下有知,當會想與我見上一面……”

    説到這裏,雙手撫至棺邊,倏然一聲大喝,五指深深插入蓋棺縫隙內,臂膀猛然一起……

    “吱……吱……轟”地一聲大響。

    棺蓋竟被他硬生生地掀起。

    使蘇公令、章襲人及賈克威駭然失措。

    南宮亮也心中一驚,腳尖微點,目光向棺木內一掃,不由又“呀”地脱口驚呼失聲。

    棺材中躺着的屍體,哪是什麼章大旗,嘿!竟是“三元飛霜”管寧!

    只見老者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是,果然不是,沒白費老夫一番心血!”

    就在這剎那,幾乎同時,棺材後的黑絨垂簾,倏然飛起,一道其勁無比的掌風,向老者疾撞而至。

    老者左掌飛快一翻而出,口中依然長笑不絕,但身形卻借勢橫跨開去。

    “嘭”地一聲,勁氣四溢,大廳中燈火燭火突然皆滅。

    燈光一暗之後,只見黑絨垂簾後,閃出一條人影,大喝道:“是奸細,你們還不追!”身形一縱已起。

    這種詭奇變化,使得南宮亮心頭大為一怔,眼見簾後人影出現,還未及看清是誰,已見老者迎面從自己身邊飛越而過。

    他心中未及轉念,雙掌一翻,就欲截拿……

    就在這當口,老者飛快地道:“小兄弟,老夫已替你把人找了出來,還不快去查問,截老夫做什麼?”

    南宮亮聞言大震!雙掌倏收,只見老者已飛掠出廳!廳外立刻響起二聲慘嚎,一陣驚呼!

    顯然,潛伏包圍之人,已被老者所傷。

    幾乎同時,二條人影同聲大喝!

    “朋友,留下來!”

    唰唰二聲,已越過南宮亮,向老者尾隨追蹤而去。

    這一連串變化,本在瞬眼之間,南宮亮這時心中恍然而悟。腦中一動,那肯錯過這種機會,反手一探,銀虹一閃,已滑身向第三條人影刺去,劍化寒光千條,顫動不定,口中厲喝道:“章大旗,你給我留下來。”

    章大旗威凜的臉色一驚,胸前黑鬚,無風飛拂,他覺得這年輕人出劍之勢,奇快已極,竟然能在剎那之間,擋住自己縱出之勢,鼻中微哼,身軀一個大車輪,翻回棺木旁,正要開口,目光一瞥,不禁大駭失色,眼前年輕人手中長劍,竟已抵住自己胸口,顫動之間,衣衫已經劃破,不離心窩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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