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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之涯、海之角

    每年北風颳起來的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會想起那遙遠、遙遠的北極。

    湛藍的海面一望無垠,浮冰跌宕,天空中漂浮着玫瑰色的彤雲。狂風呼嘯,雪花紛揚亂舞,白熊呆呆地坐在岸邊,歪着頭,傾聽遠處傳來的鯨魚長鳴……那澄澈寂冷的畫面經歷了歲月的洗滌,卻日漸鮮豔明晰。

    在我與那片蒼涼而孤獨的世界之間,彷彿永遠隔着萬水千山,卻又似乎觸手可及。但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除了夢裏。

    北風颳過枕畔時,我常常會夢見遼闊的天海之間,她騎在巨大而青黑的鯨背上,碧衣鼓舞,肌膚勝雪,紫色的雙眸似笑非笑地凝視着我,一如那日的初見。

    那日是北海的初夏,極夜剛剛過去。我還差六十三天才滿十五歲,遍體鱗傷地掩埋在雪地裏,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天藍如海,無風,無雲。

    東方青紫色的淼淼冰洋上,那小半個彤紅的太陽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整個世界都彷彿靜止了。

    只有那羣雪鷲不斷地盤旋尖叫,前赴後繼地俯衝而下,拍打着翅膀,爭相啄食我血肉模糊的左臂。我想要揮手將它們趕開,卻無法動彈。

    羽毛紛揚,尖叫刺耳,一隻龍鷲衝落在旁側,猛地張開巨大的雙翼,其餘的雪鷲紛紛大步退開。

    我眯起眼,看見陽光閃爍,它烏黑的長翎如利劍戟張,那雙碧綠的圓睛森冷地凝視着自己,心裏突然一震,這巨鳥與姥姥好生相似!難道……難道竟是姥姥的魂魄化作了龍鷲,來庇護我麼?

    那麼妹妹呢?妹妹是不是也已經死了?我忽然感到一陣錐心徹骨的疼痛、悲傷、憤怒與恐懼,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量,大吼了一聲,一把捏住一隻雪鷲的脖子,從雪堆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四周的鷲鳥驚啼着沖天飛散,惟有那隻碧眼龍鷲傲然不動。

    陽光炫目,天旋地轉,我搖搖晃晃地站穩身形,一口咬住雪鷲的脖子,腥熱的鮮血湧入喉中,陡地打了個寒顫。

    雪鷲被我鋼鉗似的十指緊緊箍住,猛烈地掙扎着,鮮血順着我的下頜,一絲絲地滴落在雪地裏,綻開如朵朵紅梅。

    過了一會兒,那隻雪鷲再不掙動了,我的周身漸漸温暖起來,傷口的疼痛卻隨之越來越加強烈。

    碧眼龍鷲冷冷地盯着我,突然尖嘯張翼,破空飛翔。

    姥姥!姥姥!我仰頭縱聲吶喊,聲音嘶啞悽烈,象是野獸在絕望地嚎叫。狂風颳在喉壁,火辣辣地如烈火灼燒。

    龍鷲環繞着我盤旋了幾圈,朝着西北徐徐飛去。

    是了,姥姥一定是要帶着我去尋找妹妹。我顧不上多想,拋開雪鷲屍體,趔趔趄趄地隨其狂奔。

    碧眼龍鷲啞啞地叫着,飛得很慢,每飛出數里,就當空盤旋片刻,彷彿故意在等我追上來。

    狂風越來越猛烈,雪沫、冰塊鋪天蓋地迎頭撞來,裂面如割。我渾身劇痛,奮力飛奔,好幾次踉蹌摔倒,又咬着牙爬起來。

    在我身後,十餘隻雪鷲始終遙遙尾隨,影子斜投在前方的雪地上,隱約不定。我知道只要我倒地不起,就註定將成為這些屍鳥的盛宴。

    風聲呼嘯,地平線上湧起驚濤駭浪似的彤雲,從我頭頂滾滾捲過,藍天瞬間被淹沒了。

    四周混沌昏暗,偶爾亮起一道閃電,那隻碧眼龍鷲在雪霧裏若隱若現。

    「轟隆!」雷聲震耳欲聾,一陣狂風迎面刮來,將我沖天拔起,接連翻了幾個跟頭,重重地摔撞在雪地裏,劇痛攻心,周身的骨骼似乎全震斷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狂亂飛舞,涼絲絲地撲在臉上,我指尖顫抖,屈肘彎膝,想要重新爬起身來,卻已耗盡了所有氣力。

    閃電接連不斷,轟雷如鼓,整個地面彷彿都在嗡嗡震動。狂風推卷着雪浪,排山倒海地衝來,我呼吸一窒,向左翻了幾個滾,便被深深的埋在了積雪裏,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聽見颶風呼嘯,和着滾滾驚雷。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漸趨平靜。我全身麻痹冰冷,連痛楚也感覺不到了,意識渾沌,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

    恍惚中,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響,似乎有人正朝這裏走來。

    相隔不遠,腳步聲突然停止了。有人説:「……界碑被大雪埋沒了,難怪沒瞧見。再往前走,就是『天之涯』,咱們趕緊掉頭趕路吧,被那小妖女發現可就不得了啦……」

    又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憤憤地説:「虎佔一座山,鳥棲一株樹。小妖女一個人,憑什麼霸了幾百裏地?他奶奶的,方圓三千里,就數這裏魚多,咱們這幾年受的鳥氣還不夠麼?乾脆燒了魚腸宮,宰了那小妖女,也為北海各族老百姓泄泄心頭之恨!」

    先前那人嘆了一口氣,説:「小妖女神出鬼沒,心狠手辣,咱們合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就算鬥得過她,難道還鬥得過她的天子木牌嗎?蝦米碰鯨魚,有去無回,還是算了吧。」

    我心裏咯噔一跳,他們説的「小妖女」是誰?「天之涯」、「魚腸宮」又是什麼地方?如果那隻龍鷲真的是姥姥的魂魄所化,為何要將我引到這裏來?

    我迷迷糊糊地回想着姥姥説過的北海掌故,卻記不起半點端倪。但不知道為什麼,卻隱隱覺得自己註定要和他們所説的一切,發生些什麼瓜葛。

    人聲嘈雜,象是有數十人在低聲議論,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慢慢地説:「石長老説得對。天大地大,何愁沒有可住之地、可打之魚?得罪了那小妖女,我們個人生死事小,若牽連全族被誣犯上叛亂,罪莫大焉。」

    那沙啞的聲音「呸」了一聲,恨恨地説:「作亂就作亂!老子在北海住了幾十年,逍遙自在,姓公孫的非逼得老子離鄉背井,東遷西遷,還要和無腸國、柔利族那些怪物混住在一起,老子還真就他奶奶的不幹了!」

    雪地上又是一陣「咯吱、咯吱」的響聲,象是那人正朝這裏大步走來。

    那些人一齊驚呼叫喊,又聽那蒼老的聲音説:「鄧長老止步!前幾日的那場大戰你也瞧見了,玄女神通廣大,又有五族神人相助,還不是被炎帝、白帝和龍族的大軍圍攻盡戮,全軍覆沒?北海從東到西,漂浮了上萬具屍體,玄女的頭顱也被割下,送往了崑崙螺宮,難道你也要自己的族人象他們一樣,連死了也找不到葬身之所,只能成為魚羣的餌食嗎?」

    我腦裏嗡的一響,心跳驟然停止。姥姥死了!姥姥真的死了!雖然早已猜到,但此時聽説,仍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呼吸如堵,淚水湧出眼眶,卻被瞬間凝為冰霜。

    四周突然沉寂下來。

    過了片刻,那沙啞的聲音重重地「哼」了一聲,很是惱怒:「混沌生陰陽,陰陽生五行。五族分居,本來就是天地至理,嫘女憑什麼打破幾千年的規矩?他奶奶的,殺了玄女又怎樣?大不了把老子的腦袋也砍了!」越説越激動,「哧」地一聲,似是將什麼槍矛插入雪地中。

    我左腿上一陣劇疼,正好被那尖鋭之物穿過,鮮血頓時從積雪裏洇滲而出。

    「雪地下有人!」四周一陣驚譁,「沙沙」連聲,上方擠壓的厚厚冰雪很快便被鏟拋開去。人影晃動,我雙腿一緊,凌空飛起,已被幾人合力拉出。

    藍天如洗,三十幾個身着熊皮毛衣的大漢圍立四周,或手握魚叉,或提持長矛,或斜背彎弓,個個神色警惕,虎視眈眈地打量着我,一言不發。

    「年輕人,你是哪一族的?叫什麼名字?」一個白髮披肩的老者拄着枴杖,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聲音蒼涼低沉。

    名字?我渾身蜷曲僵冷,心頭摻雜着驕傲、屈辱、憤怒、悲傷與仇恨,烈火似的熊熊燃燒,想要挺起胸膛,大聲回答,奈何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我的名字,叫共工。

    共工是遠古時康回的國號,自從這位水族凶神被伏羲殺死後,就成了歷代水神的代稱。

    姥姥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象康回一樣,勇猛頑強,百折不撓。

    「你的孃親是水神冰夷,父親是苗帝蚩尤,你還有一個貴為黃帝的舅舅。他們全都死了,死在了軒轅狗賊的手上。終有一天,你要踏破那座雪山,砍下公孫氏的頭顱,奪回屬於你的一切!」

    我永遠也忘不了五歲那年,姥姥指着崑崙山頂咬牙切齒所説的這句話。春日的陽光照在她碧綠幽深的眼睛裏,灼得象火,冷得象冰。更忘不了那一刻,我站在春風裏,渾身顫抖,恨怒填膺,暗暗對自己所發的毒誓。

    從那時起,我和妹妹便隨着姥姥天南地北地四處遷徙,聯絡反抗公孫氏的義士。但就在兩天前,族人和彩雲軍的勇士全都戰死了,死在了烈炎、少昊與龍族大軍的屠戮下,死在了北海漆黑冰冷的波濤中。

    我的拳頭越握越緊,冰雪混着血絲,從指縫間流下。這瞎了眼的賊老天,為什麼不讓我和族人一起光榮戰死?卻讓我困獸似的徒受屈辱,苟活於此?

    那些人被我兇惡的目光掃過,似乎都有些害怕,有人説:「辛長老,這小子的舌頭都凍僵了,生個火,給他取取暖再問不遲……」

    「慢着!」一個紅髮虯鬚的大漢大步上前,單手握住插在他大腿上的槍桿,「這小子也不知什麼來歷,藏在雪地裏將老子的話全聽去了。若放他生路,到崑崙山一告密,他奶奶的,別説老子的性命,大家全都完蛋!」聲音沙啞,就是那脾氣暴躁的「鄧長老」。

    那些人面面相覷,又都朝那白髮垂肩的老者望去。辛長老輕輕地頓着枴杖,沉吟了一會兒,搖頭嘆息。

    我心中怒火如焚,這些人對公孫氏諸多不滿,卻如縮頭烏龜般貪生怕死。尤其這姓鄧的,口口聲聲不怕造反,事到臨頭,卻如此猥瑣卑劣,殺人滅口以求自保。姥姥説得不錯,這些賤民不足同謀大事,註定只能任人魚肉!

    就在這時,那姓鄧的長老雙手握住槍桿,猛地往上一挑,將我高高地舉了起來。

    我眼前一黑,劇痛攻心,鮮血順着槍桿噴灑如雨。寒風呼嘯,將我的衣裳颳得獵獵鼓舞,露出繡着五色雲彩的一角衣襟。

    「叛黨!這小子是玄女叛黨!」那些人的臉色全都變了,辛長老更是微微地發起抖來。

    我又是怒恨又是鄙夷,啞聲狂笑,淚水順着眼角湧了出來。叛黨?不錯,老子就是玄女的外孫、叛黨的祖宗!

    當年公孫軒轅那廝一統大荒後,攜龍女隱退,留下正妃嫘祖,輔佐年幼的公孫青陽。這五年中,嫘女幾次三番頒佈法令,要取消五族之制,引起各族貴侯極大的抗拒。

    姥姥趁勢以維持「神帝五族制」為口號,以五色雲彩為旗,聚攏民心,集結義軍,與崑崙抗衡。雖然屢遭大敗,卻每每山重水複,捲土重來。

    一個多月前,嫘女忽染重病,就連靈山十巫也束手無策,傳言都説是中了姥姥的蠱毒。嫘女性命垂危,公孫青陽又太過年少,長老會只得暫將天下交與白帝與炎帝共同管理。

    大荒各國人心惶惶,都在揣測嫘女一旦病故,將由誰來主掌崑崙。一時間流言四起,甚囂塵上。

    有的説少昊與炎帝勾心鬥角,天下分裂在即;有的説行蹤無定的軒轅黃帝即將現身;還有的説軒轅黃帝早已攜同龍妃,悟道登仙,如今唯一能繼承帝位、平定紛爭的,只有他的長子昌意了。

    大荒無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流言越多,對我們越是有利。姥姥率領彩雲軍挺進北海,一來招攬舊部,重奪水族帝女大權,二來藉機尋覓沉入北海的翻天石,只要有了這神石,擊敗烈炎、少昊,全都不在話下。

    短短九天,我們就接連攻陷了十一座城池,氣勢如虹,天下大震。各國內對嫘祖素有怨懟的諸侯、貴族聞風思變,蠢蠢欲動,就連向來對軒轅黃帝忠心耿耿的蛇族,也接連傳出了叛逆的消息。

    烈炎、少昊、敖越雲一邊偵騎四出,尋找那杳無音信的公孫軒轅,一邊各率大軍,趕到北海,與我們的彩雲軍連番惡戰。激鬥了幾晝夜,我們寡不敵眾,又中了少昊的奸計,終於被誘入重圍,傷亡慘烈。

    我血戰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殺了多少賊敵,渾身是傷,又被龍族艦隊的炮火擊中,拋入海中,不省人事,被洋流捲到了這裏。

    這三十幾人想必是北海蓋國的長老。聽他們方才議論,似乎是奉嫘女的「遷居令」,率族朝西南遷徙,與柔利、無腸等國的百姓混居共處。

    這些人途經海岸,目睹了這場惡戰,嚇得心驚膽寒,繞道遠遠地避開,不想又在這裏撞見了我。看見我衣襟上繡的五色雲彩,想到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都叫我聽了去,難免又驚又怕又惱,魂魄出竅。

    周圍鴉雀無聲,那姓鄧的高舉長槍,滿臉通紅地瞪着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小子既是亂黨,還告他奶奶個密!就算他告密,老子也可以咬定他誹謗。嘿嘿,活捉亂黨,乃是大功一件,咱們將他手筋、腳筋挑斷了,送給黃帝軍領賞……」

    我被懸在半空,憤怒蓋過了疼痛,猛地發出一聲嘶啞的狂吼,雙手握住槍桿,「咯嚓」一聲折為兩段,從半空滾落在地。順勢握住槍頭,反拔而出,一個翻身滾到那姓鄧的腳下,將半截鐵槍狠狠地扎入他的小腹。

    那姓鄧的嘶聲慘叫,踉蹌後退了幾步,仰面跌倒。眾人鬨然驚呼,舉着冰盾連退幾步。

    我一瘸一拐地踏步上前,將鐵槍抽拔而出,昂頭四下掃望,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四周冰盾如鏡,映照着我扭曲的臉龐,鮮血噴濺在上面,斑斑點點,雙眸紅絲遍佈,眨也不眨,説不出的猙獰兇暴。

    辛長老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拄杖朝後退去。

    有人高聲大叫:「這小子受了重傷,撐不了多久,大家一起殺了他,為鄧長老報仇……」

    我怒火上湧,大吼着將那半截鐵槍猛力擲出,「呼!」光芒爆閃,那人話沒説完,已被當胸貫入,筆直地凌空倒摔,鮮血噴湧。

    不等那些人回過神來,我又一頭將右側的大漢撞倒,奪過他手中的三戟魚叉,一把叉入他的胸頸,生生釘入雪地。然後狂飆似的左衝右突,或奪刀,或舞叉,血肉飛濺,殺人如砍瓜切菜,轉瞬間便放倒了七人。

    剩餘的二十多人大驚失色,倉惶奔退。似是想不到片刻前還冰僵如石的我,竟突然變得如兇獸般迅猛狂暴。

    有人叫道:「用箭射他!」

    那些人如夢初醒,紛紛彎弓搭箭,連珠怒射。

    我怒吼着揮刀疾旋,光浪層層疊疊,將四周射來的箭矢撞得沖天亂舞。但畢竟重傷累累,骨骼、經脈多處震斷,左腿上又剛被長槍刺穿,血流如注,憑藉着兩傷法術,強聚起一線真氣,這才一氣呵成,連殺九人。周旋既久,氣息稍竭,漸漸便抵擋不住。

    「吃」地一聲,右肩劇痛,已被一箭沒羽貫入,我身子微晃,左肋、右腿又連中兩箭,趔趄着摔倒在地。

    那些人齊聲歡呼。

    辛長老鬆了口氣,捋着長鬚,搖頭嘆息:「年輕人,你既是亂黨,又殺我族人,老夫縱有寬恕之心,也饒你不得。來人,將他手筋、腳筋挑斷了,捆縛交與黃帝軍。」

    兩個大漢左手「呼呼」卷舞着繩索,纏住我的雙臂,右手拔出魚骨尖刀,大步上前。左邊那人一腳踩住我的側臉,將我死死地抵在地上。

    我匍匐在地,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三支箭羽隨着我的呼吸而劇烈顫抖。亂髮濕漉漉地貼在額前,我看見冰地倒映着那人的靴底,蹬踏着我的臉頰,看見自己血紅的眼睛,象烈火噴薄。

    我忽然又想起姥姥説的話:這個世界永遠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那些盲從的賤民就像是風中來回搖擺的蘆草,註定只能被燒成灰、踏為泥!

    是的,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要登上崑崙的山巔,讓天下蒼生全都匍匐在我的腳底,永世臣服!

    想到這些,恨怒如野火,遍體燃燒,那些疼痛、寒冷全都感覺不到了。突然之間,我彷彿又生出無窮的力量,猛地抓住那人的小腿,奮力一絞。

    「啊!」那人慘叫着抱腿摔倒,我奪過他手中的魚骨尖刀,猛地插入他的太陽穴,瞬間便將他驚怖的頭顱釘入雪地。

    幾乎就在同時,我咆哮着衝躍而起,猛拽繩索,將另外那人一把揪到跟前,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他淒厲慘叫着,象先前那隻雪鷲似的劇烈掙扎,温熱的鮮血噴泉般湧入我的喉中。

    那些人全都嚇得呆了,我鬆開手,哈哈大笑,説不出的快意,反手拔出身上的箭矢,接連拋甩,閃電似的釘入三個人咽喉。其中一枝擦着辛長老的耳畔飈過,嚇得他臉色慘白,簌簌癱倒。

    「殺了他!快殺了他!」那些人又是驚怒又是害怕,箭矢齊發。

    我連中了七箭,踉蹌着抄起地上的彎刀,勢如瘋魔地朝前衝去。「咻」地一聲,刀光飛舞,將一個大漢的頭顱齊肩砍下,鮮血沖天怒噴。刀光餘勢未衰,又劃過一道圓弧,旋風似的將左側大漢攔腰斬斷。

    那些人嚇得魂飛魄散,慌不迭地四散奔退。

    我縱聲狂吼,一把掐住辛長老的脖子,高高地舉了起來,想要砍下他的頭顱,丹田中卻突然劇痛如絞,指尖顫抖,再也沒有半點氣力。

    萬里藍天,象無邊無際的深邃大海,急速地飛旋着。

    我搖搖晃晃地退了兩步,喉中腥甜狂湧,大吼一聲,將辛長老拋開,雙手握住彎刀,奮盡周身餘力,強撐着支在冰地上。

    喬家男兒只有斬斷的頭,沒有跪下的膝。不能殺敵求生,就要血戰到死!

    風聲悽烈,雪沫彌揚,四周一片死寂。

    我無力動彈,剩下的十餘人驚駭地望着我,亦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喘,更不敢再往前踏上半步。

    「呀——呀——」

    就在這時,西北傳來淒厲尖鋭的鳥鳴。抬頭望去,只見一隻碧眼黑翎的龍鷲急速俯衝而來。

    姥姥!我心中一顫,分不清是喜悦、難過,還是酸楚。熱淚奪眶湧出,雙手酥軟,再也支持不住了,搖晃着跌坐在地。

    「又是這孽畜!快走!」那些人的臉色全都變了,顧不上再與我相鬥,搶身背起辛長老,朝南狂奔。

    那隻龍鷲也不追趕,在我頭頂盤旋了一會兒,突然尖嘯着急衝而下,雙爪抓住我的臂膀,沖天飛起。

    狂風撲面,倒掀起我的亂髮、破衣,獵獵鼓舞。

    天旋地轉,我看見藍天、雪地、冰川、碧海、銀山……上下四周應接不暇地急速倒退,想要看個仔細,眼前金星亂舞,一陣昏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聽到風聲激嘯,夾帶着陣陣鳥鳴,和一絲絲飄渺清甜的歌聲,時斷時續,似有若無。

    我心中一震,猛地睜開眼睛。

    在我下面,是廣淼無垠的深藍大海,粼光閃閃,懸浮着數以萬計的冰山與阡陌分裂的冰塊,激流似的後掠飛退。

    雪白的冰鷗成羣結隊,歡鳴迴旋,宛如貼着海面的片片白雲,在大風中離合聚散,蔚為壯觀。

    湛藍的海面不斷綻開白蓮似的波濤,無數海豚、龍魚破浪而出,在半空中劃過道道弧線,衝入海中。循環復始,永無停息。

    萬里高空,寒風凜冽徹骨,將我的神智颳得清醒了許多。傷口凝冰,鮮血已經止住了,周身卻無一處不在劇痛。丹田內更如尖刀剜絞,每吸一口氣,便疼得汗水淋漓。

    在與黃帝軍的大戰中,我遍體盡傷,奇經八脈也多有震斷。未經調養,又妄用兩傷法術,自毀經脈,和蓋國這些長老拼死血戰,縱然是銅頭鐵臂,也早就殘損如朽木風燭,臨近生死之線了。

    但這時我的心裏非但沒有絲毫的害怕,反倒説不出的輕鬆喜悦。抬頭望去,碧眼龍鷲張翼高飛,巨爪鐵箍似的抓住我的雙臂……多麼象姥姥第一次帶着我馭風飛行的情景呵!

    姥姥!姥姥!熱淚順着我的臉頰滾滾而下,張口大喊,聲音卻依舊嘶啞難辨。

    如果這隻龍鷲不是姥姥魂魄所化,為什麼它要在羣鷲的尖喙下救出我來?為什麼要引着我奔向旁人不敢妄入的「天之涯」?又為什麼驅走那些卑劣的賤民,將我帶上長空?

    碧眼龍鷲呀呀尖叫,象在回答着我的連串疑問,朝下張翼急衝。

    前方極遠處的海平面上,伸出一角雪白的陸地,險崖高矗,在陽光下閃耀着刺目的銀光。

    龍鷲急速俯衝,狂風撲面,碧浪噴舞,鷗羣驚鳴四散。

    我幾乎是貼着海面,狂飈似的朝西飛翔。轟鳴震耳,浮冰搖曳跌宕,龍魚接二連三地從我身邊高高躍起,夭矯衝落。

    那片陸地越來越近,岸崖高達數百丈,巍峨如雪山,迤邐連綿,橫亙於碧天藍海之間。不斷有冰塊從陡峭的崖壁上轟隆崩落,掀卷着滾滾雪霧,衝入大海,激湧起滔天大浪。

    碧眼龍鷲尖嘯着沖天飛起,轉眼便載着我掠過了岸崖。

    岸上是一片茫茫冰原,由南而北,形成了長達百餘里的犄角,彷彿銀劍刺向天海交接處。就在這狹長的雪原上,成千上萬的青鹿正在狼羣的圍堵下,東折西轉,狂奔如潮。屍鷲漫天盤旋,尖啼陣陣。

    這裏想必就是所謂的「天之涯」了。但此處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如何養得活這麼多青鹿?既有如此龐大的鹿羣,為何又看不見半個獵户?難道是那些人所畏忌的「小妖女」的緣故麼?

    我心底雖然疑竇叢生,但那時既已認定龍鷲是姥姥魂魄所化,相信它絕不會害自己,帶我到這裏來也必有寓意。權且聽之任之便是。

    遙望這片冰陸的另一端,水霧濛濛,雲蒸霞蔚,變幻出絢麗迷離的層疊光彩。隱隱能聽見遠處隆隆轟鳴,如悶雷不斷。

    龍鷲提着我朝西疾飛,越飛越快,不久便衝入了那片雲霞中。

    大風凜冽,濃香馥郁撲鼻,彷彿還夾雜着淡淡的泥土與青草的芬芳。我精神一振,更覺驚奇,不知這寒荒極地哪來的花草清香?

    又過了一會兒,轟鳴聲越來越響,冰山倒掠,雲霞飛散,四周豁然開朗。我忍不住脱口低呼,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不知何時,下方的茫茫冰原竟已變成了廣袤原野,碧草起伏如浪,繁花似錦,一直朝西綿延二十餘里,與海天相接。

    草坡南北兩側都是巍巍雪嶺,彩雲橫繞。山嶺上冰川重疊,沿着斜坡陡壁,轟隆不絕地朝下推擠衝泄,宛如萬千條銀蛇,蜿蜒矯舞,衝匯成一道道的溪流,穿過草坡,朝大海滾滾奔騰。

    數之不盡的青鹿、雪兔、白羚……以及諸多説不出名字的珍禽異獸遍佈山坡,悠然自得地飲水吃草,只有在虎狼鷹鷲等猛獸突施偷襲時,才發足飛奔。

    遠處海面藍如靛青,不見半塊浮冰,映襯着兩側雪嶺,明淨如畫。海天一色,惟有大風颳來,白雲層層翻湧時,才看得出哪裏是海平線。

    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隨着姥姥在茫茫北海征伐激戰,又時值極夜,觸目所及,除了冰洋雪地,就只有變幻莫測的絢彩極光,此時突然看到這壯麗奇景,竟有些呼吸窒堵,恍如隔世。

    「轟!」後方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嗚鳴,天搖地動。

    我吃了一驚,回頭眺望,只見一道巨大的水柱從雲霞中滾滾噴起,沖天摩雲。被水柱掀卷的炎熱氣浪衝擊,周圍的霓霞漣漪似的盪漾擴散,迅速冷凝成奼紫嫣紅的雲層,貼着草坡朝下翻騰。

    閃電亂舞,雷聲轟隆,暴雨傾盆而下。

    兩側的冰山雪嶺被熱風颳卷,冰壁迸裂,接二連三地坍塌雪崩。那些高高堆積的冰川更如銀河飛瀑一般衝泄而下,衝撞起滔天雪浪,極為壯觀。

    龍鷲歡鳴長嘯,提着我乘風飛翔,衝過茫茫風雨,朝着遠處那依舊風和日麗的海岸線飛去。

    這場雷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一會兒,轟鳴漸止,後上方的那道沖天水柱突然消失。大風又陡轉寒冷,雲霞彌散,天霽雨收,只有崖嶺上的冰雪仍在崩泄不絕。

    我們一路低飛,到了岸邊,綠草漸少,亂石四立。漆黑的礁岩密密麻麻地朝南延伸,一直與西南側的雪山相連。

    龍鷲張翼旋轉,沿着弧形的礁石羣朝雪山飛去。

    雪山高萬仞,南面的峭壁上的冰層早已崩塌殆盡,露出青黑髮亮的岩石,佈滿坑坑窪窪的凹洞。石縫間青草搖曳,萬千海鳥鳴啼飛舞,衝落其間,啄喙梳羽,顯然都在這裏安家築巢。

    山腳奇石嶙峋,露出一個高兩丈、寬三丈的黑洞,底下一半淹沒在海水中。

    碧眼龍鷲俯衝而下,將我輕巧地拋落在洞旁的岩石間,又呀呀尖叫着振翅衝起,朝西面遼闊的碧海飛去。

    姥姥!姥姥!

    我又驚又急,不知道它為何突然棄我而去,嘶聲大叫,喉嚨卻已完全沙啞了。眼看着龍鷲越去越遠,消失在天海之間,我竟淚水盈眶,惶急得象一個孩子。

    海浪轟鳴,激撞礁岩,飛濺在臉上、身上,腥鹹而苦澀。狂風凜冽,颳得我無法呼吸,丹田、經脈更痛如火燒刀絞。

    我從小就受姥姥嚴酷訓練,她要我成為堅韌不拔、剛強勇悍的王者。換作別人,兩天內接連受了這麼多的重傷,估計早就魂飛魄散了,我能強撐到這一刻,全憑着追隨姥姥、尋找失散的妹妹的信念。此時龍鷲既去,支柱突消,體內所有的疼痛都加倍地爆發出來。

    我半倚礁石坐着,朝着龍鷲消失的方向嘶聲吶喊,卻始終不見它飛回,心中絕望焦怒,第一次感覺到森寒刻骨的孤獨與恐懼。

    這時正值退潮,海水層層沖刷,倏然遠退,越來越多的礁石露出海面。旁邊那幽深的黑洞也隨之越變越大,尖石交錯,彷彿鯨魚巨口,擇人而噬。

    我忽然又想,龍鷲生性嗜殺好食,如果它不是姥姥所變,早就將我吃了,何必千里迢迢送我到這海邊巖洞?難道……難道這洞裏藏有什麼秘密?心中僕僕大跳,趴伏在岩石上,凝神俯瞰。

    潮水退得越來越快,不過一會兒,洞口就變得十餘丈高、二十餘丈寬了。

    左側洞壁上碧光粼粼,從上而下刻着三個蛇篆大字,第三個字仍有一半淹沒在海水中。

    我跟着姥姥學過一些蛇文,認得第一個字是「魚」,第二個彎彎曲曲,頗為複雜,一時辨認不出,第三個雖只露出一半,卻可猜出是「宮殿」的「宮」字。

    是了,魚腸宮!我突然想起那些蓋國長老所説的話,心中嘭嘭大跳,忍痛抓住石沿,一點一點地朝下攀爬,想要探查個究竟。

    礁岩上青苔遍佈,我氣虛力弱,極難抓牢。一陣大浪拍來,手上一滑,頓時翻身急墜,重重地撞在旁側的石頭上,滾入海中。

    「譁!」浪頭卷湧,將我高高推起,眼前金星亂舞,什麼也察覺不出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感到焚心裂骨似的劇痛,睜開眼,四周漆黑一片,隱隱約約看見亂石錯立,幽深不可測,才知已被拋到了洞裏。轉頭回望,海潮已退出數十丈遠,露出犬牙般交錯的暗礁與尖石。

    雖然不知洞內到底有些什麼,但那隻碧眼龍鷲既是姥姥所化,它救我到此,必有道理。於是咬緊牙關,踉蹌起身,扶着洞壁,一步步地朝裏走去。

    甬洞幽黑曲折,凹凸不平,到處都是尖石鋭巖,以我彼時的微弱真氣,只能影影綽綽地瞧見些輪廓,摸索前行。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兩百來步,額頭、雙腿便已被石沿接連磕碰,痛入骨髓,腳底更是劃得鮮血長流。

    前方忽然陰風大作,捲來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兒,依稀還能聽見女孩兒嚶嚶的哭泣聲,時斷時續。

    我心裏一震,妹妹!一定是妹妹!驚喜欲爆,顧不上危險,一邊跌跌撞撞地朝裏大步奔踏,一邊嘶聲大吼。沙啞的回聲隆隆作響,震得什麼也聽不清了。

    又摸黑走了兩百多步,腥臭氣越來越濃,聞之慾嘔,前方突然跳起一點綠幽幽的火光,接着兩點、三點、七點、數十點……越來越多,交相輝映,彷彿螢火蟲在夜色中成羣飛舞。

    我雖然自負膽大,心中也不免生出幾絲寒意,正想凝神細看,腳下一絆,猛地撲地摔倒,雙手下意識地往下一撐,「格拉啦」一陣脆響,似乎將什麼壓得粉碎。

    「哧」地一聲輕響,指縫間擦起幾點火星,接着「劈啪」連爆,幾綹碧翠的火光衝竄而起。

    我猛吃一驚,險些低呼出聲。

    雙臂所撐處,居然是一具骷髏,雪白的頭骨恰好與我正對,眼洞森森,齒顎迸裂,彷彿正盯着我無聲獰笑。

    那幾簇火光熊熊高竄,赫然是骷髏碎裂後所迸發的磷火。受其所激,四周螢光閃耀,碧火紛燃,將洞內照得慘綠透亮。

    我屏息環顧,倒抽了一口涼氣。

    洞窟高闊幽深,曲折不見底,地上橫七豎八地盡是骷髏殘骸,或躺或坐,或立或卧,從骨骼粗細來看,全都是十來歲的少年,有幾具甚至不過七八歲大小。

    骸骨具具都頗為完整,保持着臨死時的姿勢。如果是被兇獸猛禽拖到這裏吞食,最多殘留些許頭顱、椎骨,絕不會是如此景象。但如果是被人所殺,為何骨頭上又見不到半點折裂損傷?

    我又是驚疑又是駭怒,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掰下那具屍骸的腿骨,當作火炬高高舉起,一步一步地朝裏走去。右拳緊握,片刻也不敢放鬆。

    剛走了幾步,又聽見那「嚶嚶」的少女哭聲。

    那哭聲與妹妹何其相似!我心頭一緊,熱血全都湧上了頭頂,不顧一切地朝裏大步衝去。

    陰風怒嘯,磷骨火把獵獵卷舞。越往裏奔,地上的骸骨越來越多,被我腳底踏過,火星「劈啪」四濺,竄起萬千點鬼火,映照得甬洞深碧慘綠,幻影憧憧,象是幽冥地府。

    前方惡臭撲鼻,哭泣聲越來越近。洞角出現了一具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接着又是一具。依稀可見是兩個八九歲大的男童,張大嘴,圓睜雙眼,全身勾蜷緊繃,滿臉都是恐懼痛苦的神色。

    向左拐過一個彎,那嚶嚶的哭泣聲突然消失了,陰風也隨之停止。任我如何縱聲嘶吼,前方死寂沉沉,全無回應。

    磷火跳躍,左側慘青的石壁上,赫然刻着兩個人頭蛇身的圖案,一男一女,兩兩交纏。

    我當胸象被重錘猛擊,這圖案分明是姥姥為我們兄妹所作的「伏羲女媧旗」!姥姥説過,要想打敗公孫軒轅,就必須戳穿他「伏羲轉世」的謊言,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告訴世人,惟有我們兄妹才是真正的伏羲、女媧轉世。

    這張旗圖至今尚未公佈,無人可知。姥姥將它刻在這洞中石壁,自然是要引導我救出妹妹!

    再往裏奔了幾十步,只見一個少女匍匐在地,黑髮披散,動也不動。我心底驟然一沉,握着骨火炬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摒住呼吸,慢慢地踏步上前。不斷地暗自禱告,卻不知道當否希望她就是妹子。

    「呼!」

    剛停下腳步,右邊腥風大作,黑暗中突然衝出一條巨物,將我緊緊纏住!

    我遍體重傷,經絡錯斷,又奮力狂奔了這麼久,早已經如強弩之末。想要聚氣掙扎,丹田卻像被重錘猛擊,周身癱軟,黃豆大的汗珠涔涔滾出。

    那怪物發出狂暴淒厲的尖嚎,越纏越緊,勒得我臉色漲紫,透不過氣來。森冷的氣息噴吐在我頸間,吹得寒毛盡乍,繼而脖子上又是一涼,彷彿絲絲雨水,接連滴落。

    我胸膺窒堵,呼吸越來越困難,五指漸漸鬆開,腿骨火炬「噗」地掉落在地,火光劇烈搖曳,明滅不定地照耀着四周。

    那怪物纏繞着我緩緩滑動,影子投映在石壁上,蜿蜒盤繞,約有四丈來長,似是一條巨蟒。

    雪白冰冷的鱗甲從胸前倏然晃過,光澤刺目,還來不及細看,眼前一花,咆哮震耳,只見獠牙森森,紅舌吞吐,一張血盆巨口已將我當頭籠罩其中。

    許多年以後,我又夢見了那一刻的情景。

    冰冷的鱗甲緊貼着我的肌膚,獠牙刺入脖頸,長舌在我的臉上拖過濕濕的唾涎……那曾經窒息得將欲爆炸的恐懼,在夢裏卻化作了無邊的甜蜜、悲傷、幸福與惆悵。

    多麼希望時光能永遠凝結為那一刻呵,那是她與我最為貼近的瞬間。

    我甚至曾想,如果那一剎那,她真將我吞入了肚裏,是不是好過後來發生的一切呢?所有的恩怨情仇、雄圖霸業全都在開始時嘎然而止,向死而生,向生而死,至少可以和她同化一體,永不分離。

    但是這樣的念頭在我的心底只是一閃即逝。

    我一直記得姥姥所説的那句話,孩子,你生來就是統治這個世界的。山的上面是天,天的上面是星辰,你要想站在崑崙的山頂俯瞰蒼生,就要忍受孤獨與寒冷。

    當我真正明白這句話時,距離初見她的那一瞬間,已經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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