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以後的一個春末的下午,當我看見那個少女坐在長草搖曳的山頂,藍色的眼睛裏倒映着白雲,我忽然想起了初見旱魃的那一夜,她怔怔地坐在兩忘崖上,凝視着漫天的霞火。
那是我太年輕,不知道當一個女人抬頭看雲時,心比雲更寂寞。
相柳對我説,就在那一夜,她喜歡上了我。
旱魃殺死燭龍的時候,相柳與巫氐正被着羅澐和瑤雩,朝着紫雲湖的方向御風飛掠。相柳説,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裏總晃動着“天之涯”的洞隙中,我掐住她的肩膀,凶神惡煞的樣子。
她説從小到大從沒一個男人敢對她如此。當我的十指掐入她肩窩的傷口的那一刻,她全身酥軟,痛徹心骨,想要癱倒在我懷裏,變作一條蛇。她説其實從那時起,就知道要麼殺了我,要麼愛上我。再沒其他選擇。
那天夜裏,山嶺崩塌,轟鳴震耳,整個世界彷彿即將毀滅。她不顧一切地轉過身,揹着瑤雩,朝兩忘崖飛奔。
她看見旱魃流星似得撞在燭龍身上,烈焰炸舞,那巨大的蛇身瞬間捲縮,悲鳴着轟然塌落。
氣浪滾滾,排山倒海地朝她掀湧,天地赤紅乳燒。
當她重新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平靜了。夜空一半湛藍一半子紅,灰黑的煙雲凝結不散,
峽谷像被盤古的巨斧削過,堆滿了亂石,熾紅的熔岩彷彿豔麗的溪水,在巨石間徐徐流動。
旱魃就坐在壓頂,仰着頭神情恍惚。而我躺在她的身側,一動不動。
她想要上前看我是否還活着,旱魃突然轉過頭,朝她尖聲怒嘯,紅衣飄卷,就像火鳳凰似的朝她衝來。
就在那時,我從地上躍起,擋在她的身前。
她説因為這一刻,她愛上了我,並決定一直愛到滄海桑田。
她説這些話時,是六十年後的一個黃昏。那時她眼波迷離,嘴角微笑,胸口插着一支羿神箭,很快就要死了。
我抱着她漸漸冷卻的身子,呼吸如堵,怎麼也無法告訴她,那一夜我擋在她身前,不是為了救她,而是為了保護與她相隔幾尺的瑤雩。
但我知道她的心裏也一定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瞭解我,包括我自己。只不過每個人都需要一些謊言來慰藉。
比如燭龍想方設法燒煉本真丹,比如羅澐告訴我她和昌意的往事,比如那一夜,旱魃看着我,卻低聲呼喚我父親的名字。
我依然記得旱魃撫摸我的臉時顫抖的指尖,記得她凝視我的悽楚哀婉的眼神,記得她永遠也無法流出的淚水,記得她仰望雲霞是蹙着的眉,記得她餵我的紅豆那酸甜苦澀的滋味……
關於她與我父親,偶來我聽説過多種故事,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但我知道他之所以給這座山起名叫“兩忘”,是因為縱然她已經瘋了,有些事卻永遠無法忘記。
所以當我擋在相柳面前,被她的氣浪撞飛出山崖時,她眼中的的眼神才會那麼驚愕而傷心欲絕。
她緊緊抱着頭,沖天而起,發出淒厲狂亂的尖嘯,周身火光狂舞,天地盡紅,與東邊天際的晨曦交相輝映。
我躺在亂石堆裏,想起瑤雩,想起羅澐,想要起身尋找,靜脈卻一陣劇痛,讓我無法動彈。
隱隱約約聽見山前山後,有人在叫:“八郡主!八郡主!”“炎帝陛下!”叫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
我心裏一凜,右邊突然伸過來一隻濕軟滑膩的手,將我的嘴輕輕掩住。接着我聽聞相柳的聲音,貼着我的耳朵低聲説:“別出聲,他們很快就要走了,你經脈斷了大半,不是這些南蠻的對手。”
相隔咫尺,她緊緊地貼着我的身子,卻一眼也不瞧我,連接紅暈,神情有些奇怪。
周圍三三兩兩匍匐着許多燒焦的屍體,十幾個火族的飛騎盤旋掠過,沒有發現藏在洞隙裏的我們,又繼續朝東飛去。
有人在崖下大叫:“陛下!陛下在這裏!”歡呼四起,許多人騎鳥衝下山去。我聽見烈炎沒死,惱怒,失望中又彷彿有些如釋重負。
這是,東方霓霞翻湧,金光四射,萬里山巒都被鍍上了道道紅邊,在晨暉照耀下,峽谷內更是斷石兀立,滿目瘡痍。
那些人很快又簇擁着烈炎,騎鳥衝上藍天。
其中一個少年低聲笑道:“烈伯伯,可惜我來的玩了,沒來得及分一杯燭老妖的蛇羹,他就被熔岩化了個乾淨。”少年懷裏軟綿綿地躺了一個昏迷的少女,正式瑤雩。
我驚怒交迸,掙扎着想要起身追去,卻被相柳緊緊抱住。
她説:“放心,我早在你妹妹頭髮上抹了青蚨香,不管他被帶到哪裏,一定都能找着。”
霞光映染在那個少年的笑臉上,神采飛揚,有一種説不出的魅惑之力。
如果那一刻我只奧他就是昌意,又或者如果那一夜,相柳揹回兩忘崖的,不是瑤雩,而是羅澐,往後的許多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但人生中沒有如果。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和期冀擦肩而過。
比如昌意帶走瑤雩時,羅澐就在三十里外的夷山,那裏遍地沙石,驕陽似火。比如相柳揹着我來帶夷山腳下時,羅澐已不知去向,巫氐卻卷身我在河邊,渾身鮮血,奄奄一息。
她眼中滿是怨毒與憤怒,喘着氣,咬牙切齒地告訴我們是延維那老妖怪和百里春秋追蹤到這,打傷了她,搶走羅澐。
延維對“三天子心法”垂涎已久,羅澐體內又有他所創的“蛇神蠱”,等他最終相信羅澐不知道“軒轅星圖”的下落時,她早已魂飛魄散,萬劫不復。
我又急又怒,心中突然湧起的一陣如絞的劇痛讓我捲成一團,不住的顫抖。手背、脖子、臉上浮現出點點猩紅。
相柳吃了一驚,以為是我體內毒火發作,巫氐卻嘶啞着嗓子大笑起來,問我是不是吃了兩忘崖上的紅豆。
她説這種紅豆叫相思果,由情花、月宮桂、淚紅豆……九種奇花異樹嫁接而成。長在南疆沼中,被旱魃一直到了兩忘崖上。每三十年一開花,五十年一結果,花開之時,絢爛如火海,異香傳達百里之外。
果實酸甜苦澀,五味齊全,成熟後能掛枝十年而不落。傳説只要有情人各吞食半枚相思果,從此以後,就算天南地北,陰陽相隔,也能銘記不忘。
但如果是失戀或單戀之人,吃了這紅豆,想到心上人,則心痛如絞,被體內情火活活燒死。即便僥倖存活,每年八月桂花開時,也必定重新受此折磨,至死方休。
相柳越聽越急,問她是否有藥可解。
巫氐此時像是迴光返照,臉色轉好,氣息也順暢了許多,冷笑道:“丫頭,難道你真的喜歡上這小子了?嘿嘿,他喜歡的是那小妖女,你救活了他,又有什麼用?”
相柳“呸”了一聲:“誰説我喜歡他了?羅澐已被延維抓走,他倘若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三天子心法啦。”
巫氐冷冷地説:“要我教他解法也不難,除非他跪在我面前,答應我兩件事……”
相柳跺腳道:“姨姥姥,這小子心高氣傲,寧死也不會向人跪拜求情,你……就別難為他啦。”
巫氐喝聲道:“臭丫頭,姨姥姥就快死了,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你?這小子想保全性命,必須答應兩件事。第一,現在就與你同拜天地,結為夫妻。他做了你丈夫,我自然不會讓你當寡婦。第二,殺了烈炎,推翻火族,為我氐族枉死的冤魂報仇雪恨!”
那時我渾身火燒火燎,肝膽欲裂,聽着孫婆在一旁爭吵,迷迷糊糊得就如同做夢一般。恍惚中心想,大業未成,又沒救出瑤雩,怎能就這麼稀裏糊塗地死了?我與烈炎本來就不共戴天,只要能報的大仇,就出妹子,就算當真娶這妖女為妻又有何妨?
眼前突然閃過羅澐似笑非笑的紫色雙眼,心頭更是痛不可當,猛的咬牙拜倒在巫氐身前,用手指在地上劃道:“姨姥姥放心,你説的兩件事,我全都應承。”
相柳“啊”的一聲,滿臉暈紅,什麼話也説不出來了。
巫氐容光煥發,仰頭大笑:“很好,很好!這才是我的乖孫女婿!”又説,“你中的‘相思果’毒,用水晶花、壁棠草、青華石研磨成水,凝結成冰針,刺紮在‘中樞’、‘靈台’、‘神道’、‘神庭’、‘石門’、‘華蓋’七處穴道上,就能將情火暫時剋制久久八十一日。但要想徹底根治,只有剜出你心上人的心肝,用她的心血凝成冰針,刺入這七個穴道。否則……否則……”
她聲音越來越低,身子微微一晃,倒伏在地,雙腿漸漸幻化成淡青色的魚尾。
相柳失聲叫道:“姨姥姥!姨姥姥!”緊緊地抱住她,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湧了出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淚水晶瑩剔透,猶如梨花帶雨,再不是平時那狡猾狠辣的妖女模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哭得這麼傷心,我的疼痛竟漸漸消減了許多。
忽然發覺她與我之間,有着不少的相似。比如都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姥姥,都在設法解救自己的姐妹兄弟,都打着伏羲、女媧的旗號,顛覆崑崙之治……或許天意冥冥,她和我的相遇也早已註定。
埋葬了巫氐,她怔怔地站在墳前,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輕聲説:“我讓你假扮我夫君,只是為了哄姨姥姥高興,好救出你妹妹和螣兀公主。現在她已經死了,這些話也不用當真了……“
我一時熱血上湧,答應了巫氐,心裏原本有些後悔,但聽他這麼説,反倒又有些慚愧起來。我搖了搖頭,在地上寫道:“一言既出,如大海東流,永不復返。我既答應了娶你為妻,絕不更改。”
她耳根、脖子全都變成了桃紅色,過了好一會兒,才低着頭,慢慢地説:“你放心,姨姥姥昨天就已經將解救你妹妹的法子告訴我了。我們説好了攜手同盟,對付螺母和炎帝。無論你娶不娶我,我一樣會救瑤雩。”
我拉住她的手臂,跪倒在巫氐墳前,撮土為香,又一齊拜了三拜,在地上寫道:“我們已當着姨姥姥之面拜過天地,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
她淚水接連落在地上,嘴角卻忍不住漾開笑意。抬起頭,凝視着我,咬唇説:“那好。你我既然已結為夫妻,從今以後,你心裏……你心裏只能有我一個,再不能想着別人了。”
我想起羅澐,心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皺起眉頭。
她怒道:“剛拜完天地,你又想她了?”甩脱我的手,起身便走。我想要拉她,卻痛苦難忍,渾身沒有半點兒力氣。
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恨恨地望着我,説:“活該!誰讓你想她?疼死你才好呢。”
一陣大風捲來,她的黑髮、衣裳獵獵鼓舞,臉頰暈紅,肌膚勝雪,淡綠的雙眼裏滿是嬌嗔薄怒。
我彷彿第一次發覺她的美貌,心裏一陣劇跳,痛楚竟消減了幾分。
忽然想起與她相識以來的種種情狀,她雖然有害我之心,但是敵我兩立,情有可原。何況每次到了緊要關頭,她似乎總是手下留情,網開一面,反倒是羅澐三番五次恩將仇報,又將我毒成啞巴,送與仇敵,比起她來,待我狠辣了幾倍。但我為什麼偏偏對後者念念不忘?
再説羅澐心裏只裝着昌意,與我註定如水火相隔,而相柳卻和我同仇敵愾,又已結為夫妻。孰輕孰重,何去何從,還用説嗎?
於是定了定心神,又在地上寫到:“誰説我想她了?我只是擔心她死在延維的手上,來不及取她的心血,化解‘相思果毒’。”
相柳這才怒色稍減,哼了一聲,説:“延維做夢都在想‘三天子心法’,哪能這麼輕易殺了她?沒得到‘軒轅星圖’前,一定會留着她的姓名。我們一邊養傷,一邊用青蚨蟲跟蹤便是。”
見我痛得滿頭大汗,臉上又露出關切之色,蹙眉説:“真的這麼痛嗎?我幫你揉揉。”上前扶住我,伸手在我胸口輕輕揉搓。
我被他摟在懷中,軟玉温香,咫尺鼻息,臉上不由滾燙如燒。那隻滑膩如脂的手撫摸在我的胸膛,更激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心跳更劇,掙扎着想要推開她,坐起身來。
她一怔,“哧哧”笑了起來,將我重新摁回她的腿上,柔聲説:“夫君,你我已經拜過天地,又有什麼打緊?乖乖躺着,再揉一會就不通啦。”
陽光燦爛,照着她酡紅的臉頰、亮晶晶的雙眼、眉梢嘴角全是淺淺的笑意,大風颳卷着她繚亂的髮絲,拂動在我的臉上,那妖嬈馥郁的體香回合着這處草木的氣味,氤氲成令人窒息的芬芳。
我從未和一個女子如此親近,也從未如此窘迫,閉上眼,不敢看她,卻感覺到她的心跳,和悠長輕柔的呼吸,那種感覺如此奇特,我彷彿變回了嬰孩兒,躺在母親的懷裏,被她撫摸着臉頰,聽着她温柔飛低語……
不知不覺中,我竟然睡着了。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崑崙山皚皚白雪;夢見高原上的起伏如浪的綠草;夢見母親抱着妹妹,站在彩霞裏朝我微笑;沒見從未謀面的父親,就如同他們所説,我長的與他如此相似;沒見羅澐;沒見相柳;沒見不周山上怒放的女媧花和瞬息萬變的雲海……但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夢見姥姥。
醒來的時候,狂風呼嘯,頭頂是密密麻麻的滿天星辰,搖搖欲墜;下方是無邊無際的錦繡山河。
我騎在肥憶蛇上,朝北飛翔,相柳從身後緊緊抱着我,笑吟吟地説,前方那隻跌宕飛翔的青蚨蟲已經找着了羅澐的氣味,只要風向不變,很快就能追上延維。還告訴我,她沿途已採到了水晶花和碧棠草,等到了松果山,再收一些青華石,我就不會為了別的女人心痛了。
將近黎明時,她伏在我背上沉沉的睡着了,雙手依舊緊緊地抱着我,一刻也沒有鬆開。
天地蒼茫遼闊,在這一天中最為漆黑的時候,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她的臉貼在我的肩上,濕熱的呼吸吐在頸間,讓我想起了水窪裏偎依的魚,一陣莫名的酸楚與惆悵。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但我知道,無論是她,還是我,都再也找不到游回江湖的路了。
天亮了,又暗了,晝夜交替。我們就這麼循着青蚨蟲,迎風飛翔,餓了就吃林間的野果,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困了就在蛇背上相互依靠着打個盹兒。
接連十幾天,一路朝北,期間時而轉往東邊,時而又折返向西,越過了千山萬水,卻始終沒有追上他們。
羅澐詭計多端,一定是在故意捏造路線,拖延時間。延維和百里春秋利慾薰心,註定只能被她牽着鼻子走了。
想到這些,我的擔心漸漸淡了下來,而掛念她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就不那麼強烈了。反倒開始籌劃着找到她後,如何消解“相思果毒”,救出被炎帝軍擄走的瑤雩。
那天夜裏,經過鬆果山,相柳在半山找到了青華石,和着水晶花、碧棠草研磨成水,煮沸蒸餾,又凍凝成冰針,紮在我的任督二脈的七處要穴。
費了這麼多天,只吃些野果充飢,這時精神轉好,頓時覺得飢腸轆轆。松果山上有許多X(不會讀)渠鳥在山谷裏盤旋,我小試身手,用氣刀掃下幾十只,挑了七八隻最肥的,交與相柳。
相柳在山溪邊拔毛去髒,清新幹淨,又搭架燒烤起來。煙氣騰騰,濃香撲鼻,她手忙腳亂地翻動着鳥肉,鼻尖、額頭全是不小心抹上的點點黑灰,看得我啞然失笑。
她照了照溪水,也忍俊不禁,躍起身,將黑灰塗抹在我臉上。
我翻身一轉,將她挾抱在懷裏,她奮力掙扎,又叫又笑:“臭小子,剛恢復點兒力氣,就來起伏老婆,羞也不……”説道“老婆”兩字時,聲音突然就小了下去,胸脯起伏,身體如棉花癱軟。
我和她雖已私拜天地,結為夫妻,卻始終名不正、言不順,彼此間有些如無彆扭,如隔輕紗,更不好意思有什麼親熱舉動。此時肢體胡纏,肌膚相貼,耳根不由一陣燒燙,鬆開手,將她放在溪邊。
月光如銀,輝映着粼粼溪水,她咬着唇凝視着我,臉上暈紅。低下頭,雙手捧水洗了一會兒臉,突然將溪水朝我身上潑來,大笑道:“臭小子,你渾身泥塵,更該洗洗。”
我只有在小時,曾經和瑤雩如此胡混耍鬧,被她這麼一搗亂,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剛才僵凝尷尬的氣氛頓時又化散開來。通信驟起,猛的俯身前攢,將她攔腰抱起,向溪流中央丟去。
她尖聲驚叫,雙手緊緊勾住我的脖子,雙腿交纏在我腰上。我真氣未復,一個趔趄,一起摔入河中。
山溪很淺,只沒過膝蓋,她抱着我浸在冰涼湍急的溪流中,咯咯大笑,忽然又一翻身,騎在我身上,笑道:“小壞蛋,快叫我三聲‘好姐姐’,否則今晚你就只能趴在河裏吃生魚,別想吃烤X渠了!”
她玩的高興,一時間忘記了我已經不能説話,渾身濕漉漉的,居高臨下,衣裳緊貼,玲瓏盡現。
我心中怦怦劇跳,不敢正眼相看,更不知應該如何回應。她忽然醒悟過來,“啊”的一聲,雙頰酡紅似醉,翻身躍回岸上。
肥憶蛇盤卷在幾丈開外,昂頭吐?,發出奇怪的“咻咻”聲響,好像在取笑我們被她撿起的石頭拋砸,立刻縮成一團。
搭架上的X渠鳥“噼啪”作響,半邊都已經烤得焦了,我們濕漉漉的坐回火堆旁,一邊烘烤衣裳,一邊撕扯着鳥肉充飢。叫苦的鳥肉吃在嘴裏,卻彷彿又一種酸酸甜甜的滋味。
她一邊低頭吃,一邊抬眼喵我,我忍不住又偷偷笑起來。我用鳥骨畫寫問她笑什麼。
她咯咯大笑道:“傻瓜!你吃的這隻,我忘記掏去內臟和腸子啦。你狼吞虎嚥的,也不覺得難吃嗎?”
我這才覺得嘴裏有些腥苦,忙不迭地吐了出來。她笑得花枝亂顫,拍手笑我是比這鳥兒更呆的大呆鳥。”
火光映照在她粲然的笑靨,淡綠的眼睛温柔得如同春水,襯着臉上沒有洗去的黑灰,又顯得俏皮可愛。我不禁跟着笑起來,心裏充盈着莫名的温暖,和從來沒有過的鬆弛。
從那時起,我和她之間漸漸沒有了拘謹,雖然依舊不敢真如夫妻一般,有什麼親暱的舉止,但彼此間也逐漸會嬉鬧打趣,開些玩笑。就練那條肥憶蛇也和我熟稔起來,日漸放肆,不時趁着她與我要閒時,吐信舔我的耳根和脖子。
相處的越久,我越覺得她不在是從前印象裏那驕縱刁蠻,狡猾狠辣的妖女,有時候像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有時卻又如母親般温柔體貼,但我在心底深處,卻依舊時時悸痛,牽掛着那紫眸雪膚的少女。
此後的一個多月,我們一邊調息療傷,一邊繼續跟隨着青蚨蟲,追蹤延維和羅澐的下落。一路轉折,從南荒到了西荒,又從西荒回到南荒,卻仍舊沒有他們的蹤跡。
一天傍晚,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夾雜着密集的冰雹。青蚨蟲嗡嗡亂舞,再也尋不到半點兒氣息。我們索性騎着蛇衝落到半山的巖洞裏,生火烤內,避雨少歇。
我和她坐靠左巖壁上,翻轉着半隻獐腿,望着洞外灰
濛濛一片的雨霧,想到前路茫茫,都有些沮喪。
她蹩眉説:“延維老奸巨猾,只怕白是早有察覺,故意做了於腳,否則青蚨香又怎會忽東忽西,追了兩個月,還是沒半點兒消息?”
我想起羅澐所説的相侑被延維所殺之事,略一遲疑,還是左地上畫寫而出。
她臉色大變,猛地跳起身,重重地踢了石壁一腳,顫聲喝道:“這無恥老賦!等我抓到他,定要將它碎屍萬段!”石壁崩裂,塵土麓麓而下,肥遺蛇噝噝吐芯,蜷到一旁。
她又轉身恨恨地盯着我,恕道:“臭小予,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到底還有什麼事瞞着我?快説!”
我被她這麼一喝,也有些惱恕,心想既已結成夫妻,你要知道,全部告訴又有何妨?
於是火將如何躲避燭龍,陰差陽錯揭開太極封印,到了不周山,又如何遭遇康回,修行“無形刀”等事,全部毫無隱瞞地左地上一一寫出。
她垃看臉色越是蒼白,木頭人似地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顫聲問道:“這麼説,你根本沒找到到‘軒棘星圖’,也沒修成‘三天子心法’?你在北海和兩望崖裏使的,不過是康回教你的氣刀?”
我點了點頭。
她眼中淚水盈盈,閃過驚恕、惱恨、懼悝、懊悔……種種神色,忽然一跺腳,哭道:“臭小予,你害死我啦!”
我心想我從來沒説修成了什麼“三天子心法”是你自己這麼斷然篤定,還四處宣揚,怪的誰來?但見她靠着石壁,哭得嚶嚶切切,心頓時又軟軹了下來,上前將她扶住。
她一把將我推開,梗嚥着説,蛇裔幾百年來役如奴隸,他們相國更不知吃了水族多少析辱,父親誤信延維,就是是為了能找到“三天子心法”重振蛇族,再不要做大荒次人一等的賤民。
父親死後,她和相繇被延維誆騙,為了報父仇,成大業,孤注一擲,連晨瀟都殺了,退無可退,對“三天子心法”可謂志在必得。
事到如今表才告訴她,羅澐壓根不知道“軒轅星圖”所在,我學得火不過是水神氣刀,她又當上哪去找天子心法,與崑崙抗衡?和我這大荒第一反賊貼,結為夫婦,牽連了她自己不説,全族幾十萬人,只怕都要慘死於螺母之手了。
我聽得五味雜陳,忍住氣惱,在地上寫道:“除了她和我,再沒人知道私結夫妻之事,既然她怕白受連累,我們今日就一筆勾銷,權當沒發生過此事。
她一怔,恕道:“姓喬的,我們拜過天地,天知,地知,你之,我知,豈能一筆勾銷?再説那天夜裏,兩忘崖下,我當着眾人之面叫過你夫君啦,你想要賴是不是?”
被她這麼一説,倒像是我在反悔。
我一時氣結,不接他的話茬兒,又在地上寫道:“燭龍等人都已經死在了兩忘崖下,只要追上延維、百里春秋,將他們殺了;再趁着烈炎重傷未愈,一併殺了滅口,就再沒人知道相國造反之事。”
不想她毫不留情,反而“呸”了一聲,滿臉紅暈,冷笑道:“臭小予,我看出來啦,你反悔娶我,就想找個藉口殺光所有的證人,是不是?何必拐彎抹角,這麼麻煩?不如現在一刀將我殺了,明日就好追上你的親親小羅澐,和她結拜天地,白頭偕老。”一邊説,一邊步步朝我逼近,仰着脖子,作出大義凜然,引頸受戮之狀。
肥遺蛇也跟着搗亂,在一旁搖頭晃腦,不住地噝噝吐芯。
我沒想到她竟會變得這麼胡攪蠻纏,又是氣怒又是好笑,轉身左石壁上寫道:“你我已經拜過天地,我才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你既不想被我拖累,牽連族人,又不想和我撇清干係,到底想要怎樣?”
她眼圈一紅,恨恨地望着我,也説不出話來。見我走回到洞口坐下,翻轉着烤獐腿,不再理她,她又坐倒在地,曲着腿,把頭賣在臂彎裏,肩頭顫動,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我雖然早已猜到她是為了“三天子心法”才口口聲聲叫我夫君,但聽了她剛才才這一番話,還是忍不住心裏惱恕。於是狠下心,不管她如何啜泣,也不搭理。
她哭了一會兒,看我始終不搭理,就漸漸止住抽泣,抹了抹眼淚,冷冷地説:“我餓了,獐腿烤熟了沒有?”
我劈下一半獐腿丟給她,她胡亂撕扯,吃了幾口,又丟回給我,説:“這一半不好吃,我要吃你手裏的。”
我懶得和她噦嗦,就將於裏的牛隻拋給她,將她撕得亂七八糟的半截獐腿才拍拍乾淨,全都吃了。
外面暴雨起來趕大,冰雹砸在地上,“啪啪”作響。
枉風吹來,火光搖曳,那堆木頭原本就濕了一半,沒過多久,就慢慢熄天了。洞裏本來就陰冷,火堆一天,更覺得透骨的寒意。
我坐在黑暗裏調了一會兒氣,漸漸有些睏倦,剛閉上眼,又聽見她説:“我冷。”我沒理她,她自己卻貼了上來,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我不説話,肩頭上就濕了了一片。找心裏大軟,想起地這一路上對我的種種體貼,又不
由有些歉疚。她揹負着全族人的期冀,與我成親,無論是想借“三天子心法”打敗螺母、炎爺,聽説我修的不過是水神氣刀,自然難免大失所望。
而我答應娶她為妻,也不過是想解開“相思果毒”救回瑤雩。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心比心,又有什麼理由對她這麼惱努?
她肩頭不住地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為啜泣還是寒冷。
我暗暗嘆了口氣,伸手想將她抱住,不想於手指觸及處,柔軟如綿,光潔滑膩……不知什麼時候,妞竟然已脱去了所有衣服!
我腦中“嗡”的一響,還不等回過神,她已經蛇一樣鑽入我的懷裏,緊緊樓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哭着説:“你這很心短命的小賊,已經娶了我,不許你再反悔!再敢耍賴,我就……我就把你的心給剜出來!”
濃香撲鼻,呼吸如堵,她緊緊地抱着我,就像藤蔓纏繞着大樹,八爪魚抓着珊瑚,我想要掙脱,卻被她一口咬住脖子,全身一震,只覺得一股烈火狂飆似的情焰從丹田洶洶躥湧上來……
許多年以後,當我想起兩忘崖下的那一夜時,常常會想起那奼紫嫣紅的漫天雲霞。不是因為旱魃,而是因為和那雲霞一樣熱烈奔放、狡黠莫測的相柳。
巫氐説過,化除“相思果毒”的唯一解藥,是心上人的心血。但地卻沒有告訴我,其實還有一種遠比這更筒單、更安全的辦法,那就是愛上一個同樣愛你的人。
當我知道這一點的時候,相柳已經死了。
從那時開始,我常常會做一個夢,夢見她緊緊地抱着我,騎着肥遺蛇,飛翔左那無邊無際的幽暗的晨曦裏。在我們的前方,沒有跌窘搖擺的青蚨蟲,只有蒼茫呼嘯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