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是不斷的汩汩的聲音,彷彿有急流湧動——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體的聲音,伴隨着擴大得可怕的緩慢心跳。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斷地輕輕叫着她,正是由於那個聲音、讓她恍惚間回覆了一些意識。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聽出了那個聲音——雖然由於加入了過多的感情、而讓那個向來冷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兩年前、正是因為靖姑娘、她才決定加入聽雪樓,捨棄了她十年來在江湖獨來獨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個緋衣女子的……不惜為她、向着聽雪樓獻上了所有的個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紅塵…紅塵沒有希望了麼?靖姑娘,什麼藥能治好她?”忽然,她聽到了另一個急切的聲音:碧落。血還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體,帶走她的生命,然而紅塵卻欣慰的笑了: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他依然可以彈《紫竹調》,或許現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可以彈給另外一位女子聽,依然可以用曲調中哀傷温柔的意味、來安慰另外一個孤獨的人。那個時候,不管她已是在何處。
她與他相交不深,也談不上愛戀什麼,只是很簡單的、不願意看見他死去……
因為他會彈那一首她夢中的歌謠,母親在她童年時唱過無數次的歌謠。
愛與恨、或者生與死的理由,有時候就那麼簡單。
她對於最早年沒有記憶,所能記得的一切,都是從五歲與母親搬到永陽坊開始。永陽坊在長安城西,偏僻的貧窮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記憶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圍牆,一到了晚上,那個肥胖的里正就不許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圍牆,擋的裏坊中似乎長久沒有陽光——永陽坊,居然還叫永陽坊?
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來。然而一直到她離開那個永陽坊時,都沒有收到任何父親的信箋或消息。長大以後她才無意間知道,其實母親是一個當朝高官的下堂妾,沒有生兒子,寵愛過去了以後就被遺棄。
而她,從出生以來就是被遺棄的……她從來沒有過父親。
坊裏的土路是漫長的,兩旁是淒涼陰鬱的小土房。坊裏的鄰居都是窮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親在一個房間裏做飯,吃飯和睡眠。那間房子是抹着的牆壁抹着黃土、屋頂上只是茅草,夏熱而冬寒——然而為了能住這樣的房子,母親依然沒日沒夜的紡線和做女紅。
五歲的她沒有事情可做,母親便打發她去和鄰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沒有父親的她總是被那羣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個胖胖的慶寶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罷休。
“不要欺負我家紅兒,一起好好玩吧!”每次聽到她在外面的哭聲,母親總是慌慌張張的放下紡錘奔出門來,將她摟在懷裏,對她那些玩伴説。那羣孩子則很有些敬畏的看着母親,不説話,然後會老實上幾天。
即使是孩子們,也隱約能感受到母親的美貌。在這個黃土牆壁黃土路的貧窮的地方,母親的美就像是掩飾不住的陽光,從一切破敗頹唐的陰影中散發出來,引得坊裏很多男人暗地裏注目。
八歲的她不瞭解母親為什麼這麼做,只知道坊裏所有鄰居看她們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還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的態度會有如此地變化。
她只希望自己能遠遠離開所有的人,包括母親,呆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個婊子。”儘管她儘量避開和里正兒子那幫渾小子碰見,然而有一日從土地廟出來,那羣孩子還是纏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慶寶劈頭就説了一句,然後不懷好意的大笑起來。
她不知道這種字眼的含義,然而那些壞小子的眼神、讓她知道那是惡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從你家裏出來,結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慶寶挑釁的説,一邊咧着嘴笑,“只值五個燒餅……你娘真是賤啊!”
她的手一哆嗦,懷中揣着的燒餅掉到了地上,然後忽然尖叫着,瘋了一樣的衝過去一頭撞倒了那個胖胖的慶寶。她咬他,踢他,用盡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羣孩子怔了一下之後反應了過來,開始圍毆她。
“紅兒、紅兒,怎麼了?”
回家已經天黑了,母親在台階上倚門而望,看見她頭破血流的樣子,連忙衝了下來,抓住她的肩膀問,聲音未落已經哽咽了起來。
“沒什麼,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惡的扯開母親的手,冷淡的回答。母親身上有淡淡的香氣,母親臉上擦着胭脂,母親穿着亮麗的衣服——很久前,她是為母親出眾的美麗感到驕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親,恨她的美麗奪目,恨她為什麼不同鄰居家大嬸一般穿着黯淡、素淨的衣服——她不要母親和別人不一樣。
她恨母親,恨那些到她家裏來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齡的孩子們。
就是從那一天起,她學會了恨。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她們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卻越來越壞。
那一日,慶寶他們又來到土地廟,打了她一頓,搶走了母親為她準備的午飯,然後嘲笑着扔到了水溝裏:“髒東西就該到那個地方去!”
廟祝只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後繼續瞌睡。她知道告訴母親也是沒有用的——母親那些客人每日的進出,都要經過坊中里正的允許——母親是不能得罪慶寶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親不管她,她卻是不會這樣忍耐的。
十一歲的她,眼睛裏忽然閃現出了冷漠惡毒的光,哼了一聲,擦着頭上的血走出了廟門。老廟祝被她那一聲冷哼驚動,驀然抬頭。眼睛裏也有驚訝的光芒。她在廟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來,開始用小手拉出長草的葉子,理順了,然後細細的和旁邊的草打了一個結,她打結的很仔細,讓堅韌的草葉子形成一個索套。然後在旁邊放了一顆石頭作為記號,就跳出去找那一羣孩子。
片刻後,土地廟門外熱鬧了起來,一羣孩子追打着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她從來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這一次她只是一邊用尖刻的言語回罵着、一邊直往土地廟方向奔來。在經過那個地方的時候她跳了過去,輕巧而不露痕跡,聽到了身後有人重重栽倒的聲音。
她一口氣跑到土地廟門廊下,才停住身轉過來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羣孩子卻沒有追上來,只是圍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慶寶慌了神。摔一下就站不起來了麼?真是嬌貴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鮮血時,她才有些慌了起來——有石頭——有尖利的石頭放在她設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個孩子橫倒的距離,深深的磕入了慶寶的額頭。那個可惡的傢伙當時就昏了過去。
她只是微微一驚,然後卻跑進廟裏偷偷的笑,越笑越暢快。
許久,她驚覺到有人在看着她。那個老廟祝不知何時已經從桌上醒了過來,坐在那裏看她,眼睛裏的光讓她有些害怕起來:“嘿嘿,丫頭,要做就要做的徹底一點!”
她這時才忽然想起來:那草地上的石頭,是誰放上去的?
看着老廟祝昏花眼睛裏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裏忽然一顫。
“怎麼,孩子,要不要我來教你、怎樣讓他們再也不欺負你?”廟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個聰明的丫頭,可塑之材啊。”
慶寶的傷足足一個多月才好,還落下了一個頭痛的根子。然而,誰也沒有懷疑過孩子們的胡鬧裏面,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何況一向以來,她都是捱打的角色。她母親只是由此非常擔心的告誡她,和那羣人打鬧是危險的,以後寧可讓着人家一點。
她只是笑笑,然後不和母親説話,自顧自的睡了。她回家越來越少,每天都呆在那個土地廟裏面,似乎也越來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半年以後,慶寶死了。他的死狀很慘,臉色發黑,七竅內流出血來,帶着腥臭的異味。大夫説: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狀。
坊中引起了恐慌——沒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別是在貧民聚居的地方。在當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慣例被一把火燒掉了,門被封上釘死,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火中斷斷續續的傳來那些被封在門中人臨死前的慘叫。
她在家裏,對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氣的臉上有令人膽顫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為年幼,因為對善惡的不在乎與不明確,在他們恨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惡毒。
沒有人知道那個老廟祝是做什麼的,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天一直躲在那個破廟裏做些什麼——更沒有人知道,為了配出這種類似瘟疫症狀的毒藥,她費了多少心力。
隨着懂事,她對於母親的恨與日俱增,她知道母親的所從事究竟是怎樣低賤的職業。
然而,她無法對母親做出什麼,就如對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樣。
老廟祝在她十四歲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經差不多學會了他所能教給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藥和暗器,將其他人不露痕跡的殺死。
很多次,在聽到裏坊們對母親的辱罵和看到那無所不在的白眼以後,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邊徘徊——母親嚇壞了,以為女兒是看不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歲女兒手心裏捏着的一包毒藥,足以讓全坊的人死去!
她畢竟還不敢那樣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不了手。
或許只是因為鄰居王大嬸曾經在她餓的時候給過她一個雞蛋?或許,只因為在她被同伴欺負的時候,坊口上的張裁縫曾經探出頭喝止過一次?
不知道為了什麼,雖然每次受到歧視後,氣的渾身發抖的她都有將毒藥投入井中的衝動,但是,在最後一刻,她都改變了決定。
母親的風華漸漸老去,上門的客人也漸漸少了,剩下幾個常來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個來的特別頻繁,母親似乎很畏懼那個人,因為據説那個叫“馬叔”的中年人是在長安的衙門裏當差的。
他的脾氣不好,母親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來母親就緊張的打發她快點出去。然而,有時候她晚上回家,還能看見母親流着淚打掃着被砸過的房間。有時候,她真想殺了那個馬叔……
那一天馬叔來得特別早,喝得醉醺醺的。母親還沒來得及打發她出去,那個滿臉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進來,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呦,你的女兒是個美人胚子啊!”一邊説着一邊走近來,拿出一個銀錁子塞到她手心裏,摸着她的頭笑起來。
“出去,紅兒!”母親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連忙推她。
然而她站着沒有動,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異常的笑了起來:“為什麼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裏麼?”她溜了馬叔一眼,眼角帶着笑意,手心裏卻握上了一根毒刺。
該死的傢伙……滿嘴的酒氣,骯髒的手……用那樣骯髒的手來碰母親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針插到他脊椎裏去,讓他永遠都不能再動!
“好好,那麼小妞你留在這裏,”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母親,“我們把你娘趕出去,你留下來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着,心裏忽然有一種勝利的感覺:母親,畢竟老了,已經不如她了。她笑着走過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個滿臉麻子的大叔——手心裏握着那支毒針。在對方几乎沒有察覺的瞬間,她用毒刺輕輕在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賤!給我滾出去!”忽然間,臉上熱辣辣的捱了一下,她驚恐地抬頭,看見母親蒼白扭曲的臉就在眼前,惡狠狠的看着她,一把將她推出,重重關上了門。
她呆住了——從小到現在,母親還是第一次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