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後,天色漸亮,天地一片沉寂。
忽然間,竹舍門發出一聲低響,殘燈被衣袂帶起的風猛地吹了一下,晃了晃,幾乎滅掉。
牙牙警醒,驀地睜開眼睛,嘎地叫了一聲。然而在看到來人時,卻立刻收斂了敵意,親熱地蹭過去咕噥起來。
扶南卻顧不上多説,在竹榻上放下了懷裏的東西,從匣中拿出一枚靈芝,想也不想地就立刻喂到了那人嘴裏。
眼看着靈芝一接觸到唇舌就化為甘露滲入,扶南一手抵着對方背心,將真力不徐不緩地傳入,但是牙牙卻驚醒了,繞着桌子亂走,黑豆也似的眼睛盯着扶南帶回的那個人看,忽地大叫了一聲,飛起來一口啄下去!
不錯,這分明就是昨夜從墳裏爬出的那個女鬼!
雖然此刻她氣息奄奄,沒了半夜前那種囂張勁頭,一身白衣也被血浸成了血紅,但牙牙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敵意大起。
“住一邊去!”扶南厲喝,將那隻扁毛畜生趕開。
一連吃了三枚靈芝,總算挽回了一些生機,血從身上各處大穴裏流出的速度也減緩了。她佝僂着背,無法正面躺在榻上,只能側身弓着,急促而微弱地喘息。背上的衣衫碎裂,露出一個一尺高的“肉瘤”——那個嬰兒應該也同樣受了嚴重的內傷,此刻處於昏迷狀態,但手指依舊緊緊地扣着她的後頸。
扶南是在山腰的曼珠沙華叢中發現神澈的。
那時候,他尚在上山的途中,而神澈顯然是從月宮裏衝出的。
不知在月宮裏遇到了怎樣的對手,神澈受了重傷,奔逃到半山腰的時候已經脱力,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紅,倒在那裏幾乎和周圍的紅花融為一體。
扶南站在月下,望着昏迷的神澈和她背上的嬰兒,感覺手中的卻邪劍在不停跳躍。
殺!殺!殺!
面對着邪魔,百年前白帝的佩劍在鳴動,有着躍躍欲試的殺氣。
他別過頭去,不想再看那個嬰兒醜陋詭異的臉,生怕按捺不住真的拔劍一揮而下。身邊神澈的臉是這樣的蒼白而安寧,依然保持着十年前那種童貞的純澈,靜靜地睡着。
如果要救阿澈,就會將那個邪魔一起救回吧?
扶南有些猶豫,微微彎下腰,望着花叢裏那個彷彿睡去的女孩。
他一直都是一個有點優柔寡斷的人,在取捨的關頭無法決斷,經常因為模稜兩可而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留下永久的遺憾。
就在他遲疑的剎那,月宮裏的燈開始一盞盞的點燃,似乎裏頭已經被驚動了。心下一驚,也來不及想什麼,他俯身便將那個失去知覺的少女連同她背後的魔物一起抱了起來,點足回身掠走。
無論如何,他不想讓阿澈再落到拜月教的手上,被再度關到不見天日的紅蓮幽獄去。
扶南望着那個蜷縮着身子在榻上沉睡的少女,眼裏閃過一絲憐惜。
這一刻的阿澈,才符合記憶裏那個小教主的模樣——這樣的單純而令人憐惜,寧靜稚氣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陰暗,宛如初生的嬰兒。
一念及此,他目光又落在那個吸附在神澈後背的醜陋肉瘤上,眼裏閃過一絲厭惡和絕決——那個萎縮到嬰兒狀的沉嬰教主,居然已經牢牢地“長”在了神澈身上!她的手指直接插入了神澈的後頸,操控了她全身的舉動。
如果要把阿澈和那個怪物分開,只怕必須要將那兩根手指剜出來吧?
“喀嚓”,輕微一聲響,他在拔出了卻邪劍。
忽然間,昏迷中的神澈手臂一抬,閃電般地扣住了扶南的手腕!
沒有料到沉嬰在這樣極度衰弱的情況下,還能操縱同樣衰弱的神澈做出迅速的一擊,扶南幾乎猝及不妨被扣住了手腕。那個已經萎縮到一尺高的小人兒在經過一夜激戰後,顯然已經失去了操縱的力量,只有那一隻獨眼還睜着,惡狠狠的盯着他。
天已經開始亮了,外面的光穿過窗户射到榻上,神澈背後的肌膚冰雪般晶瑩。
然而沉嬰陡然發出了一聲喑啞的嘶喊,身體蜷縮成一團,躲避着那道光。
——她怕光?
電光火石之間扶南領悟過來,立刻返身,一把徹底拉開了捲簾!
“啊……!”然而,隨着光線的湧入,發出慘呼的卻是榻上昏迷的神澈。那一瞬間沉嬰開始顫抖,但手指緊扣着神澈的後頸,卻同時扣住了另一條命脈。
獨眼裏有劇痛而狂怒的光,盯着扶南,手指更深地扣緊了。
短短的對峙,不過三數秒。
扶南霍然回身,扯下了窗簾,重新牢牢遮擋住了外面清晨的陽光。
沉嬰半邊的臉上浮現出殘忍而滿意的笑,手指一捏一放,昏迷中神澈的身體便不停地抽搐,發出斷續的慘呼。畢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經過昨夜兩度惡戰,身體已然是受了多處傷,怎能禁得起如此折騰。
“夠了!住手!”扶南終於忍不住低呼出來,臉色慘白,“聽你的!”
沉嬰鬆開了手指,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瑩瑩的獨眼抬起,望着他。
“你到底要幹嗎!你這個怪物……你要怎樣才肯放掉阿澈?”扶南咬着牙低聲問。
“我要、你去月宮。殺、一個人。”
沉嬰的手指緩緩收緊,吐出了一句艱澀的話。每一個字,都恍如刀鋒拖過地面。
“誰?”扶南詫然。
“今晚,傷了我的,那個人。”沉嬰眼色陰沉,嘴角翕動,“殺了那人,我好重新,獲得拜月教。”
扶南凝視着滿身鮮血的神澈,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起來:“是天籟教主麼?能把你傷成這樣的,也只有那個同樣變態的紅衣小孩子吧?”
“哈。”神澈背上那個嬰兒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不是。天籟不在。”
“那是誰?”扶南愕然。
“你,替我去,殺了朱雀宮裏那個人。”沉嬰冷笑着扣緊了神澈的脊椎。
“我為什麼要去殺一個無怨無仇的人?”扶南搖頭,手扶上了卻邪劍的劍柄,感覺那把劍在不停跳躍,似乎滿含着憤怒,想躍出將面前的邪魔一斬而盡。
沉嬰卻扯動嘴角笑了,用僅剩的一隻腳踢了踢神澈的背:“因為,你不殺,我就要殺她——到了白天,我就要睡了。但是,晚上,她是我的。”
扶南的手一顫,實在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殺氣。
“你不會殺神澈的……連昀息那種人,都不殺她。”望着扶南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沉嬰的獨眼裏露出了一絲冷笑,彷彿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別奢望了……除非,我自己離開。否則你,用劍,也割不開——割開了,兩個,都死。”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沉嬰的語氣也衰弱下去,彷彿在不見天日的百年修煉之後,對於白晝有着天生的畏懼,她的獨眼也漸漸失去了光彩,但手指依然生根一般插入神澈的後頸,控制着少女的命脈。
“你,殺了朱雀宮裏那個人。”女嬰冷笑,“我,就放了她。”
此刻,天已然大亮。她手指再度微一用力,榻上縮着身子沉睡的少女全身起了一陣顫抖,啊地一聲醒了過來。
“啊……這、這是哪裏?”醒來的人茫然四顧,睜開眼睛,但被白晝的光線刺到,又立刻閉上了眼睛,許久才再度睜開,小心翼翼地張望,看到身側提劍而立的白衣少年,詫然,“你是誰?我……我怎麼到了這裏?”
扶南手裏的劍錚然落地。乍醒時那一眼流轉的眼波,如此明亮無邪,宛如清泉。
那是阿澈……那才是真的阿澈!
“我是扶南啊……”他嘆息了一聲,感覺胸臆中有些哽咽,“阿澈,記得我麼?”
“啊,扶南哥哥?”沒有絲毫遲疑,她迅速認出了他,明亮的眼睛裏閃出了喜悦的光,歡喜地伸出手來,“是你麼?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從水牢裏出來了?!”
外面已然是白晝,明亮的光線穿過簾子,射落在少女身上。
神澈的眼睛宛如八歲的幼童,黑白分明。也許在黑暗的水底成長着,她的心,卻停留在最初的地方。這十年的光陰似乎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就像是剛剛睡了長長的覺,醒來後對着幼年最好的玩伴伸出了手。
然而扶南卻站在了那裏,睫毛微微一顫,隨即冷定不動。
她的手!
那隻伸過來的手是血紅的,猙獰可怖。有一朵曼珠沙華在晶瑩雪白的掌心開放,宛如從血肉中開出來,蔓延了少女的整個手掌。
然而她渾然不覺,只是張開手,歡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融雪術……是教中最深奧的術法之一。和中原武學裏的吸星大法類似,施法者憑着這種符咒可以將接觸到的另一位術士的全部修為吸入體內,收為己用。這是極為陰毒的術法,在收走對方的修為時也冒着極大的風險,有時候會因反噬而入魔。
扶南想起天亮前的掙扎中沉嬰曾費了最後一絲力氣,想來扣住自己的手腕,不由微微打了個寒顫——直至現在,他才明白那時候它想要做什麼。
幸虧自己早已不再修習術法,只閒來練劍養身,所以才沒有被其所趁。
他望着那雙伸過來的血紅色雙手,眼裏神光流轉了一剎,卻是微微一笑,默默俯下身,抱了抱榻上那個重傷的白衣少女。
神澈攬住了他的頸子,眼裏滿是驚喜,不知説什麼好,竟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了。”扶南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然而他的手卻觸到了一團冰冷的肉,那個沉睡中的東西蠕動了一下,那種詭異的觸感讓他的身體猛然一震,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他極力剋制着,才沒有在碰到沉嬰的瞬間將阿澈推開。
這十年來,他一直期待着阿澈的歸來,然而卻沒有想到、在擁抱歸來的她的同時,卻要附帶着接受另一個魔物。
然而,神澈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後背上多了一個東西,只是懵懂而歡喜地笑着,望着室內淡淡的陽光,和眼前已然成長為英俊少年的童年朋友。
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忽然間為什麼就來到了這裏,只是一味地覺得歡喜。
“好了,不哭。”扶南輕輕拍着她,語氣温和,“你受了傷,讓我來幫你敷藥。”
“咦,我受了傷?”神澈這時才從狂喜中發覺了四肢的劇痛,低頭望着自己肩上臂上的血痕,詫然脱口,“我怎麼會受傷的?對了!……我又是怎麼忽然到了你家裏?”
“……”扶南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她,怎麼會失去記憶?
然而神澈一低頭,已然看見了自己血紅的手心,發出了一聲驚叫:“這,這是什麼!哪裏來的這朵花?這是什麼!”
她驚叫着,拼命地在衣襟上揉搓自己的手,想把那朵詭異的紅花擦去。然而那朵花彷彿滲入血肉一樣無法消除,她在衣襟上擦破了自己的肌膚,血流了出來,只染得那朵花更加的妖異。
“好了,好了,別動。”扶南上來按住她的手,不讓她繼續躁動,“沒事的。”
神澈喘着氣,拼命搖着頭,彷彿想把腦海裏缺失的那一段記憶搖晃出來。
“我……我怎麼會到了這裏?扶南哥哥,是你救我出來的麼?”
扶南默然,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那麼到底是誰救我出來的……啊,我記得、我記得有個人……他説……”她努力地回想,然而記憶裏只有暗無天日的幽藍,她的手下意識地按上了左頰,喃喃:“他説……從此以後……”
頭痛欲裂。她慌亂地搖着頭,清澈的眼神渾濁起來。
扶南輕輕嘆了口氣,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澈,別想了……都過去了。”
應該是被消除了記憶吧……歸來的她,頰上已然沒有了那個金月的表記,能做到這樣的人,必然有着極其強大的力量。看來,是那個替她消除了拜月教烙印的人,一併消除了她在水底幽獄裏的記憶。
那一段記憶,想必並不是快樂的。
神澈終於安靜下來了,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任憑他小心地包紮着她手臂和肩上的傷口,眼神閃爍。扶南截斷了一條白紗,將肩上的傷口包好,遲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藥碗:“呃……藥放在這裏,等下你自己敷一下左胸上的傷。”
“嗯?”神澈這才回過神來,有些詫異地望着他。
“你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啦,不是八歲的娃娃了。”扶南笑了笑,背過身去走出房間,掩上了門,“阿澈,你長大了,真漂亮啊。”
“啊……是麼?”那樣的讚許讓她忘記了去繼續想剛才的事情,低着頭扯着自己的衣襟,高興地笑了起來。
她解開衣襟,把藥塗在胸口上。左胸上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傷口不深,卻流了很多血。她仔細地塗着藥,白晝的光透過竹簾,投射在她的肌膚上。那肌膚因為多年的不見天日,有着雪一樣晶瑩的光澤。
十年後,她才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真的不再是那個八歲的孩子。
身體有了這麼大的變化,那麼,容貌呢?
是不是也已經不一樣了?會如八歲時希望的那樣,變成一個無可挑剔的美人麼?
不顧得去繼續包紮胸口上的傷,神澈從榻上跳了起來,直奔房間角落那一面銅鏡。
鏡中出現了一個苗條美麗的少女,帶着詫然和歡喜的眼神審視着她——雪一樣的肌膚,墨一樣的長髮,眼睛又大又明亮,嘴唇是曼珠沙華一樣的嫣紅,還有着花苞一樣飽滿的胸脯和楊柳一樣纖細的腰肢。
神澈看得呆了,不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十年了,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成長,她已然出落成鏡子裏這般的模樣麼?
她又是詫異又是歡喜地凝視着那個美麗的少女,轉動着身體,帶着幾分驕傲和幾分羞澀,忽然,她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背上!背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她轉過身子,及腰的長髮披散下來,覆蓋了高高隆起的背部——
怎麼回事?她、她變成了一個駝背麼?
神澈駭然地探出一隻手去,一寸寸去觸摸着背上那個“肉瘤”,越摸越是奇怪;同時另一隻手撥開了自己背部披散的長髮,側過身子,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烏黑如水藻的長髮掠開,露出了一張極其醜陋的小臉!
不,只有半張臉。那個怪胎蜷縮在她背上,彷彿一隻肉瘤。
天哪……她張了張嘴,卻因為驚駭説不出一個字。
神澈對着鏡子伸出手去,彷彿想更確切地觸摸到吸附在背部的那個東西。恍惚中,她看到鏡子裏的少女也對着她伸出手來,身體無瑕如玉,而手心裏卻是血一樣可怖的殷紅。
“啊……啊啊!”那一瞬間,她抱着雙肩跪了下去,終於因為驚駭而叫出了聲。
扶南安頓好了神澈,轉身出門,去旁邊的竹舍裏尋找一些吃的給她果腹。
一邊走,他一邊在心底盤算着如何向阿澈説明目下她身上發生的事情——然而一路想着,剛走到竹舍的門口,他就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神色猛然大變。
糟糕!卧房裏還留着一面銅鏡!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回身掠去。
然而,在沒有踏入房門之前,他聽到了室內發出了尖叫聲和碎裂聲。
“阿澈!阿澈!”他一掌震斷了門拴,搶身入內,一把奪去了她手裏那一片染血的銅鏡碎片,失聲怒斥,“你要做什麼!”
“不……不要!”神澈卻在激烈地掙扎,手推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個殷紅的血印。
左手的整片皮膚,居然被她自己用鋒利的碎片活生生切了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她掙開扶南,發瘋一樣的用碎片割向背後那個附身的嬰兒,眼神狂亂,“那是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東西!鬼……鬼!我不要!”
然而,嬰兒在鋒利的碎片刺割下居然紋絲不動,彷彿有着金剛不壞之身。神澈眼裏充滿了厭惡和瘋狂,看到無法割下那個怪物,居然轉手便往自己的背上割了下去!無論如何,就算剜掉了自己的肉,也不願讓這樣的東西附在她背上!
“住手!”眼看她發狂一樣割向自己的頸部,扶南驚呼,撲過去一掌將她打倒在地,“別亂來!”
那一掌他用了真力,瞬間將神澈擊倒,終於讓她安靜下來。
神澈怔了怔,丟掉了手裏染血的碎片,茫然望着憤怒摑了自己一掌的人,忽然間抱着肩膀縮在地上,崩潰一樣地哭了起來。
“我變成怪物了……扶南哥哥,我變成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