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當然就是方恨少和天衣有縫。
倉惶奔逃的方恨少以及垂危的天衣有縫。
方恨少看清楚情形,呀了一聲,詫道:怎麼你們都在這裏!
唐寶牛、張炭都是他的朋友。
好朋友。
他見到他的好朋友倒在地上,他就不能不停下來。
可是他一時竟忘了背上還有一個朋友。
也是好朋友。
──背上的好友已傷重,是絕不能停下來的。
白愁飛也咦了一聲,道:六分半堂的人,怎麼也送上門來了!
方恨少怒道:是你下的手?
白愁飛負手看天,道:也好。
方恨少倒是一愣,什麼也好?
白愁飛毅然道:我早就想把你們這幾個阻手礙腳的東西剷除掉了,偏是小石頭當你們如兄如弟的。現在正好,我就來個一網打盡。看來,能把天衣有縫傷成這個樣子的,想必是天下第七吧!
方恨少憤然地道:原來你跟天下第七都是一丘之貉!乘人之危,算什麼英雄!有種、要顯威風,就到發夢二黨花府救人去!
白愁飛眉毛一展,眼神一閃,顯得有些急躁,哦,你們是從花枯發壽宴處逃出來的?
天衣有縫自方恨少背後有氣無力地道:他就是這次陰謀的策劃人。
方恨少戟指怒道:你!
白愁飛笑了,世上除了意外和體弱多病的人很難長命之外,還有三種人,也不易上壽。
方恨少天生好奇,在怒憤中仍忍不住問:哪三種人?
第一種是多管閒事,不識時務的人;白愁飛道,第二種便是,蠢得不能在弱肉強食的時勢裏,活下去的人。
方恨少偏了偏頭,倒是用心地聆聽着。
還有一種便是聰明得讓人忌恨,使人不想他活下去的人,白愁飛指着天衣有縫笑道,你是第三種人。打從你一入京城,我就知道你志不僅在六分半堂,而是另有目的。
方恨少忽打斷道:等一等。
白愁飛揚起一邊眉毛看着他。
方恨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我是哪一類人?
白愁飛道:你?他抱肘哂道:第一和第二種,都有你份!
方恨少想了半天,勃然大怒。
天衣有縫卻無力地道:所以你不容我活下去。
白愁飛深表同意:像你這種人,一是為我所用,否則,足以教我寢食難安,非殺不可。
方恨少忘了生氣,近半年來,他跟天衣有縫常在一起,也不覺得對方有何可疑,怎麼白愁飛如此忌之,當下便道:他有什麼目的?他是要在暗中保護温柔罷了!
白愁飛看看他,直搖首,道:我錯了。
這句話倒是令場中諸人一詫。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聖人都有錯,你倒是不必介懷。
白愁飛道:我是看錯你了。他頓了頓,接道:你完全是第二種人,蠢到不能活下去了。
方恨少怒極,白愁飛灑然道:天衣有縫跟你在一起已多時,你卻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底細,不是傻瓜蠢材又是什麼?
方恨少強忍怒憤,好,你説來聽聽,他到底是誰?來京師做什麼?
白愁飛道:他是洛陽温晚的手下大將。
方恨少嗤然道:這有誰不知道?
白愁飛反問:你可知道温晚是誰?
方恨少一怔,道:他他是大官,也是武林名宿。
白愁飛道:不管在官場還是武林,他的撐腰者都是諸葛先生。
方恨少這倒沒聽説過,但他就是死撐着臉皮,一副尋常事耳的樣子,道:這也不出奇。名俠自然幫着大俠,好官自然護着清官,難道還跟你這種欺世盜名無惡不作之輩同流合污不成?
白愁飛索性不去理他,只向着天衣有縫問:你既志不止於六分半堂,也不只是為了温柔,你混入六分半堂的目的,是不是要把六分半堂納入諸葛先生的旗下?
天衣有縫想笑,但笑容方展,血都湧到喉頭來了,他隔了好一會才説:正如蔡京一黨,早就想引發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及迷天七聖做出殊死戰,他們才來收編勝利的一方你不也是給他們收為己用、助紂為虐嗎?
白愁飛眼色更厲,除此以外,你還另有所圖。
天衣有縫道:我還有什麼圖謀,你説説看。
白愁飛厲色道:你無法説動狄飛驚投效諸葛先生,按照道理,你早就應該把温柔劫回洛陽去便一了百了,但你仍留在京城,是不是
天衣有縫反而饒有興味地問:嗯?
白愁飛厲聲道:你是為了調查一件事!
天衣有縫饒有興趣地道:你説説看。
白愁飛道:你在辦案!
天衣有縫道:一點也不錯。我查的正是翻龍坡的慘案。
白愁飛倏然變色,果然。
隨即又疾色問:你是在查
天衣有縫無力的語音這時卻出口如刀:你!
白愁飛仰天長笑。
方恨少嘀咕地道:是不是所有的奸人,在説話之前,在狡計得逞之際,都得要奸笑幾聲到數十聲不等,以示奸險?
他這種話白愁飛當然不會去理會他。
天衣有縫也無力答腔。
倒是撲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張炭卻應和了他的話:白愁飛還不夠奸。
方恨少奇道:哦?
你幾時看過一個真正夠奸的人會讓你知道他的奸的?張炭雖然躺在地上,一副窩囊得到了家的樣子,可是神氣就像在品評天下雄豪,而奸人又盡在他手中似的,更何況是奸笑,連笑也裝不出一點誠意,不如不笑,要當奸人,他?還差得遠哩!
白愁飛也不生氣,只説:你們錯了。
方恨少道:剛才你才認錯,怎麼現在反倒是我們錯了?
白愁飛道:你們故意岔開話題,拖延時間,想等人來救,這樣白費心機了,拖延只對你們不利。
這時只聽得一個毫無生氣的聲音道:確是不利。
人就在棗樹林裏。
方恨少一聽這個聲音,內心裏打了一個突,低聲問背上的天衣有縫:是他來了?
他當然就是天下第七。
沒有人應他。
方恨少覺得背上更加濕濡。
淌下來的血水愈多。
──天衣有縫到底是已失去説話的力氣,還是昏了,甚或是死了呢?
方恨少已感到後悔。
他後悔自己為何要停下來。
他停下來,天衣有縫就死定了。
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難保。
──一個天下第七已夠可怕了,何況還加上了個白愁飛!
可是當方恨少看見張炭、唐寶牛倒在這兒,又教他怎麼不留步呢?一個人可以為了自己的私利,眼睜睜地看着朋友兄弟去涉險遇禍,自己都可以不關心不理會的,這樣的朋友兄弟,就不叫朋友兄弟了。
──江湖上的漢子通常管叫這種人孬種烏龜王八蛋!
方恨少當然不是那樣子的人。
他一向認為,朋友可以用來煎的炒的炸的烹的,但就是不可以拿來出賣的;兄弟可以平時去激去迫去打罵,但就是不可以在他落難時有一絲輕侮。
因為人生一世,可以相交滿天下,但可以刎頸相知、共患難、同富貴的生死兄弟,能有幾人?至今餘幾?衝着這一點,他明知只要他放下背上的人,以他絕世的輕功,説不定就可以逃得過天下第七的追擊,甚至連白愁飛也不一定會攔得住他
可是他就是不能放下背上的包袱。
因為那是一份情義。
一份心裏的良知。
但他也不能捨棄地上的人。
那是他的兄弟。
他的好友。
他的手足。
只是現在只剩下他一人能戰。
其他的人都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而他面對的敵人竟有:天下第七和白愁飛!
就算是歐陽意意和祥哥兒,他也自忖未必能勝得過他們。
在這種局面之下,方恨少可以説是毫無希望。
連他自己也毫無指望。
他是個讀書人,但又偏是那讀書而不上京應考的書生,只為爾雅風流而讀詩書,為人一向都有點心無大志、不以為意,而今經這一逼,反而激出了豪情,雙肩一振,捲起袖子,抽出摺扇,撥呀撥呀地扇了幾下,好整以暇地道:好,你們有種的都一起上來吧!姓方的要是怕了,就不姓方!
白愁飛倒沒料到這一介文弱書生居然不但有點膽色,而且還極有義氣,點了點頭道:有志氣,可惜爭強鬥勝,決死定生,憑的是實力,而不是志氣。
那棗林中的人道:這兩人的命是我的,誰也不許碰。
白愁飛雙手一攤,表示並不搶着動手殺人,道:好,好,你要殺,便歸你殺他心念一動,道:不如,這另外四人,也歸你老哥送他們一程好了。
那冷冷闆闆的聲音靜了一會兒,才沉沉木木地道:反正殺一兩人不過癮,多殺幾人又何妨!
白愁飛一笑道:好,那就有勞閣下了。他情知非要殺死眼前這些人滅口不可,但唐寶牛和張炭畢竟跟他有些交情,而且這兩人憨直可愛,他私底裏對這兩人也有好感,要親手殺他們,難免有點不忍,現下正可假手於人,他日就算是王小石問起,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
當下他道: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了。於是便與祥哥兒及歐陽意意,直撲發夢二黨總部花府。
方恨少自念必死,情知不是天下第七的敵手,但見白愁飛走後,心想總有一拼的餘地,反正已激起了豪情,一切都豁了出去,公然地叫陣:天下第七,你這陰陽怪氣的縮頭殭屍,還不給你爺爺滾出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再説!
只聽那個聲音道:誰跟你打!
方恨少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錯以為是對方在輕侮他,叫道:我早知道你沒種,不敢
只聽那聲音喝道:噤聲!
方恨少也聽出那聲音有點走樣了,那語音卻是越聽越熟,竟變成另一個人的聲音:還不過來替我們解除穴道!
那竟是張炭的聲音!
方恨少啊哈一聲,禁不住大悦叫道:原來是你
張炭臉部仍伏在地上,叱道:你大呼小叫做什麼?要把那個鬼見愁叫回來看你嗎!
方恨少這才明白過來,張炭是裝扮成天下第七的聲音,在棗林裏發聲,終於把白愁飛引走。他哈哈笑道:怕什麼?看那鬼見愁走得這般匆匆,會回來才怪呢不過他心中倒是一悚,因為想起那出手毒辣武功高絕,但又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
他背後的天衣有縫説話了。
但語音甚是微弱。
你先去替他們解穴語音欲斷還續,白愁飛的驚神指,閉穴手法奇特你照我的話以牡牛打穴的技法方可以解穴
方恨少喜極叫道:原來你還沒死!
當下天衣有縫口授方恨少替張炭、唐寶牛、何小河、八大天王解穴之法。
方恨少一面聽着,一面卻抑壓不住亢奮,黑炭頭,你倒有本領,怎麼人伏着,聲音卻可從棗林裏傳來,還跟天下第七忒像,連鬼見愁都給你瞞過去了。
我瞞過他的東西還多着呢!張炭得意非凡,連臉上的痘子都似有了光彩,我的八大江湖可是浪得虛名嗎!我以腹腔發音,可從不同角度傳聲,不到你不服。
其實,當日他被大殺手追到廬山,幾乎吃了大虧,幸好,雷純假扮成桃花社主持人賴笑娥的語音,把大殺手驚走,他才保住了性命,這一來,使他痛下苦功,大為反省,在八大江湖精修雜技中的口技一科,仿聲音度,惟妙惟肖,加上他當日曾在酒館裏跟天下第七有過遭遇戰,暗中把他的語音默記下了,今日才能解這大險惡危。
方恨少聽出他的口氣好像還有什麼靈藥法寶,便問:你還把那鬼見愁訛了些什麼?
張炭這次卻只説:訛他還不容易。
四人中只有唐寶牛沒被點穴,只是被擊暈過去了,一經推宮活血,便即震醒,他一張眼便跳了起來,一巴掌往方恨少摑去,叫罵道:他奶奶的,司馬不可、司馬發,暗算人不是好漢!
方恨少險些吃了他一記耳光,對張炭長嘆一聲,無奈地道:看來,他剛才不是暈過去,而是睡着了。
唐寶牛這才省起,思索半天,才訕訕然道: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一時打錯了,還以為是在鐵劍將軍和萬人敵那一役裏。
鐵劍將軍楚衣辭對萬人敵那一役是名動江湖,但跟這眼前可説是毫無關聯,司馬不可和司馬發兄弟的確也給過唐寶牛一些苦頭吃,但也跟這兒一切無關。方恨少早知唐寶牛為人冒失,也不以為怪。
倒是張炭,這時卻笑不出來。
因為他發現八大天王傷勢嚴重。
八大天王的穴道一旦解開,立即盤坐運功。
可是他傷在要害。
白愁飛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膛。
──要不是八大天王碩壯過人,早已活不下去了。
何小河擔憂得已哭不出來了。
她的淚流到頰上,既流不下去,新的淚也不敢再淌出來。
張炭怒火中燒,向天衣有縫問:那鬼見愁究竟涉的是什麼案子,他你
他終於看清楚了天衣有縫的傷勢。
那不只是傷勢。
而是傷逝。
天衣垂死。
一襲垂死的天衣。
所以他問不下去。
只怕我辦不了他了天衣有縫吃力地道,我告訴你們知道,你們要替我查下去。
一定。
張炭大聲道。
你説的不準!唐寶牛一把推開張炭。
這些日子以來,唐寶牛跟張炭相交,知道這人雖講義氣,但有點藏頭畏尾,寡諾輕信,於是當仁不讓,虎虎地站在天衣有縫的面前,我一定會替你對付白愁飛!
即聽一個森冷的語音,自冬棗林裏傳來:對付?你們活得過眼前再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