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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碧台蓮

    香湯馥郁,羅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風上擱着的雪白薴麻長衣,裹了身子出來,一邊挽起一握長及腰的濕漉漉頭髮,用力擰乾。

    綠豆、百合、冰片各三錢,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錢研粗末,裝紗布袋煎湯浸浴,可使肌膚白潤細膩。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歸。

    出的堂來,只見花木扶疏,只有白鸚鵡歪着頭在架子上打盹。

    明滅不定的燭光下,白螺一個人靜靜地盥洗完畢、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頭,忽然嘆了口氣,將幾根纏繞在梳子上的頭髮取下來,放在眼前細細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鏡子,照着自己的臉,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經有了痕跡。

    那是一面徑寬不過四寸的小鏡子,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着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栩栩有生機——或許,“花鏡”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來。背後的鏡鈕做夔龍盤繞狀,鈕四周飾柿蒂形紋。

    這面鏡子看上去年代已經久遠,被歲月浸潤出了幽然的光澤。雖然小,但是散發出説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時間居然把室內的燭光都壓的黯淡。黯淡的燭光中,白螺端詳着鏡子,和自己鏡中的模樣,忽然間,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從來到這個世間,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讓那個笑容看起來有悲泣的意味。

    燭光黯淡,然而,燈下攬鏡自顧的白衣女子忽然雙手一震,彷彿在鏡中看到了什麼、驀的回首看向身後——房內空蕩蕩的,滿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鸚鵡在歪頭瞌睡。

    “雪兒……雪兒。”定定的看了鸚鵡一會兒,白螺回過頭去俯視着鏡子,忽然忍不住感慨萬端的低低輕喚,伸出手,觸摸着那面鏡子——

    鏡子裏映出燭光下白螺的臉,還有房間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頭後映出的、一個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間、歪着頭靜靜沉睡過去的小孩子。

    一個白衣垂髫的小孩。

    “雪兒。”白螺凝視着鏡內,低喚。忽然間,她的淚水就這樣落了下來。

    清晨,白螺早早的起來盥洗,帶上了花鋪的門準備出去。

    “噗拉拉”一聲響,門還沒闔上,門縫裏忽然白影一閃,那隻叫雪兒的白鸚鵡掙了出來,然而白螺一個收手不住,夾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鳥兒尖叫一聲。

    “雪兒,不許出來!”白螺皺眉,一邊放開拉門的手,一邊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白鸚鵡不服氣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噥噥,尾羽抖的筆直,忽然開口:“要去!要去!雪兒要去!”

    “要死了!快給我閉嘴!”白螺嚇了一跳,連忙看看左右——幸虧天色剛亮,旁邊店鋪都沒有開。她變了臉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徹底剪了你的舌頭!——你要嚇死我麼小畜生?”

    “雪兒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鸚鵡彷彿吃錯了藥,繼續開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饒舌,“今天送神會,好多姐姐要來——”

    “閉嘴!”白螺覷着天水巷口一個行人過來,連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鳥兒喋喋不休的喙。

    鸚鵡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撓,白螺眼前忽然浮現出昨夜那個歪着頭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臉色便是一軟,輕輕嘆了口氣,俯過身去低聲囑咐:“好了好了,我帶你去。不過到時候不管看見了什麼,可不許再給我多嘴了,聽見了麼?”

    白鸚鵡連連點頭,白螺鬆口氣,這才開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經亮了起來,一路走來,陸續看到有鋪子開張,白螺和左鄰右舍平日來往的不密,也只是點點頭略微招呼就走了過去。

    “嫁人!什麼時候嫁人!”陡然間,那隻安靜的鸚鵡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臉色一變,然而不等她叱喝,旁邊剛剛支開鋪子賣早點的顧大娘微笑着來了一句:“哎呀,這隻鳥兒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兒學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頭的鸚鵡一下,雪兒“咕嚕”了一聲,飛開去避開,輕輕巧巧的落在了顧大娘的豆漿擔子邊,輕車熟路的探頭入碗櫥,叼出一隻小小的碟兒來。

    “哎呀呀,你看這雪兒多伶俐。”顧大娘忍不住笑了起來,連忙提着豆漿筒兒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來,“鸚鵡也愛喝這個,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個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兒一眼:這個小畜生遲早會惹來大麻煩!

    “白姑娘還是一碗豆漿、半籠豆沙包子一碟醬菜?”都是天天光顧的老顧客了,顧大娘手腳麻利、態度也殷勤很多,熱騰騰的早點不一會兒就端了上來,搭訕,“今兒倒是天氣好,難得看見白姑娘要出門去呀——莫不也是趕着西湖上那個送神會?”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點頭。顧大娘坐下來,開始閒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開着片花鋪兒的,能不去麼?”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靜秀氣的一口口吃着,並不答話。

    然而天還早,客人也不多,顧大娘的嘴巴就沒一刻閒下來,看着白衣秀麗的女子,忍不住開始嘮叨:“哎呀,姑娘可聽説了昨兒夜裏,皇宮裏面丟了一把寶劍?據説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臨安各個城門口都布了重兵在檢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個微微的笑痕:湛瀘…湛瀘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後在這個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飄零了。

    “白姑娘真是長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號稱臨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過白姑娘去……”顧大娘閒聊了一些家長裏短,話鋒果然漸漸地又轉過到了慣常的話題——白螺微笑着聽着顧大娘的嘮叨,然而始終不説話。

    這是一個善良而有些羅嗦的婦人,丈夫老實忠厚子女也個個守本份,家庭和睦温暖,夫妻舉案齊眉膝下兒孫承歡。可謂是世間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顧大娘才會對於同樣是女人、卻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種本能的憐憫吧?

    自己……原來在他們眼裏看來、那般的不幸福麼?

    白螺自己吃着早點,漸漸地就沒有怎麼聽進去旁邊的嘮叨,一直到那口豆漿喝了一半,她才驀的聽見一句話,差點嗆住——

    “白姑娘,上次我提過的那門親事,你那時説要寫信詢問爹孃同意,如今可有迴音?”

    小口啄着杯裏豆漿的白鸚鵡也停止了進食,驀的抬起頭看着這邊,小黑豆一樣的眼睛骨溜溜的轉着,白螺似乎看見了它眼裏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這個……老家山高路遠,至今尚未收到答覆。無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嚥下了那口豆漿,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臉上也有尷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顧大娘臉上就有遺憾的神色,嘆氣道:“前幾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還問起過你,説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眾,更難得種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爺、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謬讚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達天聽,有權有勢、論起花木之道亦可稱國手,白螺區區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種出的那株金蓮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顧大娘説着,臉上神色就有些激動,指手畫腳起來,“那蓮花!金光燦燦的,就好像大羅神仙腳下踩着的那朵一樣——”

    白螺只是笑着聽,然而眼裏面卻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該當初將那盆金蓮花給了顧大娘,結果被曾家的人看見了,無端端惹上麻煩。那個曾家,聽説大少爺都沒有成家,不知為何就輪到給二少爺説親了?

    聽説曾家兩個兒子都不成材,大少爺似乎腦袋有些問題,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個紈絝子弟,是臨安城裏出了名的風流主兒。

    見也沒見,也不知道是方是圓,大家就一門心思的想攛掇了她嫁掉——難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礙到誰了?看來臨安也是住不得,不過住了兩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換個地方了。

    白螺將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鸚鵡不待她招呼就撲簌簌飛了過來,停在她肩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誰也不委屈了誰,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兒。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後花前月下不正好麼?——”

    顧大娘還在不放棄的勸説,然而白螺已經微笑着站了起來,將荷包裏取出的碎銀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兒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誤您開張啦。”

    六月六日。芒種。

    也是風俗中盛夏將至、送花神歸去的日子。

    欲將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裝華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時分,花褪殘紅青杏小,到處看來都已經是綠肥紅瘦。

    沿湖綠柳低垂,濃蔭拂水,樹上卻繫着各色絲絹紮成的假花和幡條。絲綢的條子上寫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無蹤,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遊女喧聲盈耳,來往如織。有錢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軒榭,作為出遊的暫時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邊和白堤上歇歇腳而已。

    “送薔薇花主張氏麗華。”翻過一條淺紅色的絲絛,看見上面寫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來,看了看已經開盡了繁花、空留一片綠葉的薔薇,眼睛看着某處,不説話。

    “姐姐!姐姐!”忽然間,停在她肩頭的白鸚鵡叫了起來,同樣看着花樹上某處。

    “雪兒,閉嘴!”白螺臉色一變,清叱,然後轉頭,重新看着那一處,微微點頭,離去。

    梅花花神柳營梅;杏花花神楊玉環;薔薇花花神張麗華……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風中上下翻飛,色彩明麗,點綴的濃綠的西湖一片繽紛。白衣女子攜着鸚鵡,在那些紛飛的絲絛和各色絹花中緩緩走過,目光一一掠過那些開殘了最後一朵花的花樹,眼裏閃爍着複雜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過。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跡已是漸漸稀疏,只留綠樹濃蔭一片。倚着垂柳,驀然,她低低説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麼?”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招呼,白衣女子臉上那種自語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斂,靠着樹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對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婦。

    這位婦人是有錢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灑金裙,月白紗衣,右手露在紗衣外,豐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臘佛珠,戴着藍寶戒指的手裏拿着一把雪白的團扇。一見她轉頭過來,眼睛裏騰起難掩的歡躍,急急的過來:“是白姑娘!老天……真的、真的還是讓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問了一句。

    一腔喜悦的美婦見白螺遲疑,不由頓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興娘啊……白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災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們一家早餓死了——”一邊説着,她一邊捲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蕩蕩,左手似乎是被什麼利器被一刀斫斷!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漸漸舒展開來,微笑,“原來是你,如今真是富態了。”

    吳興娘這幾年想來過得很好,養尊處優之下,有些微微的豐滿起來。聽得她這麼説,興娘有些臉紅:“託姑娘的福,過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裏像姑娘,還是一樣的容色。”邊説着,中年美婦邊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對於白螺十幾年不變的容貌露出了詫異之感,然而畢竟是大恩人,終究不便多問。

    説完了,她眼睛卻有些紅潤,低了頭,輕輕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紹興,今兒花神會帶了女眷來靈隱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興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緣吝一面,今世無法償還。”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彷彿滴下了一滴淚來:“夫人如今過得好,白螺便是高興了。報恩什麼的,何必提起。”

    這個世上,她看過的、瞭解的不為人知的隱秘不計其數,但是她何曾想過要用捏在手裏的過往、去打擾過那些已經擺脱惡夢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兒送春回來,我家在靈隱禪寺開素齋宴。白姑娘要不要來歇歇?”興娘臉上有感激之色,一疊聲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興娘知道再説什麼報恩的話,只怕會讓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謝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搖頭,然而看着古木參天的寺廟,聽着隱隱的梵唱,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白鸚鵡咕噥了一句,抓抓她的肩頭,白螺微微一笑:“那麼,就叨擾了。”

    靈隱裏面,香客不多,大約今日遊人都去送花神了,莊嚴的佛殿裏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裏喝了幾口龍井茶,興娘絮絮的説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災荒後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紹興、這些年如何的行商賺錢立起了家業,兒子娶了媳婦今年已經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靜靜地聽着,偶爾笑着接幾句,只是看着興娘如今富態安詳的臉,看着她説話時候不自覺流露出的滿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完全不再是當日青州城裏那個滿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樣子。

    果然……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雖然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流離災禍,卻終於換取到了今日——這個世上女子的堅忍和活力,永遠都不曾讓她失望。白螺心裏定了定,有一種欣慰。

    説到一半,卻聽得外面有腳步走動,還有女眷們唧唧喳喳的説話聲,從抄手遊廊裏一路過來。興娘笑了起來,闔上茶盞站起身,對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頭是我女兒媳婦們回來了,我出去叫她們進來——我和廷章一直設着你的長生牌位,對小輩們説起你的恩德,今兒個可要她們好好給你磕個頭。”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邊説着,女主人一邊已經打開門走到了廊上,大聲喚女兒和媳婦的名字。一羣衣着光鮮的年輕女子簪着絹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鬧回來,一見夫人出來也忙斂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禮。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輩,見了興娘都是恭謹有加的。據説是因為在多年前的災荒中多憑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義、家族中幾個長輩才活了下來。所以到了今日,在族裏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興孃的人品,對這個斷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場災荒幾乎讓吳氏一門全滅。

    那時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長驅直入,虜走了徽欽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後心膽俱喪,不敢面對狼虎之兵、竟泛舟逃於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動盪。

    她遇見白螺,便是在那個滄海橫流的時候。

    那時候她不過十七歲,剛剛嫁了做小生意的吳廷章,卻陷在這樣的飢城裏。

    因為饑饉,因為災荒,青州城裏的饑民終於到了喪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時候,易子而食已經不能滿足苟延殘喘的需要,於是,那個歷朝歷代每到饑荒時候就出現的、令人膽寒的詞,終於也現身在青州城裏——

    菜人。

    那就是用以為食的人。

    屠肆裏,已經有公開的人肉出售,換取高價或其他食物。

    興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紀大,先挺不住餓死了,家裏人連將屍體抬出去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放在堂屋裏任其腐爛。

    公公年邁體衰,眼見得也熬不過了。大伯二伯的兒子都在戰亂裏死了,兩個老人也由他們兩個小輩照顧着,然而因為多日粒米未進也説不出一句整話來——

    丈夫雖然焦急,卻自身也餓得沒有力氣,更無法變出方子來醫老人們的餓病。眼看着全家這次是要滿門餓斃,興娘暗自垂淚到天明,便下了一個決心,獨自瞞着丈夫去了屠肆,將自己給賣作了菜人。

    吳氏的族譜裏,關於廷章之妻興娘,有如下一段記載:

    “建炎元年,天下動亂,青州大飢,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為‘菜人’。吳氏一門亦陷於危城,饑饉困頓、無復以加。廷章妻名興娘,乃自鬻於屠中,以換食家中老少。時顫慄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見其明豔,擬輕薄調戲,婦堅拒不從。以不殺相誘,亦不從,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遲碎割,生斷其左腕,婦哀號昏死,然終無悔意。有客過、不忍視,乃倍價贖之,並助其家出荒城而南歸,一門並得存活。”

    便是如此帶着血跡的記載,讓大難過後的吳氏滿門,對這個斷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興娘領着晚輩們進房的時候,卻只見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無蹤跡。

    中年的美婦嘆了口氣,沒有理睬兒女們詢問而詫異的眼神——這位白姑娘,向來都是這樣的脾氣和行跡。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後,再見又會是何日。

    説不定那時候自己已經是垂暮老婦,而她,依舊冷漠而年輕。年輕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污滿地的屠肆中看見那般,絲毫不見衰老——這位恩人,的確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記得那個時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馬亂,白衣女子卻是淡漠的,在懸掛着人首和斷肢出售的屠肆旁路過時,也依然不動分毫。青州城動亂而饑饉,然而這個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從容,彷彿有無形的屏障將她一塵不染的和這個亂世黃塵隔了開來。

    那時候她看見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過來放到眼前:“臭娘們!不從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塊……看你還嘴硬!”

    劇痛,她忍不住哀叫出聲,然而卻沒有求饒,痛得聲音都變了:“賣肉……不是賣身。”

    賣肉不是賣身——多可笑的話!然而,這境地説出來,卻帶着淋淋的血腥。這個軀體可以賣,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為食,然而,她卻不會同時出售自己的尊嚴,女子應節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導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體,劇痛讓她昏迷之前,她看見路過屠肆的那個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目光淡淡的掃了過來。

    不知為何,她似乎從那毫無温度的眼睛裏,看到了深沉的哀憫。

    “這個菜人我買了,出雙倍的價錢。”

    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屠肆中,房間裏花木扶疏。斷腕滴着鮮血,然而已經被包紮了起來,她睜開眼睛叫了一聲恩人。那個白衣女子在她身邊,拿了一碗百合蓮子羹餵給她。

    飢腸轆轆。興娘狼吞虎嚥喝了小半碗,卻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謝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們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我自己怎麼好意思吃飽。”面對着白衣女子詢問的眼光,她怯怯低頭,身上的傷痛襲來,讓她渾身顫慄。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還是那般深沉的哀憫,忽然間,興娘聽到她沉沉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這世間每次的災荒動亂,犧牲的都是婦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卻是興娘所不能理解的。興娘只聽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語:“不錯,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時候,老人是長輩,兒孫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順理成章的,就該女子犧牲麼?”

    興娘看着這個救命恩人,卻有些奇怪這個女子的言語,嚅嚅了半晌:“其實説起來我只是吳家的累贅,我最沒用了——又不會耕作,又不會養家活口,白白浪費口糧。還不如自己把自己賣了,也好救救家裏的急。”

    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來——她臉色很蒼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墜淚痣,正是這顆痣,讓她笑起來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間女子的心總是最慈悲的,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搖搖頭,嘆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聽噗拉拉一聲響,興娘看見一隻白鸚鵡從角落裏飛了過來,落在肩上,“不過你説得也沒錯——女子不能耕作、不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也難怪每次到了取捨存亡的關頭總是要被犧牲掉。”

    “我是自己願意當菜人好換了吃的給家人——廷章沒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來。”興娘雖然不大明白這個女子的意思,卻一再開口為丈夫開脱。

    “我不是説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戰亂起,被犧牲的總是婦孺。連唐代那個名臣張巡守城撐不下去了,也是下令從女人開始,殺了當軍糧的。你説女子的命就那麼賤?”

    “啊?”興娘沒有念過書,不知道白衣少女説得是什麼,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撫摩着鸚鵡,眼裏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這世道,對女子本來就不公平。不過——”她霍然回頭,看着斷了左手的興娘,緩緩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輕賤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興娘沒法子接她的話語,只好訥訥的問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鸚鵡在她肩頭撲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如若不是這個叫白螺的少女從屠刀下相救,又輾轉助他們一家出了青州城,從饑饉動亂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麼,吳氏滿門沒有一個能活到如今。

    將他們送離了青州後,白衣女子飄然離去,十多年來再也不曾現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遠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時候,她心裏就想: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後,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當年,興娘心裏反而沒有多少的驚訝。

    然而,雖然時間過去了久遠,渡江以後慢慢也安定了下來,生活變得安逸平靜,可當年受縛於刀俎上待死的顫慄恐懼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裏,很多夜裏她都夢見自己被豬狗一樣的肢解開來,手足血淋淋的一塊塊掛上鐵鈎——她在半夜裏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她經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靈、心中該有如何的恐懼和痛苦?

    從此,她長年齋戒,不再食肉。

    靈隱禪寺的後山古木參天,濃廕庇日,不時有鳥語聲傳出,襯托空山的幽靜。

    白色的絲履在石徑上停下。白螺微微嘆了口氣,本來就不願意再見到那些人……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好好的繼續現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卻偏偏要記着。

    她的手扶在道邊的石上,忽然間感覺有什麼異樣的情緒襲來——

    驀然低頭。

    看見自己有些蒼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隱隱透明。這塊石頭頗有些奇異,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帶常見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飛來,不染一絲凡氣。三塊交疊在一起,一塊比一塊更高,沿着山坡疊上去。

    盯着那塊巨石細看,白螺眼裏的神色漸漸凝重,緩緩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來。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顯然是鑿的久了,字上本來塗的硃紅褪盡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橫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順着那一橫看過去,看見了石上刻着的三個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心永存。”

    三個大字下面,還密密刻着銅錢般大小的一首絕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連鸚鵡都反常的不安起來,抓抓她的肩頭,雪兒眼睛裏流露出複雜的情緒。白螺看着那三個字,手彷彿被燙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壓着心口——那裏,那面小小的花鏡彷彿貼上了心臟,讓她感覺冷醒無比。

    又回到了這塊三生石前。

    原來自己已經飄零了那麼久了——上一次來到中天竺的這塊石頭前、已經滿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個輪迴啊。所有的傳奇,彷彿是畫了一個圈,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麼殘酷的歲月。

    幸虧還是有一個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輪迴,也該是再遇見他的時候了……如果不是因為還能並肩的抗爭、永不妥協的堅持着自己認為需要堅持的東西,或許,數百年寂寞的永生裏,她早就對崑崙山上那幫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後,忽然間無數輪迴無數劫數里遇到的事情、就彷彿潮水一樣湧上心頭——看過的多少悲歡情仇、喜怒哀樂;經歷過的多少次生離死別、哀痛死寂鋪天蓋地而來。白螺忽然間覺得無法抵擋,手一軟,撐住了石壁,閉上眼睛。

    又見到了這塊三生石,那麼,命運之輪已經再度開始轉動了吧?

    “不要見他。”忽然間,一片寂靜的空山中,一個聲音輕輕響起在耳畔,嚇了白螺一跳——轉過頭卻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那隻白鸚鵡靜靜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樣的。悲憫而痛惜。

    這一次白螺沒有再叫雪兒閉嘴,她疲憊的笑了起來,搖頭:“我還是要去見他的。”

    “可你會傷心的。”雪兒顯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鸚鵡的雙翅展開,落下來時,已經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來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見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幾十年,那時候你眼睜睜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無能為力、你還是要做個不死的怪物——幾生幾世了,你心裏被捅出來的窟窿還不夠麼?”

    “那就是天帝王母對我的懲罰——雪兒。”陡然間,白螺笑了起來,止住孩子的話,撫摩着三生石搖頭,“你也知道,當年我敢做出那樣的事、就能預料到有今日——只是白白連累了你。”

    “真真瘋了……你們兩個簡直是瘋了。”雖然樣貌是個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説話的口吻卻是成年人的,她抬頭看着白螺,眉間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兒我就去那兒,從不抱怨——但你就那麼愛那個傢伙?真的為那個傢伙什麼都不顧麼?”

    “哪裏是為他?也未必是因為愛他。”白螺唇角浮出一絲笑意,驀然搖頭,眼角的墜淚痣動了一下,“哎,你畢竟不過是才修了三百年,還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際,眼神忽然之間又變得遼遠起來,琢磨不透。許久許久,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低低道:“那是因為我們兩個、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兒還要説什麼,白螺聽了聽,神色忽然有些緊張,抬手拍拍她的髮髻:“噓——有人過來了,快變回去!”

    “哎呀,不會是一見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兒吃了一驚,嘀咕着。然而近處果然傳來了腳步聲,她連忙袖子一張,噗拉拉一聲響,回覆成了一隻雪白的鸚鵡,在空中一個轉折,飛到白螺肩頭停了下來。

    果然是有人來。空山小徑上,一位緇衣芒鞋的僧侶從中天竺寺過來,來到了石前的水池邊,俯下身去。

    ——會是這個人麼?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鸚鵡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緊,雪兒不安的跳來跳去。然而那個緇衣的僧侶只是俯身從水池裏採摘着睡蓮,沒有抬頭,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來有一個水池,正當六月,池面上蓮葉田田,開滿了白色的蓮花。

    白衣女子眼神從來沒有那樣不安過,她看着那個採蓮的僧侶,手指在三生石上無意識的劃來劃去,然而卻始終不説話。

    “玄冥!”寂靜中,陡然有一聲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驚,閃電般的扭頭,看見肩上的白鸚鵡已經再也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個名字出來:“玄冥!”

    聽得聲音,蓮池邊上的僧人回頭過來,有些詫異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還有人聲。

    他一回頭,白螺忽然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不是他。不是玄冥。

    這是一雙塵世之眼,並不是玄冥。即使幾十年不見,她依然認得。

    “鳥兒頑皮。大師受驚了。”她微微笑了起來,斂襟行禮,心中卻嘆了口氣——看來,要在塵世上找到那個人,只怕還是要像前幾世一樣費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禮,卻不答話,只是抱起折下的蓮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禮法大防最是嚴謹,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雖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覺得連説句話都惹了嫌疑罷?白螺冷曬了一聲,自己從小徑上下來到了池邊。

    這池裏的蓮花,該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處,她心裏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間聽到肩上的雪兒也是一聲驚叫——就在白螺低頭臨水看花的瞬間,池子裏所有蓮花驀然綻放開來!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兒叫了起來,烏溜溜的眼睛看着滿池的蓮花,“這種花兒怎麼會在凡間看到?誰……誰種的?”

    白螺低頭,看着自己在水裏的倒影——然而水裏只有一朵白色的蓮花盈盈,煥發出霞光瑞氣千萬,滿身香霧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點綴着一點翠綠,彷彿一滴淚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從謫入凡塵以來,數百年她都沒有看到過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蓮看着——那白色的蓮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綠。看着看着,她彷彿痴了,脱口喃喃:“沒錯,是碧台蓮……碧台蓮。真的、真的是他種麼?”

    “誰種的?玄冥麼?他有這個本事?”雪兒詫異極了,撲簌簌的飛下來,站在一株蓮花上,看着水裏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寶殿前開的碧台蓮,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這、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蓮花忽然輕盈的落回水面,重新長回到了折斷的莖上。

    “別大驚小怪。當日瑤池仙子宴流霞,醉裏遺落的簪子都能化為人間的玉簪花——碧台蓮雖是天上仙葩,若引種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間出現。”白螺微笑着,伸手撫摩池中蓮葉,“何況蓮本是無根之物,憑水而活——這裏,又是佛門聖地。”

    白鸚鵡在蓮葉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蓮花上,歪着頭,眼睛卻是靈動的:“呀!有趣……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種了這麼一叢花兒在三生石前。”

    白螺搖頭,苦笑:“這下倒也簡單了——待我去問中天竺寺裏的長老這一池蓮花是誰種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這時候他可不要遠在天邊。”

    “白螺,加油。”雪兒撲閃着翅膀飛回她肩頭,忽然間,輕輕説了一句,“別低頭!”

    一個時辰後,從中天竺寺門出來,白螺臉上含了説不出的複雜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見,白衣女子臉上的笑意就慢慢彌散了開來,深的看不見底——然而總而言之,卻是喜悦的。這種喜悦,即使是雪兒、也有數十年沒有在她靨邊看見過了。看來,那個人對她來説還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見到那人,她如何會這般歡喜。

    雪兒歪着頭,正在出神的時候、陡然覺得停息的地方一動,連忙撲啦啦飛起——

    原來四顧無人,白螺忽然一笑舉臂,輕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來。

    平日那樣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雙看穿紅塵的慧眼,然而此刻卻彷彿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般,因為喜悦而在林中盡情旋舞。長長的黑髮掠過她平素淡漠的臉頰,雪白的長衣如同煙霧一般籠着她,翩若驚鴻,飛絮遊絲無定。

    那是《寒煙翠》。

    鸚鵡落在樹上,靜靜看着,眼睛裏忽然有嘆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瑤池會上,才看見過白螺天女如此盡興的舞過吧?

    那時候王母歡宴眾仙罷,湛瀘和白螺雙雙出席,共舞《寒煙翠》,為西王母壽。

    湛瀘拔劍起舞,白螺飄然飛旋,一黑一白,一剛一柔,交相輝映得讓所有碧落眾仙擊掌讚歎,九天仙女也紛紛散下仙葩,一時三界為之震動。

    一彈指,多少個滄桑劫數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正當白螺身影如同輕煙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鸚鵡怔怔驚歎出神時,一陣風吹來,居然真的半空有無數花雨落下,繽紛奪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軀——

    “你看!你看!”白鸚鵡叫了起來,飛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邊的花樹,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響,掩不住的興奮,“是姐姐們!姐姐們都來了!”

    一個急旋,白螺的舞姿頓住,抬頭看着空無一人的樹林、卻微微笑了起來,斂襟行禮,對半空中輕聲道:“各位妹妹,今日便歸去吧,來年自可再見。代我問青帝師傅好。”

    空山寂靜,路邊的樹上到處繫着各色絲絹紮成的假花和幡條,絲綢的幡條上寫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殘花依稀、綠樹濃蔭的夏日裏飄着,點綴着這個送春歸去的節日。

    然而,在旁人看不見的空中,花樹的梢兒上、卻如停雲般的棲着十多位身着各色霓裳羽衣的麗人,聽到白螺的話語,一起齊齊俯身斂襟萬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楊玉環,薔薇花花神張麗華,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豔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禮後抬頭、有些戀戀不捨的抬頭看她,忽然一起揚手——彷彿山風吹動空山樹林,那些花樹上僅剩的花瓣呼的隨風旋舞,紛紛揚揚往空地上散落下來。

    白螺微笑,舒手,舉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側身一個輕旋,黑髮白衣飛揚起來。

    “雪兒,明天我們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輕輕伸手讓鸚鵡停到指上,低聲説。然後微微笑着,輕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樹林中。

    那一場舞,雖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樣震動三界九天,然而卻足夠震懾住一個旁觀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個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濃蔭裏,茶花樹下貴公子依舊沒有回過神來,怔怔的看着已經空留滿地殘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後傳來小童的氣喘噓噓的稟告、説已經從方丈禪房把遺落的玉簫拿回來了,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驚醒。

    “二公子,是不是還要趕着去薛姑娘那兒聽歌?”青衣小童見了主人這般恍惚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幾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發了惱——這次準備了好彩頭兒去陪不是,可千萬不能遲了啊。”

    “什麼薛姑娘桃花居!書惠我跟你説——方才我真真遇見一個絕色女子……”貴公子還是一直凝視着白衣女子離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夢啊!這世上竟還有這般女子,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

    書惠沒料到公子這麼快轉了性,一時有些發怔,拿着玉簫笑道:“哎呀,今日是六月六,該不是公子機緣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經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過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撿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輕輕一嗅,感覺心神俱醉。

    聽得童子如此説笑,卻居然當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這等女子,怎會是世間人。該是神仙吧?”

    一大早,天水巷的黎明靜悄悄,還沒有人聲。

    顧大娘打開門,準備做營生,卻不自禁的吃了一驚——原來不知何時,門口已經站了一位白衣黑髮的女子,髮梢上沾着露水的濕意,看來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顧大娘忍不住吃了一驚,手中撈餛飩的爪籬差點就沒拿住,忙不迭地開門出來,將另一隻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姑娘這麼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馬上就開張,給你盛上豆漿來。”

    “嗯,大娘您先別忙。”白螺卻是靜靜笑着,攔住了她,“白螺是有事和你説。”

    顧大娘有些驚訝的看着這個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卻看見她肩頭那隻白鸚鵡正不安的微微動着爪子,耳邊聽得白螺道:“我剛接到了南邊父母的回信,説曾家是好人家,他們沒意見,婚事讓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那就是説準了,是不是?”顧大娘一拍大腿,喜出望外的笑了起來,忙忙的拉了白螺的手,將她拖到窗邊的長凳上坐了,滿心歡喜的上下打量着,“我就是説、白姑娘這樣的相貌人品,除了曾家二公子也沒有誰配的起了!何況曾老夫人對白姑娘中意的跟什麼似的,天天催着問——等天亮了我就回話去!”

    白螺笑了一下,素淨的臉上也有歡喜的神色,然而説出來的話卻讓顧大娘驚的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不過,大娘,我想嫁的不是曾家二公子,而是曾家大公子遠歌。”

    “這,這——白姑娘見過大公子?”顧大娘這一驚不小,心下咯噔一聲,料着白姑娘多半和人家有私,卻只好這麼問。不了白螺搖頭,微笑:“這倒不曾。只見過大公子在天竺三生石前種的好一池蓮花。”

    “哦……怪不得。我説姑娘幹嗎就指着要找曾家大公子呢——”顧大娘長長鬆一口氣,然而卻是一臉急切的,想了想,還是搖頭勸,“不錯,大公子種的好花,姑娘也是愛花之人,難怪見了上心——不過這大公子卻是嫁不得。”

    白螺看着大娘語重心長的表情,微詫:“怎生嫁不得?難道會是青臉赤發的妖怪不成?”

    “哎,也不是妖怪,只是有些癲狂——平日老説些誰也聽不懂得瘋話,説什麼到過崑崙看過天女王母,連着脾氣也怪異,死活不肯娶親,説什麼那些女子都不是他要等地那個……百花曾家的兒子!以前京城裏多少好人家女子要嫁,都被他打將出去了。”顧大娘一口氣數落了半日,“得罪了城裏好幾家有頭臉的人家,弄得後來家裏人也不敢給他説親了——所以這次老夫人託我是給二公子找個合心合意的。”

    “呀,還有這事?”白螺聽了卻不驚訝,只是掩着口驀然微笑起來。連肩上那隻白鸚鵡也“喈”的叫了一聲,有些活潑的跳到了桌上,側頭定定看着白螺。

    “聽説,這個曾家二公子的人品,也不怎麼牢靠呢。”白螺靜靜地笑,不露聲色。

    顧大娘怔了一下,不料到這個女孩兒也聽了市井裏的傳聞,心下抱怨曾家也真真不管束兒子、盡出混世魔王,但嘴裏少不得分解:“哎,白姑娘你哪兒聽人的閒言閒語?二公子遠橋的模樣人品都是一流的,只是心性兒風流了一些——不過你説公子哥兒的,哪有不愛俏的呢?也是他沒見着姑娘這般的人物,若是見着了,那裏還在秦樓楚館裏廝磨。”

    白螺聽了,卻只是微微的冷笑,不答一言,弄得顧大娘心裏也是惴惴——這個白姑娘的脾氣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她心裏自己有了打算,那便任是人家舌燦蓮花都是無用——卻不知她如今心裏打了個什麼主意。

    “我要嫁,就嫁曾遠歌,旁的人都不嫁。”等顧大娘不説話了,半晌,白螺抬起頭來,説了一句,“託大娘把話傳給曾家——”

    見顧大娘聽得目瞪口呆,白螺想了想,從懷裏拿出一樣事物來、放到顧大娘的手裏:“大娘你也別顧忌什麼大公子不願娶親,你把這面鏡子給他看了,他自然有計較。”

    看見顧大娘還在怔怔的看着她,白螺但笑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斂襟告退。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了,顧大娘定定看着這個白衣女子帶了鸚鵡走出門去,心裏還是驚詫的説不出話來。手心碰到了冷冷的東西,顧大娘低下頭,看見手中那一面小小的鏡子。

    徑寬不過四寸,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着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古意盈然。

    “這可叫我怎生和老夫人交代?”莫名其妙的看着手裏的信物,顧大娘許久才回過神,生意也不做了,躊躇了半天,不得已、還是起身向着曾府走去。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

    “無復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鏡歸人不歸……白螺站在花間,看着手裏的信箋和信上數行俊逸的行書,恍然彷彿夢中。

    玄冥……玄冥,我可是找到你了。

    “哎呀,沒想到這事兒還真的一説就成!”來回信兒的顧大娘坐在大堂裏,説起崔家的允婚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説起來真是怪了。這大公子本來還斬釘截鐵的説不娶親的,曾老夫人雖然極想娶姑娘過門,但也遲疑着怕大兒子不肯——偏偏我一拿出鏡子,大公子就見了寶似的一把拿過去,翻來覆去的看了,當下便説是肯了。沒把老夫人給樂壞了!”

    白螺沒有回答。顧大娘見白螺拿了大公子的回信,便一直看個不停,心裏想着多半白姑娘説了謊、兩人以前便是有私情,所以才這般一個願娶一個願嫁。這般一想,眼裏不自禁的便露出鄙薄來——別看這個白姑娘平日待人算是文靜堅貞,原來就是那麼回事兒。

    “哦,多謝大娘了。”白螺半天才回過神來,收了信箋笑,隨口問,“那二公子那邊怎麼回?”

    顧大娘瞥了白螺一眼,嘴裏笑道:“二公子那邊也沒什麼不好説話的——老實説,遠橋二少爺本來就有些不樂意娶親,老夫人怕他這幾年在外頭玩的心野了,想給他説房媳婦——這次不用成親了,他自然是樂得逍遙。”

    白螺點點頭,從懷裏拿出一封銀子來,説是權做謝儀。顧大娘推讓了一番還是收了,笑吟吟開口:“崔家説姑娘單身在京城,女方這邊陪嫁什麼的都從簡好了——就當那面花鏡是陪嫁。姑娘放心等九月初九的黃道吉日——百花崔家也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大户人家,長子娶親自然要風風光光,保證半點都不會委屈了姑娘。”

    白螺只是笑笑,似乎對於這些毫不介意。

    “哎,雪兒,這一次我可真的要嫁人了。”送走了顧大娘,白螺關了門回到房中,忽然嘆了一口氣,對着架上的鸚鵡道,“以後你也不用老是問我什麼時候嫁了。”

    一邊嘆氣,她卻一邊笑了,重新拿出那張信箋來看,有些戲謔:“真是的,也不知道這一世的玄冥是什麼模樣——高矮胖瘦?希望能比上一世那個落魄秀才的樣子來得稍微俊秀些吧。”

    聽她含笑自語,白鸚鵡“喈”的一聲,抖抖翅膀,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

    白螺重又展開信箋,看着上面的題詩,慢慢慢慢地,眉間的神色卻又轉為悠遠凝重——這一世才剛剛開始,以後的路不必預料都是知道的。上一世眼睜睜看着玄冥死去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每想起來依然痛徹心肺,讓人覺得無力和無奈。

    但是,她想她有足夠的勇氣、直面未來的千劫萬變。

    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復仙娥影,空留明月輝。

    如今,破鏡算是重圓了,然而未來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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