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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章

    跋涉千里來向你道別

    在最初和最後的雪夜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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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序章

    雪是不知何時開始下的。

    如此之大,彷彿一羣蝶無聲無息地從冷灰色的雲層間降落,穿過茫茫的冷杉林,鋪天蓋地而來。只是一轉眼,荒涼的原野已經是蒼白一片。

    等到霍展白喘息平定時,大雪已然落滿了劍鋒。

    紅色的雪,落在純黑色的劍上。血的腥味讓兩日一夜未進食的胃痙攣起來,説起來,對於他這個有向來手不沾血習慣的人來説,這次殺的人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他劇烈地喘息,身體卻不敢移動絲毫,手臂僵直,保持着一劍刺出後的姿式。

    那是一個極其慘烈的相持:他手裏的劍貫穿了對手的胸口,將對方釘在了背後深黑的冷杉樹上。然而同時,那個帶着白玉面具的殺手也刺入了他的身體裏,穿過右肋直抵肺部——在這樣絕殺一擊後,兩人都到達了體力的極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動一下,立即便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荒原上,一時間寂靜如死。

    雪還在一片一片落下,無休無止,巨大的冷杉樹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蒼穹。他和那個銀衣殺手在林中沉默地對峙着,保持着最後一擊時詭異的姿態,手中的劍都停留在彼此的身體裏。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覺胸臆裏擴張着的肺葉幾乎要觸到那柄冰冷的劍。

    他竭力維持着身形和神智,不讓自己在對方倒下之前失去知覺。而面前被自己長劍刺穿的胸膛急也在促起伏,白玉面具後的那雙眼睛正在緩緩黯淡下去。

    看來,對方也是到了強弩之末了。

    儘管對方几度竭力推進,但霍展白右肋上的劍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葉之前終於頹然無力,止住了去勢。帶着面具的頭忽然微微一側,無聲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畢竟還是贏了!

    那樣寒冷的雪原裏,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雙方都會被凍僵吧?他死死地望着咫尺外那張白玉面具,極其緩慢地將身體的重心一分分後移,讓對方的劍緩緩離開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來。

    那樣嚴寒的天氣裏,血剛湧出便被凍結在傷口上。

    他花了一盞茶時間才挪開這半尺的距離。在完全退開身體後,反手按住了右肋——這一場雪原狙擊,孤身單挑十二銀翼,即便是號稱中原劍術第一的霍七公子,也留下了十三處大傷。

    不過,這也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吧?

    不趕緊去藥師谷,只怕就會支持不住了。

    劍抽出的剎那,那個和他殊死搏殺了近百回的銀衣殺手失去了支撐,靠着冷杉緩緩倒下,在身後樹幹上擦下一道血紅。

    “嚓”,在倒入雪地的剎那,他臉上覆蓋的面具裂開了。

    霍展白驟然一驚,退開一步,下意識地重新握緊了劍柄,仔細審視。然而這個人的生氣的確已經消散,雪落到他的臉上,也不會融化。

    “唉,那麼年輕,就出來和人搏命……”他嘆息了一聲,在那個殺手倒地之前,劍尖如靈蛇一般探出,已然連續劃開了對方身上的內外衣衫,劍鋒從上到下的掠過,靈活地翻查着隨身攜帶的一切。

    然而,風從破碎衣衫的縫隙裏穿出,發出空空蕩蕩的呼嘯,繼續遠去。

    什麼都沒有。

    霍展白一怔,頓時感覺全身上下的傷口一起劇痛起來,幾乎站不住身體。

    怎麼會這樣?這是十二銀翼裏的最後一個了,祁連山中那一場四方大戰後,寶物最終這一行人帶走,他也是順着這條線索追查下來的,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人應該是這一行人裏的首領,如果那東西不在他身上,又會在哪裏?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單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這最後一味藥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兒的身體卻眼看一日比一日更弱。自己八年來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齊了別的藥材,怎可最終功虧一簣?

    他埋頭翻找。離對方是那麼近,以至於一抬頭就看到了那一雙眼睛——死者的眼尤未完全閉上,微微闔起,帶着某種冷鋭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露出的眼白裏泛出一種詭異的淡藍。

    那種淡淡的藍色,如果不是比照着周圍的白雪,根本看不出來。

    只是看得一眼,心就猛然一跳,感覺有一種力量無形中騰起,由內而外的約束着他的身體。那種突如其來的恍惚,讓他幾乎握不住劍。

    不對!完全不對!

    本能地,他想起身掠退,想拔劍,想封擋周身門户——然而,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身體在一瞬間彷彿被點中了穴道,不要説有所動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轉動半分。

    怎麼回事?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身體和視線一起,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的“釘”在那裏,無法挪開。

    然後,他就看到那雙已經“死亡”淡藍色的眼睛動了起來。

    那雙眼睛只是微微一轉,便睜開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對。那樣的清淺純澈卻又深不見底,只是一眼,卻讓他有刀槍過體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內心叫了一聲,卻無法移開視線,只能保持着屈身的姿態跪在雪中。

    比起那種詭異的眼白,瞳孔的顏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極濃,濃得如化不開的墨和斬不開的夜。然而這樣的瞳映在眼白上,卻交織出了無數種説不出的妖異色彩。在那雙琉璃異彩的眼睛睜開的剎那,他全身就彷彿中了咒一樣無法動彈。

    那一瞬間,霍展白想起了聽過的江湖上種種秘術的傳説,心裏驀然一冷——

    瞳術?這……難道就是傳説中的瞳術?!

    雪一片片落下來,在他額頭融化,彷彿冷汗涔涔而下。那個倒在雪中的銀翼殺手睜開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眼神極其妖異。雖然甦醒,可臉上的積雪卻依然一片不化,連吐出的氣息都是冰冷的,彷彿一個回魂的冥靈。

    “這是懾魂。”那個殺手回手輕輕按住傷口,靠着冷杉掙扎坐起,“鼎劍閣的七公子,你應該聽説過吧?”

    霍展白驀然一驚:雖然他此行隱姓埋名,對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殺手淺笑,眼神卻冰冷:“只差一點,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劍下了。”

    霍展白無法回答,因為連聲音都被定住。

    攝魂……那樣的瞳術,真的還傳於世間麼?不是説…自從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於拜月教風涯祭司之手後,瞳術就早已失傳?如今天下武林中,竟還有人擁有這樣的能力!

    “沒想到,你也是為了那顆萬年龍血赤寒珠來……我還以為七公子連鼎劍閣主都不想當,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殺手吃力地站了起來,望着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只可惜,對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轉身,伸掌,輕擊身後的冷杉。

    “喀嚓”一聲,蒼老的樹皮裂開,一顆血紅色的珠子應聲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聲,卻依舊無法動彈。

    就是這個!萬年龍血赤寒珠——剛才的激鬥中,他是什麼時候把珠子藏入身後樹上的?秋水她、她……就等着這個去救沫兒的命!不能死在這裏……絕不能死在這裏。

    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身體還是被催眠一樣的無法動彈,有強大的念力壓制住了他。在那樣陰冷黑暗的眼光之下,連神智都被逐步吞噬,眼神漸漸渙散開來。

    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妖術?

    這個殺手,還那麼年輕,怎麼會有魔教長老才有的壓迫力?

    銀衣殺手低頭咳嗽,聲音輕而冷。雖然佔了上風,但屬下傷亡殆盡,他自己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這一路上,先是從祁連山四方羣雄裏奪來了龍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斷遇到狙擊和追殺。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這樣一位幾乎算是中原裏首屈一指的劍客!

    他急促的呼吸,腦部開始一陣一陣的作痛。瞳術是需要損耗大量靈力的,再這樣下去,只怕頭疼病又會發作。他不再多言,在風雪中緩緩舉起了手——

    隨着他的舉手,地上的霍展白也舉起了同一隻手,彷彿被引線拉動的木偶。

    “記住了,我的名字,叫做‘瞳’。”面具後的眼睛是冰冷的。

    瞳?魔教大光明宮排位第一的神秘殺手?

    魔教的人,這一次也出現在祁連山爭奪那顆龍血珠了!魔教修羅場三界裏殺手如雲,數百年前鼎劍閣的創始人公子舒夜便是出自其門下,百年來精英輩出,一直讓中原武林為之驚歎,也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而眼前的瞳,是目下修羅場殺手裏號稱百年一遇的最頂尖人物。

    那一瞬間,霍展白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意的失誤!

    瞳的手緩緩轉動,靠近頸部,琉璃般的眼中煥發出冰冷的光輝。

    霍展白的眼神表露出他是在多麼激烈的抗拒,然而被瞳術制住的身體卻依然違背意願地移動。手被無形的力量牽制着,摹擬着瞳的動作,握着墨魂,一分一分逼近咽喉。

    雪鷂,雪鷂!他在內心呼喚着。都出去那麼久了,怎麼還不回來?

    “別了,七公子。”瞳的手緩緩靠上了自己的咽喉,眼裏泛起一絲妖異的笑,忽然間一翻手腕,凌厲地向內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不由自主地,墨魂劃出凌厲的光,反切向持有者的咽喉。

    “嘎——”忽然間,雪裏傳來一聲厲叫,劃破冷風。

    瞳脱口低呼一聲,來不及躲開,手猛然一陣劇痛。殷紅的血順着虎口流下來,迅速凝結成冰珠。

    一隻白鳥穿過風雪飛來,猝及不妨地襲擊了他,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手。

    然後,如一道白虹一樣落到霍展白的肩上。

    是……一隻鷂鷹?儘管猝及不妨的受襲,瞳方寸未亂,劇烈地喘息着捂着傷口,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對方的眼睛。只要他不解除咒術,霍展白就依然不能逃脱。

    但,即使他從未放鬆過對霍展白的精神壓制,雪地上那個僵硬的人形卻忽然動了一下!

    彷彿體內的力量覺醒了,開始和外來的力量爭奪着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霍展白咬着牙,手一分分的移動,將切向喉頭的墨魂劍挪開。

    這一次輪到瞳的目光轉為驚駭。

    怎麼可能!已經被懾魂術正面擊中,這個被控制的人居然還能抗拒!

    來不及多想,知道不能給對方喘息,殺手瞳立刻合身前撲,手裏的短劍刺向對方心口。然而只聽得“叮”的一聲,他虎口再度被震出了血。

    墨魂劍及時地格擋在前方,攔住了瞳的襲擊。

    地上的雪被劍氣激得紛紛揚起,擋住了兩人的視線。那樣相擊的力道,讓已然重傷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眼裏盛放的妖異光芒瞬間收斂,向後飛出去三丈多遠,破碎的胸臆裏一股血砰然湧出,在雪裏綻放了大朵的紅,隨即不動。

    龍血珠脱手飛出,沒入幾丈外的雪地。

    霍展白踉蹌站起,滿身雪花,劇烈地喘息。

    雪鷂還站在他肩膀上,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井穴,扎入了寸許深。也就是方才這隻通靈鳥兒的及時一啄,用劇烈的刺痛解開了他身體的麻痹,讓他及時格擋了瞳的最後一擊。

    終於是結束了。

    他用劍拄着地,踉蹌走過去,彎腰在雪地裏摸索,終於抓住了那顆龍血珠。眼前還是一片模糊,不止是雪花,還有很多細細的光芒在流轉,彷彿有什麼殘像不斷湧出,紛亂地遮擋在眼前——這、這是什麼?是瞳術的殘留作用麼?

    他握緊了珠子,還想去確認對手的死亡,然而一陣風過,衰竭的他幾乎在風中摔倒。

    “嘎!”雪鷂抽出染血的喙,發出尖利的叫聲。

    明白了——它是在催促自己立刻離開,前往藥師谷。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要把拄劍勉強站立的他吹倒。搏殺結束後,滿身的傷頓時痛得他天旋地轉。再不走的話……一定會死在這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原冷杉林裏吧?

    他不再去確認對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轉過身,朝着某一個方向踉蹌跋涉前進。

    反正,從十五歲進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將對手趕盡殺絕的習慣。

    大片的雪花穿過冷杉林,無聲無息地降落,轉瞬就積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純潔無暇的白色將地上的血跡一分一分掩蓋,也將那橫七豎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屍體埋葬。

    巨大的冷杉樹林立着,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

    白。白。還是白。

    自從走出那片冷杉林後,眼前就只餘下了一種顏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齊膝深的雪地裏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裏,只是一步一步朝着一個方向走去。頭頂不時傳來鳥類尖利的叫聲,那是雪鷂在半空中為他引路。

    肺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彷彿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來,一片片旋轉的雪花彷彿都成了活物,展開翅膀在空中飛舞,其間浮動着數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師兄,我在這裏呢!”

    雪花裏忽然浮出一張美麗的臉,有人對他咯咯嬌笑:“笨蛋,來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給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聲音?……她、她不是該在臨安麼,怎麼到了這裏?

    難道是……難道是沫兒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個雪中的紅衣女子,然而膝蓋和肋下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只是一轉眼,那個笑靨就湮沒在了紛繁的白雪背後。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在三步後頹然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裏,卻一直緊緊握着那一枚捨命奪來的龍血珠。

    “嘎——嘎。”雪鷂在風雪中盤旋,望望遠處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幾聲,又俯視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傷痕累累的肩,試圖用劇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只是顫了一下,卻再也不能起來。

    連日的搏殺和奔波,已然讓他耗盡了所有體力。

    “嘎嘎!”雪鷂的喙上鮮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着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在發現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應時,躊躇了一番,終於展翅飛去,閃電般地投入了前方葱蘢的山谷。

    冰冷的雪漸漸湮沒了他的臉,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裏依稀有人在歡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從來沒認識過你。”

    忽然間,雪中再度浮現了那個女子的臉,卻是穿着白色的蔴衣,守在火盆前恨恨盯着他——那種白,是喪服的顏色,而背景的黑,是靈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哀痛徹骨,冰冷得接近陌生,帶着深深的絕望和敵意。他怔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時候我捉住了你,便以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麼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諒了我?

    他想問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淚光,然而在指尖觸及臉頰前,她卻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樣快,彷彿一隻展翅的白蝶,轉瞬融化在冰雪裏。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沒,感覺自己的過去和將來也逐漸變得空白一片。

    他開始喃喃念一個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的拯救。

    但是,那個既貪財又好色的死女人,怎麼還不來?在這個時候放他鴿子,玩笑可開大了啊……他喃喃念着,在雪中失去了知覺。

    來不及有覺察在遠處的雪裏,依稀傳來了悉索聲。

    ——那是有什麼東西,在雪地裏緩慢爬行過來的聲音。

    “叮玲玲……”

    雪還是那樣大,然而風裏卻傳來了隱約的銀鈴聲,清脆悦耳。鈴聲從遠處的山谷裏飄來,迅疾地幾個起落,到了這一片雪原上。

    一頂軟轎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銀鈴在風雪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咦,沒人嘛。”當先走出的綠衣使女不過十六七歲,身段嫋娜,容顏秀美。

    “綠兒,雪鷂是不會帶錯路的。”轎子裏一個慵懶的聲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個使女悄無聲息地撩開了簾子掛好,退開。轎中的紫衣麗人擁着紫金手爐取暖,髮間插着一枚紫玉簪,懶洋洋地開口:“那個傢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總是讓我們出來接,實在麻煩啊——哼,下回的診金應該收他雙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還不是以身抵債?”綠兒掩嘴一笑,卻不敢怠慢,開始在雪地上仔細搜索。

    “嘎——!”一個白影飛來,尖叫着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準確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撲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個僵卧在地的人形。

    “咦,在這裏!”綠兒道,彎腰扶起那個人。

    “……”那個人居然還開着一線眼睛,看到來人,微弱地翕動着嘴唇。

    “別動他!”然而耳邊風聲一動,那個懶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側,一把推開使女,眼神冷肅,第一個動作便是彎腰將手指搭在對方頸部。

    怎麼?

    綠兒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一些藥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狀先吃了一驚。跟隨谷主看診多年,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那些大大小小傷口遍佈全身,血凝結住了,露出的肌膚已然凍成了青紫色。

    這個人……還活着麼?

    “還好,脈相未竭。”在風中凝佇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個滿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彷彿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誰,露出一絲笑意,嘴唇翕動着,吐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息:“啊……是、是你來了?”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膽地昏了過去。

    “倒是會偷懶。”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傷者的左手緊緊握着,她皺了皺眉,伸手掰開來,忽地臉色一變——一顆深紅色的珠子滾落在她手心,帶着某種逼人而來的凜冽氣息。

    這、這是……萬年龍血赤寒珠?!

    原來是為了這個!真的是瘋了……他真的去奪來了萬年龍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顆用命換來的珠子,咳嗽了幾聲,抬手招呼另外四個使女:“幫我把他抬到轎子裏去——一定要穩,不然他的臟腑隨時會破裂。”

    “是!”顯然是處理慣了這一類事,四個使女點頭,足尖一點,俯身輕輕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穩地將凍僵的人抬了起來。

    “咳咳……抬回谷里,冬之館。”她用手巾捂住嘴咳嗽着,吩咐。

    “是。”四名使女將傷者輕柔地放回了暖轎,俯身靈活地抬起了轎,足尖一點,便如四隻飛燕一樣託着轎子迅速返回。

    風雪終於漸漸小了,整個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滿了冰冷得讓人窒息的空氣。

    “咳咳,咳咳。”她握着那顆珠子,看了又看,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悲哀。

    這個傢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小姐,你幹嗎把轎子讓給他坐?難道要自己走回去麼?”她尚自發怔,旁邊的綠兒卻是不忿,嘟囔着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個惹人厭的傢伙啊,手裏只拿了一面迴天令,卻連續來了八年,還老欠診金……小姐你怎麼還送不走這個瘟神?”

    “咳咳,好了好了,我沒事,起碼沒有被人戳了十幾個窟窿。”她袖着紫金手爐,躲在猞猁裘裏笑着咳嗽,“難得出谷來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綠兒擔憂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體禁不起……”

    “沒事。”她搖搖手,打斷了貼身侍女的嘮叨,“安步當車回去吧。”

    然後,徑自轉身,在齊膝深的雪裏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臉上,天地蒼莽,一片雪白。極遠處,還看得到煙織一樣的漠漠平林。她呼吸着凜冽的空氣,不停地咳嗽着,眼神卻在天地間遊移。多少年了?自從流落到藥師谷,她足不出谷已經有多少年了?

    多麼可笑……被稱為“神醫”的人,卻病弱到無法自由的呼吸空氣。

    “小姐!”綠兒擔憂地在後面呼喊,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來,“你披上這個!”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頓住了腳步,抬手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瞬間雪亮。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側頭傾聽着風雪裏的某種聲音,她喃喃,霍然轉身,一指,“在那裏!”

    “唰”,話音方落,綠兒已然化為一道白虹而出,懷劍直指雪下。

    “誰?”她厲喝。

    一蓬雪驀地炸開,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動,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劍!

    然而,應該也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那人勉強避開了那一擊後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裏,再也不動。綠兒驚魂方定,退開了一步,拿劍着對方的後心,發現他真的是不能動了。

    “是從林裏過來的麼……”小姐卻望着遠處喃喃,目光落在林間。

    那裏,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跡從林中延出,一路蜿蜒着灑落依稀的血跡,一直延伸過來。顯然,這個人是從冷杉林裏跟着霍展白爬到了這裏,終於力竭。

    “小姐,他快死了!”綠兒驚叫了一聲,望着他後背那個對穿的洞。

    “嗯……”小姐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搜一搜,身上有迴天令麼?”

    “沒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綠兒氣餒。

    看來這個人不是特意來求醫的,而是捲入了那場爭奪龍血珠的血戰吧?這些江湖仇殺,居然都鬧到大荒山的藥師谷附近來了,真是擾人清靜。

    “那我們走吧。”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捧着紫金手爐,“虧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這個武林向來不太平,正邪對立,門派繁多,為了些微小事就打個頭破血流——這種江湖人,一年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個,如果一個個都救她怎麼忙得過來?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藥師谷那麼高的診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綠兒居然沒聽她的吩咐,還在那兒猶豫。

    “可是怎麼?”她有些不耐地駐足,轉身催促,“藥師谷只救持有迴天令的人,這是規矩——莫非你忘了?”

    “綠兒不敢忘。”那個丫頭絞着手站在哪裏,眼光卻在地上瞟來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這個人長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麼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氣的。

    除了對錢斤斤計較,谷主也是個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現多個病人,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先挑年輕英俊的治療;比如,雖然每次看診都要收極高的診金,但是如果病人實在拿不出,又恰好長得還算賞心悦目,愛財的谷主也會放對方一馬。

    ——例如那個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麼?”

    “嗯。”綠兒用劍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比那個討債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麼?”薛紫夜終於回身走了過來,饒有興趣,“那倒是難得。”

    她走到了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身側,彎腰抬起他的下頷。對方臉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臉色霍地變了,捏緊了那個碎片。這個人……好像哪裏看上去有些不尋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塊碎片,擦去對方滿臉的血污。凝視着。

    面具裂開後露出的那張臉,竟然如此年輕。

    的確很清俊,然而卻孤獨。眼睛緊緊閉着,雙頰蒼白如冰雕雪塑,緊閉的眼睛卻又帶着某種説不出的黑暗意味。讓人乍然一見便會一震,彷彿喚醒了心中某種深藏的恐懼。

    “啊……”不知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聲,感覺到一種壓迫力襲來。

    “怎麼樣,是還長得很不錯吧?”綠兒卻尤自饒舌,“救不救呢?”

    她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對方閉闔的眼睛上。

    ——這裏,就是這裏。

    那種壓迫力,就是從這一雙閉着的眼睛裏透出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居然讓能讓她都覺得驚心?

    “還沒死。”感覺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轉動,她喃喃説了一句,若有所思——這個人的傷更重於霍展白,居然還是跟蹤着爬到了這裏!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力?

    她隱隱覺得恐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指,退開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垂死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發出了妖異的光,一瞬間照亮了她的眼眸。那個人似乎將所有殘餘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雙眼睛裏,看定了她,蒼白的嘴唇翕動着,吐出了兩個字:“救……我……”

    她的神智在剎那間產生了動搖,彷彿有什麼外來的力量急遽的侵入腦海。

    妖瞳攝魂?!只是一剎那,她心下恍然。

    來不及想,她霍地將攏在袖中的手伸出,橫擋在兩人之間。

    “啊。”雪地上的人發出了短促的低呼,身體忽然間委頓,再也無聲。

    她站在風裏,感覺全身都出了一層冷汗,寒意遍體。

    手心裏扣着一面精巧的菱花鏡——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妝品。

    方才妖瞳張開的瞬間,千鈞一髮之際,她毫不猶豫地出手遮擋,用鏡面將對方凝神發出的瞳術反擊了回去。

    ——那,是剋制這種妖異術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脱困後,她卻有某種強烈的恍惚,彷彿在方才對方開眼的一瞬間看到了什麼。這雙眼睛……這雙眼睛……那樣熟悉,就像是十幾年前的……

    “谷主,你沒事吧?”一切兔起鵠落,發生在剎那之間,綠兒才剛反應過來。

    “好險……咳咳,”她將冰冷的手攏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點着了道。”

    綠兒終於回過神來,暴怒:“過分……居然敢算計小姐?這個恩將仇報的傢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劍,微微搖頭,“帶他走吧。”

    “啊?”綠兒驚訝地張大了嘴。

    這種人也要救?就算長得好,可還是一條一旦復甦就會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發劇烈了,感覺冰冷的空氣要把肺腑凍結,“快回去。”

    “噢……”綠兒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將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腳上頭下地拖了起來,一路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裏,風掠過耳際。

    寒意層層逼來,似乎要將全身的血液凍結,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經有過的温暖,何時才能重現?

    “雪懷。”她望着虛空裏飄落的雪花,咳嗽着,忽然喃喃低語。

    雪懷……是錯覺麼?剛才,在那個人的眸子裏,我居然……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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