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景象,大光明宮所有弟子都永生難忘。
最高峯上發生了猝然的地震,萬年不化的冰層陡然裂開,整個山頭四分五裂,雪暴籠罩了半座崑崙,而山頂那個秘密的奢華樂園,就在這一瞬間覆滅。
在連接樂園和大光明宮的白玉長橋開始斷裂時,卻有一條藍色的影子從山頂閃電般掠下。她手裏還一左一右扶着兩個人,身形顯得有些滯重,所以沒能趕得及過橋。
長橋在劇烈的震動中碎裂成數截,掉落在萬仞深的冰川裏。那個藍衣女子被阻隔在橋的另一段,中間隔着十丈遠的深溝。她停下來喘息,凝望着那一道深淵。
以她的修為,孤身在十丈的距離尚自有把握飛渡,然而如果帶上身邊的兩個人的話……
“不用管我。”薛紫夜感覺腳下冰川不停的劇烈震動,再度焦急開口,“你帶不了兩個人。”
妙水沉吟了片刻,果然不再管她了,斷然轉過身去扶起了昏迷的弟弟。深深吸了一口氣,足下加力,朝着斷橋的另一側加速掠去,在快到盡端時足尖一點,借力躍起——接着急奔之勢,她如虹一樣掠出,終於穩穩落到了橋的對面。
然而碎裂的斷橋再也經不起受力,在她最後借力的一踏後,橋面再度嗑啦啦坍塌下去一丈!
薛紫夜靠在白玉欄杆上看着她帶着妙風平安落地,一顆心終於也落了地,身子一軟,再也無法支持地跌落。她抬起頭,望着無數雪花在空氣中飛舞,唇角露出一絲解脱般的笑意。
好了……好了……一切終於都要結束了。
無論是對於霍展白,明介,還是雅彌,她都已然盡到了全力。
如今大仇已報,所在意的人都平安離開險境,她還有什麼牽掛呢?
腳下又在震動,身後傳來劇烈的聲響,是樂園裏的玉樓金闕、玉樹瓊花在一片片的坍塌——這個秘密的銷金窟本是歷代教王的秘密樂園,此刻也將毀於一旦了。
多少榮華錦繡,終歸塵土。
她在雪中靜靜地閉上了眼睛,等待風雪將她埋葬。
“起來!”耳邊竟然又聽到了一聲低喝,來不及睜開眼睛,整個人就被拉了起來!
“妙水!”她失聲驚呼——那個藍衣女子,居然去而復返了!
“別管我!”她急切地想掙脱對方的手。
“跟我走!”妙水的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方才帶走妙風已然極大地消耗了她的體力,卻一把拉起薛紫夜就往前奔出。腳下的橋面忽然碎裂,大塊的石頭掉落在萬仞的冰川下。
妙水及時站住了腳,氣息平甫,凝望着距離更遠的斷橋那端——上一躍的距離,已然到達了她能力的極限,然而現在斷橋的豁口再度加大,如今帶着薛紫夜,可能再也無法躍過這一道生死之門。
“抓緊我,”她緊緊地抓住了薛紫夜的肩,制止對方的反抗,聲音冷定,“你聽着:我一定要把你帶過去!”
——除此之外,她這個姐姐、也不知還能為雅彌做點什麼了。
她咬緊了牙,足尖霍然加力,帶着薛紫夜從坍塌的斷橋上掠起,用盡全力掠向對岸,宛如一道陡然劃出的虹。然而那一道掠過雪峯的虹漸漸衰竭,終究未能再落到橋對面。
“啊——”在飛速下墜的瞬間,薛紫夜脱口驚呼,忽然身子卻是一輕!
有一隻手伸過來,在腰間用力一託,她的身體重新向上升起,卻驚呼着探出手去試圖去抓住向相反方向掉落的人。在最後的視線裏,她只看到那一襲藍衣宛如折翅的蝴蝶,朝着萬仞的冰川加速下落。那一瞬間,十三歲那一夜的情景再度閃電般地浮現,有人在她的眼前永遠地墜入了時空的另一邊。
“妙水!”她對着那個墜落深淵的女子伸出手來,撕心裂肺地大呼,“妙水!”
呼嘯的風從她指縫掠過,卻什麼也無法抓住。
她重重跌落在橋對面的玉石鋪地上,劇痛讓眼前一片空白。碧靈丹的藥效終於完全過去了,七星海棠的毒再也無法壓制,在體內劇烈地發作起來,薛紫夜吐出了一口血。
那血,遇到了雪,竟然化成了碧色。
山頂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雪霧騰了半天高——山崩地裂,所有人紛紛走避。此刻的崑崙絕頂,宛如成了一個墓地。
難道,這就是傳説中的“末世”?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雪裏清醒過來,只覺得身體裏每一分都在疼痛。那種痛幾乎是無可言表的,一寸一寸的鑽入骨髓,讓她幾乎忍不住要呼號出聲。
——她知道,那是七星海棠的毒,已然開始侵蝕她的全身。
然而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妙風。
他站在斷裂的白玉川旁,低頭靜靜凝望着深不見底的冰川,藍色的長髮在寒風裏獵獵飛舞。
“王姊。”忽然間,他喃喃説了一句,向着冰川邁出了一步,積雪簌簌落入萬仞深淵。
“雅彌!”她大吃一驚,“站住!”
急怒交加之下,她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從雪地上站起,踉蹌着衝了過去,一把將他從背後攔腰抱住,然而全身肌肉已然不能使力,旋即癱軟在地。
妙風微微一驚,頓住了腳步,旋即回手,一把將她從雪地上抱起。
“別做傻事……”她卻依然驚懼的抓着他的手臂,“妙水使是死了……但你不能做傻事啊。”
妙風低下了眼睛:“我只是想下去替王姊收斂遺骨。”
“啊……?”薛紫夜長長鬆了一口氣,終於鬆開了抓着他手臂的手,彷彿想説什麼,然而方才開口,眼前便是一黑,頓時重重的癱倒在他的懷裏。
妙風大吃一驚:教王瀕死的最後一擊,一定是將她打成了重傷吧?
“放心。我要保證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平安。”
在送她上絕頂時,他曾那樣許諾——然而到了最後,他卻任何一個都無法保護!
強烈的痛苦急速撕扯而來,幾乎要把人的心化成齏粉。他伸出手,卻發現氣脈已然無法運行自如。眼看着薛紫夜臉色越來越蒼白,他卻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只覺再也無法忍受,一拳砸在雪地上,低啞地呼叫着,將頭埋入雪中——如果所有人都一個接着一個的離他而去,那麼,他獨自活在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意義!
多年未有的苦痛在心底蔓延,將枯死已久的心狠狠撕裂。
然而在那樣的痛苦之中,一種久違的和煦真氣卻忽然間湧了出來,充滿了四字百骸!
手掌邊緣的積雪在迅速的融化,當手浸入了一灘温水時,妙風才驚覺。驚訝的抬起自己的手,感覺到那種力量在指尖重新凝聚——嘗試着一揮,掌緣帶起了熾熱的烈風,竟然將冰冷的白玉長橋嗑啦啦的切掉了一截!
沐春風?他已然能重新使用沐春風之術!
一個多月前遇到薛紫夜,死寂多年的他被她打動,心神已亂的他無法再使用沐春風之術。然而在此刻、在無數絕望和苦痛壓頂而來的瞬間,彷彿體內有什麼忽然間被釋放了。他的心神忽然重新枯寂,不再猶豫、也不再彷徨,重新回覆到了身為教王“護身符”時的平靜。
原來,極痛之後,同樣也是極度的死寂。
兩者之間,只是殊途同歸而已。
沐春風的內力在他體內重新凝聚起來,。他顧不得多想,只是焦急抱起了昏迷的女子,向着山下急奔,同時將手抵在薛紫夜悲傷,源源不斷地送入內息,將她身體裏的寒氣化去——得趕快想辦法!如果不盡快給她找到最好的醫生,恐怕就會……
他不能讓她也這樣死了……絕對不!
衝下西天門的時候,他看到門口靜靜地佇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微微一驚:是妙空?
宮裏已然天翻地覆,而這個平日就神出鬼沒的五明子,此刻卻竟然在這裏置身事外。
“妙空!”他站住了腳,簡短交代,“教中大亂,你趕快回去主持大局!”
如今的五明子幾乎全滅,也只能託付妙空來收拾場面了。然而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妙空只是袖着手,面具覆蓋下的臉看不出絲毫表情:“是麼?那麼,妙風使,你要去哪裏?”
“我必須離開,這裏你先多擔待。”妙風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然而心急如焚的他顧不上多説,只是對着妙空交代完畢,便急速從萬丈冰川上一路掠下——目下必須爭分奪秒趕回藥師谷!她這樣的傷勢,如果不盡快得到好的治療,只怕會回天乏術。
“走了也好。”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妙空卻微微笑了起來,聲音低詭,“免得你我都麻煩。”
有血從冰上蜿蜒爬來,然而流到一半便凍結。
妙空側過頭,順着血流的方向走去,將那些倒在暗影裏的屍體踢開——那些都是守着西天門的大光明宮弟子,重重疊疊的倒在門樓的背面,個個臉上還帶着驚駭的表情,彷彿不敢相信多年來的上司、五明子之一的妙空會忽然對下屬痛下殺手。
真是愚蠢啊……這些傢伙,怎麼可以信任一個帶着面具的人呢?
“都處理完了……”妙空望向了東南方,喃喃,“怎麼還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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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紫夜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奔馳的馬背上。
還活着麼?
風雪在耳畔呼嘯,然而身體卻並不覺得寒冷——她蜷縮在一個人的懷裏,温暖的狐裘簇擁着她,一雙手緊緊地託着她的後心,不間斷地將和煦的內息送入。
有藍色的長髮垂落在她臉上。
——是妙風?
她醒轉,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張了張口,想勸説那個人不要白費力,然而毒性侵蝕得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彷彿覺察到懷裏的人醒轉,馬背上的男子霍然低下頭望着她,急切:“薛谷主?你好一些了麼?”
她微微動了動唇角,扯出一個微笑,然而青碧色的血卻也同時從她唇邊沁出。
“不要擔心,我立刻送你回藥師谷。”妙風看到那種詭異的顏色,心裏也隱隱覺得不祥,“已經快到烏里雅蘇台了——你撐住,馬上就可以回藥師谷了!”
回藥師谷有什麼用呢?連她自己都治不好這種毒啊……
然而她卻沒有力氣開口。
妙風策馬在風雪中急奔,凌厲的風吹得他們的長髮獵獵飛舞。她安靜的伏在他胸口,聽到他胸腔裏激烈而有力的心跳,神智再度遠離,臉上卻漸漸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啊……終於,再也沒有她的事了。
他們都安全了。
她漸漸感覺到無法呼吸,七星海棠的毒猛烈地侵蝕着她的神智,漸漸的、腦海變成了一片空白。她眼裏露出恐懼的神色——她知道這種毒,會讓人在七天內逐步的消失意識,最終變成一個白痴。
無數的往事如同眼前紛飛的亂雪一樣,一片一片的浮現。
雪懷、明介、雅彌姐弟、青染師傅,餘嬤嬤和谷里姐妹們……那些愛過她也被她所愛的人們。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忘記呢?
她用盡全力掙扎着想去摸懷裏的金針——那些纖細鋒利的醫器本來是用來救人的。她繼承藥師谷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天職所在。然而她卻用它奪去了一個病人的生命。
她犯了醫者最不能犯的一種罪。
然而用盡全力,手指只是輕微的動了動——她連支配自己身體的力量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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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鼎劍閣七劍,在烏里雅蘇台遇見了急速向東北方向奔來的人。
妙風使!大雪裏,遠遠望見那一頭詭異的藍髮,所有人相顧一眼,立刻分別向七個方位躍出,布好了劍陣嚴陣以待——妙風是大光明宮中和瞳並稱的高手,雖然從不行走於江湖,但從剛才雪原上八駿的屍體來看,他們已然知道這個對手是如何的可怕!
霍展白佔住了璇璣位,墨魂劍下垂指地,靜靜地看着那一匹越來越近的奔馬。
“兮律律——”彷彿也驚覺了此處的殺氣,妙風在三丈外忽然勒馬。
“讓開。”馬上的人冷冷望着鼎劍閣的七劍,“今天我不想殺人。”
他穿着極其寬大暖和的大氅,內裏襯着厚厚的狐裘,雙手攏在懷裏——霍展白默然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同伴們警惕:妙風的手藏在大氅內,誰都不能料到他什麼時候會猝然出手。
“呵,妙風使好大的口氣。”夏淺羽不忿,冷笑起來,“我們可不是八駿那種飯桶!”
“讓不讓?”妙風有些沉不住氣,微怒,“不要逼我!”
“有本事,殺出一條血路過去!”夏淺羽大笑起來,劍尖指向璇璣位的霍展白,足下一頓,其餘六劍齊齊出鞘,身形交錯而出,各奔其位,劍光交織成網,劍陣頓時發動!
妙風的手臂在大氅裏動了一下,從馬上一掠而下,右手的劍從中忽然刺出。
一道雷霆落到了劍網裏,在瞬間就交換了十幾招,長劍相擊,發出了連綿不絕的“叮叮”之聲。妙風輾轉於劍光裏,以一人之力對抗中原七位劍術精英,卻沒有絲毫的畏懼。他的劍只是普通的青鋼劍,但劍上注滿了純厚和煦的內力,卻凌厲得足以和任何名劍對抗。
“啊!”七劍裏有人發出了驚呼,因為雙劍乍一交擊,手裏的劍便瞬間彷彿浸入沸水一樣的火熱起來。那種熱沿着劍柄透入,燙得人幾乎無法握住。
“小心,沐春風心法!”霍展白看到了妙風劍上隱隱的紅光,失聲提醒。
彷彿孤注一擲地想速戰速決,這個大光明宮裏的神秘高手一上來就用了極凌厲的劍法,幾乎是招招奪命,不顧一切,只想從劍陣中闖過。
一輪交擊過後,被那樣洶湧狂烈的內息所逼,鼎劍閣的劍客齊齊向外退了一步。
唯獨白衣的霍展白站在璇璣位,手中墨魂劍指向地面,卻是分毫不動。他只是死守在璇璣位,全身的感知都張開了,捕捉着對手的一舉一動。
顯然是急於脱身,妙風出招太快,連接之間略有破綻。只是細小的一瞬機會,卻立刻被抓到——墨魂劍就如一縷黑色的風,從妙風的劍光裏急速透了進來!
中了!
霍展白一劍得手,心念電轉之間,卻看到對方居然在一瞬間棄劍!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居然完全丟棄了武器,硬生生用手臂擋向了那一劍。
“嚓”,輕輕一聲響,純黑的劍從妙風掌心投入,刺穿了整個手掌將他的手釘住!
得手了!其餘六劍一瞬發出了低低的呼聲,立刻掠來,趁着對手被釘住的剎那齊齊出劍,六把劍交織成了一道光網,只要一個眨眼就能把人絞成碎片!
在那一瞬間,妙風霍然抽劍轉身!
“唰”,他根本不去管刺向他身周的劍,只是不顧一切的出手,手裏長劍瞬地點在了七劍中年紀最小、武功也最弱的周行之咽喉上。
所有的劍,都在刺破他衣衫時頓住。
“八弟,你——”衞風行大吃一驚,和所有人一起猝及不妨地倒退出三步。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鋌而走險,用出了玉石俱焚的招式。
“不要管我!”周行之臉色慘白,嘶聲厲呼。
妙風單手執劍站在雪地上,顯然剛才一番激戰也讓他體力透支,他氣息平匍,眼神卻冰冷:“我收回方才的話:你們七人聯手,的確可以攔下我——但,至少要留下一半以上人的性命。”
他聲音疲憊而嘶啞:“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七劍沉默下來,齊齊望向站在璇璣位上的霍展白。
霍展白也望着妙風,沉吟不決。
這一次他們的任務只在於剿滅魔宮,如果半途和妙風硬碰硬的交手,只怕尚未到崑崙就損失慘重——不如干脆讓他離開,也免得多一個阻礙。
沉吟之間,衞風行忽然驚呼出聲:“大家小心!”
鼎劍閣的七劍齊齊一驚,瞬間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大氅內忽然間伸出了第三隻手,蒼白而瘦弱。
他們忽然間明白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妙風使身邊,居然還帶着一個人?!他竟然就這樣帶着人和他們交手!那個人居然如此重要,即便是犧牲自己的一隻手去擋,也在所不惜?
那隻手急急地伸出,手指在空氣裏張開,大氅裏有個人不停地喘息,卻似無法發出聲音來。
妙風臉色變了,手裏長劍往前一送,割破了周行之的咽喉:“你們讓不讓路?”
周行之也是硬氣,居然毫無懼色:“不要讓!別管我!”
“放開八弟,”終於,霍展白開口了,“你走。”
他往後微微退開一步,離開了璇璣位——佈置嚴密的劍陣頓時洞開。
妙風鬆了一口氣,瞬地收劍,翻身掠回馬背。
霍展白站在大雪裏,望着東北方一騎絕塵而去,隱隱之間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
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是感覺自己可能是永遠的錯過了什麼。
他就這樣站在雪裏,緊緊握着墨魂劍,任大雪落滿了一身。一直到旁邊的衞風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驚覺過來。翻身上馬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妙風消失的方向。
然而,那一騎,早已消失在漫天的大雪裏。如冰風呼嘯,一去不回頭。
——有什麼……有什麼東西,已然無聲無息的從身邊經過了麼?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原來這一場千里的跋涉、最終不過是來做最後一次甚至無法相見的告別。
妙風擁着薛紫夜,在滿天大雪中催馬狂奔。
整個天和地中,只有風雪呼嘯。
冰冷的雪,冰冷的風,冰冷的呼吸——他只覺得身體裏的血液都快要凍結。
“噗”,筋疲力盡的馬被雪坎絆了一跤,前膝一屈,將兩人從馬背上狠狠甩了下來。妙風急切之間伸手在馬鞍上一按,想要掠起,然而身體居然沉重如鐵,根本沒有了平日的靈活。
他只來得及在半空中側轉身子,讓自己的脊背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摔落雪地。
一口血從他嘴裏噴出,在雪上濺出星星點點的紅。
和教王一戰後身體一直未曾恢復,而方才和鼎劍閣七劍一輪交手,更是惡化了傷勢。此刻他的身體,也已然快要到了極限。
雖然他們兩個人都擁有凌駕於常人的力量,但此刻在這片看不到頭的雪原上,這一場跋涉是那樣無助而絕望。這樣相依踉蹌而行的兩人在上蒼的眼睛裏,渺小如螻蟻。
“……”他忽然感覺手臂被用力握緊,然而風雪裏只有細微急促的呼吸聲,彷彿想説什麼卻終究沒能説出來。
“薛谷主!”妙風連忙解開大氅,將狐裘裏的女子抱了出來,雙手抵住她的後心。
那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狐裘裏,已經變為可怖的青色,一隻手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探了出來,一直保持着張開的姿勢,微微在空氣裏痙攣,似乎想要用盡全力抓住什麼。口唇微微翕動。
剛才……剛才是幻覺麼?她居然聽到了霍展白的聲音!
那一瞬間,瀕死的她感到莫名的喜悦,以驚人的力氣抬起了手,想去觸摸那個聲音的來源——然而因為劇毒的侵蝕,衰弱的她甚至無法發出一個字來。
“……”她無聲而急促地呼吸,眼前漸漸空白,忽然慢慢浮現出一個温暖的笑靨——
“等回來再和你比酒!”
梅花如雪而落,梅樹下,那個人對着她笑着舉起手,比了一個猜拳的手勢。
“霍、霍……”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終於吐出了一個字。
“薛谷主!”輕微的聲音卻讓身邊的人發出了狂喜低呼,停下來看她,“你終於醒了?”
是、是誰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藍色的發和白色的雪。
“雅彌……”她的神智稍微回覆,吐出了輕微的嘆息——原來,是這個人一直不放棄地想挽回她的性命麼?是這個人,一直伴隨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麼?
那,也是一種深厚的宿緣罷。
他想説什麼,她卻忽然豎起了手指:“噓……你看。”
纖細蒼白的手指顫巍巍地伸出,指向飄滿了雪的天空,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開闔,發出歡喜的嘆息,吐出一個字:“光。”
妙風下意識地抬起頭,然而灰白色的天冷凝如鐵,只有無數的雪花紛紛揚揚迎頭而落,荒涼如死。
他忽然間有一種入骨的恐懼,霍地低頭:“薛谷主!”
就在引開他視線的一瞬間,她的手終於順利地抓住了那一根最長的金針,緊緊地握在了手心。
“光。”她躺在柔軟的狐裘裏,仰望着天空,唇角帶着一絲不可捉摸的微笑。
在她逐漸模糊的視線裏,漸漸有無數細小的光點在浮動,帶着各種美麗的顏色,如同精靈一樣成羣結隊的飛舞,嘻笑着追逐。最後凝成了七色的光帶,在半空不停輾轉變幻,將她籠罩。
她對着天空伸出手來,極力想去觸摸那美麗絕倫的虛幻之光。
和所愛的人一起去那極北之地,在浮動的巨大冰川上看天空裏不停變幻的七色光……那是她少女時候的夢想。
然而,她的夢想,在十三歲那年就永遠的凍結在了漆黑的冰河裏。
劫後餘生的她獨居幽谷,一直平靜的生活,心如止水,將自己的一生如落雪一樣無聲埋葬。
然而,曾經一度,她也曾奢望擁有新的生活。
希望有一個人能走入她的生活,能讓她肆無忌憚的笑,無所顧忌的哭,希望穿過所有往事築起的屏障直抵彼此的內心。希望,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樣蒙着喜帕出閣,在紅燭下靜靜地幸福微笑;可以在柳絲初長的時候坐在繡樓上,等良人的歸來;可以在每一個欲雪的夜晚,用紅泥小爐温熱新醅的酒,用正經或者不正經的談笑將昔年所有冰冷的噩夢驅散。
曾經一度,她也並不是沒有對幸福的微小渴求。
然而,一切,終究還是這樣擦身而過。
雪不停的下。她睜開眼睛凝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那些雪一片一片精靈般的飛舞,慢慢變大、變大……掉落到她的睫毛上,冰冷而俏皮。
已經是第幾天了?
七星海棠的毒在慢慢侵蝕着她的腦部,很快,她就要什麼都忘記了吧?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拼命去抓住腦海裏潮汐一樣消退的幻影,另一隻藏在狐裘裏的手緊緊握住了那枚長長的金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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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劍閣的七劍來到南天門時,如意料之中一樣,一路上基本沒有遇到什麼成形的抵抗。
魔宮顯然剛經歷過一場大規模的內鬥,此刻從崑崙山麓到天門之間一片凌亂,原本設有的驛站和望風樓上只有幾個低級弟子看守,而那些負責的頭領早已不見了蹤影。
霍展白在冰川上一個點足,落到了天門中間的玉階上。
高高的南天門上,赫然已有一個帶着青銅面具的人在靜靜等待着。
妙空?
“你們終於來了。”看到七劍從冰川上一躍而下,那個人從面具後吐出了一聲嘆息。雖然帶着面具,但也能聽得出他聲音裏的如釋重負:“我等了你們八年。”
他對着霍展白伸出手來。
袖子上織着象徵着五明子身份的火焰紋章,然而那隻蒼白的手上卻明顯有着一條可怖的傷痕,一直從虎口延展到衣袖裏——那是一道劍傷,挑斷了虎口經脈,從此後這隻右手便算是殘廢,再也無法握劍。
霍展白和其餘六劍一眼看到那一道傷痕,齊齊一震,躬身致意。八人在大光明宮南天門前一起做了同一個動作:倒轉劍柄、抵住眉心。然後,相視而笑。
“六哥。”他走上前去握住那隻伸過來的手,眼裏帶着説不出的表情,“辛苦你了。”
“霍七,”妙空微笑起來,“八年來,你也辛苦了。”
他抬起手,從臉上摘下了一直帶着的青銅面具,露出一張風霜清奇的臉,對一行人揚眉一笑——那張臉,是中原武林裏早已宣告死亡的臉,也是鼎劍閣七劍生死不能忘的臉。
八劍中排行第六的,汝南徐家大公子:徐重華!
八年前,為了打入崑崙卧底,遏制野心勃勃試圖併吞中原武林的魔宮,這個昔年和霍展白一時瑜亮的青年才俊,曾經承受了那麼多的壓力和誤解——
為了脱離中原武林,他裝作與霍展白爭奪新任閣主之位,失敗後一怒殺傷多名長老遠走西域;為了取信教王,他與追來的霍展白於星宿海旁展開了一場生死搏殺,最後被霍展白一劍廢掉右手,又洞穿了胸口。
重傷垂死中掙扎着奔上南天門,終於被教王收為麾下。
從此後,崑崙大光明宮裏,多了一名位列五明子的神秘高手;而在中原武林裏,他便是一個已經“死去”的背叛者了。連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都不知道揹負着惡名的丈夫還活在天下的某一處。
八年後,摘下了“妙空”的面具、重見天日的徐重華對着同伴們展露笑意,眼角卻有深深的刻痕,雙鬢斑白——那麼多年的忍辱負重,已然讓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過早地衰老了。
霍展白握着他的手,想起多年來兩人之間糾纏難解的恩怨情仇,一時間悲欣交集。
他是他多年的同僚,爭鋒的對手,可以託付生死的兄弟,然而,卻也是奪去了秋水的情敵——在兩人一起接受了老閣主那一道極機密的命令時,他讚歎對方的勇氣和耐力,卻也為他拋妻棄子的絕決而憤怒。
在星宿海的那一場搏殺,假戲真做的他,幾乎真的把這個人格殺於劍下。
他無法忘記在一劍廢去對方右手時、徐重華看着他的眼神。
那一瞬間,為了極其機密的任務而捨命合作的兩人,心裏是真的想置對方於死地的吧?
八年了,這麼多的榮辱悲歡轉眼掠過,此刻崑崙山上再度雙手交握的兩人眼裏湧出無數複雜的情緒,執手相望,卻終自無言。
“快,抓緊時間,”然而一貫冷靜內斂的徐重華首先抽出了手,催促聯劍而來的同伴,“跟我來!此刻宮裏混亂空虛,正是一舉拔起的大好時機!”
“好!”同伴們齊聲響應。
鼎劍閣八劍,在八年後終於重新聚首,直搗魔宮最深處!
霍展白帶着眾人,跟隨着徐重華飛掠。然而一路上,他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徐重華——他已然換為左手握劍,斑白的鬢髮在眼前飛舞。八年後,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然蒼老,然而心性,還是和八年前一樣麼?
——一樣的雄心勃勃,執着於建立功名和聲望,不甘於俯首在任何人之下,想成為中原武林的霸主,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就算在重聚之時,他甚至都沒有問起過半句有關妻子的話。
霍展白忽然間有些憤怒——雖然也知道在這樣的生死關頭,這種憤怒來的不是時候。
“秋水她……”他忍不住開口,想告訴他多年來他妻子和孩子的遭遇。
這個八年前就離開中原的人,甚至還不知道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兒子了吧?
然而徐重華眉梢一蹙,卻阻止了他繼續説下去:“這些,日後再談。”
霍展白心底一冷,然而不等他再説話,眼前已然出現了大羣魔宮的子弟,那些羣龍無首的人正在星聖女娑羅的帶領下尋找着教王或者五明子的蹤跡,然而整個大光明宮空蕩蕩一片,連一個首腦人物都不見了。
他們正準備往修羅場方向找去,卻看到了山下來的這一批闖入者。
“妙空使!”星聖女娑羅驚呼起來,掩住了嘴。
——五明子裏僅剩的妙空使,卻居然勾結中原武林,把人馬引入了大光明宮!
這個回鶻的公主養尊處優,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混亂而危險的局面。
八柄劍在驚呼中散開來,如雷霆一樣的擊入了人羣!
那幾乎是中原武林新一代的力量凝聚。八劍一旦聚首,所釋放的力量、又豈是羣龍無首的大光明宮子弟可以抵擋?
那一場廝殺,轉眼便成了屠戮。
“她逃了!”夏淺羽忽然回頭大呼——視線外,星聖女娑羅正踉蹌的飛奔而去,消失在玉樓金闕之間。
“追!”徐重華一聲低叱,帶頭飛掠了出去,幾個起落消失。
其餘八劍對視一眼,八柄長劍掃蕩風雲後往回一收,重新聚首,立刻也追隨而去。
只有霍展白微微猶豫了一下。
“風行。”他對身側的同僚低喚,“你有沒有發現,一路上我們都沒有遇到修羅場的人?”
衞風行一驚:“是啊。”
頓了頓,他回答:“或許,因為瞳的叛變,修羅場已然被教王徹底清掃?”
星聖女娑羅在狂奔,臉上寫滿了恐懼和不甘。
姐姐死了……教王死了……五明子也死了……一切壓在她頭上的人,終於都死了。這個大光明宮,眼看就是她的天下了——可在這個時候,中原武林的人卻來了麼?
他們要覆滅這裏的一切!
她踉蹌地朝着居所奔跑,聽到背後有追上來的腳步聲。
一側頭,明亮的利劍便刺入了眼簾。
那是妙空使,冷笑着堵住了前方的路。
“不!”她驚呼了一聲,知道已經來不及逃回住所,便扭頭奔入了另一側的小路——荒不擇路的她,沒有認出那是通往修羅場的路。
她狂奔而去,卻發現那是一條死路。
背後的八劍緊緊追來,心膽俱裂的她顧不得別的,直接推開了那一扇鐵門衝了進去——一股陰冷的氣息迎面而來,森冷的雪獄裏一片黑暗,只有火把零星點綴,讓她的視覺忽然一片黯淡,什麼也看不見了。
“呵……”暗黑裏,忽然聽到了一聲冷笑,“終於,都來了麼?”
她在一瞬間被人拎了起來,狠狠的甩到了冰冷的地面上,痛得全身顫抖。
“是,瞳公子。”她聽到有人回答,聲音帶着輕笑,“這個女人把那些人都引過來了。”
這個聲音……是緊隨自己而來的妙空使?!
他在説什麼?瞳公子?
她忽然全身一震,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瞳?!”
黑夜裏,她看到了一雙妖詭的眼睛,淡淡的藍和純正的黑,閃爍如星。
“瞳!你沒死?!”她驚駭地大叫出來,看着這個多日之前便已經被教王關入了雪獄的人——叛亂失敗後,又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他怎麼可能還這樣平安無事的活着!而監禁這樣頂級叛亂者的雪獄,為什麼會是洞開的?
難道,教王失蹤不到一天,這個修羅場卻已落入了瞳的控制?
“是的,我還活着。”黑夜裏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既便沒有用上瞳術也令人目眩,瞳在黑暗裏俯下身,捏住了回鶻公主的下頷,“你很意外?”
那樣漆黑的雪獄裏,隱約有無數的人影,影影綽綽附身於其間,形如鬼魅。
——星聖女娑羅只覺得心驚:瞳執掌修羅場多年,培養了一批心腹,此刻修羅場的殺手精英們,居然都無聲無息地集結在了此處?
這短短一天之間天翻地覆,瞳和妙空之間,又達成了什麼樣的秘密協議?!
“瞳,幫你把修羅場的人集合起來,也把那些人引過來了——”鼎劍閣七劍即將追隨而來,在這短短的空檔裏,妙空重新帶上了青銅面具,唇角露出轉瞬即逝的冷酷笑意,輕聲,“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知道。”黑夜裏,那雙妖詭的眼裏霍然煥發出光來,“各取所需,早點完事!”
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一丈之內,黑暗裏的人忽然豎起了手掌,彷彿接到了無聲的命令,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在一瞬間消失了,融入了雪獄無邊無際的黑夜。
妙空的身影,也在門口一掠而過。
“六哥!”當先本來的是周行之,一眼看到,失聲衝入。
“唰!”一步踏入,暗夜裏彷彿忽然有無形的光籠罩下來,他情不自禁地轉頭看過去,立刻便看見了黑暗深處那一雙光芒四射的眼睛——那是妖異得幾乎讓人窒息得雙瞳,足以將任何人溺斃其中。
那一瞬間,他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在他被瞳術定住的瞬間,黑夜裏一縷光無聲無息的穿出,勒住了他的咽喉。
周行之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身體就從地上被飛速拉起,吊向了雪獄高高的頂上。他拼命掙扎,長劍鬆手落下,雙手抓向咽喉裏勒着的那條銀索,喉裏咳咳有聲。
“幹得好。”妙空輕笑一聲,飛身掠出,只是一探手,便接住了同僚手裏掉落的長劍。然後,想都不想地倒轉劍柄揮出,嚓的一聲,挑斷了周行之握劍右手拇指的筋絡。
“第一柄,莫問。”他長聲冷笑,將破浪劍擲向屋頂,嚓的一聲釘在了橫樑上。
鼎劍閣七劍裏的第一柄劍。
轉身過來時,第二、第三人又已結伴抵達,雙劍乍一看到周行之被吊在屋頂後,不由驚駭地衝入解救,卻在黑暗中同樣猝及不妨地被瞳術迎面擊中,動彈不得。隨後,被黑暗中的修羅場殺手精英們一起伏擊。
奪命的銀索無聲無息飛出,將那些被定住身形的人吊向高高的屋頂。
“第二,流光。第三,轉魄。”
接二連三地將墜落的佩劍投向橫樑,妙空唇角帶着冷笑。
“重……華?你……你……”吊在屋頂的同僚終於認出了那青銅面具,掙扎着發出低啞的呼聲,因為苦痛而扭曲的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這個最機密的卧底、鼎劍閣昔年八劍之一的人,居然背叛了中原武林?!
他,是一名雙面間諜?!
“呵。”徐重華卻只是冷笑。
重新帶上青銅面具,便又恢復到了妙空使的身份。
愚蠢!難道他們以為他忍辱負重那麼多年,不惜拋妻棄子,只是為了替中原武林滅亡魔宮?笑話!——什麼正邪不兩立,什麼除魔衞道,他要的,只不過是這個中原武林的霸權,只不過是鼎劍閣主的位置!
為了這個他不惜紋身吞炭,不擇手段——包括和瞳這樣的殺手結盟。
他把魔宮教王的玉座留給瞳,而瞳則幫他掃清所有其餘七劍,登上鼎劍閣主的位置;而所有的同僚、特別是鼎劍閣的其餘七劍,自然都是這條路上遲早要除去的絆腳石。如今機會難得,乾脆趁機一舉掃除!
他接二連三地削斷了同僚們手筋,舉止利落毫不猶豫——立下了這樣的大功,又沒了可以和他一爭長短的強勁對手,這個鼎劍閣、這個中原武林,才算是落入了囊中。
“奪奪奪”,接連不斷的聲響,又有三柄劍被釘上橫樑。
然而,最後一個進入的夏淺羽畢竟武藝高出前面幾位一籌,也機靈得多,雖然被瞳術迎面擊中,四肢無法移動,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轉頭避開了套喉銀索,發出了一聲驚呼:“小心!瞳術!”
瞬間,黑暗裏有四條銀索從四面八方飛來,同時勒住了他的脖子,將他吊上了高空!
“糟了。”妙空低呼一聲——埋伏被識破,而最難對付的兩人還尚未入彀!
果然,那一聲驚呼是關鍵性的提醒,讓隨後趕到的霍展白和衞風行及時停住了腳步。兩人站在門外,警惕地往聲音傳來處看去,齊齊失聲驚呼!
黑暗裏有燈火逐一點亮,明滅映出六具被懸掛在高空軀體,不停地扭曲,痛苦已極。
“別看他眼睛!”一眼看到居中的黑衣人,不等視線相接,霍展白失聲驚呼,一把拉開了衞風行,“是瞳術!只看他的身體和腳步的移動,再來判斷他的出手方位。”
“呵,”燈火下,那雙眼睛的主人笑起來了,“不愧是霍七公子。”
那個坐在黑暗深處的青年男子滿身傷痕,四肢和咽喉都有鐵鐐磨過的血痕,似是受了不可想象的折磨,蒼白而消瘦,然而他卻抬起了眼睛揚眉一笑。那一笑之下,整個人彷彿煥發出了奪目的光。那種由內而外的光不僅僅通過雙瞳發出,甚至連沒有盯着他看的人、都感覺室內的光芒為之一亮!
“瞳,藥師谷一別,好久不見。”霍展白沉住了氣,緩緩開口。
瞳卻是不自禁地一震,眼裏妖詭般的光亮微微一斂,殺氣減弱——藥師谷……藥師谷。這三個字和某個人緊密相連,只是一念及,便在一瞬間擊中了他心裏最軟弱的地方。
在這樣生死一發的關鍵時刻,他卻不自禁地走了神。
“快!”霍展白瞬間覺察到了這個細微的破綻,對身邊衞風行斷喝一聲,“救人!”
兩人足尖加力,閃電般的撲向六位被吊在半空的同僚,雙劍如同閃電般的掠出,割向那些套喉的銀索。只聽錚的一聲響,有斷裂的聲音。一個被吊着的人重重下墜。
“六弟!”衞風行認出了那是徐重華,連忙衝過去接住。
然而,他忽然間全身一震。
“嗤”,輕輕一聲響,對方的手指無聲無息的點中了他胸口的大穴,將他在一瞬間定住。另外一隻手同時利落地探出,在他身體僵硬的剎那奪去了他手裏的長劍,反手一彈,牢牢釘在了橫樑上。
“六弟!”衞風行不可思議地驚呼,看着那個忽然間反噬的同僚。
“六弟?”那個帶着青銅面具的人冷笑起來,望着霍展白,“誰是你兄弟?”
霍展白停在那裏,死死望着他,眼裏有火在燃燒:“徐重華!你、真的叛離?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從不站在哪一邊。”徐重華冷笑,“我只忠於自己。”
“你背叛鼎劍閣也罷了,可是你連秋水母子都不顧了麼?”霍展白握緊了劍,身子微微發抖,試圖説服這個叛逃者,“她八年來受了多少苦——你連問都不問!”
“別和我提那個賤女人,”徐重華不屑地笑,憎惡,“她就是死了,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霍展白的身子一瞬間僵硬。
他説什麼?他説秋水是什麼?
“她嫁給我只不過為了賭氣——就如我娶她只不過為了打擊你一樣。”徐重華冷漠地回答,“八年來,難道你還沒明白這一點?”
霍展白怔怔望着這個同僚和情敵:這些年,他千百次的揣測當初秋水為何忽然下嫁汝南徐家,以為她遭到脅迫,或者是變了心——卻獨獨未想到那個理由竟然只是如此的簡單。
“就為那女人,我也有殺你的理由。”徐重華帶着青銅面具冷笑,提起了劍。
“可你的孩子呢?”霍展白眼裏有憤怒的光,“沫兒病了八年你知道麼?他剛死了你知道麼?”
帶着面具的人猛然一震,冷笑從唇邊收斂了。
“我有兒子?”他看着手裏的劍,喃喃——他受命前來崑崙卧底時,那個孩子還在母親的腹中。直到夭折,他竟是沒能看上一眼!
“死了也好!”然而,只是微一沉默,他復又冷笑起來,“鬼知道是誰的孽種?”
“閉嘴!”憤怒的火終於從心底完全燃透,直冒出來。霍展白再也不去多話,飛身撲過去:“徐重華,你無藥可治!”
“扔掉墨魂劍!”徐重華卻根本不去格擋那憤怒的一劍,手指扣住了地上衞風行的咽喉,眼裏露出殺氣,“別再和我説什麼大道理!信不信我立刻殺了衞五?”
劍勢到了中途陡然一弱,停在了半空。
徐重華看到他果然停步,縱聲大笑,惡狠狠地捏緊衞風行咽喉:“立刻棄劍!我現在數六聲,一聲殺一個一—”
“一……”
“唰”,聲音未落,墨魂如同一道游龍飛出,深深刺入了橫樑上方。
“哈。”抬起頭看着七柄劍齊齊地釘在那裏,徐重華在面具後發出了再也難以掩飾的得意笑聲。他封住了衞風行的穴道,緩步向手無寸鐵的霍展白走過來,手裏的利劍閃着雪亮的光。
“霍七,你還真是重情義。”徐重華諷刺地笑,眼神複雜,“對秋水音如此,對兄弟也是如此——這樣活着,不覺得累麼?”不等對方反駁,他舉起了手裏的劍:“手裏沒了劍,一身武藝也廢了大半吧?今天,也是我報昔年星宿海邊一劍之仇的時候了!”
説到這裏,他側頭,對着黑暗深處那個人微微頷首:“瞳,配合我。”
瞳一直沒有説話,似乎陷入了某種深思,此刻才驚覺過來,沒有多話,只是微微拍了拍手——瞬間,黑夜裏蟄伏的暗影動了,雪獄狹長的入口甬道便被殺手們完全的控制。
另外,有六柄匕首,貼在了鼎劍閣六劍的咽喉上。
“你儘管動手。”瞳擊掌,面無表情地發話,眼神低垂,凝視着手裏一個羊脂玉小瓶——那,還是那個女子臨去時,給他留下的最後的東西。
“好!”徐重華大笑起來,“聯手滅掉七劍,從此中原西域,便是你我之天下!”
他再也不容情,對着手無寸鐵的同僚刺出了必殺的一劍——那是一種從心底湧出的憎恨和惡毒,恨不能將眼前人千刀萬剮、分屍裂體。那麼多年了,無論在哪一方面,眼前這個人時刻都壓制着他,讓他如何不恨?
霍展白在黑暗裏躲避着閃電般的劍光,卻不敢還手。
因為,只要他一還手,那些匕首就會割斷同僚們的咽喉!
徐重華有些愕然——劍氣!雖然手中無劍,可霍展白每一出手,就有無形劍氣破空而來,將他的佩劍白虹格開!這個人的劍術,在八年後居然精進到了這樣的化境?
眼神越發因為憎惡而熾熱,他並不急着一次殺死這個宿敵,而只是緩緩的、一步步的逼近,長劍幾次在霍展白手足上掠過,留下數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嚓”,那一劍刺向眉心,霍展白閃避不及,只能抬手硬生生去接。
那一劍從左手手腕上掠過,切出長長的傷口。
“哈哈哈哈……”血腥味瀰漫,刺激的徐重華狂笑起來,“霍七,當年你廢我一臂,今日我要斷了你雙手雙腳!就是藥師谷的神醫也救不了你!”
藥師谷……在這樣生死一線的情況下,他卻忽然微微一怔。
“等我回來,再和你划拳比酒!”
——難道,是再也回不去了麼?
此念一生,一股求生的力量忽然注滿了他全身。霍展白腳下步法一變,身形轉守為攻,指尖上劍氣吞吐凌厲,徐重華始料不及,一時間亂了攻擊的節奏。
奇怪的是,修羅場的殺手們卻並未立刻上來相助,只是在首領的默許下旁觀。
霍展白手中雖然無劍,可劍由心生、吞吐縱橫,竟是比持有墨魂之時更為凌厲。轉眼過了百招,他覷了一個空檔,右手電光一樣點出,居然直接彈在了白虹劍上。
“錚”的一聲,名劍白虹竟然應聲而斷!
“瞳!”眼看對方手指隨即疾刺自己咽喉,徐重華心知無法抵擋,脱口,“幫我!”
“好。”黑夜裏,那雙眼睛霍然睜開了,斷然説了一個字。
沒有人看到瞳是怎樣起身的,只是短短一瞬,他彷彿就憑空消失了。而在下一個剎那,他出現在兩人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嘎然而止——暗紅色的劍,從徐重華的胸口露出,刺穿了他的心臟。
——瀝血劍!
“瞳!”剎那間,兩人同時驚呼。
霍展白看到劍尖從徐重華身體裏透出,失驚,迅疾地倒退一步。
“為什麼……”青銅面具從臉上錚然落下,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臉,徐重華不可思議地低頭看着胸口露出的劍尖,喃喃,“瞳,我們説好了……説好了……”
他無論如何想不出,以瞳這樣的性格、有什麼可以讓他忽然變卦!
“我只説過你儘管動手——可沒説過我不會殺你。”無聲無息掠到背後將盟友一劍洞穿,瞳把穿過心臟的利劍緩緩拔出,面無表情。
“你……”徐重華厲聲道,面色猙獰如鬼。
習慣性的將劍在心臟裏一絞,粉碎了對方最後的話,瞳拔出滴血的劍,在死人身上來回地輕輕擦拭,妖詭的眼神里有亮光一閃,彷彿是喃喃自語:“你想知道原因?——很簡單:即便是我這樣的人,有時候也會有潔癖。我實在不想有你這樣的同盟者。”
青銅面具跌落在一旁,不瞑的雙目圓睜着,終於再也沒有了氣息。
“……”事情兔起鵠落,瞬忽激變,霍展白只來得及趁着這一空檔掠到衞風行身邊,解開他的穴道,然後兩人提劍背向而立,隨時隨地準備着最後的一搏。
黑暗裏,那些修羅場暗界的殺手們依然靜靜站在那裏,帶着説不出的壓迫力。
“好了,事情差不多都了結了。”瞳抬頭看着霍展白,唇角露出冷笑,“你們以為安排了內應,趁着教中大亂,五明子全滅,我又中毒下獄,此次便是手到擒來?”
他説的很慢,説一句,在屍體上擦一回劍,直到瀝血劍光芒如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我中了七星海棠之毒還能生還?誰知道妙空也有背叛鼎劍閣之心?”瞳淡淡開口,説到這裏忽然冷笑起來,“這一回,恐怕七劍都是有來無回!”
霍展白沒有回答,只是冷定地望着他——他知道這個人説的全都是實話。他只是默不作聲地捏起了劍訣,隨時隨地準備和這個魔宮的第一殺手血戰。
“想救你這些朋友麼?”擦乾淨了劍,瞳迴轉劍鋒逼住了周行之的咽喉,對着霍展白冷笑,“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放了他們。”
“別理他!”周行之還是一樣的暴烈脾氣,脱口怒斥,“我們武功已廢,救回去也是——”
一擊重重落到他後腦上,將他打暈。
“失敗者沒有選擇命運的權力。”瞳冷笑着回過身,凝視着霍展白,“霍七,我們來談判吧:我知道你尚有餘力一戰,起碼可以殺傷我手下過半人馬。但,同時,你也得把命留在崑崙。”
霍展白沉默。沉默就是默認。
“魚死網破,這又是何必?”他一字一字開口:“我們不妨來訂一個盟約。條件很簡單:我讓你帶着他們回去,但五年內鼎劍閣人馬不過鎖陽關,中原和西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霍展白和地上的其餘鼎劍閣同僚都是微微一驚。
的確是簡單的條件。但在佔上風的情況下,忽然提出和解,卻不由讓人費解。
“這樣做的原因,是我不想殺你,”彷彿猜出了對方心裏的疑慮,瞳大笑起來,將瀝血劍一扔,坐回了榻上,“不要問我為什麼——那個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問你,肯不肯訂約?”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地下其餘幾位同僚微一接觸,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這種情況,也只有姑且答應了。
“可以。”他伸出手來和瞳相擊,立下約來,“五年內,鼎劍閣人馬不過鎖陽關!”
瞳的手掌和他交擊,卻笑:“有誠意的話,立約的時候應該看着對方眼睛吧?”
看着他的眼睛?鼎劍閣諸人心裏都是齊齊一驚:小心瞳術!
然而霍展白卻是坦然抬起了眼,無所畏懼地直視那雙妖異的眸子。視線對接。那雙淺藍色的妖異雙瞳中神光閃爍,深而詭,看不到底,卻沒有絲毫異樣。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來,拂袖回到了黑暗深處,“你們可以走了!”
他伸手輕輕拍擊牆壁,雪獄居然一瞬間發生了撼動,樑上釘着的七柄劍彷彿被什麼所逼,剎那全部反跳而出,叮的一聲落地,整整齊齊排列在七劍面前。
“告辭。”霍展白解開了同伴的穴,持劍告退。
瞳在黑暗裏坐下,和黑暗融為一體。
他沒有再去看——彷彿生怕自己一回頭,便會動搖。
縱虎歸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該做的事,錯過了一舉將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擊潰的良機。
然而……他的確不想殺他。
不僅僅因為他心裏的確厭惡妙空;也不僅僅因為連續對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術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沒有足夠的勝算——最後、也最隱秘的原因,是因為他是“那個人”的朋友。
在藥師谷那一段短短時間裏,他看到過他和那個人之間,有着怎樣深摯的交情。如果殺了霍展白,她……一定會用責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是無法承受那樣的眼光的。
即便是為了報答姐姐的救命之恩,他也要放走霍展白一次。
她最後的話還留在耳邊,她温熱的呼吸彷彿還在眼瞼上。然而,她卻已經再也不能回來了……在身體麻痹解除、雙目復明的時候,他瘋狂地衝出去尋覓她的蹤跡。然而得到的消息卻是她昨日去了山頂樂園給教王看病,然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座大殿就在瞬間坍塌了。
他在斷裂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頂,卻知道那個金壁輝煌的樂園已然成為一夢。
一切灰飛煙滅。
在鼎劍閣七劍離去後,瞳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黑暗裏的那些影子便齊齊鞠躬,拖着妙空的屍體散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坐在最深處,緩緩撫摩着自己復明的雙眸。
雪獄寂靜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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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迷路,如今應該已經到了烏里雅蘇台。
妙風抱着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瘋了一樣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風不斷捲來,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無際——那樣的蒼白而荒涼,彷彿他二十多年來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烏里雅蘇台的路,幾度跌倒又踉蹌站起。儘管如此,他卻始終不敢移開抵在她後心上的手,不敢讓輸入的內息有片刻的中斷。
猛烈的風雪幾乎讓他麻木。
妙風在烏里雅蘇台的雪野上踉蹌奔跑,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感覺有淚在眼角漸漸結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個時候,他也曾這樣不顧一切的奔跑。
轉眼間,已經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間,半空裏傳來鳥類的叫聲。
他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到了一隻雪白的鷂鷹。在空中盤旋,向着他靠過來,不停的鳴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這樣的冰原上,怎麼還會有雪鷂?他腦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過來:這是人養的鷂鷹,既然它出現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遠了!
明白它是在召喚自己跟隨前來,妙風終於站起身,踉蹌的隨着那隻鳥兒狂奔。
那一段路,彷彿是個夢——
漫天漫地的白,時空都彷彿在一瞬間凝結了。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風雪模糊了過去和未來……只有半空中傳來白鳥淒厲的叫聲,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説,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時間靜止”,那麼,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暫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載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盡。
在以後無數個雪落的夜裏,他經常會夢見一模一樣的場景,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令他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然後在半夜裏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無聲。
烏里雅蘇台。
入夜時分,驛站裏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卻聽到窗外一聲響,撲簌簌的飛進來一隻白鳥。他驚得差點把手裏的東西掉落。那隻白鳥從窗口穿入,盤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頭,抖抖羽毛,鬆開滿身的雪,發出長短不一的淒厲叫聲。
“雪兒,怎麼了?”那個旅客略微吃驚,低聲問,“你飛哪兒去啦?”
那人的聲音柔和清麗,竟是女子口聲,讓差吏不由微微一驚。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個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質門簾被猛然掀開,一陣寒風捲入,一個人踉蹌地衝入城門口的驛站內。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滿面風塵,彷彿是長途跋涉而來,全身沾滿了雪花。隱約可以看到他的懷裏抱着一個人,那個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裏,看不清面目,只有一隻蒼白的手無力垂落在外面。
“有醫生嗎?”他喘息着停下來,用着一種可怕的神色大聲問,“這裏有醫生嗎?”
在他抬頭的瞬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藍色的…藍色的頭髮?!驛站差吏忽然覺得有點眼熟,這個人,不是在半個月前剛剛從烏里雅蘇台路過,向西去了的麼?
“這位客官,你是……”差吏遲疑着走了過去,開口招呼。
“醫生!”然而不等他把話説完,領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説,這裏的醫生呢?!”
對方只是伸出了一隻手,就輕鬆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來,惡狠狠的逼問。那個可憐的差吏拼命當空舞動手足,卻哪裏説的出話來。
旁邊的旅客看到來人眼裏的兇光,個個同樣被嚇住,噤若寒蟬。
“放開他,”忽然間,有一個聲音靜靜地響起來了,“我是醫生。”
雪鷂彷彿應合似的叫了一聲,撲簌簌飛起。那個旅客從人羣裏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三十許的素衣女子,頭上用紫玉簪挽了一個南方婦人常見的流雲髻,容色秀麗,氣質高華,身邊帶了兩位侍女,一行人滿面風塵,顯然也是長途跋涉剛到烏里雅蘇台——在外出頭露面的女人向來少見,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這個人身上,卻絲毫看不出會武功的痕跡。
她排開眾人走過來,示意他鬆開那個可憐的差吏:“讓我看看。”
“你?”他轉頭看着她,遲疑,“你是醫生?”
“當然是。”那個女子眼裏有傲然之氣,攤開手給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駁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醫生——你有病人要求診?”
妙風微微一怔:那個玉佩上蘭草和祥雲紋樣的花紋,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醫生?內心的狂喜席捲而來,那麼,她終是有救了?!
“那麼,快替她看看!”他來不及多想,急急轉身過來,“替她看看!”
那個女子無聲地點頭,走過來。
長長的銀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裏的病人的臉。然而那隻蒼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風大雪裏,卻還是出人意料的温暖——她的眼神忽然一變:那隻手的指甲,居然是詭異的碧綠色!
這種症狀……這種症狀……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臉色便已然蒼白。
“這、這……”她倒吸了一口氣,眼神慢慢變了。
“醫生,替她看看!”妙風看得她眼神變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對方狂亂的眼神,她驀然覺得驚怕,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什麼?”妙風一震,霍然抬頭。只是一瞬,懇求的眼神便變轉為狂烈的怒意,咬牙,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説什麼?你竟敢見死不救?!”
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麼拔劍的,在滿室的驚呼中,那柄青鋒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見死不救?”那個女子看着他,滿眼只是憐憫,“是的……她已經死了。所以我不救。”
彷彿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間安靜下來,似是聽不懂她的話,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了。”女醫者俯下身將那隻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裏——那隻蒼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軟,“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斷的給她輸入真氣,所以屍身尚温軟如生。其實……”
她沒有忍心再説下去。
——其實,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時候,她已然死去。
長劍從手裏驀然墜落,直插入地,發出鐵石摩擦的刺耳聲響,驛站裏所有人都為之一顫,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説上一句話。鴉雀無聲的沉默。
“……”妙風想去看懷裏的女子,然而不知為何只覺得膽怯,竟是不敢低頭。
“胡説!”他忽然狂怒起來,“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會那麼快發作!你胡説!”
“不是七星海棠。”女醫者眼裏流露出無限的悲哀,嘆了口氣,“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風怔了許久,眼神從狂怒轉為恍惚,最終彷彿下了什麼決心,終於將懷裏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顫抖的手解開圍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鷂一直用黑豆一樣的眼睛盯着她的臉,不停在周圍盤旋,發出咕咕的聲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個女子的臉終於露了出來,蒼白而安詳,彷彿只是睡去了。
——然而,卻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針,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間雪鷂驀然振翅飛起,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他再也無法支持,雙膝一軟,緩緩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難以剋制地發出了一聲啜泣。
“哎呀!”周圍的旅客發出了一聲驚呼,齊齊退開一步。
望着那一點紅,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為什麼?”抬起了手,彷彿想去確定眼前一幕的真實,雙手卻顫抖得不受控制,“為什麼?”
在他不顧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時候,她為什麼要了結自己?為什麼!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後便會喪失神智——我想她是不願意自己有這樣一個收梢。”女醫者發出了一聲嘆息,走過來俯身查看着傷口,“她一定是一個極驕傲的女子。”
“不過你也別難過——這一針直刺廉泉,極準又極深,她走的時候必然沒吃太多的苦。”女醫者看過了咽喉裏的傷,繼續安慰——然而在將視線從咽喉傷口移開的剎那,她的聲音停頓了。她忽然瘋了一樣的撲過來,撥開了散落在病人臉上的長髮,仔細辨認着。
“天啊……”妙風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震驚而恐懼。
他下意識的抬起頭,就看到那個女醫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懷裏的那個病人,臉上露出極其驚懼的神色。他想開口問她,然而她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直直看着薛紫夜,就這樣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裏的玉佩滾落到他腳邊,上面刻着一個“廖”字。
那一瞬間,妙風想起來了——這種花紋,不正是迴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這個姓廖的女子,竟是藥師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時候,一行四人從驛站裏離開,馬車上帶着一具薄薄的柳木靈柩。
綠洲烏里雅蘇台裏柳色青青,風也是那樣的和煦,完全沒有雪原的酷烈。
妙風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無數旅客驚訝地望着這個扶柩的白衣男子,不僅因為他有着奇特的藍色長髮,更因為有極其美妙的曲聲從他手裏的短笛中飛出。
那曲子散入葱蘢的翠色中,幽深而悲傷。
廖青染從馬車裏悠悠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她轉過頭,看到了車廂裏靜靜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個人再度相聚。
你可歡喜?
笛聲如泣,然而吹的人卻是沒有絲毫的哀慼,低眉橫笛,神色寧靜地穿過無數的垂柳,彷彿只是一個在春光中出行的遊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沒有人認出,這個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驛站裏痛哭的人。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子這樣痛哭,驛站裏的所有人都無法説出話來。
然而,昨夜那一場痛哭,彷彿已經到達了他這一生裏感情的極限,只是一夜過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靜——那是經過了怎樣冰火交煎、才將一個人心裏剛萌發出來的種種感情全部冰封殆盡?
痴痴地聽着曲子,那個瞬間,廖青染覺得自己是真正的開始老了。
聽了許久,她示意侍女撩開馬車的簾子,問那個趕車的青年男子:“閣下是誰?”
妙風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為何和閣下在一起?”她撐着身子,虛弱地問——她離開藥師谷已經八年,從未再見過這個唯一的徒弟。沒有料到再次相見,卻已是陰陽相隔。
“請閣下務必告訴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緊,執意地追問,“殺我徒兒者,究竟何人?”
笛聲終於停止了,妙風靜靜問:“前輩……是想報仇麼?”
“是不是大光明宮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紅傳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跡斑駁,是無可辯駁的答案。
妙風轉過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線下恍如一夢。
“是的,薛谷主因為行刺教王而被殺——”他輕輕開口,聲音因為攙雜了太多複雜的感情反而顯得平靜,“不過,她最終也已經得手——是以廖前輩不必再有復仇一念。種種恩怨,已然在前輩到來之前全部了斷。”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沒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語聲驟然起了波瀾,有無法剋制的苦痛湧現。
廖青染喃喃嘆息:“不必自責……你已盡力。”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抱着一具屍體在雪原裏狂奔的模樣——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卻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人決不會是兇手。
廖青染轉過身,看了一眼車廂內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聲裏將臉深深埋入了手掌,隱藏了無法掩飾的哀傷表情——她……真是一個極度自私而又無能的師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無藥可解的麼?
不!作為前任藥師谷主,她清楚的知道這個世間還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時的遇到了他們兩人,即使當時小夜還有一口氣,她……真的會義無返顧的用這個一命換一命的方法,去挽救愛徒的性命麼?
不……不,她作不到!
因為她還不想死。
她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兒子,還有深愛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長大,想和夫君白頭偕老——她是絕不想就這樣死去的。所以,她應該感謝上蒼讓她在小夜死後才遇到他們兩人,並沒有逼着她去做出這樣殘酷的決定。
狐裘上的雪已經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從白毫尖上落下,沾濕了沉睡人蒼白的臉。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兒的臉,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臉上沾染的雪水——那樣的冰冷,那樣的安靜,宛如多年前她把那個孩子從冰河裏抱起之時。
她忽然間只覺萬箭穿心。
車內有人失聲痛哭,然而車外妙風卻只是橫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沒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靜如一泓春水。他緩緩策馬歸去,穿過了烏里雅蘇台的萬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裏,不久前曾經有過一場捨生忘死的搏殺。
那裏,她曾經與他並肩血戰,在寒冷的大雪裏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這一生裏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温暖。
在那個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畢生未有的温暖,卻又永遠的失去。就如閃電劃過亙古的黑,雖只短短一瞬,卻讓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了全新的天與地。
那一眼之後,被封閉的心智霍然甦醒過來。她喚醒了在他心底裏沉睡的那個少年雅彌,讓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劍。
然而,這一切、終歸都結束了……。
無法遺忘,只待風雪將所有埋葬。
那一天,烏里雅蘇台東驛站的差吏看到了這輛馬車緩緩出了城,從沿路的垂柳中穿過,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趕車的青年男子手裏橫着一支樣式奇怪的短笛,靜靜地反覆吹着同樣的曲調,一頭奇異的藍色長髮在風雪裏飛揚。
他的面容寧靜而光芒四射,彷彿有什麼東西已然從他身體裏抽離,遠遠的超越在這個塵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給人世的最後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烏里雅蘇台雪原上與鼎劍閣七劍的那一戰,就是他一生的終結篇章——崑崙大光明宮五明子裏妙風使,就在這一日起、從武林裏永遠消失了蹤跡。
如同他一直無聲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樣無聲無息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