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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濃蔭下,一架荼靡花開得正盛,垂落馥郁芬芳的花朵。

    風砂百無聊賴地坐在花下,透過綠蔭,望着高空流雲。

    來到樓中已然過去幾天了?除了那一日被帶去見了高歡一面,她每日就無所事事地在花園裏散步,分辨着這裏的每一種花木。剛開始因為不明白這些花木是按照奇門八卦之道佈置,她還在濃蔭中迷路了幾次,後來終於漸漸明白了一些法門,也就得以悠閒的散起步來。

    偶爾樓中的墨大夫得了空閒,也會過來和她切磋一下歧黃之道,但更多的時候她是孤寂的。

    不明白到底接下來會如何,卻不忍就這樣離去——

    畢竟,靖姑娘答應過會設法讓高歡和她一起離開。

    坐在濃蔭中,忽然聽到左側的林子裏有簌簌的腳步聲,伴隨着時斷時續的低低議論——不知是那幾個舵主剛剛從白樓正廳裏辦完了事回來。

    “唉,平了拜月教後,剛安生了半年多,接着卻又要去川西了!——看來,樓主不把整個武林收入囊中,是不會甘心的啊。”

    “樓主是怎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卧榻之旁,怎容別人酣睡?”

    “也是。誰要神水宮運氣不好,居然傷到了靖姑娘?樓主藉機發作,也是理所應當啊。”

    “説起來神水宮也是稱霸川西一方很久了,想來也斂了不少財——如果像這一次破洞庭水寨一樣能找到密室,我們可就如左玄那傢伙一樣發財了!”

    説到這裏,兩名舵主笑了幾聲,語氣裏大是興奮。

    "説起來左玄這回走好運了,私留賊贓的事情不但沒被追究,帶來幾名美女居然還被樓主留下了一個!"

    "是啊,真想不到——樓主以前對美女興趣似乎不太大。"

    "所以説這次那小子的運氣好麼!誰想得到啊?"

    "不過……奇怪。靖姑娘還在側,樓主怎麼會……"

    "天知道他們怎麼了——你沒覺得這幾天他們兩個都不太對勁嗎?"

    "其實呀,從上次打完拜月教回來,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們大人物之間的事,弄不懂呀!可説句心裏話,天下雖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樓主!人中龍鳳……外邊不都這麼説?”

    “唉,別提了……我就擔心這對龍鳳一旦鬧了彆扭,那才是天下沒人勸得住。"

    風砂坐在花蔭下,斷斷續續聽了來往人的話,心往下一沉。

    沉吟片刻,彷彿拿定了什麼主意,站起身來便直往緋衣樓走去。

    一路上遇到了無數侍衞,但大家都知道近一段時間來這位葉姑娘經常出入靖姑娘房中,而一貫冷漠的女領主也對這個女醫生青眼有加,便沒有過多的詰問。

    風砂來到阿靖的房內,掩上門,闢頭便問:"靖姑娘,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和高歡之事,讓你和蕭公子之間鬧了分歧?"

    正在看文牒的阿靖一震,抬頭笑笑:"哪裏的事。"

    雖然是毫不猶豫地否認,可風砂明明看見她明麗的臉上已頗有憔悴之色。心裏更覺內疚,不由低聲道:"靖姑娘,你長我二歲,本當是我姐姐,可我有幾句話實在是……"

    不等她説下去,阿靖卻抬起手,決然止住了她:"別説了,你並不瞭解內情——”

    她抬眼看着風砂,眼神烈烈如刀:“不錯,目前我和他是有些問題沒解決,不過不關小高和你的事——要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閡。"

    她的語氣,帶有一種不容人置疑的決斷,讓風砂所有醖釀好的話、都在她冰霜般的話語裏都凍結於舌尖。

    彷彿不願再深説下去,阿靖轉過話題,問:"你這幾天見過小高了麼?"

    風砂臉微微一熱,輕輕道:"前天還見了一次……但從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們説……是蕭公子調走了他。聽説、聽説他要被派出去執行任務……"

    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嚴霜:"你等一下。"

    風砂勸阻不住,阿靖立時便轉身進入密室。

    門闔起,隨即聽到了室內開的聲音越來越高,似乎雙方都破天荒地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風砂知道雙方又為自己爭執,心下好生過意不去,不願讓阿靖出來後感到為難,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不告而入的不速之客打斷了密室裏的歌舞。

    阿靖冷冷望了蕭憶情身邊那嚇得瑟瑟發抖的白衣美女一眼,便再也不去理會,只是口氣冷峻地問:“既然樓主要派高歡去神水宮,那麼是決計不肯放他走了?”

    蕭憶情倚在軟榻上,眼睛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這不是什麼放過不放過的問題。他效忠於聽雪樓,為聽雪樓搏殺拼命、那是他分內的事情——你莫要説我狠毒,我不讓他去殺了葉風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裏轉瞬結成了冰,再也不説一句話,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蕭憶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淒涼苦澀之意。這時,一直蜷伏在他腿邊的白衣美女終於能開口,顫聲道:“這位姑娘……好凶啊!”

    蕭憶情垂手撫着她絲綢般的長髮,嘆了口氣:“夕舞,為我跳一曲拓枝。”

    那位名叫“夕舞”的白衣美女,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來。雪白的紗衣霧般籠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歲,純淨明麗得象三月的江南,雙眸中始終帶出了怯生生的表情,彷彿一頭受驚的小鹿,讓人不忍對其稍加辭色。

    但她的舞卻是銷魂的。舉手投足之間舞韻飛揚,有流雪迴風之美。

    絕美的舞姿中,只聽少女開口,一拍一拍地依着韻輕輕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歌聲在密室中迴旋,如同煙一般,圍繞着舞者的身形盤旋,漸漸消散。

    彷彿是聽得痴了,蕭憶情很久沒有回過神來,不易覺察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夕舞這才一驚,驀的明白過來,跪下惶然道:“呀,這首李義山的《無題》居然含着公子的名諱!……小女子無意冒犯,請公子恕罪。”

    蕭憶情淡然一笑,擺擺手:“沒什麼。我父親當年為我取這個名字,也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從義山詩中取的這句。唉……”

    他閉目嘆息了一聲,自語般:“我母親死時我才只有三四歲。”

    聽到樓主居然緩聲和氣地説起了家常,夕舞這才鼓足勇氣悄悄抬頭看了這位高高在上的蕭公子一眼,彷彿自語、又彷彿安慰般的,輕輕説了一句:“奴婢也是從六歲開始就沒了爹孃……其實,怎麼樣都也能活下來,也能長大成人的。”

    自知多言,她連忙低頭:“奴婢怎敢與公子相提並論?公子恕罪。”

    蕭憶情睜開眼睛看了舞伎一眼,問:“你也死了爹孃?”

    夕舞低着頭怯怯道:“回公子的話,爹孃在奴婢六歲時便把奴婢賣給了紫雲坊,教奴婢歌舞——那時候,奴婢便當他們是死了。”

    “也是個薄命人……”蕭憶情今夜似乎頗為多感,居然破例問了那麼多,想了想,道:“那麼我派人送你回揚州,依舊讓你與家人團聚罷。”

    夕舞全身一震,撲在地下顫聲道:“謝公子大恩!可奴婢父親生性好賭,當年就為還債才賣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幾月,也必被父親再度賣去抵債——求求公子讓奴婢留在樓中服侍,別……別再遣回奴婢了。”

    蕭憶情一時默然。除了阿靖外,他從未想過要在身邊長久留下誰。

    然而,又怎生安頓。

    但沉吟間,見夕舞怯生生地跪在膝邊,小鹿般馴良單純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剎間心中一軟,開口道:“好,我就答應你。”

    夕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歡喜之色,忙伏地謝恩。

    因為她知道,公子這一句話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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