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寫出來的東西,還算有一丁點的新意、善意、真意和情意,那就已喜出望外,喜不自勝了。
我從一九八五年開始寫“説英雄,誰是英雄”系列之第一部:《温柔一刀》,一九九三年寫到第五部:《朝天一棍》,估計這部書停停寫寫,總共至少要花個二十五年。
十年辛苦不尋常。
人生沒幾個十年。
更何況二十五年!
英雄見慣亦平常,何況是寫了二十年“説英雄,誰是英雄”的我,多少個白晝子夜、桌上燈下,故事裏的“英雄人物”:王小石、蘇夢枕、白愁飛、方應看、米蒼穹、雷損、狄飛驚、温柔、唐寶牛、方恨少、雷純、朱大塊兒、張炭、雷媚、羅白乃、三姑大師、諸葛小花、天衣居士、元十三限……這些人分別在七情六慾、愛恨嗔痴的情節起伏中表現了自我自私,但也各有其“英雄”的一面。他們伴我多少次披星戴月地浪莽江湖行,陪我多少日子隨緣即興地任俠逍遙遊。這些年來,我已從上一個“大驚變”中艱苦守候終不致落空,擁有了真正的“身心安定”。但不能“久安於室”卻能安於現狀的温瑞安,除卻仍在白紙黑字間翻山越嶺、尋章擷句地去寫我的江湖閒話之外,在現實裏也一樣不放棄在黑山白水、天涯海角的長路上,呼朋喚友地去共譜我生命時空裏的起落浮沉。故此,不但走遍山路,也交了不少好朋友。其中亦有不少奇情樂、英雄事。也許這樣,我更深刻地體會到:幸福和順境時發現的美容易流於虛幻,不幸和苦難中尋獲的美往往能夠永恆——到頭來,筆下“説英雄,誰是英雄”裏最接近“英雄”的人物,只是個“布衣”(平民)英雄——小石頭,他本身的願望只想當個“小老百姓”,當時這在意念上卻是十分“反英雄”的。
由於這“説英雄,誰是英雄”故事初寫在香江,大約在一九九二、一九九三年開始在中國內地登場,引起了熱烈反響和相當的轟動。許多內地的讀友迷惑不解,乃至追詢出版社甚至提出譴責、抗議:作者為何不一口氣把書寫好、出齊?為何有的薄薄一冊,有的卻厚厚數部?為啥下集姍姍來遲?到底我幾時才肯寫完一系列書?何時才有“大結局”?為何“版本”如此之多、雜、亂,叫讀者無法適從!
其實這些疑問我早已在我作品的後記裏作過解釋,但以前我在內地版的書較少選刊我的“前言”、“後記”及“附錄”式的文章,故而在這裏再集中回答一次:
一、我的作品已成書的在各地版本(只就已出書的,每部計算)迄今約為八百多部,而至二○○四年初為止,發現之翻版、盜印、冒名、偽作約一千部(此乃根據“自成一派”合作社葉浩、何包旦整理之《温瑞安著作各國各地正、偽版書目索引》一書裏所提供的資料,由於版本太雜,數量太多,我自己也未曾詳加統計過)。我的著作在港、台等地雖曾出現過假冒、盜版的事,但近年來已受到較好的控制,二○○○年前都由敦煌、萬盛、皇冠等數家授權出版。唯在內地盜、假、翻、偽、冒名作品太多,不可勝數,且因現實環境殊異,難以成功做出法律制裁,所以多有假書、盜印、偽作出現,讓讀者蒙受損失,我心中難安。有時一書數版,乃承蒙各出版負責人大度寬容,但也是形勢上的“迫不得已”:否則,北方的出版社書未出廠,南方已有“盜印書”遍佈書市;西部的書才付梓編審,東部已到處可見“偽作假書”,不但出版社、作者蒙受損失,讀者也在時間、金錢、心智上受到侵害。像我二十年來這部最長篇的作品:“説英雄,誰是英雄”系列,修訂版和新作得到我正式授權出書的,就只有交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個版本,現已交。
二、我已開筆的系列書,例如“神州奇俠”、“白衣方振眉”、“布衣神相”、“四大名捕”、“六人幫”、“殺楚”、“遊俠納蘭”、“七幫八會九聯盟”、“説英雄,誰是英雄”、“七大寇”、“今之俠者”、“古之俠者”、“四大名捕鬥將軍”等故事,不是我拖沓不讓它結束,而是因為現實上的因素致使它拖延未能竟筆終篇,茲舉數項咄咄迫人的原因:
甲:武俠小説系列當然是篇幅較長,且不管是用一個或數個故事貫穿成全書,總要數十萬到數百萬甚至千萬字(例如“四大名捕”故事系列,我從一九七一年寫起,寫到今天已逾三十四年,尚未完篇——這當然絕非獨我如是:例如日本江户後期通俗小説作家瀧澤馬琴,就費了二十八年的工夫才完成一百零六卷的同時也是日本文學史上規模最大的作品:《南總裏見八犬傳》;阿森羅平、柯南道爾乃至衞斯理系列都寫了幾十年),一個人要獨力寫完這些書(何況不止一部),既不假手於人,也不肯粗製濫造,總是得費些時日,這隻好請讀者耐心等候。
乙:現在不是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金庸、梁羽生的時代。那時候,傳媒少,娛樂種類也沒到了今天的密集程度和白熱化。以前,大家讀報追武俠小説連載,租借追讀武俠小説集,沉迷醉心,孜孜不倦。直至古龍年代,“追書”之餘,還可以追看武俠電視劇、武俠電影、武俠錄像帶,影視與小説融為一體,互為奧援,樂此不疲。但而今已沒這等優厚的“生存環境”。基本上,武俠小説讀者在港、台、新、馬等地區已然鋭減,連武俠電影、電視、錄影劇集也屢振反挫、一蹶不起。就算今天上述諸大師親自執筆,一旦與各種新興傳媒娛樂爭一席地,只怕也有今非昔比之果。發表、連載、出版武俠小説的“地盤”已然萎縮,絕少人還能以此“謀生”,更嚴重缺乏了刊登、發表、連載武俠長篇的園地。筆者已屬僥倖,作品多能在數地報刊同時發表連載,也可在近十個國家地區出版成書,近年稿約也算應接不暇,但對武俠長篇(若非長篇,亦不易表現出武俠小説的種種特質趣味,筆者當然也有從事大量的中、短篇創作,以適應吸引現代人緊急繁忙的閲讀時空,同時也“化整為零”,以“每個故事獨立、但每篇串連成為一個長篇”的婉轉迂迴方式來從事武俠長篇創作三十餘年來堅持不懈)能長期連載、發表亦難有穩定的把握。要知道一個長篇可能是數年連載下來,有時是編輯換了,有時是編輯方針變了,有時是改版割愛,有時是自己不願寫下去了,有時甚至是報刊停辦倒閉了。種種變化,在所多有,可是數十、百、千萬字的作品要花費數年以上的心血,不經發表、全無稿酬就貿然將之出版(對新進作者而言,連發表都未曾則出版更不易了),則不是許多寫作人都可以承擔的——這些“苦衷”,可能“非寫作界的”只一味心急要看完的讀者“有所不知”,尚請鑑諒。
丙:每一處、次、份、種報刊雜誌的約稿,難免都會要求新稿。這是可以理解的,對讀者也是較為公平的。可是人人都要“新”的作品,舊的系列如何“延續”呢?寫作人的一枝禿筆縱可筆分二路,總不能同時兵分八、九、十路吧?所以,許多作家仍然陸續有“新作”面世,卻遲遲未見“續作”出現,這可急壞了也氣壞了不明就裏的讀者了。其實最急的是作者自己。
丁:也有些特別的情形。不是不將作品續完,而是“時候未到”。例如,仍在一些地區的報刊連載中,雖已寫完了,若貿然推出單行本,對該未登完的報刊就太不公平了。有時候是出版、報刊所付出的“代價”和“誠意”不值得讓你將這一部嘔心瀝血的完結篇交予之,又或在字數上有所制限,只好狠心忍氣暫不把結局寫完。遇上這種種“際遇”,是非內行人不能理解的,讀者急着要看完全書而提出責問和催迫,其實是對作者最大的鼓舞,可惜卻無助於克服這些現實裏的“困境”。
三、我個人的“情形”算好些,至少,在過去從事武俠創作逾四十年來,我幾乎可以不理會生活、工作、稿費等現實“情勢”而專心寫我的作品,也從不求發表與出書(茲舉一例:我當年在馬來西亞的鄉間撰寫《鳳虎風雲錄》《大俠洛天池》和“四大名捕震關東”的前兩集時,純為自娛,或交知己友朋傳閲,全不知武俠小説也可以發表、刊載這回事,更不曉得有日可有稿酬能取。一九八二年時,倪匡就在金庸面前指着我説:“温瑞安寫作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先幾十萬字幾百萬字地寫完了,出了書後,才有人看了喜歡,拿去發表刊登,跟我們先有約稿刊登才執筆並不一樣。”),但也總有不遂意事、未志酬處,例如在一九八○年時,平白無辜地在台蒙受一場冤獄,以致我的出版、寫書計劃全結“打散”了,需要許多時間心力始能“恢復”,但也一度“元氣大傷”。近年來,因有從事其他生意,實在忙不過來,也打算輟筆不寫了,奈何對武俠仍有興致與抱負,加上不想有始無終,不能愧對這許多年來一直予我大力支持和鼓舞的讀者。我想,我就多寫這幾年,至少把已經開了筆的系列書完成了,希望能為新一代武俠作者做些鋪路唱道的事,對讀者作了交代,那才有資格真的可以不寫了掛筆而去,就只偶爾寫些自己喜歡寫的想寫的東西,做些自己喜歡做的和想做的事。
其實誰不是這樣計劃的呢!
是以,我還是以每部故事獨立的“刀”、“劍”、“槍”、“箭”、“棍”、“首”、“有”(《天下有敵》)以及“無”(《天下無敵》)、“一”(《天下第一》)、“敵”(《天敵》)寫完我“説英雄,誰是英雄”的“大目標”吧。
我只能以在大寂寞和大熱鬧中仍然堅持筆耕的誠意來報答讀者的忍耐與等待。
不必刻意求工,只防弄巧反拙。我只求在每部作品裏,反覆強化“俠”的意義和行為,闡釋一些新的理念,嘗試一些新的寫法。假如寫出來的東西,還算有一丁點的新意、善意、真意和情意,那就已喜出望外,喜不自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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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廿九日年底:與“下三濫”何家代表人及“太平門”梁家子弟首赴廣州,遍遊清遠飛來寺和小三峽、東莞等地。
校於一九九四年一月初:首在廣州市度過西曆生辰。盡遊廣州名勝、古廟,遍嘗廣州美食。巧遇氣功大師奇石隱士。拜會“花城”諸子並簽訂長期合作合同。孫娟等來穗會合歡暢可貴。遍住穗各大、小酒店。住酒店巧遇多位讀者予以方便。並替“細聲妹·大聲婆”慶賀牛一。十七日自羊城赴鵬城。發現翻版《四大名捕案中案》《寂寞高手》《闖蕩江湖》《江山如畫》《英雄好漢》《骷髏畫》及冒名偽作《神劍魔女》《美女·霸刀》等。
修訂於二○○四年九月:出席《逆水寒》首播發佈會為主禮嘉賓,並接受《信息時報》《南方都市報》《新快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訪問及數十家電視傳媒作現場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