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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與世有爭

    一、苦笑

    四大名捕各有他們的聯繫方法。

    迫命參與了制止破板門的廝鬥。

    冷血趕上了勸止愁石齋前的血戰。

    爭戰一開,不易止息。

    棗但幸而還是能暫時停戰:就算和平是暫時的,也總勝卻只有爭戰,沒有和平。

    崔略商和冷凌棄即把他們的情報,用他們最特殊的方法,迅速傳達了開來。

    鐵手幾乎是馬上收到了這兩個消息。

    他一旦收齊了兩項訊息,就立即進入了“別野別墅”。

    沒有人敢攔截他。

    棗因為蔡京的命“似乎”還在王小石裏。

    用“似乎”二字是因為:王小石那三箭一旦發了出去,是不是就能要了蔡京的命,還是他自己就得立即血濺別野別墅,這點大家都很懷疑。

    鐵遊夏大步而入。

    大家都望着他。

    當中有不少是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名動天下的大人物:蔡京、王小石、天下第七、一爺、神油爺爺、詹別野、童貫、王黼(他剛與另兩名親信、高手趕至)、蔡攸……

    他們就等他一句話:這句話好像只是有關於兩名欽犯的性命,但也同樣關乎堂堂當朝丞相的生死。

    鐵手一進大廳,沉着臉,神目如電,睃視全場,然後長吸了一口氣,説:“唐寶牛、方恨少都沒死,且已釋放,劫囚者都在撤退中,官兵沒有追擊。”

    鐵手説話,一向一言九鼎,重逾千鈞,無論是他的朋友,還是敵人,全都會聽信他的話。

    當一個人平生過去都重然諾,守信義,言行一致,別人自然會尊重他的話,甚至比法規條文的約束更為有效。

    鐵遊夏顯然就是這種人。

    蔡京暗底裏長舒了一口氣。

    但又提起了一顆心。

    王小石也是這樣。

    棗甚至在別野別墅裏所有的虎視眈眈的高手,都人同此心,心同此感。

    蔡京哈哈一笑,故作瀟灑地道:“解決了。幸好你要的人都沒死,沒真的釀成悲慘下場。棗我們這下大可化於戈為玉帛,成為朋友了吧?”

    王小石笑了。

    笑容很有點苦澀。

    “雖然停了手,人也救了出來,但犧牲只怕極巨;”王小石苦笑道,“蔡元長,你作的孽還不夠深重嗎?你身為宰相,普天之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善則名傳千古,萬民感戴;為惡則臭名遠播,民憤難平棗你要為善為惡,且好自為之吧!”

    説着,忽把左右十指一扣,弩本已拉得夠滿了,這一拉,居然又強自拉張了一半開來,更滿,且繃得死緊的,不即斷絃就要迸濺了。

    蔡京和一眾府內高手均大驚失色。

    蔡京急嚷道:“慢着慢着,王小石,你你你你這可不能不守信諾,我可是什麼都答允了,也什麼都辦到了……你你可可可可不能不守信信信用棗”王小石長嘆一聲、苦笑了一下,雙目一閉即開,目綻神光,清激動人。

    “你會守信?”

    “我當然守守守信……”蔡京説,“不守信不得好死棗”“好!”

    玉小石吆喝了一聲:“我放了你棗”話未説完,就射出了他的箭!

    一弩三矢:太陽神箭!

    這三箭驟發,急射蔡京,眾皆夫色,豈料射到半途,三箭分道折射,竟分三個方向射了出去:一射天下第七!

    一射黑光上人!

    一射一爺!

    驟變遽然來!

    天下第七的手上本來是一個將解未解、要開未開的包袱。

    突然間,他手上變得光芒萬丈!

    棗就像千個太陽在手裏!

    那一道箭芒,本如午陽當空飛射出來的金矢,一旦射入了天下第七手裏光芒中,就像消失了、不見了,既似同化了,也似是根本融化了。

    黑光上人詹別野卻整個人好像變成一團黑氣。

    妖氣。

    他全身就像一條扭動的龍捲風,那光芒萬丈的神箭一旦射入這“黑色地帶”,立即就失去了原來的光芒,失去了原先的威風,也失去了力量。

    一爺則不然。

    他突然仰天打了一個噴嚏。

    那一支箭瞬間射到,他突拔刀,刀長,那一把看來温柔多於凌厲、媚俗大於殺氣的刀,一刀就斬斷了箭。

    箭一斷,就像是一個疾行的老虎霍然失去了頭,也就失去了生命,失卻了力氣。

    箭落於地。

    失卻了殺傷力。

    王小石發出三箭。

    三箭都是射場中高手:但三箭都落了空。

    傷不了人。

    是傷不了人。

    更殺不了人。

    但王小石的目的,不是殺人傷人:而是阻人:阻止敵人截殺他!二、虎笑

    發出三箭的王小石,遽然向天虎笑。

    他的笑不再苦。

    而是虎。

    虎虎生風、虎嘯龍吟的虎。

    他一拳擊飛別墅總管孫收皮,一腳撐開要搶攻佔便宜的託派領袖黎井塘,他虎笑聲把截着他去路的頂派老大屈完震退七八步後再意猶未足又退七八步,別的圍攻上來的人全給他手上太陽神弩迫退。

    這時,童貫、王黼(及他兩名手下)立即護着驚魂未定的蔡京。

    王小石立即就走。

    黑光上人、天下第七、一爺正分別在應付那三支要命的改道折射的箭。

    王小石忽爾急走。

    棗要是他要突圍而去,他再怎麼厲害,輕功如何高明,都給這期間內至少調來的三千侍衞和大內高手封死了、堵住了。

    他斷然是走不掉的。

    不過王小石不是往外走。

    而是往內闖。

    這是別野別墅。

    也是蔡京的行宮。

    棗他往內闖,闖入了也只是死路一條。

    因為那兒沒有路。

    絕路。

    可是王小石照闖不誤。

    他似乎不要活了。

    在這時際,他居然不是退,而是進。

    棗進,且攻進蔡京大本營的中心與核心!

    這一下,倒大大出乎蔡京和他黨羽的意料之外,一時沒攔得着他。

    卻只有一人例外:“神油爺爺”葉雲滅!

    他恨死了王小石。

    他一直盯住王小石的一舉一動,乃至目不轉睛。

    他認準王小石是他前程的障礙石:要不是王小石,蔡京準已任用他為高官要職了。

    但他認為時機仍未失。

    他認準了王小石:只要他抓了王小石、或殺了王小石,這天大的功勳,依然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與他並比。

    所以,王小石愈是耗費時間心力,愈是耗損得蔡京心驚神竭,他便知道自己的功會立得愈大,日後地位更加不可忽視,故此他更聚精會神,全力只待必得必殺之一擊。

    終於,他,等到了。

    王小石箭射一爺、詹別野、天下第七三大高手。

    卻獨遺漏了他。

    所以他立即出手。

    出手一拳。

    一拳往王小石背門擂去!

    情況非常明顯:他要是能一拳把王小石打倒、打死,他就能在蔡相面前立下不世之功績;要是不能,他只要能稍稍絆住王小石一下、一瞬、一陣子,那麼,王小石在眾多強敵聯手之下也絕逃不了命,這功勞他也必少不了。

    所以他一拳就飛了過去。

    棗這蓄勢已久、待發甚久的一拳,竟只像是一失手、一失足間便自然而然的打了出來。

    這一拳,像沒什麼。

    其實,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只像是“沒什麼”的:你隨便拿起地上一顆石子,它也沒什麼,只不過,如果你仔細研究、分析,其實,這樣一枚沒什麼的石子,通常都經過億年萬載地殼的演變、風霜的侵蝕、火山溶岩的淬鍊,歷經過多少時代的演變,看盡多少人情世態、夢幻空花,今日,才能成為你手上輕易拿着隨便拾起一顆看來“並沒有什麼”的小石頭!

    葉雲滅自從練成了“失手拳”,他自己就是一把神兵,無須再倚仗利器。

    他一直在等着要打這一拳。

    現在他便打出了這一拳。

    葉神油一向都認為:每一次發奮努力的結果,通常都有加倍的補償。

    所以他肯等。

    等待着一施所長的時機。

    所以他敢試。

    嘗試各種不同的方式和招式,一次不成,再一次,直讓自己全盤獲得勝利為止。

    他也跟一般人一樣,飽嘗着失敗的考驗和試煉。大多數的時候,大家都嘲弄和訕笑他的失敗與挫折,而不是鼓勵與同情。他也跟大多數人一樣,在那種孤立無援而又得面對徹頭徹尾嚴峻考驗之際,他覺得是上天虧待了他。

    他每次遇上這些重大挑戰、重要關頭之時,都想放棄,但最終都沒有放棄。

    因為在那種時候,他總是在想:棗當年在武夷山之役,武林第一人燕狂徒遭江湖上黑白二道精英盡出,暗算圍攻,重創下依然不死,以一半功力換保一命,十五年後依然重出爭霸,吒叱江湖,仍舊囂狂如故。

    燕狂徒以“不死”來通過了考驗。

    棗昔年“權力幫”幫主“君臨天下”李沉舟,在開幫創業時,七名結拜兄弟大都犧牲了,但他依然一往無前,轉戰不休,終於跟柳隨風創立了“天下第一大幫”。

    李沉舟以“無畏”通過了磨練。

    棗近日“天機”龍頭老大張三爸在壯年時曾一度給人打得一敗塗地,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天下雖大,幾乎無容身之所,他帶着幾個徒弟到處流亡,但終於仍能在絕境中重新屹立,且把“天機”組織得更壯大強盛。

    張三爸是以“奮鬥”來抵抗失敗。

    棗昨日的“金風細雨樓”總樓主蘇夢枕,一身患疾七十二,病得半死不活,而且還斷了一條腿子,更因對抗強敵“六分半堂”而分心,給親信手下白愁飛所趁,先中了毒,還着了埋伏,以致大權全失,但居然能隱忍潛伏,保住性命,一直到有一日能眼見目睹及一手造成仇人白愁飛敗亡之後,他才自盡而歿。

    蘇夢枕乃以“不屈”來敗中求勝。

    葉神油覺得在人生裏,在面對考驗的那一刻:自怨自艾、退縮畏懼,是毫無意義的。有的人能通過這些磨練,有的人則不。有的人能克服各種困境,且以困境為淬鍊自己剛強鋭烈的火焰,而有的人只能終日旁徨、絕望、沮喪、憤世而活。

    他不管了。

    他可不顧一切,掙扎到底。棗不死不屈,奮鬥無畏。

    他堅信:只要能堅持最好的並且堅持到底,最後往往都能如願以償。

    他一廂情願的堅信這個。

    所以,他能忍耐、等待,用恆心和毅力,一種武功練不好,他改另一種;一樣絕招練不成,他改練另一樣。

    他知道必經努力和磨難,才能等到最好的。

    所以他忍。

    他等。

    他等着忍着來打這一拳。

    他這一拳的目的是要把王小石打下來。

    他要打倒王小石。

    要不是還有一個人和他的手掌,突然、遽然、倏然、忽然、猛然、驀然、驟然、霍然、兀然的就夾在葉雲滅和王小石中間,神油爺爺説不定棗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結果棗就真的可以一拳把王小石打倒。三、笑死

    擋在他們之間的是名捕鐵手:鐵遊夏。

    鐵遊夏看似也是要在此時搶攻並且進襲王小石。

    他並且還發出一聲怒喝:“呔!王小石,你逃不了的!”

    然後一個虎步,跨前,一掌衝出!

    他那一掌是拍向王小石背門。

    這一掌之勢,足以山搖地動棗至少,他的掌一起,掌風已滿溢了整個大廳,而掌勁也充斥於別野別墅中,遊蕩回沖,震震不己。

    以鐵遊夏向來沉潛、謙抑的性子,他很少會發動那麼聲勢浩蕩、氣功高昂的內功和掌功的。

    可能,他今天是因為恨絕了氣絕了王小石,所以才發那麼大的脾氣,發出那麼巨大的功力。

    不過,王小石可沒有因為他叫他不要走他就真的不走了。

    他反而還“溜”得更快一些。

    棗王小石原來“逃”的時候可比“追”來得更快一些:簡直像一枚給人大力擲出去的石子,勁,而且急;速,還十分快。

    鐵手一掌拍不着,卻不知怎的,卻迎上了葉神油的那一拳。

    棗不,看去是神油爺爺那一拳正好打在他掌上,彷彿是要故意替王小石擋去這一擊似的!

    轟的一聲,一掌一拳,擊在一起!

    兩人一個身子一晃,一個退了一步。

    都沒有事。

    當天晚上,葉雲滅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來,什麼都吃不下、喝不進胃裏去。

    有一次嘔吐的時候,他還發現裏邊夾着一隻牙齒。

    如是者三次。

    他總共掉了三隻牙齒。

    棗因為那一掌。

    他心裏明白:他不願意有鐵手這樣的敵人。

    他一定要殺掉像鐵手那樣的敵人。

    鐵手好像也沒有什麼事。

    但從那一天晚上起,他的頭髮一天至少掉落一百根,一直延續了三個月。

    那一段日子,他幾乎成為半個禿子。

    而且,那一夜開始,他只要閉上眼睛,都在做噩夢:夢見自己陷身在浮沙裏。

    沙很浮,他掙扎不得,漸往下沉……

    一連七夜,都做這種夢。

    所以他也心裏清楚:他也不想有像葉雲滅那樣的敵人。

    他一定要克服像葉神油這樣的敵人和他的拳勁。

    就在鐵遊夏和葉雲滅對了這一拳和這一掌之際,王小石已迅速衝破了包圍。

    衝進了內堂。

    衝入了堂內第一間房子。

    大房子。

    他踢開了門,闖了進去。

    這時,他的追兵:天下第七、一爺、黑光上人等人也追到了。

    但誰都沒有立即衝進去。

    因為門只有一個。

    王小石在裏頭。

    儘管這三人武功高絕天下,但要作第一個要單獨去對付負隅頑抗的王小石,大家都沒意思要首當其衝。

    所以大家都望向蔡京,等他下令。

    蔡京驚魂未定。

    蔡京驚魂初定。

    鐵手已向葉雲滅叱喝道:“咄!你怎麼擋開了我對王小石之一擊棗!”

    葉神油正想回叱,但張口一甜,真力激盪,元氣大傷,一時説不出話來。

    童貫扶着蔡京,他是武官出身,皇帝趙佶是先寵愛他而後因他引介而寵信蔡京,所以更恃勢行兇,目中無人,改而向鐵手叱道:“你於嗎放那廝逃命!你這小子衙差不要活了!?”

    鐵手索性一負雙手,淡然道,“你們可都看見了,是我出手對付王小石,沒他那一拳,王小石早就倒下了。”

    童貫也眼見“實情”如此,所以更氣上頭來:“哼,嘿,諸葛老兒的走狗捕快也會追捕王小石?笑死我了!”

    鐵手氣定神閒,道:“童將軍勿笑,更千萬莫要笑死,否則,童家軍一定會誣構在下多一罪狀:那就是將軍是遭在下點了笑穴而笑死的了。”

    童貫氣煞,眼暴瞪若銅鈴,正要發作,王黼怕遭鐵手聲東擊西、移花接木,忙安慰道:“童將軍別惱!王小石走得入別野別墅,便插翅也難飛。他現在自投羅網,困死房中,如此更好,這兒銅牆鐵壁,咱們就來個甕中捉鱉,他死定了,才犯不着跟些衙差雜役慪心慪氣!”

    蔡京這回驚魂始定,忽喊:“不行!”

    眾皆不明。

    蔡京這時驚魂已定,叱道:“不能讓他在房中!”

    黑光上人詹別野第一個省悟,叱道,“對!這房裏有棗”話未説完,他身上黑光大作。

    如一道黑雲,遮星掩月。

    同其時,天下第七手上發出一道極其奪目眩眼燦臉亂神的強光。

    同一時間,一爺出刀。

    長刀一揮。

    那房間登時倒了。

    塌了。

    房門也沒了,銅鏡也給震裂了:棗沒了房門的房間,一切遮蔽傢俱都給震碎、震倒,王小石這時難道還能不現形、現身嗎?四、哭不得

    可是勢必也理應無所遁形的王小石卻還是遁了形。

    這一回,連蔡京一向擅於控制的表情也哭笑難分了起來。

    笑不出:是因為王小石竟然潛入了自己的居所,脅持了他,還逼他下令釋放欽犯、不再對劫囚者追究格殺,之後還居然在自己身邊多名高手截擊下,公然逃離得了“別野別墅”!

    棗以自己一貫小心慎重,身邊高手如雲,加上起居之處向以守衞森嚴著稱,而今這權威和形象都赫然給王小石一手打翻、一腳踢破,這還了得!

    權威這回事就是這樣:只要給人攻破了一個缺口、打倒了一次,立即,它就威信大失,它必須不斷的復加上去,權才有威,威而有權,一旦開始倒減,那麼,就冰消瓦解,兵敗如山倒,很快很快的,恐怕就連最後一點的權力和威信也涓滴不剩了。

    所以,權威的擁有者一定要一寸山河一寸血,寸步不讓,退一步便無死所,只能維護他的權威,而且還愈要鞏固權和威,不能讓它有任何缺口;因為一旦有了破綻,很容易便完全崩潰瓦解,所以權威是隻進不退、沒有回頭路、走向不歸路的玩意,但又是人人都最愛玩的玩意兒。

    棗或許直至權崩威滅為止。

    蔡京同時也哭不得:儘管他剛才也許怕得幾乎淚涕交迸,在皇帝龍顏大怒之時也曾涕淚紛紛求恕不已,但在他一干手下和擁護者面前,他是不能哭的。

    一哭,就給人覷出了虛實。

    在權位上,連笑和淚,都只是一場戲、一次演出,除了為爭取政治上的本錢,都不該有任何大喜大悲的。

    對蔡京這種老世故的“大佬”而言,喜怒不形於色,是當官從政者的第一道不可有失的防線。

    棗儘管王小石剛才是脅持了他,而且自出自入,如進退於無人之境,且不管在場的人如何驚詫、驚疑,他自己也一樣震動、震撼,但就一定不能先露了形跡。

    因為這是危機,他一定要跨越過去。

    這麼多年來,在政治上的翻雲覆雨,在朝廷中的爾虞我詐,使他知道遇上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步驟,是先冷卻它。

    棗困境是有熱力的,那“熱力”使人難受,而且有一種爆炸的迫人,令人神眩目昏,要對付它,先要讓它冷卻下來。

    一旦冷卻,它便回到“本來面目”,無論問題、困難有多大,只要呈現了原來的形跡,便不太難對付、應付。

    要使問題冷卻,首先要自己冷靜下來;要自己冷靜,那就一定不能有任何驚慌,心要安靜,人才能冷靜。

    要解決困境第一要害是:絕對、絕對、絕對不可驚慌。

    因驚慌於事無補,而危機往往趁驚怕和慌亂時趁虛而入,而且,一個緊張不安的人,易為這種心理而擊潰,不可能盡展所長。惟有冷靜,才能認準困難所在、抓住問題核心,甚至即時解決了問題。

    蔡京現在就是這佯:一、他先是怕、驚疑和生氣。

    棗他的命曾懸於王小石手中,不到貪生怕死的他不怕。

    棗他在大房中確有秘道,那是用來以備有日自己若遭親信手下叛變時,亦有逃遁的後路,王小石而今居然先行利用了這隧道,令他驚疑極了!

    棗究竟王小石是怎麼知道這秘密甬道的?誰出賣了自己?誰告訴了他?這都令蔡京憤怒難抑。

    二、當他一旦發現王小石已利用地道逃逸後,他立即表現得神逸氣定,好像早就知道了王小石必然能逃得了出去似的,微微笑道:“果然給他快了一步!”他不慌不忙的吩咐道:“文世侄,一爺,你們帶人到萬歲山的皚皚亭去截他去棗看還截不截得着?”

    天下第七和一爺領命便去。

    三、他接着下來馬上思考了兩個問題:棗王小石既知這內堂第一間房:“心震軒”有秘道,那麼,別野別墅裏一定有卧底,自己身邊也一定有內奸!

    棗他馬上聯想起當日王小石借受自己之令殺諸葛先生其實是要藉機狙殺自己一事;以及昨日才真相大白,但他卻一早已暗中擘劃的:蘇夢枕原來沒有死,卻受敵人包庇保護,倒戈一擊逼死了出賣和背叛他的白愁飛!

    兩件事加起來,蔡京腦佇立即產生了一個疑問:棗王小石是不是還沒有走?

    棗他會不會還留在地道里,俟自己盡遣人手追殺他時,才反撲出來攻襲他?

    於是,他立刻改換了人手。

    他要“神油爺爺”去取代天下第七。

    他的身邊一定要留下忠心且絕無貳心的親信。

    而且還得要武功超卓、高強。

    他信得過“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

    棗因為天下第七對外的關係很不好:他父親也曾是朝廷命官,但太工幹心計,害過不少人,後來終給敵對派系六扇門裏的高手殺了;天下第七一向跟他父親不和,所以早無相干,但受過他父親迫害的人只要知道他們份屬父子關係,對他也不見得有好感,深惡痛絕的,還大有人在。

    世事本就這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何況,“天下第七”的武功很高,做人功夫卻很不足,他在蔡京手上行了不少惡事,若失去了這個靠山,他就什麼也不是,必遭人追殺於江湖棗雖然要把他殺了也還真不容易。

    “黑光上人”則更信得過。

    棗因為詹別野現在“國師”的地位,得要靠他一手扶植。

    他們倆唇齒相依、血肉相連。蔡京若有了這位國師為他造勢,更加可以為所欲為,如虎添翼;而黑光上人若失去了蔡京的支持,只怕變的種種戲法很快就要給戳破,一切神蹟都得要不靈了。

    棗像趙佶這種好玩、荒淫的皇帝,今天會相信這位法師神通廣大,明天卻可能去拜奉另一位活佛法力高深了,如果沒有蔡京作為穩實的後台,詹上人不見得能夠超然了那麼久、權威了那麼長的一段日子的。

    何況,這地方本來就是送給詹別野的,甚至以他為名,現在丟了人,最丟臉的,第一個仍要算是這位“黑光上人”。

    所以他先留住了詹別野和天下第七。

    他派葉雲滅和一爺去追擊,臨行前還握着葉神油的手,鼓舞而且關心地説:“你雖然才跟我,今天也沒成功截殺王小石,但我還是信任你。”他懇切得每一句如出肺腑:“天涯海角,你給我把他抓了回來,不然,殺了也是一樣。”

    葉三滅頷首。

    用力。

    很用力。

    他要做到這件事。

    他一定要做到這一件事:棗以報答蔡相對他的“知遇之恩”。五、笑不出

    一爺和神油爺爺領人才去,蔡京立即着天下第七率人撬開櫃旁那大黃銅鏡後地道入口,着童貫的親兵“五虎將”下去好好掃蕩一番,生怕王小石就潛伏在裏面。

    這時,他就跟童貫、王黼、詹別野以及蔡攸等迅速商議出一個頭緒來:“王小石能懂得從這兒逃走,一定有內應。”

    於是,他們要馬上找出那“內奸”來。

    要知道,這種人反而不一定擅於外爭,但一定善於內鬥:他們最怕的是身邊的敵人,而不是遠在天邊的外敵。這實跟他們的所作所為,如同盜賊有本性上的休慼相關,難免會特別忌諱。

    他們找出蛛絲馬跡,推理尋由,點清人數,剔除可能,在那所謂的五“虎”將回報地道並無敵蹤,而留下的痕跡直達皇宮的百歲山雁池之時,他們已約略得出了個結論,有了一個極可懷疑的對象:蔡璇!

    在找出這個“線索”之前,蔡京一直非常慎重的要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守在他身邊棗要是有一個派遣出去,另一個也定必在他左右圜視。

    例如在天下第七率人進入地道尋索王小石的時候,黑光上人就在蔡京身旁;當黑光上人到處去搜查蔡璇下落之際,天下第七便護着蔡京。

    懷疑蔡璇是王小石的內應,黑光上人詹別野是第一個警省到的。

    但他並沒有馬上道破。

    他侍候像皇帝趙佶、宰相蔡京這些人已多年了,十分清楚這種人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各人脾胃,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他也有不少徒子徒孫,他要收服這些三山五嶽的人,自然都有非凡手段,且得要對症下藥,對各人的心態喜惡,亦瞭如指掌。

    他看透了這些所謂宮廷侯爵、大官貴人的威嚴嘴臉、大義凜然,但私底下卻什麼好事都幹過。通姦、亂倫、凌弱、欺貧,從勾結私營到強佔婦女、收養孌童,乃無所不為。

    所以,當皇帝忽然心血來潮、良心發現的時候,忽然祭了那麼一次神,就責問他為何不就馬上風調雨順、天下太平?公卿大臣、宦官上將,莫不如此希冀。他只好找些好聽的話搪塞過去了,但事實上,他心裏想説的是:棗你們做盡這些喪盡天良的事,沒馬上有現眼報,上天已經很不公允的了。

    他當然不會這樣説。

    宮裏的人都當他是活神仙;朝中大臣對他又敬又畏。蔡京期許他做好一名活仙人,百姓希望他是一個好神仙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一勝任,但他卻肯定自己是個對人情世故遍歷、通透的人。

    因此,他看出了蔡京與蔡璇有暖昧棗當然也不只是蔡璇,蔡京跟他的好幾個女兒與親眷,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但他只是留意。

    沒有説破。

    他一直都很留意蔡璇這個女子,因為她很特別。

    她當然相當漂亮。

    可是這個並不是詹別野特別留意她的原因棗雖然黑光上人也相當好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空色不分家,他好色也只不過是好空而已,不犯戒,不破律。

    他留意蔡璇是因為她在蔡京的女眷裏,是很懂潛藏的一個。

    黑光上人留意到蔡璇的舞姿,必須要輕功非常好的高手才能舞得出來的,她的力氣也很大,有次府裏有位婢女不小心滾下井裏去了,她單人用一個桶子就把對方平空吊上來了;她的應變也很快,黑光上人曾派人試過她。

    可以這樣説,蔡璇除了對自己愛唱歌並且把歌唱得相當好一事全不遮瞞之外,其實她的潛質全部隱忍不發,一點也不透露出來,形諸於外的,反而是她那種官家小姐的脾氣、挑剔、火性兒。

    黑光上人因而覺得很有趣:蔡璇為啥要隱瞞這些呢?

    棗這不像是一個雙十年華女子的嬌憨無邪。

    詹別野卻只心裏思疑,口裏不説。

    棗誰知道蔡璇這樣的舉止,是不是來自蔡京私下授意的?

    他要是先行點破了,萬一蔡京惱羞成怒、認為自己多事礙事,豈不功討不着,反而惹人煩、討人厭?

    所以他不説。

    只觀察。

    留心。

    也留意。

    而今王小石居然在別墅的重重包圍下逃出生大,詹別野知道一定有內應,他很快便想到了蔡璇:她受何小河脅持之後,便走入了內堂,詹上人有留神,見她走入的正是之後王小石遁走的那間房子!

    他馬上去找蔡璇。

    蔡璇已不在。

    誰也沒現見着她。

    她,走了。

    棗跟王小石一道兒離開了!

    黑光上人知道再也不能緘默了。

    棗再不作聲,就得要背黑鍋了。

    所以他馬上通知了蔡京。

    收到這消息之後的蔡京,一時真是笑不出來。

    他跟蔡璇確有曖昧關係棗他特別疼愛這個女兒,但由於他行事十分小心謹慎,他跟她也並沒有太多獨處的機會。

    他也故意讓黑光大師隱隱約約的知道他們的事,他對詹別野的聰明和善解人意,有着絕對的把握,他知道黑光上人是既不會問,也不會説予人聽的棗就算説了,他也不怕,他已隻手遮天,打個噴嚏就能翻雲覆雨,他還怕什麼!

    只不過,一聽是蔡璇,他心道好險,也真有點不是味道。

    他馬上去查蔡璇的一切資料:在這同時,孫總管發現有兩名親兵,給點了穴道,軟倒在帳幔之後。他們外服盡去,孫總管初還疑為是敵。

    蔡京即命人解開他們的穴道,才知道他們本是守在“心震軒”的,但就給王小石欺入房門之前給點倒了。

    蔡京看到他們,跌足道:“一爺他們那一趟萬歲山是白跑了。”

    童貫不明:“怎麼説?不一定追不上呀!”

    蔡京道:“王小石和阿璇剛才真的沒有走,還留在屋裏,聲東擊西,故佈疑陣,讓我們以為他從地道遁走,害我們分散人手,白追了一趟。”

    童貫大吃一驚,王黼忙按鍔四顧道:“他……他在這裏?他他在哪裏?”

    蔡京道:“不。剛才他是在的,但現在卻已真的走了。”

    王黼狐疑地道:“你怎麼知道他已走了?”

    蔡京道:“他才不會留在這兒等我發現。他見我身邊一直有高手護着,沒把握殺我,就一定走,絕不會呆在這兒讓我們發現。”

    童貫瞪着銅鈴般大目,顧盼虎吼:“他在哪?叫他滾出來!本將軍要他死得好慘好慘。”

    蔡京的長眼尾睞睞一瞄,微笑下令,到處徹底搜索。

    王黼兀自不肯相信:“他走了?他怎麼走的?他怎能從我們眼前大刺刺的走過去?不可能吧?他會隱身法不成?”

    蔡京道:“他確是明目張膽的走出去的。剛才一爺領的兵,其中有兩個便由他們喬裝打扮的。大家都忙着去追他,卻不知追他的人便就是他。”

    王黼這才放了心,怒道:“他好大的狗膽!”

    蔡京還沒説話,卻聽詹別野呈來他所發現的:在蔡京剛才坐着接見葉雲滅的太師椅下有一張紙。那紙上寫着幾個字:“狗頭暫且寄下,信約不守必亡。”

    蔡京看得怒哼一聲,劈手將信紙一甩,卟的一聲,紙沿竟直嵌入枱面裏去。

    眾皆大震,知蔡京功力高深。

    蔡京向黑光法師略微點頭,表示嘉許:剛才他長時間為王小石持箭所脅,顏面全失,現至少撈回了個彩頭。

    不過他也確心寒骨悚:王小石剛才確在這裏,且在自己身後不遠處,要取自己性命,着實不難,幸好自己一直留有高手候在身邊,否則,只把重將全派去追捕,後果不堪設想。

    更可怕的是蔡璇。

    棗一個就常在自己身邊的人!

    他想到王小石和蔡璇這兩個“危機”,就警省到:自己日後一定要更小心、更慎重,更要有萬全的防範,不可以有輕微的疏失。

    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何況這樣子的“失足”,也得一失足成千古笑呢!六、哭笑難分

    蔡璇的“資料”,很快便送上來了:這些“來龍去脈”的記錄,在這兒都有孫姓總管為他編排整理。孫收皮在“別野別墅”裏的身份一如蘇夢枕身邊有個楊無邪一樣。

    蔡京一看,卻頓時哭笑難分。

    原來蔡璇竟不是他親生女兒!

    這當然十分荒誕,一個人怎會連自己兒女是不是親生都不記得?更何況以蔡京之精明機心,更不致如此糊塗。

    棗一個大奸大惡的人,通常都要比忠誠正直的人聰明。

    也就是説,奸臣往往比忠臣更有機心。

    但世事偏就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當時雖然男女分際森嚴,對倫常綱紀,亦十分注重,不過因為皇帝本身就荒淫奢靡,乃致上行下效,大家説一套,做一套,到頭來,反而是民間百姓,嚴守綱常,但對當朝得勢有權者而言,只要興之所至,淫心一起,什麼倫常分際,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許多豪門大室,根本就是沆瀣一氣,胡來一通。

    蔡京可謂是當時得令的人物。除了皇帝,誰能節制他的權力?就算天子,也未必不聽他的,因為失去了這個人,當皇帝就當得沒那麼快意了。是以,蔡京更為所欲為、肆無禁忌,妻妾成羣,僕從如雲。

    妻妾一多,兒女更多不可勝數了。

    多得甚至連蔡京本人也搞不大清楚。

    他不清楚,但他並不迷糊,就像宮廷裏自有太監對發生大小事皆有記錄一樣,他的起居生活,家庭細節,都有人詳作記錄。

    監督和蒐集這些記錄的是總管孫收皮。

    蔡璇便是這樣一個“畸型”的特例。

    她原來根本就是獄吏章宰之後。章宰因上書向皇帝陳情,提出蔡京私改“鹽鈔法”,印鈔廢鈔,全力謀私,危害天下,宜以禁止約制。趙佶不辦此事,卻交給了蔡京。蔡京一怒,削其官,把他黥面刺字,發配充軍,中途毒死。王小石剛才在怒斥蔡京盡除異己的時候,就提過這個人。

    至於這清宮章宰全家,都貶為奴隸。其中章璇兒及其胞妹章香姑,因長得雪玉可愛,巧恰給蔡哀的五妾陳氏看中,陳氏又並無所出,故就納了來當乾女兒。

    當時,章璇兒和章香姑年紀還小。一個八歲,一個六歲,大家都以為她們都未懂事,也不怎麼為意。事實上,蔡京家族已無限膨脹,財雄勢大,人丁旺盛,他也搞不懂哪個兒子、女兒是乾的還是濕的,親生的還是過繼的。

    其實,章璇兒、香姑已懂事。她們眼見父親全家遭受迫害,而今又賣身蔡家,受種種苦,力求生存,她們只好忍辱吞聲。

    陳氏讓這對姊妹花改姓蔡,把名字的最後一字去掉,於是就成了蔡璇、蔡香;蔡京於是乎又多了一對“女兒”。

    日子久了,蔡京也忘了這對寶貝兒是不是真的自己所生了。棗何況,他為爭權,不惜斥弟殺子;為淫慾,也不怕亂倫通姦:蔡璇、蔡香,到底是不是“女兒”,已不重要了。

    問題是:棗是不是仇家的女兒,卻非常重要。

    還十分的重要。

    因為這是要命的事。

    現在已查出了個“究竟”:棗蔡玻竟是章宰的女兒!

    難怪在這重要關頭上,會給自己倒上一耙了。蔡京心道好險。他是個善於自惕的人。一個人已手握大權,又有足夠的聰明,他卻用來思慮周劃如何鞏固自己的權力和財富上,另一個他所注重的,就是怎樣保命、延壽。

    他再次想到自己日後得要多加提防:王小石能混進別墅裏來,蔡璇居然是常年在身邊的卧底……自己再要是大意下去,只怕就得要老命不保了。

    棗沒有了命,還有什麼富貴?哪提什麼享受?

    所以,他日後對自身安全防範,更是講究,更做足了功大,致使日後謀刺他的俠客志士,都不能順利得手。

    這不啻是王小石這次箭逼蔡京要他下令放囚的反面效果。

    蔡京也立即下令孫收皮追查另一名“奸細”:蔡香的下落。

    孫收皮立即領命。

    一直以來,因為他覺察蔡京跟蔡璇有曖昧,故不便對蔡璇來歷作仔細審究,而今發生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蔡京難免會遷怒於他,他為保家安命,所以查得分外落力,連蔡京五妾陳氏的家世來歷也一併清查了。

    不過,蔡香卻在七年前,已“神秘失蹤”了。

    蔡璇跟王小石跑了。

    蔡香夫蹤了。

    棗章宰一家的後人下落,到此就斷了線。

    蔡京知道在這些人面前,不可以有受挫的表情。

    所以他想笑。

    笑總代表了成功和勝利。

    不過他笑容未免有點哭笑難分。

    棗無論是誰,忽然發現自己的女兒竟背叛了自己,都不會好受。

    何況這個他養了多年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兒”!

    還好,總管老孫是一個很聰明、機警且善懈人意的人:他呈報那些不利於他的資料,都是私下的。

    當蔡京審閲那些資料之時,孫收皮就拼命的跟大家説話棗説話不是肉搏,也許不是拼命,但孫收皮的確説得十分“賣命”。

    他要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好讓蔡京可以回覆/掩飾過來。

    棗也就是為了孫收皮有這個特點,蔡京不惜重金禮聘,把他原從“山東大口神槍孫家”的總管一職,挖來了當自己府邸的大總管。

    一個好的助理當然懂得什麼時候挺身出來替主人當“惡人”。

    棗大家都想暗中觀察蔡京看“報告”時的臉色,但卻給孫收皮東問一句、西笑兩聲擾亂了心神。

    一位好的主管自然知道替自己的老闆在重要關頭爭取“歇一口氣”的機會。

    棗孫收皮在這關節眼上,寧可自己緩不過來一口氣,也得讓主子先透七八口氣再説。

    他成功了。

    蔡京已轉過了臉色。

    其實他也不需要太辛苦、太刻意。

    因為他有一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萬一形諸於外,也能迅速恢復、莫測高深的主公。

    蔡京一手把“資料”和“報告”擲於地(當然,孫收皮立即便收了起來),不在乎似的哈哈笑道:“在我好心好意,替貪官章宰養大了女兒,而今她竟恩將仇報,勾結王小石這等逆黨,真是知人口面難知心。我早知她暗懷禍心,但總予她改過自新,她三次害殺我不成,沒想到還勾結了王小石,今日來個倒耙一招!”

    童貫悻悻然道:“太可惡了。相爺真是宅心仁厚,以德報怨!什麼東西嘛,敢在大歲頭上動土!我們該怎麼對付這些逆賊是好?”

    “我會請皇上頒誥天下,請各路英雄好漢、衙差捕役,務必要緝殺王小石毋赦!我,王兄、童將軍,各派高手千里追殺王小石和他在逃的同黨!”蔡京説殺人的時候臉上眯眯的笑紋看來竟有些兒慈祥,“我會向京畿路傳下命令,不許再給王小石踏入京城半步!”

    王黼忽問:“王小石當然罪不可恕,但這次在菜市口和破板門二處官兵俱受亂黨劫囚衝擊,這些暴民惡賊,一日不誅,京城豈有平靜之日?”

    蔡京嘿嘿一笑,欲言又止。

    他當然更想一氣把反對他的人全部剷除,一個不剩。

    但他也記起王小石的話:棗你要追究,只能追究主謀。

    棗我就是主謀人。

    棗你至少有七道偽詔矯旨落在我手裏!

    棗只要你一不守信,我自會着人呈到聖上那兒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領,看皇上這次還信你不!

    是以蔡京垂着目,像看到自己須角有隻小蜘蛛在結網,嘿嘿的只笑着,孫收皮即接道:“這個當然,但擒賊先擒王,先把亂賊羣寇的首領拿下了,其餘的還怕不一一授首嘛!”

    童貫、王黼是何等人物,官場已混到成了精,做人已做到入了妖,一聽明瞭三四分,再看更白了五六成,都説:“對,先格殺了王小石這罪魁禍首再談其他的!”

    “便是!王小石不除,其餘小兵小卒宰一千一萬個也沒意思!”

    蔡京這才笑了,跟大家離開了“別野別墅”,商議如何一齊上奏天子,請皇帝親自下令,格殺王小石,並順勢參諸葛小花一本,説他勾結亂黨,謀叛造反,殘害朝中大臣:留在“別野別墅”裏的太陽神箭,就是最好的罪證。

    蔡京與其説恨王小石,不如説他“怕”王小石。

    棗像他那麼一個神威莫測、向來高高在上的人,王小石卻每次都能迫近他、威脅他,讓他喪盡了顏面。

    雖然説,以他堂堂“相爺”之尊,居然會怕一個市井遊民王小石,實在是一件説不過去的事。

    但他更恨的,卻是諸葛正我。

    他“怕”王小石,只要設法把王小石拒之於千里,就不愁他來對付自己。

    可是真正能威脅自己的,卻是諸葛小花!

    棗剷除諸葛老兒才是當務之急。

    這點他很清楚。

    十分明白。

    他們都離開了“別野別墅”之後,孫收皮開始着人收拾“殘局”,重整“場面”。

    其實所有的“大場面”,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還必須有他這種人來料理打點,才可以“上場”、“完場”。

    他特別小心謹慎的把有關蔡(章)氏姊妹的資料一一收起。

    他知道蔡京必然還會再審閲這些“資料”,但又不許除了他自己之外有任何人會看到它。

    這點很重要。

    不明白這點的人,根本幫不上任何“大人物”的忙,也不會允許讓他靠近身邊,成為親信。

    孫收皮還特別親自去收起了那張王小石留下來的、由黑光上人發現的紙條。

    他拿到字條的時候,還特別用手稱了稱,留心看了看。

    紙條是稍微沉重了一些。

    棗果然在紙沿上,給嵌套上了一圈刃鋒。

    刃鋒一旦鑲嵌在紙沿,自然就有了重量:就算這紙張隨便往地上一落,只要不是石板地,就一定像一支飛鏢似的,釘插於地。

    蔡京當然不會寫一張字條來如此侮辱自己:敵人在他府邸裏出入自如、橫行恣肆,畢竟是件極不光彩的事。

    但紙條卻是黑光上人先發現的。

    是他遞給蔡京的。

    蔡京閲後,就往寬大檀木桌上一摔,卟的一聲,紙張都嵌入枱面裏去了。

    蔡京露了一手。

    大家都看到了。

    嘆力觀止之餘,大家也頗佩服蔡京的深藏不露,內力深厚,咸認為就算王小石真的放箭射他,也未必傷得了丞相大人!

    孫收皮看到這張字條,卻佩服另一個人:黑光上人!

    棗難怪他能當上國師,而自己還只不過是相府的總管而已!七、欲笑反成泣

    王小石三箭各射堂上保護蔡京的三大高手後,並得鐵手及時反挫化解葉雲滅之一擊,他不往外闖,卻衝入內堂。

    一入內堂,即見蔡璇向他招手。

    他逸入“心震軒”,並見蔡璇已點倒了兩名守衞,飛身上牀,示意叫他過來。

    王小石沒有猶疑。

    蔡璇打開牀上秘道。

    她往下跳,並叫他也往下跳。

    王小石也不遲疑。

    秘道很窄。

    兩聲息相聞,肌膚相貼。

    王小石亦不避嫌。

    蔡璇沒往秘道里走。

    她只停在那兒,微乜着眼,相當媚。

    “我叫你下來你就下來?”

    “是。”

    “我不走你也不走?”

    “是。”

    “你相信我?”

    “是。”

    “你憑什麼信我?”

    “我相信諸葛師叔。他叫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何況,你剛才唱的歌,很好聽,壞人是唱不出那種歌的。”

    蔡璇對王小石後半段的説法無疑感到十分訝異,但禁不住問:“舞我跳得不好嗎?”

    “也好。但還有更好的。”他在這時候居然還有心談起這個來:“我認識一個女子,她跳得就比你更好。”

    他説的當然是朱小腰。

    棗他當然不知道朱小腰已在不久前、在一場舞后喪失了性命。

    蔡璇聽了,有一陣子不高興,但隨即又對這不説偽飾話的漢子另眼相看起來;她也是個妙女子,居然在這時候仍有閒情談歌論舞,還幽幽的説了一句:“希望有機會我也能見見她。”

    她以為那是王小石的情人。

    然後她下令:“我們已把氣息留在秘道里,現在可以出去了!”

    因為秘道太黯,敵人太強,以致王小石當然沒有注意到她本來孕育笑意的玉靨,卻掠過一陣奈何奈何莫奈何的欲泣來。

    王小石沒問為什麼。

    他也溜出了秘道。

    兩人伏於樑上,一路匍行,回到廳上來,不生半聲一息。

    王小石還掏出了一張早已寫備的字條,彈指使之飄於剛才蔡京所坐的大師椅下棗這時候,蔡京正與一眾高手攻入“心震軒”。

    王小石卻與蔡璇伏於樑上,未趁這亂時逸去。

    他們以近乎腹語的低聲對了幾句話:旋:“你先走。”

    石:“你呢?”

    旋:“我在看還有沒有機會。”

    石:“我也是。”

    “只要他把身邊的高手都遣去追我們,我就有機會下手。”

    “我看他不會這樣不小心。”

    蔡璇聽了,白了王小石一眼。

    那眼色很美。

    棗這麼緊張的關頭,眼意仍是慵慵的,似對世情有點不屑、相當厭倦。

    無奈。

    更特別的是無奈的感覺。

    蔡京本來已把身邊高手都派去追殺王小石,但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留下了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

    這回蔡璇沒有説話。

    她是用眼色。

    用眼波表達。

    她的眼很小。

    細而長。

    但很會説話。

    她好像是説:“你對了。他果然沒有疏忽。”

    然後她的眼波又在示意:“該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王小石明白她眼裏的話,彷彿也聽到了她心裏的聲音。

    他們的行動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們混在一爺所帶領追擊他們兩人的部隊中一起浩浩蕩蕩的邁了出去。

    當然,那要經過易容。

    還需點倒了兩個相府的親兵。

    王小石這才發現:蔡璇堪稱“易容高手”。

    棗她在這短短的頃刻裏,在極不方便但她顯然有備而戰的情況下,既替她也替他匆匆易了容,居然一時還沒給人瞧得出來。

    葉雲滅沒瞧破,那是當然的。

    因為神油爺爺根本還沒熟知軍隊人馬、誰是誰不是相爺手上的兵卒。

    但一爺好像也完全沒發現。

    這位御前帶刀侍衞大概只習慣“帶刀”,並不怎麼“帶眼”棗要知道精擅於“易容術”的高手是絕對有辦法把人改頭換面,使熟人相見難辨的,但要在這麼倉促急迫的情形下化裝成一名軍士,躲過“別野別墅”眾多高手與侍衞的眼力,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尤其蔡璇是個纖纖女子,要扮成雄赳赳的軍人,可更不易欺人耳目了。不過,看來蔡璇的“易容術”確是高明,加上有部分禁軍是一爺率統,並由他帶入別墅裏來保護蔡京的;他既沒發現,大家也就無法指出其偽了。何況,在禁宮裏,手掌大權的太監梁師成、大將軍童貫、宦官王黼等手下有不少侍衞、奴僕都專挑長相俊美的,大家也不引為異。

    既然“一爺”沒有發現,大家就更沒發現了。

    棗儘管蔡京縱足智多謀、算無遺策,但他畢竟高官厚祿、養尊處優慣了,並不是江湖中人出身,不知道江湖人有的是天大的膽子,賁騰的血氣,這不是他那種膽小如鼠、但只大膽的貪財蠢國的社鼠奸臣可以揣想得出來的。

    或者,一爺是個聰明人。他能在極聰明機詐、擅於偷竊權杌、蠹政於朝、呼風喚雨、以權謀私的檢校大尉梁師成手上成為三大紅人、高手之一,並指派他跟從保護皇帝,地位自非比尋常。他若不是也極聰明、機智,在這樣的位子上,是決活不長、耐不久的。

    一個聰明人當然會只看見他該見的事,而“看不見”一切他不該看見的事物。

    可不是嗎?

    棗這年歲裏,連清廉明斷的包拯也給毒殺了數十年矣。

    忠臣良相,圖的是萬古流芳,名傳萬代,但唯利是圖、急功好名的人,只嫌百年大長,只爭朝夕。

    其實對一招半式定死生成敗的武林中人而言,朝夕也太緩,爭的是瞬息。

    只是皇帝徽宗送給蔡京的這一座“西苑”(“別野別墅”只是蔡京用以巴結、招納詹別野為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的“雅稱”),大得不可置信。

    他這一座西花園,本就幾乎跟皇帝的“東苑”相媲毫不遜色,但他還要重新擴建,拆毀四周民屋數百間,還代皇帝下詔,要開封府內靠近他別墅的七條街全統歸於他田產名下,任意處置。一時間,這數百里方圓之地的居民全都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淪為乞丐、饑民,乞食求施於道,京城比屋皆怨。

    這一來,西苑更見其大,珍禽異獸,瓊草奇花,盡收苑裏。王小石和章璇要混在軍隊中溜出去,想做得不動聲色,當然要相當時間才能辦到。

    王小石心懸於菜市口和破板門的兄弟安危,但心焦歸心焦,卻急不得。

    棗他若是自身一人,或可説走便走,得脱圍而出,但身邊有了章璇(這女子還有恩於他,替他解了劫圍,還一齊落難),他可不想輕舉妄動。

    他是個不想犧牲自己身邊任何親朋戚友的人。

    他是個武林人,必要時,可以斬惡鋤好,以暴易暴。

    到大情大節、大是大非上,他傷人殺敵,可以毫不手軟。

    但他卻下也決不為一己之利、一心之私而傷害任何人,就算朋友、敵人、乃至不相識的人也都一視同仁。

    他自認這些是他性格上的壞處和弱點:所以他成不了大事。

    他自覺並非成大業的人材;只不過,他來人生走這一趟,只求盡一個人的本分,能幫多少人就幫多少人,能做多少好事就做多少好事,他卻沒想要成大事、立大業。

    棗如果要傷害許許多多無辜無罪的人才能成功立業,他豈可安心?他只想快樂、自在的過此一生,不安心又豈能愜意?

    這種功業,對他而言,不幹也罷。

    所以他入開封、赴京師,只為了完成他那麼一個自小地方出來的人到大地方龍蛇混雜之所在闖一闖的心願。之後,加入“金風細雨樓”,是為了報答樓主蘇夢枕的識重,而他也認準了透過“風雨樓”,就能或多或少的牽制住橫暴肆虐的奸臣佞官勾結黑道人物魚肉百姓、毫無憚忌的禍患。他後來退出“風雨樓”,就是不想與自己的兄弟爭權奪利;他逃亡江湖,為的是要格殺貪婪殘忍、惟務聚斂的蔡京。他流亡天下,也不覺失意;重回京師,第一件事便是要打探結義兄長下落,然後為他復仇,重振“風雨樓”聲譽。而今他直闖西苑,脅持蔡京,為的是營救兩位拜把兄弟、好友:畢竟,他是一個見不得有人為他犧牲、也忍不得有人犧牲在他面前的人。

    別看他那麼個武功蓋世、血灑江湖、大風大浪幾許江山多少刀劍當等閒的不世人物,他卻連貓狗雞魚也疼惜,雖未食長齋(但嗜吃蔬果),偶也吃肉,但對一切為他殺生的動物(不管家牛羊鹿)一概謝絕。

    沒有必要的話,他也絕不殺生。

    棗何必呢?大家活着,何苦殺傷對方而讓自己逞一時之快?如果不是非這般不可活,又何苦不讓他人(甚或畜牲)好好的活下去?

    這種事,他不幹。

    他雖急於知曉一眾兄弟是否已然脱險,但他再急也不想牽累章璇涉險棗何況,剛才她已為了救他而暴露了身份,再也不能待在蔡京門中卧底。

    所以他忍着。

    等着。

    終於等到一爺率領着隊伍出了西苑,他才示意章璇,趁隙脱隊,但章璇卻早一步已混入街外人羣裏去。

    王小石生怕章璇出事,所以躡後追去,又因不敢大過張楊,只好在人羣擁擠中閃身、漫步,不敢施展輕功。

    在西苑外的大街店鋪林立,行人如梭。這兒的大宅自然是蔡京的府邪,靠近他住所之地,全給他老實不客氣一人獨佔了,但離開別墅範圍外的店户、百姓,本都對這權傾天下的人物有避之則吉的心理,避之還猶恐不及,卻非但避不了,連逃也不可以。那是因為蔡京要他住處興旺熱鬧,繁華威風,以顯他富貴本色,便下令不許商賈百姓作任何搬徙,還把一些在別處營業的生意遷過來這兒開業,不管賠蝕虧損,一概都得賦重税,否則將財產充公(入蔡京庫府),重則殺頭破家。

    這樣一來,就算明知虧蝕,一般商家也只好過來開店,不敢遷往別處;蔡京令下,只有這一帶買得到別的市肆所買不到的絹、麥、監、茶、米等貨品,把價格訂得奇高,但人們不得不借貸賒求,所賺的都落入蔡京口袋裏。

    是以,這兒一帶雖旺,但卻只旺了蔡京。本來,要看某地有無太平盛世的繁華氣象,只須觀察在市肆做買賣的和遊人是否一片和樣、歡顏之色,否則,那再靡華也不過是虛飾之象。八、反笑紅雨落紛紛

    這兒一帶行人,便無歡容。

    但他們仍好奇。

    尤其當他們知道,他們咸認為神憎鬼厭、權傾天下的人物,就在這兒跟羣奸眾小對全國子民作竭澤而漁、焚林而獵的大搜刮,他們更想遠走高飛棗但卻不是人人都走得了,避得掉的,不平的不一定可以起而鳴,不服的不一定能反而抗,他們只能逆來順受、卑屈求存。

    只不過,他們雖失去了期待,但仍有希望。

    人們雖然無奈,但仍有好奇心。

    尤其好奇的是:看這些挾邪壞法、禍國殃民的人,最終是個什麼樣的下場!

    今天他們一旦得悉西苑出了事,更有消息傳來:丞相還給人脅持了!大家無不屏息以待,引頸相盼。

    棗當他們知悉以一弓三矢單人獨力脅持住權相蔡京的人,竟是他們一向仰儀的王小石;而王小石孤身犯難,是力救前時打了皇帝和相爺的兩名好漢而義不容辭,更令他們欽敬不已,喜在心頭。

    棗他們也聽説菜市口和破板門都有人劫囚,衝擊蔡黨、閹黨的人,莫不是天下好漢,一起造反?如是,那就太好了。

    可惜,結果好像不是。

    東、南兩面的劫囚者已退走,聽説還死傷枕藉。

    蔡京好像也沒死。

    棗王小石呢?

    他在哪裏?

    棗為何不殺了蔡京,為國家社稷除一大害?

    但大多數的人並不怨怪,他們只希望王小石能無事就好,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他們都極擔心他的安危。

    他們有所不知的是:王小石已經潛出了西苑。

    棗那號稱極奢窮侈、銅牆鐵壁的別野別墅,卻留不住這一個來自遠方小地方的“小人物”:小石頭。

    而今,王小石就在他們眼前。

    他們都認不出來。

    這樣也好:世上有些大人物,你聽他們平生事蹟、功勳、所作、所為,大可仰儀、豔羨,思慕平生,但卻不一定須見得才了平生夙願。

    棗大部分了不起的人物,如以真實面目、原來本性相見、相交,不見得也如他名氣或你所想像中那麼不得了。

    何況,王小石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

    他一向樂於做“小人物”:惟有小人物才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拘束、了無牽掛,這該多好,這才好!

    棗當“大人物”太辛苦了。

    不過,人物不管大小,他仍有志、立志且堅志不移的當一名“人物”。

    做人不可不當“人物”。

    棗一個真正的人物才會有擔當的勇色。

    沒有肩負正義的鐵肩,算不上是個“人物”。

    是以,在王小石心目中:大人物或小人物都不重要,他只求自己“是個人物”,而且,他交友不論名位、富貴,只希望對方最好也是個“人物”。

    此際,民眾都沒把王小石這個“人物”辨識出來,這使得他漸能追上章璇。

    章璇的背姿很好看。

    瘦小得很好看。

    她扮成男裝,另有一種爽氣,這使得王小石忽爾想起了一個人:郭東神!

    雷媚!

    這是一個王小石永遠也不能理解,既猜不透也摸不清楚的女子。

    他不明白她為何要叛殺雷損。

    也不知道她因何要背叛蘇夢枕。

    他甚至也不清楚到後來她到底為什麼要倒過來殺了白愁飛?

    為啥?

    棗伊好像是一個天生叛逆、獨嗜暗殺的女子!

    想到那樣的女子,王小石不覺有點不寒而悚。

    但卻又偏想起她。

    章璇走得很機伶,但走得不算太快。

    她好像有意在等他。

    等他追上來。

    他追上來的時候,她也沒理會他,而且蜂擁而至來看“熱鬧”和“亂子”的民眾仍多,他們仍不便交談。

    俟章璇的身子轉過了一方破舊的牆角後,走到一棵正飄落着緋紅色花朵的樹旁,這才停下來,半掩着臉,吃吃的笑着,一張笑靨在白臉飛紅成兩片紅雲。

    王小石看了一回,痴了一會,忙左右回顧。

    章璇不悦,問:“看什麼?”

    王小石道:“怕人看見。”

    章璇道:“怕什麼?他們沒發現。”

    王小石道:“不是怕敵人、軍隊,怕老百姓。”

    章璇道:“老百姓也好怕?”

    王正色道:“怕,當然怕。老百姓是水,大江大河大海,皇帝趙佶、奸相蔡京他們只不過是船、是舟,再兇也只能一時乘風破浪,總有一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頓了頓,才又笑道:“我怕的倒跟這些無關……而是你笑得那麼好看,那麼美,旁人看了,以為蔡京、一爺麾下都有着這麼出色的人物,可都去投靠他們去了,豈不害人?”

    章璇眯眯的笑開了。

    她擷掉了自己的帽子,一種二八年華迫人的清和俊,以及不怕陽光耀面的俏,盡現眼前。

    “沒想到。”

    她説。

    “沒想到什麼?”

    王小石問。

    “沒想到你堂堂大俠,還那麼會逗我這小女子開心,嘿。”她似笑非笑,但只要一眯起眼兩個蒸包子似的玉頰立即現出個淺淺的梨渦兒來:“我沒救錯你,看不出你還有點良心,懂得逗我喜歡。”

    王小石近年流亡多地,也跟市井布衣打成一片笑諺慣了,看這女子笑起來時雙頰漲卜卜的,一片雪意,又像蒸熟透了的包子,便也調笑了一句:“小心救錯了,有時,我的良心小得連自己也險些兒找不到。”

    章璇正是笑着、笑着,梨渦忽深、忽淺,這爾兩頰雪意玉色一寒,笑容就不見了,梨渦也馬上填平了、消失了,只聽她峻然道:“你可別騙我,我為了你,可失去一個報父母家人血海深仇的大好機會!”

    王小石聽得一怔,心一寒,一抬頭,只見章璇本來滿腮都孕育的笑意裏,掛上了兩行清淚,還正簌簌的加速墜落了下來。

    王小石心頭更是一震:(這)女子怎麼這麼易哭!

    棗才笑,卻已翻成了悲泣!

    他忙道:“你,你彆着惱,我是説笑的,你今天仗義相救,我,我很棗”章璇冷哼了一聲,臉上嚴霜只盛不消,截斷道:“我不愛聽假話。”

    “不是假的,”王小石邊留意這兒一帶的平民百姓,有沒往這兒瞧,“你雖然救了我,但總得講理哇!”

    他壓低了語音抗聲道。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羣,來來往往,卻恰好把他們遮擋了。

    他本來是想多謝章璇相救之恩的,要不是為了章璇安危,他剛才在蔡京已下令釋放唐寶牛、方恨少及劫囚羣豪之後,就想放手一搏,看能不能格殺蔡京這個禍國殃民的奸雄再説:若能,則能為民除一大害;若不能,最多身死當堂。

    可是王小石不能。

    他不是個讓朋友因他或為他而犧牲的人。

    他不能把章璇犧牲掉。

    所以他只好強忍下來。

    甚至不能快意的痛快的殺出這耗盡民脂民膏的蔡京府邸。

    他本來也想好好的謝一謝章璇,但她看這女子,忽爾笑,忽爾泣,動輒怨人,動輒不悦,他反而把謝意吞回肚子裏去了,很想説些硬話。

    這一來,反惹得章璇跺足、蹙眉(但眼兒仍媚,就算是忿忿時也睜不大)、叉腰(叉腰的動作對女人而言就像是位大家閨秀卻忽然成了八婆,但這女子這樣一叉腰卻叉出了一種舞蹈般的擰腰折柳的風姿)、叱道:“原來你感激我的,就是這句話!”她竟悲從中來,又珠淚盈眶:“你説我不講理!?”

    她又想哭了。

    忽然一陣風過。

    她身後的花樹,嘩啦啦的落了一片花雨,翻笑成紅雪,紛紛落在坡上、瓦上、垣上、地上、坡上。

    王小石和她的衣上、發上、肩上。

    彷彿心上也落了一些。

    落花如雨花落滿地。

    兩人本正要起衝突,卻為這一陣風和花,心中都有了雪的冷靜和月的明淨。

    好一會,王小石才説:“我不是那個意思。”

    章璇一笑説:“那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我講理了嗎?你也沒説錯,只是,怎麼説話老是慌慌張張的,老往人裏望?”

    她帶點輕蔑(彷彿對自己還多於對對方)的説:“也許,我是個不值你專心一致的女子。”九、未明是他苦笑卻未停

    這一句,可説重了,王小石忙不迭的説:“我不是不專心”章璇輕笑一聲,“你又何必安慰我?我跟你素昧平生,你本來就不必對我説話專心。”

    王小石可急了:“我是怕這些老百姓。”

    章璇倒有點奇:“怕他們?有高手混在裏邊麼?”

    王小石道:“這倒不是。我只怕百姓好奇,萬一看到我們脱了軍隊,而且你原是女子,必定過來看看,一旦圍觀,那就不好了。”

    章璇眯着媚絲細眼在長長的睫毛底下一轉活兒,就説:“我知道了。你名頭大,管過事。不少小老百姓都跟你朝過相,你是生怕他們認出你,居然和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在一起……”

    王小石這回可真要跌足長嘆道:“你好聰明但心眼可太那個了……前面都説中了,但後頭卻偏了。”

    章璇抿着嘴笑。

    她喜歡看男人急。

    棗尤其王小石這樣乾淨、明朗的男子,一急就很好看。

    (本來一點都不憂鬱的他,一急躁就憂鬱了起來了。)“你倒説説看。”她好整以暇的説。

    “老百姓一好奇,就會驚動一爺和葉神油,他們一旦發現,就會在這兒開打,我個人生死早豁出去了,但老百姓可有爹孃有妻兒的,一個也不該讓他們為我給誤傷了。我就擔心這個。”

    王小石這番話説得很急,也很直。

    因為那真的是他肺腑之言。

    他天性喜歡熱鬧,但卻是平民的那種喜樂熙攘,而不是奢華淫靡的那種追聲逐色。他還喜歡去買萊、逛市場、找新鮮好玩的樂子,邊吃着粒梨子邊趿着破鞋走,這對他而言,端的是無比的舒服、自在。

    他還喜歡跟人討價還價,跟他老姊王紫萍一樣,減價他最在行。他曾試過磨地爛一樣的跟一個開高價的奸賈減價減了兩個時辰,他癱着不走,到頭來他還是成功了:把三十緡的東西他用一個半緡就買了下來了。而他也心知那奸商還是賺了棗該賺的他總會讓對方賺的。

    後來他可名震京師了,見過他的人認出是他,他去酒館不必付帳,他買烤肉不必給錢,水果、名酒、山珍、海昧、綢緞、寶刀全送到他踉前,他可全都拒收。

    不要。

    要不得。

    棗要了就沒意思了。

    他也是個好奇的人,以前他只要見兩三個人聚着,談話的聲音高了一些,或都往下(上)望時,他也跑過來,上望就仰脖子,俯視就低頭。人要是抓賊,他一定眼尖心熱,窮賊他就奪回失物把他趕走算了,惡盜則要一把揪住,往衙裏送。人要是出了事,他一定第一個肩上揹負,往跌打、藥局裏衝,要不然,把人攤開來,他自己來醫。

    而且,做這些事兒,他都不留名。

    棗有什麼好留的?縱留得丹心照汗青,也不是一樣萬事雲煙忽過!還真不如任憑風吹雨打,勝似閒庭信步。

    有時,他看小孩兒在髒兮兮的水窪旁彈石子,用柴刀、菜刀、破盆、烘皿反映着日光比亮芒,也如此過了一日。

    只覺好玩。

    有時,在鄉間忽聽一隻鳥在枝頭啁啾,一頭牛在田間呻吟,也十分充實的過了一個懶洋洋的下午。

    有時他看幾個人圍在一起罵架,你罵他一句,他罵你一句,你推他一下,他推你一下,忽然,收手了,沒趣了,各自散去,他還覺不過癮、沒意思,恨不得摟大家聚攏起來再大打大罵一場才痛快呢!

    這就是王小石。

    他自認為:棗不是做大事、當大人物的人材!

    (可是真正當大人物、做大事的到底是些什麼人?名人不都是從無名的來麼?大人物未“大”之前誰都是小人物,大事其實都從小事堆疊上來的。)他深明人們這種看熱鬧的習性。

    所以他怕大家發現他和章璇。

    棗在這種地方展開廝殺,很難不傷及無辜。

    章璇卻沒想到這個漢子顧慮的、想到的,全不是自身安危,而是這些:棗這不是忠臣烈士、大人物、大英雄才乾的事嗎?但那些名人高士,多年也只嘴裏説説,卻從來沒有也不敢去做。

    章璇長年在蔡京府邸裏,這種人和這種事可見得太多太多了。

    棗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人。

    棗眼前居然還有一個。

    棗看他樣子愣愣的,卻愣得好瀟灑,愣得好漂亮!

    是以,章璇只聳了聳、嘴兒牽了牽,淡淡的説:“是嗎?這又怎樣?畢竟,沒釀成傷亡就是了。”

    她好像已開始忘懷了、至少不再計較這件事了。

    看來,她是個惱得快但也喜得速的女子。

    “你能不介懷,那就好了。”王小石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仍不敢怠慢,“我也有事不明白。”

    “嗯?”

    章璇在看着落花。

    每一朵落花是一次失足:她看見土坡下有一灣清清淺的水渠,載落花如此遠去,使她想起一首歌竟不禁幽幽的在心裏頭哼唱了起來:想當日梢頭獨佔一枝春嫩綠嫣紅何等媚人不幸攀折慘遭無情手未隨流水轉墮風塵莫懷薄倖惹傷心落花無主任飄零可憐鴻魚望斷無蹤影向誰去嗚咽訴不平乍辭枝頭別恨新和風和淚舞盈盈堪嘆世人未解儂心苦返笑紅雨落紛紛願逐洪流葬此身天涯何處是歸程且讓玉銷香逝無蹤影也不求世問予同情她隨意哼起這首歌,所以對王小石問的、説的是什麼話,她也沒好生去注意。

    王小石正問:“你混在蔡京身邊,己好些時日了,儘管今朝殺不了他,但人總有疏失的時候,你總有機會殺他的……你為救我出來而犧牲了這報仇良機,是不是有點棗你會不會後悔呢?”

    章璇沒聽清楚。

    她又:“嗯?”了一聲。

    隨後,她依稀聽到了“後悔”兩個字,就隨意的説:“後悔?才不。”

    然後又加了一句:“落花都失去了下落,世事還有什麼可悔的?”

    王小石當然不以為然她那不以為意的回答。

    他只有苦笑。

    他試着説:“那你不再惱我了?”

    章璇漫不經心的問:“惱你?惱啥?”

    王小石一怔:“惱我沒專心聽你的呀!”

    章璇蹙了蹙眉:“專心?為什麼要專心?”她倒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王小石又只好苦笑:看來,這女子可不光是惱得快消得也快,遺忘功夫比記憶能耐還到家,説時遲那時快,晴時多雲偶陣雨,只怕比温柔還多變難耐。

    他試探着説:“既然你不惱,咱們好不好走了?”

    “走?”章璇四顧,只見牆前左右來往穿插的都是陌生人,想牆垣之後的行人也不少,但沒有一個是她識得的。這麼多年來,她窩在“不見天日”(其實天日仍是可見的,而且那兒還有許多宮燈綵燭、珍禽異獸、奇花怪石、達官貴人,但那對章璇而言,無異於行屍走肉,她向來視同不見,只小心周旋)深宮後院一般的“西苑”裏,嚮往着外邊的世界,外邊的人,卻很少機會可以看得見、加得入。而今自由、自在、回覆自身了,她見到這些互不相識的人,只覺得防範大於親切。

    “走去哪裏?”

    她不禁茫然反問。

    “我不能再呆在這兒了,”王小石可真有點急了,“我要趕去和剛脱逃和露了相的兄弟們會合,先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再説。”

    章璇聽了就説:“我聽明白了,你要逃亡。不過,你也最好能明白一件事。”

    王小石眨眨眼睛:“你説。”

    章璇眯眯的笑開了。王小石看着她的笑容,覺得這笑笑得實在非常旋轉:要換作是個好色之徒,只怕得要暈暈的呢。

    “你得要記住,我為救你而敗露了身份,失去了伺機殺蔡賊的機會,我要你欠我一個情。”她説得非常直截:“我要你記得報答我。”

    王小石本來想説:救人何苦望報?幫人也不必圖謝。像他這次全面策動拯救方恨少、唐寶牛,也沒指望誰會感激他感謝他的。不過,他迴心一想,他是這個想法,但別人可不一定這樣想呢。何況是章璇如此身在坎坷、且歷經長年伺伏敵側的弱女子呢?他又何必把想法強加諸於對方呢?是以,他忍住了不説什麼了,只説:“我聽明白了,記清楚了。”

    章璇展顏一笑:“你明白就最好。告訴你,我是個孤苦無依的女子,我只能用我有限的力量去辦幾乎是不自量力的事。你別怪我自私,我不顧惜自己,又有誰顧惜我?女人本來就應該自私的。我覺得這上天欠了我許多、許許多多。”

    王小石苦笑道:“其實誰也沒欠誰的,誰都不欠什麼。天予人萬物,人無一物予天,是你欠天的還是天欠你的?要説欠的,只是人欠你的。”

    章璇薄唇兒一撇下來翹邊不服氣的道:“你説的好聽。你還不是在爭雄鬥勝嗎?誰在這俗世洪流裏爭強逞能,誰就免不了人間斷定成王敗寇的規律,你要救朋友、殺蔡京、幫諸葛先生,就未能免俗。”

    王小石想自己無論如何,都得要在跟她分手之前勸她幾句,所以道:“説的也是。一個人當然不該白來世間走一趟。人盡其材,物盡其用,得展所長,不負初衷。若是隻修行了一輩子,無甚作為,豈不如同木石?木石尚且有用,人則吃的是白米飯,聞的是稻米香,豈非連木石都不如?所以真正的佛,是同體大悲,無緣大慈的,不是隻躲在佛廟寺院裏唸經拜神敲木魚,就可以成佛的。”

    章璇眯眯的看着眼前這個人,她開始眯着眼只想勾引勾引這個青年,就像她在蔡府別墅裏,只要她想勾引的人,就必定能成事,但她勾着引着,卻忽然聽到了些道理,反而覺得自己正給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所勾引過去了。

    她不禁有些震動,幾乎以為自己面前站着説話的,並不是一個“人”,所以她忍不住問:“什麼是同體大慈?什麼是無緣大悲?既然上天沒有慈悲、世間沒有慈悲,我為什麼要大慈大悲?”

    王小石決定把話説完了就走。他常常聽人把“慈悲”之義誤解,而今也一吐為快:“無緣大慈是一種真正的、沒有利害關係的愛。我愛他,他愛不愛我,都不重要,我依然是愛他的。我跟他無緣無故,我愛他全不求回報。這就是大慈。”王小石説:“蒼生眾人與我們非親非故,但我當他們的痛如同己痛,視其苦如同己苦;傷他痛我,人苦我憂。這便是大悲。”

    章璇欲言又止。

    王小石知道自己還是應該説下去:“你別看這種想法傻,其實,有了這種大慈大悲的愛,在感情上反而不會有得失,既沒生收回之念,就不會有煩惱心。沒有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對人好,那只是應該的;但當人家對你不好的時候,你還一樣的待人,這才是功夫。”

    章璇“哈”的一聲,“你是要我不求你回報罷了,卻説了那麼多的話!”

    她本來還要説下去,卻見王小石一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端視她,那麼友善、真誠、真摯,一點敵意和怒氣都沒有;她説了一半,已覺理虧,竟説不下去了。

    “生命很短,所以特別美。人應該加緊腳步,儘速前進,沿途不忘觀賞風景,自尋快樂。記住,‘前腳走,後腳放’,要是前腳已跨出去了,後足就不要拖泥帶水,顧惜不前。你而今的處境就是這樣:既已離蔡京魔掌,你已是自由身了。昨天的事應該讓它過去、消失,且把心神力量放在今天的事情上。”

    章璇澀道:“我……我該做什麼?”王小石這種話,她雖聰明過人,在相府裏各形各式的人見遍、各種各樣的書覽遍,一早就通曉如何防人、整人甚至怎樣害人、殺人,但王小石這種話,她卻從未聽説過。

    “你不要輕視自己的力量。世上並非絕無難事,有些確是很難辦到的。但很難辦成並不是辦不成。一個人若辦不成,很多個一個人就能水到渠成了。只有不肯為的人,才會做不到。我們若是一滴清水,滴到水缸裏,就是一缸水了,因為已分不清哪一滴是你、那一滴是我。同樣的,滴到臭溝渠裏和汪洋大海中,都是一樣的結果。‘你自己的力量’,本來就是可以大到這樣沒有制限的。”王小石平和的説,“我們不應該為自己付出的心血和勞苦,而畫地自限、迷戀着過去的成就。施予人者,莫論回報,莫圖人情。過去的,過去吧;未來的,反正猶未來。守住現在,當下即是,可貴可珍,自重自愛。”

    章璇緘默了半晌,幽幽問了一句:“你所説的種種,你自己可能做到?”

    王小石哈哈一笑:“我?還差遠哩!我道行哪有這麼高!我要做到,還用得着這陣子忙來忙去,卻仍是,一場空!”

    他坦然道:“我還是與世有爭的。”

    他這樣爽然一笑,使章璇也與之釋然了,輕鬆了,也開心了起來:“好,你説了這麼多,使我決定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決定棗”“嗯?”

    “跟你們一起走。”

    “什棗什麼!?”

    “你不歡迎嗎?”

    “我?”

    王小石只覺一個頭有七個大。

    “你看我現在若不跟你一齊逃走,我還有地方可去嗎?天下雖大,無可容身,你能不顧我死活嗎”棗説的也對,可是,我這是逃亡啊……

    “有你在,可以保護我呀。何況,你説話那麼好聽,我想聽下去嘛。”

    棗哎呀呀,誰叫自己一時口快猛説了那麼多那麼久那麼長篇大牘的“金剛經”!

    “怎麼啦你?卻又反悔了不是!什麼‘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全都是騙人的!你就忍心讓我送死了嗎?”

    “當然不,可是棗”“可別可是了,趕快去跟你的朋友會合吧!”

    “棗不過。”

    “什麼不過嘛!你説話好聽,我唱歌好聽,咱一路上可不愁寂寞了。”

    “但……”

    “但你的頭,走!”

    章璇再不理會,扯着王小石就走。

    王小石本能反應,略一掙動,一不小心,卻使得章璇頭上盔帽落了下來,露出了烏雲般的長髮,王小石自己也扯落了一些臉上的易容之物。

    他們正防有人發現,惟一發現的是人們簇擁過這邊來,一名行人走近之時低聲道:“王樓主,你走你走,我們掩護你。”

    王小石一怔,在眾人掩飾下,與章璇相扶而行,不數步,有一老太婆佝倭着蹣跚地走過他們身前,澀聲道:“小石別往那兒走,那兒狗腿子多。”

    王小石忙折了方向,又走了一回,只見人多穿插於身前,一替人磨菜刀的大漢一面故意快力磨刀,一面沉聲道:“小石頭,快走快走,我們支持你。”

    王小石跟章璇相覷惑然。走出了西城門,那守門的一名領隊也不搜查他們,只細聲疾道:“王少俠,保重,好走。跟那運柴的隊伍走,較易掩人耳目。”

    王小石二人走近那走在碎石路上的運柴的隊伍,一名揹着山柴而且也骨瘦如柴的老頭兒,對他咧開黃黑不齊的牙跟他喀地一笑。

    這回王小石不待他先腔,已問:“怎麼你們都知道我是王小石?”

    那老者一笑,咳地吐出一口濃痰:“誰不認得你?天下誰人不識君?一雙石頭般的眼睛、石頭般的顏臉、還有大石頭般的膽子,你不是王小石,誰是王小石!你本來就是我們。”他指着地上給他們踩得咔啦咔啦的石頭,“你鋪的路,我們好走;今天你要走了,咱們不要命了,也得讓你好好的走。”

    王小石只覺一陣熱血衝上喉頭,只覺自己所做的,都沒有白做;所活的,都沒有白活:上天對他煞是慈悲,給了他多於他所應得的。

    章璇卻俏聲道:“你又多愁善感了?是怪我易容術不精吧?”

    王小石這才省了過來,心道不是,才要開口,章璇退了一步,怯生生的説:“你你你……你不是又要講長篇未完完不了的金剛經吧?”

    王小石只好苦笑。

    “你看。”

    章璇忽又叫道。

    王小石隨她指尖看去,只見路邊又有那樣一棵開着紅花的樹,風過的時候,花瓣正一個旋一個旋的轉降下來,憂傷,美豔,有一種殺人般的好看。

    王小石苦笑:他覺得自己像在旅遊多於逃亡。

    “我還不明白一件事。”

    章璇忽又狐媚和狐疑且帶點狐惑的睨睇着他眯眯笑:“你為什麼老是苦笑未停?”

    棗嚇?

    “嗯?”

    章璇側了側頭,用鼻音問。

    陽光突破了陰雲,映照下,鼻尖和頸,很白。

    像只狐。

    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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