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得虎多遇着山
王小石苦笑。
撫臉。
不明所以。
打了人的温柔,還興致勃勃、喜孜孜的睃着王小石,似有所期待,笑靨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王小石卻以為緊接着還會來第二下耳光,等了一會,豈料卻無。
所以他問:“沒有了?”
這一問,卻把温柔問得一怔。
“沒有什麼?”
“只打一下?”
“你不問我為什麼打你?”温柔訝異極了,“卻只問我還要不要多打幾下?”
王小石心想:問她為什麼打自己?那有什麼好問的!温姑娘發火,可不管青紅皂白、是非曲折的。打了便打了,給她泄了火就好,問究竟只得糊塗!
所以他只笑笑,説,“原來只打一下,那就好了。”
温柔眼珠子一轉,嘿嘿笑道:“我知道了,你少騙我。”
這又到王小石莫名其妙了:“騙你什麼?”
温柔聰明伶俐的説,“我知道了,你一定做了些對不起我、見不得光的事,這才不敢還手、不敢駁我。”
王小石聽了只好笑:“哪有這種事。”
温柔湊過臉去,逼視着他,“沒有?”她像是在審問王小石。
王小石只聞一陣氣苦蘭,如麝香氣,心中一蕩,當下十分懇切的答:“沒有。”
温柔仍是不信:“真的沒有?”
王小石不愠不怒地道:“真的沒有。”
温柔這時看見王小石臉上漸浮現自己所摑的五道指痕,心中難過了起來,澀聲道:
“小石頭,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
儘管王小石跟温柔已有多年相處,但對她的嗔怒悲喜、又哭又叫.始終有點措手不及。
温柔眼眶濕潤,語音哽咽:
“現在我才知道,你對我是……”
王小石吃驚的望着温柔,他擔心她受過什麼刺激了。
好不容易,温柔才把話説下去:
“……我現在才知道:你的而確之的是‘天下最笨小石頭’。人家平白無故的打你,你都不還手,還等人打第二下、第三下,你説,你這人不是腦裏壞了哪條筋。就是心裏發了病,連反應都遲鈍過人!你這種人,怎麼還能在江湖上闖?能活着真是奇蹟。”
她為王小石惋惜。
十分惋惜。
——就好像看到一個俊男美女卻是一名白痴一般的可惜。
她當然不知道:以王小石今日的武功、地位、才智、機變、能力,要是他有防範、不允可,當時天下,能一掌就摑在他臉上的,恐怕絕對不上五個人,不,只怕一個也沒有。
所以,温柔能一掌就打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才絕對是一個奇蹟。
“別人打你,你要還手,就算不還手,也一定要閃躲;”温柔對王小石作出諄諄教誨,“要不然,別人要是貫注了真力,你吃了這一記,豈不是一早都死蹺蹺了?”
王小石只好答:“是。我自當小心。”
温柔這才滿意些了,特別叮嚀,“你要記住我的話哦。我都是為了你好。下次有人這樣暗算你,讓你給及時閃躲保住了命,你要記住本小姐的大恩大德唷!”
王小石笑道:“這個當然了。温女俠之恩德,如江水滔滔、延綿不絕,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更何況我區區王小石。”
温柔展顏笑道:“你記得就好。本小姐可不是喜歡認功認勞認風頭的人。”
王小石道:“你當然不是。”
温柔這才滿意,道:“好了,到你了。”
王小石道:“什麼好了?到我什麼?”
王小石吃了温柔一記耳光,到底為啥,也不問一句,現在才算真正的問温柔的話。
温柔詫然道:“到你説話了呀。你老遠趕來這兒的,不是要跟我請教嗎?那就説話呀。”
王小石怔了怔,喃喃道:“我本確是來這兒跟你請教有關幾樣藥材的性質的,不過……”
温柔不耐煩的催促:“不過什麼!要説快説!”
王小石垂下了頭,他的眼睫毛跟温柔是一樣的長而彎,只不過這兩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但卻都有着長而彎翹的睫毛。
王小石靦腆了半天,才終於鼓起勇氣:“温姑娘。”
温柔眉心一蹙:“嗯?叫我温柔好了。這樣叫我不習慣,怪彆扭的。你要説啥就快説呀,要向我借錢、求我教武、央我指點明路,都好説話,犯不着拐六七個彎抹五四隻角的。”
王小石暗吁了一口氣,咬咬牙,終於道:“温柔,我們也相識了好一段日子了,不是嗎?”
温柔似也若有所思,點點頭。
王小石舐了舐幹唇,説了下去,“我們一直也相處得很好,可不是嗎?”
温柔臉上乍嗔乍喜,既似有所期待,又像有難言之隱。
王小石見她不言語,只好硬着頭皮説了下去,“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温柔只不經意的道:“打算?什麼打算?”
王小石只好再進一步直言了:“……你對我的印象怎樣?”
温柔眼波流轉,沒有直接回答,只説:“你的人……很好啊,沒怎樣啊。到底怎樣了?”
王小石隨她眼梢望去,只見寺院有口清池,池子里長了幾蓬蓮花,不是紫的就是白,各有各的美態。池裏有三四隻烏龜,有的在爬,有的伸着頭,有的趴攀堆疊在一起,有的在啃着菜梗殘苔。
旁邊還有兩隻紅嘴藍翹黃腿鶴:仙意盎人,單足而立,凝神逸志。
池對面還有兩座雪人,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矮胖胖,也許是因為堆久了,雪漸消融,也剝落得七零八落了,很有一種消殞的味道。那株高大的喬木,到春初時仍枯葉多於新芽,更加強了這種氣息。
雖然是早已入春了,但寒意仍是很濃烈,可能因為這是高山上的緣故。
王小石見了,便正好有譬如把他要説的話説出來。
“那蓮花,好美,像……”
“嗯?”
“像你。”
“像我?”温柔似是一怔,“為什麼像我?”
“出污泥而不染,”王小石指着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白的蓮花説,“你跟我們混在一起,但你亙常是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總是俗不了。”
温柔頓是嗔叱:“我不要!我才不依!我要跟你們大家一樣,我要當江湖中人、俠義中人!我不要不一樣!我才不要你用花來形容我,多俗氣呀!”
王小石只好紅着臉説:“可是,你還是像……花一樣,有種清香呢。”
温柔這次聽了倒受用,“是嘛?是麼?我倒不知道呢!”説看還用鼻子嗅了自己的臂窩,笑説,“我昨天沒洗澡呢。山外路上,沐洗真不方便——當江湖人就這點不好,吃的拉的洗的躺的,總是不稱意。”
王小石心裏幾沒笑出聲來:你又要當江湖人,又嫌江湖多風霜,這點那點不好的,又如何當江湖人——當江湖人可辛苦着哩!
“不過,”温柔仍嘟着腮幫子説,“我不喜歡像花。我不是個普通的女子,我是女俠,我不要像一朵柔弱的花。”
儘管王小石並不認為花有何柔弱:相反的,他還認為花是很堅強的:無論再惡劣的環境,任何一朵花都會開得如斯美一樣豔。
但他可不欲跟温柔爭辯,所以讓步的説:“那你像鶴,那樣優秀和自逸,你看,旁邊的烏龜都給比下去了,真是鶴立龜羣,風采奪目.在這池的龜國裏,你是最出色的人物。我們大家都是這樣看你。”
温柔這次好好的專神的看了一陣,又不以為然,“什麼龜國鶴人,我才不像鶴,又高又佻又長嘴巴的,我也不要像鶴。這兒,倒有像我的,卻不知你看出來了沒有?”
王小石這回拍温柔的馬屁老是拍在馬腿上,要説的後未説出口,説出口的又給句句噎了回來,心中也大不是滋味,聽温柔這樣問,又似有了一條退路,目光逡巡了一下,像發現了牛上樹的叱道:
“噯,我知道了,像……”
“像什麼?”
温柔也興致勃勃,寄予厚望。
“雪人!”
“雪人?”
温柔又是一呆。
“你説我,像雪人?”温柔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道,“雪人那麼醜,我怎會像它?”
王小石也愣住了。雪人醜?這他倒沒真正好好的想過。
“這兩口雪人,一個胖,一個瘦,又那麼髒,那麼單調——不是白就是灰色,哪一點像我?”
温柔咄咄的問:“雪人那麼死板、單純,哪裏像我?”
一向很憨直的温柔,生平最不喜歡聽到的就是有人贊她“單純”,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大家一樣,都是“複雜”的人,但遇上她不能理解和處理的問題時,她又會理直氣壯的説:“明明是那麼簡單的事,你們又何必弄得那麼複雜!”
王小石只好訕訕然後分辨道:“可是這兩座雪人,扮相卻很靈動的呀,你看,它們眼神也很靈活——”
温柔啐道:“什麼靈活!靈得過活人!這兒最像我的,當然不是什麼長腿鶴呀、苦心蓮啊、褪色雪人什麼的,而是——”
王小石倒要仔細聽聽到底是啥?
“烏龜。”
温柔説。
她説得笑眯咪、自得其樂的。
“烏龜像我,像我一樣,能屈能仰,背得起、心底好、喜歡吃菜、功夫夠硬——就像它殼一般硬。我好喜歡烏龜。我覺得它們優美動人,可愛長壽。要比,就把我比烏龜,這才划算。”
沒辦法。
遇上了這姑娘,王小石沒辦法。
誰也沒辦法。
王小石在吃一鼻子灰之餘,心中很有點泄氣,温柔卻在此時問他:
“你剛才到底要跟我説什麼?”
王小石定了定神,強笑道,“沒什麼。沒什麼。”
温柔沒好氣的道:“是什麼就説什麼,哪有沒什麼的事。”
王小石只覺這時候不好説,而且説的興兒早已給三五道寒風、七八記冷刀子削回肚子裏去了,也沒啥好説的了。
但温柔卻還是催促他説。
“説呀,你為什麼要先把我比喻成花啊、鶴啊、雪人的……一定沒好路數。”
王小石摸摸下頷剛長出來的一粒痘子,苦笑道:“也沒什麼啦。在烏龜的國度裏,雪人、鶴、花……這些都是異類吧?”
可是温柔還是不滿意。
“我就知道你其實是有話要説的。快説出來嘛,快説!”
“我……”
忽聽一陣風聲,一人急掠而至,人未到,已驚落了三五張枯葉。
這人來得雖然莽擅,但輕功甚高,足尖在蓮花瓣上輕輕一沾,已越過池塘來。
只是那時蓮花,本純白如雪,給他足履那麼一沾,印上了一方鞋印。
那人一面掠來,一面大嚷:
“不得了,不得了,今回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
王小石眼也不抬,已嘆了一口氣,道,“大方,又惹着了什麼事啦?是上得山多遇着虎,不是上得虎多遇着山。”
“都一樣,一樣。”方恨少已落身到王小石、温柔之間,笑嘻嘻的説,“反正都一樣是虎、是山。”
温柔故意板着臉道:“那麼,我叫你做方歌吟,是不是也一樣?”
方恨少強笑道:“一樣,一樣,都是姓方的,我不介意他沾了我的光。”
温柔嘿聲招呼道:“那好。哇哈!方寶牛,別來無恙,可好?”
方恨少立刻苦了臉。
“你啥都好叫好應的,”他幾乎沒哭出來,“可不要叫我做什麼‘寶牛’的好吧?我的派勢可沒那麼低莊!”
温柔這可樂了:“誰管你派勢?你不是説都一樣的嘛!”
方恨少反唇相譏,“那好,我也叫你做温第七,好不?”
温柔不解:“温第七?”
方恨少提省道:“第七啊,天下第七呀!”
温柔立時變臉:“你敢把玉潔冰清的本姑娘我和那個猥瑣的東西擺在一道——!我悽!”
我悽!
——“我悽”是什麼意思?
當然不是“我的妻子”的意思。
那是打人的聲音。
那是温柔一巴掌就摑向方恨少的破空之聲。
不過,方恨少不是王小石。
他的武功不若王小石高。
反應恐怕也不如王小石快。
可是温柔就是打他不着。
他一矮身,就閃過了。
然後,他一巴掌反颳了過去。
“啪”的一響。
挨耳光的卻不是方恨少。
而是温柔。
終於輪到温柔。
輪到温柔挨耳光。
反手打了温柔一記耳刮子的方恨少,彷彿要比温柔還要吃驚七八十倍!
他慌忙解釋:“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打你的,只是你一巴掌打來,我一慌,避過了就順手還了過去……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這次糟了,真是上得虎多……不,上得山多遇着虎了。”
温柔給打了一巴掌子,任誰都愕然。
王小石愕然——但在愕然中也不無這種想法:好啦,一天到晚高興打人就打人,喜歡罵人便罵人,而今,可報應循環,給人打吶。
温柔也愕然——她一向只打人,很少給人打耳光。她甚至驚奇得忘了閃躲。登時,她淚花已在眼眶裏湧現了。
方恨少更愕然——他是自然反應,一閃開了便一巴子回了過去,沒料真的打着,且打得温柔左臉五道指痕紅噹噹的。
他眼看温柔要淚灑當堂,心中更沒了主意,只説:“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卻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温柔忍悲含忿抽泣的道:“你打了我一掌,還説不是故意的!這樣豈不是説,你還不是故意的都打得着我,要是故意的,我焉有命在!?”
方恨少嚇得又要分辯,忽見温柔一曬,居然能在這時候破涕為笑,並説:
“這回真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平常打得人多,而今給人打了,也是活眼報!”
方恨少更正道:“是上得山多遇着虎——別跟我學壞了。”
然後他小心翼翼的問:“我打了你……你……你不生氣?”
温柔灑然道:“我打人,人打我,江湖兒女,鬧着玩的,一巴掌也沒把人給打死,我不上火不生氣不變臉,只不過……”
她恨恨的瞅着方恨少:“我最生氣就是別人糾正我。本姑娘愛講上得虎多遇着山就上得虎多遇着山的,我們不愛説上得山多遇着虎!怎樣!不可以嗎!”
“是!是!!是!!!”方恨少只要温柔不哭不鬧便如蒙大赦,什麼都好説,“你説啥是啥!你説黃瓜我不説青的,你説苦瓜我不説涼的,你叫賊阿爸我不認強盜他媽!”
温柔破嗔為笑,啐道:“你這賊瓜子,偏生這時候溜過來討打呀?”
方恨少傷佛這才記得他這下來此的任務似的,忙湊近王小石耳邊,吱吱咕咕的説了一陣。二龜國雪人
温柔一見人有得聽她可沒份兒,就七火八燒的躁了起來,毛虎虎的説:“怎麼?來是為了見不得人的事啊?”
只見王小石聽得一再頷首,嘴裏説:“我早有發現,謝謝相告。”
方恨少這才笑嘻嘻的向她回話:“沒啥,沒啥值得驚動你温女俠的大事。只不過,聽你們什麼龜國鶴人、雪人的講個不休,也合湊應應景罷了。”
“我信!”温柔覺得二人把她見外了,“你閒死了沒事幹!”
“你説對了,我是閒死了,”方恨少也不懊惱,只説:““只不過這當合不想沒事幹。”
温柔本要追問下去,但見池子裏龜你趴我背、我跨你殼、他爬我背、你翻池身全打了結,有三幾隻還在池邊轉了肚子,一時翻不過來,皺了皺秀眉説,“你閒慌就跟我去把龜殼子翻過來。”
方恨少聽了如蒙皇恩大赦,他寧願去幫温柔翻龜殼,也不願見她號淘泣。不過,他不忘向王小石悄聲説了一句:
“看來,温在姑娘可真有閒,該給她找些活兒乾乾了……説不準,像剛才‘老天爺’説的該為她找一處婆家。”
王小石笑,眼睛出奇的發亮,瞅着温柔那兒,只説:
“她是閒着,不過,別人只怕都閒不了了——”
話未説完,場中突然起了很大的變化。
變化很大:
而且是那種閃電驚雷、烏龜掩月、天狗食日式的突然而生之變化。
雪,真的消融的。
只不過,不是一點一滴的溶。
而是極快、極速、極不可思議的:兩座雪人一齊都雪落冰剝。
兩座雪人還一齊彈起!
畢竟,雪人是雪人,不是人。
——雪怎麼會自行動作?
只有人才會動。
莫非這兩座雪人成了精,吸取了雪之魄、人之魂,真的不光是具備人形還成了真人不行?
原來,這兩隻“龜國雪人”真的是人。
不僅是人,而且是極厲害的人物。
這兩人突然而起,方恨少卻正過去俯身陪温柔翻轉龜殼。
只要未加提防,誰也避不了這二人的攻擊——就算加以防範,只怕要從這兩人手裏逃生也是極難。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用在這二人身上,不甚正確:
因為他們一動手、答案便只有一個:
沒有。
——他們要攻擊的對象一定“沒有”命了的“沒有”。
“沒有”活口可言。
因為他們使出的是看家本領。
也是殺手鐧。
他們只兩個人,但卻有三道殺手鐧:
落鳳爪,
無指掌,
素心指。
這三種絕門武藝,卻有着五個共同的特色:
狠,
辣,
絕,
毒
而且都是指法。
其中,“落鳳爪”是婦性才可習的惡武功,練此功法的人一旦修練出岔,便得成為非男非女身。
“無指掌”更狠,不但對敵手狠,對自己也狠。這種掌力練得最高深時,連手指也得一根根斷落萎謝下來,手指越少,功力便越精深。
另外,“素心指”是專讓男性學的陰毒武功。這種指法一旦修練不得法,就會陰陽逆形,形同自宮。
要知道,任何人就算天性聰悟、勤奮過人,但練武跟學醫、學藝、學工一樣,總有出岔遇錯的時候,但這三門武藝,其中一樣學瞭如同自殘,另外二樁更不能習,否則陰陽大變裂,情況危殆——偏生還是有要學、苦習。
他們既然只有兩個人,卻使出三種絕門指掌功法,顯然的,有人已兩者並練:
這兩人,一個堆得胖胖肥肥,一個砌成高高瘦瘦,他們的真人,也是一樣。
高瘦的那個同時使出“落鳳爪”和“素心指”。
矮壯的那人打出的是“無指掌”。
他左右手各只剩下一根指頭。
甚至連那根指頭,看去也不像是指頭了:根本分不清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還是尾指了。
不過,就算沒有手指了,那仍是指法,而且是極其歹毒的指法。
王小石認得這兩個“雪人”:
張烈心,
張鐵樹。
——“鐵樹開花”!
這兩人一顯出真面目,就立即下手。
都向温柔下手。
只向温柔下手。
而温柔卻正在專心替那些翻轉了的烏龜扳正過來。
温柔與人無憂。
温柔也不是什麼第一號欽犯——事實上,她在各地城樓上掛出的緝拿逃犯海捕公文中的懸賞價格還是最低的,不但遠比王小石低,連唐七昧、蔡璇等也還有不如,連何小河、梁阿牛等也不及,甚至,有時候,根本就沒把她給繪上去。
為此,温柔也跟大家發過脾氣!她覺得自己給小覷了,太不受到應有的重視了。
可是,敵人為問卻偏要第一個找上這個本與世無仇的女子,並第一個就向她逞下殺手?
按照道理,這驟然而至的暗算,温柔全沒提防,是絕對避不過去的。
而且,這兩名“雪人”下手的“方式”很特別。
他們用的都是指法。
可是指短勁長,手指未到,手上已祭起一藍一青一黑三道指勁,攻向温柔。
指勁足有十一至十三尺長,温柔俯身翻轉龜殼,距離本近,而今那三道指勁真是説到就到,幾乎不容温柔閃躲。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白衣書生方恨少卻似早已料到有這場伏襲一般的,忽然扯着温柔的肩膀,在雪人動手的前一剎已叱了一聲:“起!”
他振衣而起。
扯起了温柔。
他整個人就像給那馬上就要攻到的指勁“激飛”了起來似的。
馬上就要攻到——就是説還沒真正攻到。
方恨少身形一起,他的“白駒過隙”身法也激起了温柔的“瞬息千里”輕功,自然反應,同時掠起。
在指勁襲至前掠起。
——由於太急,温柔把一隻烏龜正翻轉了一半,還沒完成就激飛急掠了開去,温柔第一個感覺竟不是驚慌,而是遺憾。
“白駒過隙”的輕功是怪,你不動他,他就停下來,你一打他,還沒打着,他彷彿就已給你“打”了起來,你卻沒真個能打着他。
“瞬息千里”卻只是快,快得只要她的輕功一施,你就來不及出手,出了手也來不及打着她。
這兩種輕功同時施展、三縷指勁,都告落空。
就在這時,砰砰二聲,寺院的東西二道月洞門同時給震了開來,三道人影,同時掠了出來!
來自西邊的是梁阿牛。
“太平門”的子弟輕功當然好。
來自東面的是何小河。
“老天爺”素來長於輕功。
他們一齊掠向、攻向、殺向那兩座出了手同時也失了手的“雪人”。
那兩人當然就是“鐵樹開花”張鐵樹和張烈心。
看來,這兩人是一直充當作雪人,窩在這兒,為的就是要施
暗算。
——只是,他們為何卻偏要先找上温柔?
難道温柔特別重要?
難道温柔特別好下手?
難道他們特別恨温柔?三比蓮花還純更白的公子
張鐵樹和張烈心暗算失手,立即要走。
——至少,是要走、想走的樣子。
但何小河、梁阿牛立刻截住他們。
他們一早已伺伏着伺伏暗算的人。
——可是他們又怎樣知道有人暗算?
原因很簡單:
發現這件事的是何小河。
她把那匿伏着偷聽的羅白乃叱喝出來的時候,已發覺那兩個雪人誤以為自己行藏已給看破,略顫了一顫,抖了一抖。
這一顫一抖間,揮落了幾片殘雪。
這就夠了。
何小河可不動聲色。
她先發出暗號:江湖上,有着各種不同的暗語,何小河這幾年在“孔雀樓”裏並沒有白過。
她的暗語卻不是從口中發出來的。
她一面跟温柔聊天談心事。
一面悄地用炭筆寫了幾個字。
她把手裏的紙趁在喂鳥兒食谷之粒之際,交“乖乖”銜了飛去。
“乖乖”就是王小石的愛鳥。
它自然飛到王小石處。
所以王小石立馬就過來這寺內別院裏。
何小河藉故離開,並通知了方恨少。
方恨少會合了王小石,他的任務倒不是要保護王小石,王小石也不必需要這讀書忘字的書生保護——但有他在,温柔會安全些。
何小河另外去把梁阿牛喚了來。
他們要佈下天羅地網:
抓人。
——抓兩個“雪人”。
所以,“鐵樹開花”才一動手,何小河和梁阿牛就馬上出現了。
他們要打擊打擊他們的人。
他們矢志要殺掉來殺他們的殺手。
尤其自菜市口、破板門一役之後,他們已沒有退路。
他們已走上不歸路。
他們正在逃亡天涯。
他們要血債血償。
他們要為死去的弟兄報仇。
仇已深結。
仇結深了。
有些仇恨是解不開的。
要解,得要用血來洗清。
——一旦見了血、鬧了人命的仇,除了歲月,恐怕是難以消解的了。
愛也一樣。
——一旦破了臉、傷透了心的愛,很容易就會變成恨。
恨本就從愛極處來。
要是,這世上的愛不變成恨,恨而不反目成仇,該多好。
如是,這世間就非人間了。
因為人間總有愛恨。
且愛易變,恨海難填。
張鐵樹、張烈心三招失手,立馬要走。
但梁阿牛、何小河已至。
梁阿牛的兵器是一對牛角。
那是一對他自己所飼養的心愛的老牛死後所切下來的角。
他舞動那一對角:招招遇險攻險,旦招招進逼、招招用老。
本來,招式最怕用老,發力至恐用盡,出手切忌用死。一旦用老、用盡、用死,一旦打擊不着敵人,反挫已身,就來不及應變,只有老、盡、滅三條路。
——無論是哪一條,都不是好路。
也不是活路。
可是梁阿牛卻不怕。
他招招用老/盡/死。
他勇。
勇者無懼。
他兇。
盲拳打死老師傅。
他悍。
因為他戰志驚人。
他每一招都經過長期浸淫,每一式都下過苦功死功,所以他敢拼,能拼、勇於拼命。
對敵時,只有拼,才能保命。
拼命才能要敵人的命。
張烈心用的是女人指法,夠柔,夠陰,也夠毒。
但不夠勇。
不夠兇。
也不夠悍。
所以,他二招失利,已給梁阿牛欺近身去,一時也真打個狼狽不堪,只有招架的份兒。
然而何小河卻正好相反。
何小河外號“老天爺”,待人處世,潑辣大路,但她的招式一點也不大開大闔。
反而十分“小心眼”。
她用的是“流雲袖”、“裙下腳”、“襟裏刃”、“匣背弩”,“腕底矢”,沒有一樣不陰不險不毒不教人防不勝防的。
張鐵樹練的是“無指掌”。
“無指掌”是歹毒指法,練的人通常也比較鈍——把自己的手指練得根根掉落也有所不惜的人,當然神智比較鈍些、硬些,突些。
他實在應付不來何小河的攻勢:
袖子一甩,暗器撲臉而至。
裙子一掀,兜心一腳喘到。
襟子一撂,露出的不是奶子,而是一把寒刀。
烏髮一掃,才閃過去,背弩連矢,已當頭打到。
這才架了她一掌,小臂一辣,已着了她腕底利刺。
一下子,張鐵樹跟張烈心一樣,額上已開了花:
汗花。
四人才交手,高下立見,險象環生。
要不是還有以下的一個變化,“鐵樹開花”很可能就栽在阿牛小河的手下。
那變化是:
花。
蓮花。
在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純潔的蓮花,忽然離水激上半空:
成了飛花。
蓮池裏,忽然冒出一個人。
一位公子哥兒。
他的衣衫雖已濕透,但他冒出這潭濁水時,仍是那麼玉樹臨風,面若冠王,丹頜朱唇,眼若鳳睛,氣定神閒,意逸精藴,此際,他飛身而起,動若脱兔時面目仍靜若處子,甚至比那一朵白蓮更白更純更美更翩翩。
他一出現就出手。
向何小河、梁阿牛、方恨少三人背後出手。
他一出手另外一個人也就出了手。
王小石。
王小石一直都沒有出手。
他沒有出手的緣故是因為他一直要等這個人出手。
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所以他出了手。四無劍神劍手
見到蝴蝶就知道近處有花香,見到蒼蠅就知道附近有污穢,你在大海上見到鳥飛就知道陸地不遠了,在大漠裏遇到綠草就知道沙堆下有水。
是這樣的。
所以王小石見到張烈心和張鐵樹,馬上驚省出一個事實:
那個貴介公子少侯爺,只怕也在這兒!
他不但是警惕到這一點,而且還感覺得到。
他感覺得出來:
這兒有大敵!
(然而“鐵樹開花”還不能算是他的大敵。)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他曾跟一頭寂寞而兇暴的野獸一同關在籠子裏,日後放了出來,就算它走到自己後頭,自己也可以感覺得出它的味道來。
那股獸味。
——那種兇險的味道。
血的感覺,腥的味道。
他在這裏!
他一定在這裏!
——他果然是在這裏!
正在遠處一個天然隱蔽而不會讓人發覺的所在,正在伺伏偷窺觀察王小石等人在明孝寺、六龍塔(也有人把六龍寺、明孝塔給混叫了)之一舉一動的“大四喜”和葉神油,乍見蓮池中躍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也都震住了,失驚失色的也有,失聲叫道:
“方應看!”
“翻手為雲覆手雨,他怎麼也來了!”
“神槍血劍小侯爺——他來作啥!?”
是的,這等京城裏的不世人物、人中龍鳳、千山萬水的來這
窮山惡水之地,作什麼?圖個啥?
蓮花連根拔起,破泥濘飛起,旋舞於半空。
方應看破池而出。
他一出現,就出手。
他的出手十分奇特。
這時候,他的衣杉仍是純白的,手背肌膚亦是純白的,給人的感覺也是純的白的,但就在他出手的一剎間,他的臉上忽然金了一金,眼色遽然綠了一綠。
——彷彿他的頭殼裏有人點然了金色的火,瞳中忽然有人點起了兩盞綠色的燈一樣。
王小石乍見只覺眼熟。
——這熟悉卻使他有一陣陌生的驚恐。
雖然他一時也想不起這熟稔的感覺從何而來。
方應看出手,卻不是直接攻向他。
而是攻向方、何、梁三人。
他也不是直接攻向三人。
他飛身而起,右手緊執左手,左掌中、食、無名三指並伸,就像施法木一般,口中唸唸有詞,這時,他左手通體血紅,哧的一聲,一道紅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縷血線,分別射向張鐵樹和張烈心。
——他為什麼要攻擊他的得力手下?
他的指勁要是襲擊向王小石,王小石則早有防備。
但不是。
這也令王小石大為意外。
但他還是馬上感應到:梁、何、方三人有險了!
直覺。他的直覺比反應還快。
他頓時大喝一聲,一掌“隔空相思刀”飛空發了出去,要截斷這三縷神聖詭奇的指風。
他截得到嗎?
那隻小龜仍在騰身伸爪試圖把温柔翻了它一半的身子翻轉過來。
他截得到的:
——如果不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人猝然出手阻撓。
阻撓的人是那跟在何小河後邊一齊掠進來的人。
一個瘦小、靈巧、窈窕、苗條的人。
她的身子那麼輕,那麼靈,那麼巧,以致何小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掠進來的時候,後頭竟緊貼了這麼一個人。
就連王小石也不覺眼。
——他還以為是自己人。
至少以為是何小河帶進來的人。
然則不然。
這時候,來人是“自己人”還是“敵人”,足以改變整個戰局。
何況這不是個普通的敵人。
這是一流的高手。
一流的敵人。
——這人既非一幫之主、一堂首領,也非蔡京、梁師成、朱勵等身邊紅人。
她只是一個女子。
一個神清骨秀、豔媚自藴的女子。
一個比少年男子還英氣的少女。
然而,她卻曾使“六分半堂”為之四分五裂、“金風細雨樓”為之悽風苦雨,連同相爺手上第一紅人白愁飛的江湖武力,也在一夜間瓦解的少女子。
她手上沒有劍。
但她卻是一流的劍手。
她的名字叫做:
雷媚。
雷媚手上仍是沒有劍。
可是她一伸手,劍氣已至。
——就像她手裏正拿着劍:而且是縱橫凝聚着足以驚天動地鋒鋭無匹的神兵一樣。
他一劍就向王小石迎面“刺”到。
她沒有劍。
但她卻是劍手。
神劍手。
——無劍神劍手。
雷媚是個很奇特的女子,她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在武林中也不算是極有地位,但很多比她有名氣有地位有權力的高手,一一都死在她手裏。
而且,自她出手以來,好像還沒有發生過失手的事。從她刺激雷恨,到殺雷損,暗算蘇夢枕,猝擊白愁飛,她的對象一個比一個強,也一個比一個險,但她卻幹得一個比一個成功。
並且,她不只是奇特,也很奇怪。
因為她去到哪裏,為誰服務,就背叛誰,對付她的主人。
而她只一個人。
獨行。
她甚至手上連劍也沒有。
——一個沒有劍的“神劍手”
她一劍刺向王小石。
她這一劍刺得理所當然。
刺得猝不及防。
刺得出乎意料,也理直氣壯。
她的劍沒有劍。
只有氣。
劍氣。
長江一般的劍氣。五是她!
三千道急流、四百道瀑布、五十道電極聚於一線疾迸出來的:
劍氣!
王小石見那人,心中一凜:
是她!
他的“隔空相思刀”已給切斷。
但他立即拔刀。
他的刀就在劍柄上。
他的劍柄特別長,刀就是那道彎彎的鍔。
刀很短。
很美。
美得叫人驚豔。
快得像流星,自長空劃過。
他的右手的刀及時架住了劍。
沒有劍的劍。
劍氣。
——空無的劍氣,比室劍還鋒利可怕。
刀劍交架。
刀是實在的。
它美,它鋒利,它快得追鳳截電。
劍是無形的。
就在這刀劍互擊的一剎那間,王小石心中再一栗。
——無形的劍氣擊在刀身上,竟要穿透刀身,攻入自己胸臆。
他的刀竟擋不住她的劍!
——第一次,他的“相思刀”居然擋不住敵人的兵器。
而且敵人只是一個女子。
手上只有一把無形的劍!
那朵給激到半空的蓮花已去到了至高點,凝了一凝,又隨着泥濘、水珠,落了下來,在微陽映照下,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眼看劍氣就要穿過刀身,王小石已來不及閃躲,不及施展任何一種變化,雷媚正滿心愉悦的要去享受又一個絕頂高手死於她劍下之快意之際,王小石身上卻突然發生了一種變化。
這變化是預伏的,而不是在這要害關頭才應變——如是,則不及。
她刺在“相思刀”上的劍氣,忽然“不見了”。
什麼是不見了?
——就是消失了。
為什麼“消失了”?
——答案是:不知道。
那劍氣就如七千道烈陽的光線匯於一點,正要熔解、衝破王小石手中刀的一個小孔:只要一個小洞,就可格殺對方——但那力量忽然給“移走”了。
——移到哪兒去了。
王小石突然清叱一聲,左掌突然合駢如劍,一掌打了出去!
“碰”的一聲,十二尺外寺院裏的圍牆,一塊磚頭給激飛,“嘯”的不知飛到十萬八千里哪兒去了。
雷媚這才知道:
她的劍氣已給引走。
雷媚這才省覺:
她已失手。
——至少,是未曾得手。
而她幾乎已生起了殺死大敵、高手的快感。
但她已功敗垂成。
功虧一簣。
雷媚這時才記起:
王小石會使“移花接木神功”。
——當年,王小石負責吸住雷恨,以俾自己刺殺得手時,用的就是“移花接木神功”,去化解雷恨的“震山雷”掌力。
她一劍不成,王小石已拔劍。
“銷魂劍”。
一把沒有柄的劍,卻帶着三分驚豔、三分瀟灑、三分惆悵。還有一分不可一世。
那是一種驚豔、瀟灑、惆悵得不可一世的劍法。
還有劍。
王小石向她還了一劍。
劍風始起,劍光剛亮,雷媚眼前見劍芒,背後劍鋒已至。
——那是什麼劍!
——這是什麼劍法!?
如此惆悵、驚豔、瀟灑,而又不可一世?
雷媚愛劍惜劍,一見如此劍法,還未思籌如何招架,已忍不住發出一聲讚歎:
——好一劍!
——好一把劍!
——好一位劍手!
——好險!
這是王小石心頭掠過的一聲驚呼!
他的“移花接木神功”只要再遲一瞬息之間運使,自己便可能身首異處,或胸腹穿洞了。
因為這女子的“劍氣”,已在他刀身上熔下一個凹口子。
只要再片瞬之間,劍氣就會穿刀而出。
幸他及時把“劍氣”移走。
並拔劍。
——以銷魂的劍,還她一記要命的劍招!
那池中的龜,即將把身子翻了過來。
就在這時,冒媚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劍。
那是一把細細的、秀秀的、涼涼的、美美的,像冰雕雪琢一般的劍。
——原來她還是有劍的。
王小石見過這把劍。
——雷恨、白愁飛死的時候,他都見過這把小、細、秀、白、冰的劍,在他眼前閃了一閃,亮一亮。
然後,人就死了。
死的都是高手。
一死便足以使整個武林都失卻了平衡的絕頂高手。
雷媚一劍在手,便架住了王小石的那一劍。
“玎”的一響。
非常清脆。
動人。
而且好聽。六嘆息女子
架住了王小石一劍的女子,身子一轉,嬌巧如一隻雲雀,騰飛疾閃,婉轉如意,已退出十一尺遠,微微嬌喘,頭上束髮給披落了下來——可見她接住王小石那一劍之險——雲發一落,只見那女子清秀得人間而不入煙清麗得比江月更江南,美得七分英氣,麗有三分俠情,而今烏髮一旦散發,還多了她帶有些微喘息,更教人蜜意輕憐。
她居然能及時格住了王小石的一劍。
雖然彼此都遇了險。
王小石
雷媚:
交手一招,
各出一劍,
大家都遇了險,
也脱了險。
那朵蓮花正和着泥濘、水珠,一齊往池塘蓬然落了下來。
相交一劍。
——人相交以言語。
——知己相交以心。
——劍手相交以劍。
交手一劍後,雷媚心悸,且帶着微微喘息和嘆息。
王小石則瞬息不停。
他不停。
是因為不能停。
他的戰友正遇險。
極險。
險極!
方應看由“血河神劍”衍化出來的“血河神拽”,攻的是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三人,但指勁卻先打了一個轉,射向張烈心和張鐵樹——
——的手!
方應看這攻襲之怪、之詭、之奇、之異,令人絕對摸不着腦袋。
這時,王小石正要出手阻截方應看的出手。
但雷媚卻出手阻攔了他的出手。
圖窮匕現。
水落石出。
方應看的“血河神指”既已彈射,就有它的目的:
圖已窮。
匕自現。
方應看第一道指勁先彈在張烈心左手“素心指”上,再折射方恨少。
他第二道指風先射在張烈心右手“落鳳爪”上,再反射梁阿牛。
他第三道指力先打在張鐵樹“無指掌”上,再轉射何小河!
方應看那三道血紅色的指勁,立時變了。
變了色:
變成了一青一藍一黑三種扭曲千蟲駁合成一長蛇般勁氣,噬問梁、何、方三人!
這時,王小石正出刀逼退了雷媚。
梁阿牛發現時要避。
但發——現——時——已中指。
他中了一指。
——方應看那摻合了張烈心“落鳳爪”的一記“血河神指”!
吃了方應看一指的梁阿牛,好像井無不妥。
這時,王小石已發現方、粱、何遇險。
他要飛身/騰身/掠身——不——都來不及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的手一掣,刀劍一合,手已急打出二物!
三物疾打方應看。
攻魏救趙。
——狗急跳牆。
他本來一直不想與這如花似玉的魔一般神一樣的翩翩俗世佳公子為敵,但此際已管不了那麼多、理不了那麼多、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要截擊——
——截住方應看的攻擊再説!
雷媚一見,又發出了一聲輕嘆。
她似乎是個多嘆息的女子。
何小河想躲。
她——想——躲(但猶未躲)的時候,已着了一指。
她着了方應看凌空一指。
——那一記揉合了張鐵樹“無指掌”的一招“血河神指”!
着了一指的何小河,好像也沒什麼異樣。
那隻龜終於翻了身。
王小石擲出二物:急、疾、迅、速、飛、射、投、揎向方應看。
那是:
石子。
——兩顆石頭。
他是王小石。
石頭,一向被江湖上認定是他最厲害的武器!
也是他的暗器和明器!
剩下那一指,摻和了張烈心“素心指”勁,飛射方恨少。
方恨少幾乎是跟何小河、梁阿牛同時發現、同時要避。
所不同的只是:
他一想到閃躲的時候身形已然動了。
——“白駒過隙”。
稍縱即逝。
他一閃,已避過了一指。
指快。
勁在指先。
他更快。
身法還在意念之先。
所以居然在千鈞一髮間避過了那一指。
那朵蓮花,連花瓣、泥水,一齊往池水落了下去。
方恨少雖然身法快,而且奇,但那指勁,竟會自動拐彎的。
那黑色一指,打空了,居然破室發出鬱悶的爆炸之聲,折回來再攻一次。
這次是攻向方恨少咽喉。
死穴。
——這一指勢道凌厲,似要一招了結方恨少。
方恨少躲得了一指,躲不了第二指。
何況,他的身法比意志還快——所以,他只意識到躲開了第一指,第二指攻到時他還反應不過來。
反應不過來就得中指。
中這一指就得死。
武林高手,江湖中人講究的是:反應。
反應要夠快、準、狠,最好還能出人意表。
做到這點就可以反敗為勝;做不到,遲早要敗死。
其實翰林、仕林、商場、官方都一樣。七紫晶
他沒死。
因為温柔。
——他反應不過來温柔可反應得過來。
在第一指攻向方恨少前,温柔猶在張烈心、張鐵樹的猝襲而驚魂未定,但到了第二指,她已生警覺。
方恨少不及避。
她一扯方恨少就飛/翻/轉/移/騰/滾/掠/挺/彈/扭/擰/甩/閃身十三勢齊發。
她畢竟是“小天山燕”:
她以輕功:“瞬息千里”稱絕江湖。
她扯住方恨少而動,居然又躲過了方應看第二指。
這連方恨少和方應看都意想不到。
方應看第二指也射了個空。
方應看冷哼一聲,臉色大金,凌空施勁,又要把第二指餘勁轉化為第三指,務要置方恨少於死地方休。
電光石火。
風馳電掣。
這時際,那隻小龜才把身子翻正,而蓮花才剛落回池水上!
然而,王小石扔出的石子已到!
兩顆石子,一先一後,疾打方應看。
方應看拔劍。
血色的劍。
劍一拔,池水盡映血光。
寺院亦為之通頂血紅。
方應看第一次跟王小石交手。
——他們當然不是第一次相遇,但絕對是第一次交手。
他們之間一直未分過勝負。
也不知高下。
誰也不知雙方一動手:
誰死?
誰生?
不死。
不生。
方應看一旦拔出了他的劍之際,眼色、臉色、膚色,全通紅,劍血紅欲滴,劍氣如飛血,他整個人都似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只有他和他的劍定生決死。
他的人劍已合一。
但沒有飛起。
未掠起。
也無振起之意。
他凝立不動。
只劍往前指。
劍尖發出嘯嘯勁氣,從紅轉赭,由赭變紫。
劍尖遙指王小石。
王小石的第一粒石子飛到。
“波”的一聲,石子四分五裂。
然後一陣“波波”連聲,全打入池裏,像一陣密雨。
血劍仍遙對王小石。
劍勁一振一丈一,已擴侵向在他對面的王小石。
就在這時,王小石的第二粒石子打到。
“啪”的一聲,石子粉碎。
——成為粉末的那種碎裂。
劍氣更盛了。
血氣更熾。
且烈。
血光已把王小石整個人浸住了,只要方應看人劍合一飛刺過來,王小石便上天入地無可遁了。
這時候,王小石想拔劍。
劍拔不出。
——難道那血氣已讓他的“銷魂劍”失了魂?
他要拔刀。
刀抽不出。
——難道那血勁已把刀縫合在劍鍔上!?
王小石的髮絲忽然垂落於額,遮住了他一隻眼。
這剎那,他已還擊。
他向這個出道以來生平未遇的大敵,打出了他的第三顆石頭——
第一顆石頭失利。
第二枚石子無功。
——第三塊石能改變一切、扭轉乾坤麼?
不可能。
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在不可能中來的。
正如所有對的事都在錯的事中習得一樣。
王小石一石就擲了過去。
方應看手中劍正血氣大盛、澎湃不已之際,那石飛來,立即給劍氣最鋭最利最無可匹處吸住,眼看也要震碎、激裂、絞成粉末之際……
石子也真的給激碎、震裂。
但在碎裂這衫,忽然天地間紫了一紫。
原來那是一塊晶石。
紫色的。
它擊中了劍尖。
石碎滅。
但血色劍氣就像盈滿的桶子忽然給人加了一塊大石似的,大部分的血氣都宣泄一般的溢了出來……
一下子,亂了,泄了,瀉了,所剩無幾了。
劍氣已弱。
劍芒已減。
劍勁已挫。
方應看立時收劍。
他頭上玉冠落下,甚至忘了拾起,血劍回鞘,兀自於鞘中顫抖、哀嗚、呻吟。
——就像是一個病人,躺回他的病榻上。
方應看看去無疑有點狼狽,他眼色也很狠,説:
“我終於能逼出你的殺手鐧了。”
説完這一句話時,他已經可以笑得出來了。
他一笑,仍是能令翩翩俗世變紅塵,蝴蝶飛,鴛鴦仁,夢如人生夢如夢……
“你的絕活兒不是石子,而是水晶,紫水晶。”他笑着,他的笑依稀如少女的綺夢,“你用的已不是‘天衣神功’,而是元十三限的‘傷心箭法’!”
這時,剛僥倖逃過二次指的方恨少卻驀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朵蓮花已落回池中。
水上。
他仍是他,花還是花。
但花已不是白的。
而變成紫色。
紫色的蓮花。
白色的蓮花剎那間竟變成了紫蓮。
王小石發出的是什麼武器?
他施的是什麼法力?
那是什麼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