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處藥圃早已得到通傳,兩人不得不沿途視察。一路快馬加鞭,每一處停留都不超過半天,有一次唐從容險險當着弟子的面昏睡過去,被唐且芳拖着一掠上了馬車。眾弟子都聽説這位年輕的祖輩行為超出常理之外,這一下果然見識到了。
這樣走走停停,花了近一個月才趕到娑定城。
城中神兵無數,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兵器買賣地。更兼一直為大晏軍隊提供精良兵器,甚為當朝器重,在朝在野,都極有分量。
然而它的所在地,卻一直如同迷霧。
去過的人只知道首先要去一個小鎮上找一個老婆婆。找到老婆婆之後,如果城中同意了,老婆婆會給你喝一碗湯。然後你會小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一個鳥語花香屋檐飛翹的所在。
因為這樣,許多人都叫那位老婆婆為“孟婆”。而那碗湯,當然就是“孟婆湯”。
唐門家主要拜見娑定城城主,自然不用喝孟婆湯,只需要孟婆代為傳達。就在孟婆傳訊的工夫,唐且芳和唐從容看到有兩人打馬而來。
左邊是一名女子,梳高髻,一身紅衣,燦然如浴火鳳凰,眉心一道細直紅芒,若隱若現。
右邊一個白衣藍袍,似月邊白雲一樣皎潔清秀,膚色白皙純淨猶勝少女,正是唐且芳的死對頭,唐從容的好朋友,藥王谷大弟子,央落雪。
沒想到這樣巧。
那名女子唐且芳沒見過,唐從容卻認得是城主親女,娑定城第一鑄劍師,百里無雙。
百里無雙與唐從容在虛餘山相識,唐且芳她沒見過,央落雪則是視若無睹,兩人與唐從容打了招呼,卻將唐且芳晾在一邊。
唐且芳“切”了一聲,走開。
央落雪見唐且芳走開,才下馬走向唐從容,在茶寮坐下,“你來這裏可是找我?”
唐從容點頭。
央落雪一搭他的脈門,看了他一眼,“你一下吃了多少顆回春丸?”
“六顆。”
央落雪一哼,“能活到我面前,算你命大。”收回手,道,“所幸你當即將藥力宣泄不少,已無大礙,身體有什麼問題?”
“時常無端睡着。”
“睡多久?”
“長則半個時辰,短則片刻便醒。”
“那便無事。”央落雪道,“等你的身體慢慢恢復元氣,自然會好——谷中有急事,我得趕回去,你身上的寒氣我會回谷想辦法,如果再有事,就來藥王谷找我。”
他少有這般行色匆匆的時候,唐從容知道藥王谷必定出了大事,也不多話,“我知道了,你上路吧。”
央落雪站起身來,忽然道:“你暫時無事,可你那老不正經的祖叔爺恐怕有大禍臨頭。”
唐從容一震,“怎麼?”
“他的眼角有淡紅色暈,嘴唇更是鮮紅欲滴,乃是中毒之兆。不過那老小子整天泡在毒藥堆裏,本身就是毒物,中不中毒也沒有區別。”説這話的時候央落雪望了望唐且芳所在的方向,三人當年都是朋友,自那次化骨粉事件之後,央落雪和唐且芳才翻臉成仇。然而這仇,大半隻是賭氣,並不是什麼深仇大恨。想到當年情分,央落雪忍不住道,“——老小子一向喜歡小孩子,為何要把自己弄得斷子絕孫?”
“且芳中了斷子絕孫之毒?”唐從容大吃一驚,“怎麼會?”
“不是斷子絕孫的毒……卻有斷子絕孫的作用……奇怪,老小子的毒我哪樣不知道,這種毒卻從未見過……算了,他的死活與我有什麼關係?”央落雪走出茶寮,翻身上馬,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唐門毒藥,我唯一不能解的,唯有天香。難道,他自己先中了天香之毒?”
説罷翻身上馬,同百里無雙遠去。
唐且芳待他去得遠了,方走過來,問道:“那個蒙古大夫怎麼説?”
唐從容沒有回答,一雙眼睛牢牢盯在唐且芳臉上。果然,眼角有淡淡紅暈,嘴唇也異常鮮紅。唐且芳原本生得俊美,這時看起來更有一股蕩人心魂的豔氣。
是的,這變化是異樣的。只是自己天天跟他朝夕相處,除了覺得微微有些不同外,反而不會太過注意。
唐且芳摸了摸臉,“看什麼?”
唐從容沒有説話,無聲回到馬車上。
唐且芳眉頭一皺,上車便問:“央落雪怎麼説?有沒有開什麼方子給你?”
唐從容只默默地看着他,温婉的眸子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唐且芳知道他越是沉默事情便越是重大,一顆心不由懸了起來,聲音微微顫抖,“難道,難道他也沒有辦法……”
“我沒事。”唐從容終於開口,聲音有些乾澀,“且芳,把天香的毒方告訴我。”
“你要它幹嗎?”唐且芳一愣,“我在問你的身體,這樣無端的昏睡何時才能結束?那蒙古大夫有沒有幫你治——”
唐從容厲聲打斷他:“告訴我毒方!”
他一向温婉,十三歲後從未有過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
唐且芳一怔。這一怔就像是風驟然停歇下來,鳥收斂了羽翅,花停止了扶搖,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是流動的,而此刻卻像是凝固住,“你要毒方幹什麼?”
“給我。”簡短的兩個字,不容拒絕也不容置疑。
唐且芳忽然一笑,紅唇鮮豔,“天香毒方,只有司藥房的領主才有資格看到,哪怕你是家主也不行。這是祖宗規矩,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不管什麼規矩。”唐從容緊緊盯着他,“——把毒方給我。”
唐且芳微微偏過臉,“毒方繁複,我並沒有記全。”
唐從容眼中有層薄霧,雖然盡力壓制,還是湧出淚光,“你已經開始煉製天香?”
他這副神情讓唐且芳驀然一震,一個“是”字到了嘴邊,居然吐不出口,下意識地點點頭。
“你是不是……是不是……”唐從容深深吸了口氣,才能接着説下去,臉上竟有一分悽苦,“……是不是已經中了天香之毒?”
唐且芳一驚,即刻揚眉反駁,“哪裏有這種事?我怎麼會毒到自己——”
坐在對面的唐從容驀地撲過來,唐且芳以為他又是昏睡過去,伸手扶住他,這一伸手,才覺出不對——他的指間夾着一枚銀針,在唐且芳的唇上刺了一下。
殷紅血珠溢出來,銀針的一端迅速變黑。
再也無所遁形。
身為唐門家主,唐從容一看這半截黑針,臉色驀然灰敗,“果然。”
雖然不是斷子絕孫之毒,卻能破壞人的身體機能,再煉下去,唐且芳的血脈永遠不可能在世上延續下去。
唐且芳有多喜歡小孩呢?在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看到襁褓裏的孩子就走不動路。
唐門每一個孩子都喜歡他,每一個母親都喜歡他。
啊,那天,他道:“從容,快點娶妻。”
“唔?”
“生個女兒,過繼給我。”
“——我的女兒是你的重孫女,怎麼能過繼給你?”
“那無所謂,我喜歡就好。”
他抱着孩子時的神情異樣温柔,現在唐從容才從那温柔裏面覺出一絲蒼涼。
煉天香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是最清楚的一個人啊。
這樣的念頭每轉一處,唐從容身上的寒意就多增一分,身體顫抖起來,聲音也顫抖起來:“傻子……你父親為什麼沒有煉成天香?你祖父為什麼沒有煉成天香?他們都不去煉,你去煉這個害人害己的東西幹什麼?!”
唐且芳慢慢將唇上的血珠抹去,忽然低低一笑:“誰説他們沒有煉?想想那可怕的毒效,任何一個用毒的人都會興奮得顫抖起來……從容,天香的威力,甚至在花漫雨針之上——我有許多次,也忍不住想去煉……”他説這話的時候,鮮豔如血的嘴唇開合,隱隱竟有噬血奪魂的異樣豔氣,他的目光落在唐從容臉上,眼神才一點一點清朗起來,輕輕吁了一口氣,眉角眉梢上的笑意變得同往常一樣,珠光藴彩,“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想要司藥房領主世世代代的位置,我只想做個正常人,做丈夫,做父親,也讓我的妻子可以做母親。”
唐從容的神志被他的話奪去,震驚地圓睜雙目,“他們煉了?”
是的,是的,身為司藥房領主,煉天香是畢生的職責,怎麼可能不煉?但如落雪所説,天香毒氣會損傷人的生理機能,他們豈不是……
“是,他們都煉了。”唐且芳眼神微微迷濛,“天香太過霸道,煉製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被毒氣薰染。”“可是,如果你祖父煉了,怎麼會有你父親?你父親煉了,又怎麼會有你?”唐從容隱隱明白一件事,卻又不敢相信,一心只往好處想,“——你們已經煉出解藥來了?”
唐且芳仰頭靠着車壁,眼睛望着車簾,又透過車簾望向某處虛無,忽然道:“從容,我那年觸犯門規,是故意的。”
那是唐且芳十五歲的時候,煉藥不慎,幾乎毒殺幾十名唐門弟子。傷及同門,按家規要被逐出唐門。唐從容在父親面前跪了一夜,求父親網開一面,留下唐且芳。家主還沒有回答,唐且芳卻執意要走。
“你要走?”十二歲的唐從容聲音尖利,在寒氣裏久跪的面孔有些蒼白,眼眸卻是深黑的,黑洞洞令人絕望,“你要走?”
少年唐且芳默立在夜色中,低低道:“我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在這裏——”
一根極細的針打斷了他的話,銀芒擦着他的面頰飛過,一向温婉知禮的少家主攥着他的衣襟,“我不許你走!我會讓父親答應讓你留下,你只是犯了一次錯,改過就是,為什麼要走?叔公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走了誰來當司藥房領主?我不許你走!”
“可我不想留在這裏!”唐且芳急怒,眼中迸出淚來,“我想過我自己的人生!你知道嗎?我根本就不屬於這裏,我有自己想過的生活,我不想再有女人像我娘一樣!我喜歡小孩子,我不想將來沒有孩子——”説着這裏他驀然收聲,好像空氣中有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再也説不出一個字,他轉身就走。
背後沒有聲音。
唐從容沒有挽留。
不留更好……讓他自自在在乾乾淨淨地走吧。
離開這裏。
做一個普通人。
背後沒有一絲響動。
空氣裏卻像是有了什麼變化,一種異樣的滋味在心頭升起,像是有人在心上繞了一根看不見的線,一顆心被扯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回過頭去。
這一回頭,一生都被改變。
唐從容,在流淚。
那麼多淚,好像永遠流不完。流過面頰,落在地上。
不是哭。五官眉目,沒有扭曲掙扎,表情更沒有變化,只是流淚,黑洞洞的眼裏全是絕望。
他執意要走,表情瘋狂激烈,他是真的想離開這個地方,他是真的不願意留下來……內心清醒,從指尖到心臟,像冰晶一般透明,寒冷。
沒有怨忿,沒有責怪,沒有傷心,沒有憤怒,只是,絕望。
那種絕望,是一個快要凍死的人,眼睜睜看着唯一的火堆熄滅時的表情。
火光消逝,世界冰涼。
唐且芳只覺得耳邊有什麼轟然一響,身體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返身過去抱住他,“我走了,又不是死了!你還可以出去找我!我們還可以見面!你——你哭什麼哭?”説得自己的喉嚨有些哽咽,更要用力去罵他,“蠢才!”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唐從容流着淚,雙手握住唐且芳的手臂,握得那麼用力,好像只要一鬆手他就會離開,好像要擰斷他的臂膀,留不住他的人,能留下這雙手嗎?心裏面模糊有這樣恐怖的念頭……留下一點什麼……無論是什麼……什麼都好。
唐且芳從來沒有看他哭過,沒有想到他一旦哭起來,竟然是這樣的洶湧絕望,有着令人窒息的力量。看着這麼個淚人,自己已快透不過氣來,臂上被他的手握住,十根手指好像要掐進臂骨裏,痛不可當。
這樣的痛,這樣的糾纏不清,唐且芳驀然大聲道:“我不走了!”聲音這樣大,震得宿鳥驚飛,像是要用這句話來説服自己,又像是誓言,“從容,我不走了!我答應你,再也不走了,不會留下你一個人……”
這一句話,彷彿帶着他內心深處所有糾結不清的情緒一吐而空,整個人居然莫名地安靜下來,平常的唐且芳又回來了,“你別哭,別哭,拜託你別哭,啊,你再哭我就要走了!天哪,你哪裏有這麼多眼淚?你是不是男人?!”
一面説,一面抱住這個淚人,淚水濕透他的衣襟,胸口一時冰冷又一時滾燙,看到從容流淚,他這樣難過。可是難過之中,還帶着莫名的歡喜。
原來自己走了,會有人這樣傷心。
原來有人這樣需要自己。
就像需要光和火一樣。
自己可以成為這個人的光明和温暖嗎?
七年過去,那個少年絕望的眼睛,無聲的眼淚,彷彿還在面前。
唐且芳長長地一嘆,每一次想到,胸膛都會升上一絲渾濁的霧氣,若不一口吐淨,便像要窒息。
七年前的那一幕鏡面一樣顯現在唐從容面前。當時那個十二歲的少年只知道他要走了,再也不會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再也不會有人帶他去掏馬蜂窩,再也不會有人在他虛寒發作時熬紅棗粳米粥,再也不會有人在自己身邊嘻嘻哈哈,而不是在自己面前俯身行禮……是的,再也不會,有人靠自己這麼近了。唐門這麼大,然而他只有一個人了。
他從小就待人冷淡,唐且芳則是太過頑劣,人們已經記不得這兩個人從前是什麼樣子,只知道從那一年的冬天之後,唐從容身邊,必有唐且芳,唐且芳身邊,必是唐從容,他們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很少有分開的時刻。
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唐且芳轉身而去的背影,幾乎讓他崩潰,根本沒有聽明白那些話到底有什麼含義。
而今一句一句回想起來,唐從容的指尖忍不住輕輕顫抖——原來當年的那些話裏,就已經包含了這個驚人的秘密。
“從容,我不姓唐。”唐且芳輕聲説出了歷代司藥房領主竭力隱瞞的秘密,“煉製天香的人,不可能會有後代。我的祖父,是曾祖父抱養的。我的父親是祖父抱養的,我是我父親抱養的。司藥房領主,除了第一任,沒有一個是唐門血脈。”
唐從容震驚得説不出話來。
唐且芳看着他,輕輕一笑,“我早就料到,如果你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嚇呆。”
唐從容呆呆問:“你不是唐門人?”
“不是。”
“不是我叔爺?”
“不是。”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既然留在唐門,就是唐且芳,告不告訴你,有什麼分別?”
唐從容只覺頭腦仍有些混亂,“那……你原本叫什麼?”
“不知道……”唐且芳答,“我才出生就被抱了進來,司藥房領主為保證自己的位置,辦事當然滴水不漏,若不是我的母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母親?”生母?
“你祖叔奶奶。”唐且芳似知道他想什麼,“我這一生,只有她一個母親。她把我當新生兒子一樣疼。只是我父親性情無常,有時會……會凌虐她……”他微微閉了閉眼,珠光映着眼角淡淡紅暈,紅唇美豔不可方物,“直到七年前,她死了,我也不想再留在唐門,所以故意毒殺司藥房的弟子。”
所以他一開始就不讓自己喊他“叔爺”,對這個身份,他一直抗拒。
所以他從小一直跟父親不和。
所以他想要離開唐門。
“且芳。”唐從容的聲音低低地喚了一聲,握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再也感覺不出這雙手的温暖,可當年他的聲音響在耳邊,“從容,我不走了!我答應你,再也不走了,不會留下你一個人……”
跪了一夜,腳膝冰涼麻木,而他的懷抱那麼温暖。
他一直是自己的温暖。
可自己竟然絲毫不知道他的心事。
一時之間,唐從容説不清自己的情緒,低聲道:“你是為我留下來的,對嗎?”
唐且芳道:“不是你還有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煉天香也是為了我,對嗎?”
“是。你從沒求我做過什麼,那一夜你求我煉成天香。”唐且芳淡淡微笑,眼角紅暈是那樣美麗,“我答應過你的事,就不會反悔。”
唐從容再也忍不住,眼淚滾落下來,手掌捂住臉,冰冷浸入肌膚。
那一夜,他喝醉的了那一夜,一夜無夢,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有人一針針將視若至寶的母蛇血刺入他的肌膚。
不知道有人在那個晚上,做出斷絕血脈後人的決定。
整個人氣息難平,抽咽得幾乎説不全話:“我……如果我知道會這樣,我……我説什麼也不會叫你去煉……”
他的眼淚,像水一樣化在唐且芳的心裏,喚起七年前便深藏在心中的那抹霧氣,霧氣漫上喉頭,聲音低澀下來,“你沒有花漫雨針,也不知何時才能悟出雲羅障的奧妙……從容,你只有我,而我只有天香。”
這樣低澀的語氣,讓自己的心都一直往下墜,唐且芳吸了一口氣,一瞪眼,“好了,長這麼大了還哭,你是不是男人?司藥房領主煉天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既然知道我是為了你,你也要為我着想,快快成親生兒育女,最好生個女兒,過繼給我。”
唐從容只是落淚。
他很少哭,對於一個執掌唐門的領袖來説,眼淚是多麼可笑的東西。他站在唐門最頂峯,所有人都要仰視,怎麼能在那些仰視依賴的眼睛前暴露出軟弱?
他們是彼此身邊唯一的朋友。沒有輩分,沒有尊卑,他們一直站在對方的身邊,即使天塌下來,也是兩個人一起扛着。
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天,一直是唐且芳扛着。
需要保護的軟弱,和被保護着的安穩,是一種痠軟至極的滋味,整個人都乏力,只想大哭一場。
許多女人一旦有事便會哭,也許有時哭並不是因悲傷難過,而只是一種發泄,把那些心臟無法承擔的東西化成眼淚,流出身體外面,這樣心裏和會舒服一些。
那些複雜錯綜的秘密,那些糾結的説也説不清的情緒,慢慢隨眼淚流出來,心裏漸漸感覺到一陣空明,清晰的念頭在腦海中成形。他抬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猶帶着淚光的眼睛清朗堅定,“且芳,你才煉天香不久,現在要罷手還來得及……做個正常人,做丈夫,做父親,讓你的妻子可以做母親,這些你統統都可以做到——不要再提天香兩個字,回到唐門,我即刻頒令禁煉天香!”
唐且芳很少看到這樣堅決的唐從容。唐從容是温婉的,水一樣的,再多的情緒也只是靜靜地流動,少有這樣激烈的時刻。他的激烈與他的淚水擁有一樣的力量,叫唐且芳的心像霧打濕了一樣往下墜,“從容,你太天真。廢天香和讓一個外人進唐門可不是一樣,即使你是家主,也會遭到家門的反對。你其實沒有花漫雨針的實力,若沒有天香,我們拿什麼守護唐門?”
“我有云羅障。”唐從容道,“不久便是知書會召開的日子,屆時我將向知書人問出雲羅障的秘密。天香,再也沒有必要存在這世上。”
“你想讓我半途而廢前功盡棄?”唐且芳的眉頭擰起來,“我已煉成一半,就算此時停手也解不了毒氣。你要下禁令,長老會追究起來,天香的秘密暴露——你可想過這後果?”
“你眼下中毒不深,要挽回還來得及。再煉下去,落雪也救不了你!”
“他?”唐且芳輕蔑地一笑,“天香之毒,無人能解。”
“且芳,你不要太固執!”唐從容看着他,“聽我一次。”
“從容,是你太天真。即使停了手,我也不再是正常人,何不一鼓作氣煉成天香?”
兩人的目光膠着在一起。唐從容的目光似兩柄清刃,鋒利不可阻擋,唐且芳看着他,不避不讓,如同世上最堅固的盾。
他沒有説服他。
他也沒有説服他。
兩個人仍會按心中的念頭去做——這一點沒有誰比這兩個更清楚,阻擋對方的念頭也更加強烈。
馬車裏一片靜默。
兩人都沒有開口。
春季風雨無常,馬車走了一陣,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風有時掀起車簾,往裏面灌進一絲水氣。
唐且芳忽然道:“聽水榭的荷花,這時候應該抽出新葉子了吧?”
他會開口,就表示爭執已經過去了。
一直是這樣的,爭執之後,隨隨便便説句什麼話,一切都煙消雲散。煉天香,或者不煉天香,都是另外一回事。
唐從容沒有回答,唐且芳湊近一看,原來是睡着了。頭正靠在風口,唐且芳將他扶到裏側,靠在自己身上。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一晃一晃,唐且芳的心,彷彿也跟着晃動起來。
唐從容片時睜開眼,看到他的側臉。
鼻樑挺直,紅唇如血,唐且芳不同一般的俊美。珠冠流蘇垂在鬢邊,光華誘人。面頰靠在他的肩上,千初親手織就的流雲綢,觸感十分柔軟。
窗外雨絲如醉。
唐從容緩緩閉上眼睛,“且芳。”
“你醒了?”
“在我問出雲羅障來歷之前,不要碰天香。”
唐且芳偏過臉,含糊道:“那麼,看吧。”
唐從容直視他,“答應我。”
唐且芳拗不過他,“哧”地一笑,“你就一點口也不松?好吧,我答應你。但是你也得答應我,如果知書人也説不出雲羅障的來歷,你就不許再幹涉我煉天香,更不許頒禁令。”
這下輪到唐從容遲疑。
唐且芳眼睛望定他,不容他閃避,“你答應我,我才答應你。”
兩雙眼睛澄明透澈,黑白分明,這樣的對視有一千一萬次,這一次卻不知哪裏有什麼不同,唐從容發覺自己無法把目光逼到唐且芳亮着珠光的眸子裏,偏過頭,“……我答應就是。”
就這麼説定了。
下雨天,道路泥濘,馬車顛簸,唐從容説不出的疲乏,幾乎是頭挨着枕頭就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他心中醒了,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唐且芳,迷迷糊糊又要睡去。
唐且芳撩開他的牀帳,“從容,起來吃東西。”
唐從容困極,卷着被子往裏翻了個身,唐且芳扳住他的肩,“吃完再睡。”肩頭只有一層單衣,底下的肌膚光滑柔軟,縱然隔着一層布料也感覺得到。唐且芳有點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小時候捉蝴蝶,滿手沾花粉,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不餓……”
“你晚上就吃了半張餅,不餓才怪。快起來陪我一起吃。來來來,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紅棗粳米粥。”
他一面説,一面用一隻手在碗上輕扇,把粥的香氣扇到唐從容的鼻子裏。唐從容的鼻翼一動,眼睛慢慢睜開來,“你做的?”
“自然。尋常人做得出這麼香的粥嗎?”
粳米的香氣,紅粥的香氣……唐從容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披衣起牀。
在很早的時候……十三還是十四歲?唐從容體內蓄積的寒氣多到影響了體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幾天四肢發冷精神倦怠的日子。這個時候胃口極差,常常一整天水米不進,只有唐且芳熬的粥,他會吃兩口。
唐且芳的粥是用瓦罐熬的,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方法,熬出來的粥特別香。七歲那年的冬天,他偷練花漫雨針暈倒,被唐且芳遇到,熬了一罐粥等他醒。
軟粥入口,多年前的往事,那樣遠又那樣近。
對方有什麼麻煩就盡力去解決,有什麼懲罰就一起去承擔……無數個日子都是這麼過來,兩人之間沒有輩分的高低也沒有地位的差別,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對方弱或是比對方強。但這一刻,唐且芳心裏卻有一絲異樣的柔軟——
——想讓他站在自己的身後……
——那絕望的樣子,流淚的樣子,再也不要有……
——最好永遠都能像此刻,輕語緩語,融融光芒,為一碗粥而露出笑容……
“既然你這麼喜歡……”唐且芳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在春夜裏,那樣温柔,“我可以每天做給你。”
唐從容看了他一眼,“小心,答應了我的事,就不可以反悔。”
唐且芳眼眸閃過一絲珠光,光華耀眼,“答應你的事,我什麼時候反悔過?”
這是事實。唐從容低頭微笑,放下碗筷,懶洋洋又要往牀上躺,唐且芳皺眉問:“吃了東西精神還這麼差?你不舒服?”
“嗯,坐馬車顛得骨頭痛。”
“真是,做男人嬌貴到你這分上,也是一奇。”嘴上説着,唐且芳挨着牀邊坐下,“我替你捏捏。”
唐從容翻了個身,面向枕頭趴下。唐且芳的手指修長有力,揉捏着他的肩膀、手臂、背脊,恰到好處的力道帶來微疼的酥麻感,驅散旅途的疲勞,“嗯……”唐從容舒服得呻吟出聲。
唐且芳的手頓了頓,一顆心莫名其妙地跳了跳。
切,見鬼。就算手底下這副身體再柔若無骨,也是個男人,自己臉紅心跳個啥?
可那聲呻吟像是一縷絲,從心上拉過去,帶起一種想撓又撓不着的麻癢。眼前人剛洗過澡,一頭長髮濕漉漉地,有幾縷貼着脖頸往下延伸,隨着呼吸微微起伏。淡紅的唇,半閉着的眼睛,一臉享受的神情……唐且芳發覺自己竟有幾分把持不住!
他像是被燙着了一樣,倏地收回手,站起來,腦中有一個念頭十分鮮明:真的,很久沒有找女人了。
“怎麼停了?”唐從容的聲音仍帶着一絲尾音,讓唐且芳的心又忍不住跳了跳。
“喂。”唐且芳斜眼看他,“今天我帶你去開葷吧?”
唐從容愣了愣才明白他説什麼,臉上湧起一絲紅暈,翻身朝裏,“要去你自己去。”
唐且芳忍不住又呆了呆——那絲紅暈,為什麼自己會覺得很嬌豔?
唐門老祖宗獨自去尋歡。
今夜落腳的地方,名叫營城。是一處大城。大城的意思,就是什麼都要大一點。客棧大一點,街道大一點,妓院也特別大一點。
唐且芳渾衣錦光鮮,人面如玉,舉止風流,出手闊綽,正是青樓中最最受歡迎的客人,老鴇一見便趕忙把自己的頭牌拉出來。
頭牌生得甚美,雪白的肌膚吹彈欲破,唱了一支曲,喝了兩杯酒,倒在唐且芳的懷裏。唐且芳美人在懷,鼻間聞到甜鬱的脂粉香氣,燭光軟紅,這紅塵深處最柔軟歡娛的辰光呵,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前。
她的呻吟出聲。
響在他腦子裏的,卻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長髮橫過脖頸,一直往下延伸,半閉的眼睛,淡紅的唇……
他摟着美人腰的手緊了緊,自己感覺得到有火焰燒上來,他將自己埋得更緊一些,更緊一些……
紅燭輕搖,一晌貪歡,唐且芳披衣起牀,美人摟着他,“你已付了過夜的銀子,怎麼這會兒就走?”
唐且芳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還有人等我。”
春將深,風吹來衣帶飄飛,別有一種輕快意味。
唐且芳腳下也變得輕快,最後掠上屋頂,往客棧去。
唐從容半夢半醒之間,聽得一下開門的輕響,“回來了?”他問,“這次倒是很快——”説到這裏他猛地睜開眼睛。
這腳步聲不對,不是唐且芳。
黑暗中有劍刃倒映着星光,唐從容一手抓住雲羅障,一手將枕頭扔出去,夾着幾絲銀針,一面從牀上躍起,飛身撲向窗口。
一掠之間,已看清黑衣人足有四五個。他甚少在江湖上走動,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然而在狹小的空間裏,以他現在的功力絕不是對手,唯一的勝算在於輕功。
他飛身掠出去,拍開窗欞,兩道雪亮劍光卻猛然在面前竄起來。
對方顯然是老江湖,無論門窗都堵着面面俱到。唐從容百忙中雙手在窗欞上一借力,直接翻上屋頂,然而還沒能避開那雪亮劍光,背心一道刺痛,令他行動一窒。
守在窗下的兩人交換一道驚懼神色,這已是門中威力絕頂的一劍,務求一劍得手,截下唐從容。然而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法,如此高明的輕功,唐從容的身子在窗稜間如折斷了一般,上了屋頂。
“你們是什麼人?”唐從容問,雲羅障自手中張開,如傘一樣遮在身前,“唐某有何處得罪嗎?”
“廢話少説,把你手裏的東西留下!”
“原來是為了雲羅障。”唐從容冷笑一聲,“我還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威力,今日就拿你們來試試吧!”
唐門家主,花漫雨針,再加上雲羅障。黑衣眾人握劍的手緊了緊,他們雖然人多,可到底能有幾成勝算?
唐從容的臉色卻微微地變了。
那一劍劃開了他的裏衣,鮮血將口子染得通紅,夜風一直往身體裏灌。這樣的天氣裏穿一件裏衣,平常人都難以卸寒,何況他這個寒氣積深的人?幾乎可以感覺到風正一點一點帶走身體的熱度,骨胳四肢變得僵硬起來。
赤腳站在瓦面上,寒氣從足底鑽進身體。
再這樣僵持下去,他已先要凍死。
他足下微微一用力,整個人飄然而起,往外掠去。
若是他不動,黑衣眾人也不敢動,他這一動,黑衣人大喜,“那一劍傷了他!快追!”
如果是平時,唐從容自然能將他們遠遠甩在身後,然而此刻,體外寒氣入侵,手腕手隱隱作痛,越是提氣,寒氣奔突便越是厲害,被央落雪強行逼入手掌的寒氣竟像要破封而出,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裏。
他不能逃了。
再逃下去,寒氣四竄,唯有死路一條。
他在一座屋頂上停下來,慢慢地回過身。
長髮飄飛,破裂的衣襟被風鼓動,温婉面容上一雙眼睛水光緻緻,黑衣眾人縱然已決心取他性命,在這一刻還是忍不住想,原來一個男人也可以這麼美麗。
唐從容左手握着雲羅障,右手多了一蓬花漫雨針,針尖在左手刺青上一紮——就算失去知覺的雙手控制不住致命的位置,母蛇血也足夠除去這些人——
黑衣人沒有看到他在傘下的動作,一揮劍便衝了上來,迎頭一蓬寒氣撲面而來,都知道唐門暗器極厲害,為首的三個人連忙護住周身,身邊的人卻無聲無息倒下去,連一絲叫喊都沒有發出來。
三人大吃一驚。
唐從容卻比他們更震驚,雙手失去知覺,他知道自己的功力打了折扣,卻不知道竟然已經低到這樣!今夜受的寒氣更影響了內息,這一蓬花漫雨針沒有絲毫力道可言,若不是母蛇血,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面前還有三個人。
這三人,還是個中高手。
他一動不動地站着,要借方才那一擊震住這三人,再謀他法。
三人震驚片刻,心中反而有了必死的勇氣,“媽的——死也要把雲羅障拿回來——”三把劍結成劍陣,網一樣罩向唐從容。
唐從容不閃不避,身子一旋,手持雲羅障,鑽進劍網之中。
每一道劍光落在質地輕薄的傘面,就像雨絲落入水面,悄然無聲。
唐從容美麗的指尖撫過傘面,雲羅障,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那三人似呆了一般,泥偶一樣望向他。
雲羅障奇妙的力量,他們再清楚不過,他們看的,是眼前的人。
唐從容被劃破的裏衣隨風鼓動,前襟因為這俯身旋進劍網的一招而微微鬆開,露出一線胸膛。
“你、你……”一個黑衣人眼睛圓睜,不敢相信,“你、你居然是……”
唐從容猛然觸到這三人的奇異目光,低頭一看自己的前襟,神魂一個激靈,雲羅障遮在身前,眸子裏驀然起了殺意。
他被黑衣人暗算、負傷、追逼,一直沒有動過殺機,然而此刻他知道,這些人萬萬留不得。
他們竟窺到了他此生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