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快亮了,外面的雨還在下,打在檐下的落葉上,有沙沙的聲音。
方玠披衣站在廊下,年輕的眼裏有一種不相稱的迷惘和苦痛。
雪蓮在女子臉頰邊驀然綻放出的血花還在眼前飛舞,紅顏劍一閃而沒、削下了那樣美麗絕世的半邊臉——哥,我做到了答應你的事,謝姑娘的容顏從此不會再屬於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你在天之靈,是否真的高興了呢?
從小到大,直至你死前——哪一時哪一刻,你不在唸着謝姑娘呢?你有多愛她啊……所以、你才那樣地恨着她吧?本來,一切應該是令所有人羨慕的——你們是多麼相配的一對,人中的龍鳳,光芒照耀整個江湖。
如果沒有那個沈洵,如今,你們應該過着君臨武林、伉儷恩愛攜手遊劍江湖的日子吧?
可惜,如今一切都變了。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沈洵,如今我説不定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可能一生也不會有人將目光投注到這樣並不出眾的孩子身上——
出身於一個武學世家,和所有同輩一樣自幼習劍。而十歲那年,學劍已經四年的孩子依舊沒能超越他兄長七歲初學時的水準。
同父異母的兄長是如此的驚才絕豔,他的存在、彷彿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了年幼的弟弟,任他用盡全力掙扎,始終走不出那一片影子。
“嘖嘖,這樣怎麼行呢?都十一歲了,連柳原八歲的時候都不如啊。”
“算了,反正也不是長子,方家有柳原已經是天賜之福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幼子嘛,也不用撐起家門,只要好好聽話討老人家開心就行了。”
十歲那年,他已經聽多了這樣的話。他是和家裏所有人一樣、仰望着那個神話般的兄長的——那個才十九歲、就奪得了英雄劍,為方家在江湖上贏得無上榮譽的哥哥。
雖然同是小輩,可連父母在看着這個大兒子時、眼光都是敬慕而畏懼的。
十九歲的方柳原彷彿就像一輪耀眼的紅日、讓萬人抬頭仰望,然而卻不敢直視。或許因為少年得意,名動天下,他的性格也變得飛揚驕傲,連對長輩説話都是傲然的,更不用説對這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弟弟。
唯一在他身邊而不被他的光芒所掩蓋的,只有那個比他小一歲的素衣少女。那個叫做謝鴻影的姐姐,腰間佩的、是一把緋紅色的無影長劍,明慧清麗,説話間神采飛揚,明豔不可方物——第一次大哥帶着這個女孩子回家拜訪父母的時,躲在門後、十歲的他看見了這個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女子。
“柳原,我渴了。”那一日兩人彷彿剛從外面回來,進了大廳就聽見謝姐姐有些嬌嗔般的對大哥説。大哥那樣驕傲的眉目裏,也有寵溺的温柔,立刻説:“你坐一會兒,我去叫下人給你做酸梅湯。”
那個明月般皎潔的女子一個人坐在大廳裏百無聊賴地等着,十歲的孩子躲在自己房間裏偷看着她,最後終於端了一盞茶、鼓足勇氣跑了出去:“謝姐姐,喝茶!”
十八歲的少女驚訝的抬起頭來,看到這個裝束華貴的孩子,知道不是什麼僕婢,接過茶,笑問:“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方玠!”他揚起頭,看着謝鴻影,孩子的眼睛有近乎崇拜的光芒。
“哦,是柳原的弟弟啊……好可愛。”謝鴻影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孩子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有些不習慣的搖搖頭,卻沒好意思甩開那隻手。
“那麼沒用的弟弟,我可寧願沒有。”然而進來的人冷冷開口,説了一句,看到愛侶正在和自己的幼弟説話,方柳原眼裏依然有排斥和不滿的光,走過來順手將桌上剛喝了一口的茶潑到窗外去,“影兒,我給你拿來了酸梅湯。”
“你怎麼可以這麼説話!”明顯感覺到手底下的孩子全身一震,少女吃了一驚,抬頭對着情郎輕叱。
“本來就是——小玠資質太普通了,根本不是練劍的材料。”方柳原過來在一邊坐下,將弟弟從謝鴻影身邊拉開,探身出窗、折了一支木蘭花枝交到孩子手上,“來,把我上個月教過你的迴風舞柳第九式,練一遍給我看。”
本來還算機靈的孩子一到了哥哥面前,便變得木訥拘謹無比,此刻竟然拿着木蘭枝,半晌手足無措説不出話來,小臉漲的通紅。
“影兒,你看看,我説的沒錯吧?”大哥搖頭,看了看身側的少女,皺眉,“小玠太笨了,教了多少次都學不會——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我已經會整套迴風舞柳劍了。”
“不能用你的秤桿來量他呀……人人都像你這樣,這武林還成啥樣了?”看到面前孩子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謝鴻影憐愛地嘆了口氣,看了情郎一眼,語氣裏卻是愛慕和嬌嗔的。
不知為何,聽到那句話時,一直強忍着眼淚的孩子陡然哇的哭了起來。
“哎呀,別哭,別哭!柳原,你真是的!”謝鴻影瞪了對方一眼,將孩子手中的木蘭枝拿掉,拉過身邊來:“小玠別聽你哥胡説,啊?你才不笨,將來你會是最厲害的!喏,喏,不哭了,姐姐給你這個——”
哄着小孩子,少女從脖子裏摘下一個掛件,放到方玠手裏。
“給他?這可是定魂靈珠啊!”方柳原皺眉,然而礙着愛侶的面子,不好劈手奪回,“我們上次多費力才從碧城山萬年寒泉裏得來,怎麼給一個小孩子?”
“他是你弟弟!你怎麼對誰都這麼斤斤計較?”少女也有些不悦起來,不掩藏自己的反感。哥哥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彷彿又有火藥味在這一對少年情侶之間瀰漫開來。
小謝…小謝姐姐。
天色慢慢亮了一些,站在廊下,雖然披着長衣,少年身子卻忽然在清晨的寒氣中微微顫抖起來。手指慢慢探出去,握住了頸中衣下掛着的那一粒至寶靈珠。
“少主,早膳已經準備好了。”耳邊忽然有人稟報,打斷了他這一刻難得的思憶,“昨日少主吩咐要監視的那一對男女回了西泠,屬下已經派人在附近盯着了。還有,按計劃今日要對黃山劍派動手,大家都在等着少主下令出發。”
“滾!”被打斷了思緒,方玠莫名的暴怒起來,手一揮,一掌便將手下打得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