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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初逢已種今日意 交惡只緣昔時因

    既成協定,梁天德父子當即與端木長歌一行人拍馬西行。按端木長歌他們的原定計劃趕往劍門關。沿途羣山嵯峨,蜀嶺高絕,擋住南來北風。朔方雖已萬木凋零,劍門關外卻是芳草連天,綠樹成行,啾啾鳥聲中,頗有幾分夏日氣象。

    文靖被眾人逼迫冒充淮安王,心中老大不願意。一路之上,想方設法拖延時間,不是拉屎便是拉尿,麻煩不斷。白樸幾人均心中惱怒不已,但礙着梁天德,也不好發作。如此一路拖拖拉拉走將下來,到得黃昏時分,本應該進入劍門關的,卻只到了途中的一個名叫奚谷鎮的小鎮,眼見天色已然昏暗,夜間趕路甚為不便,端木長歌便主張找了家客棧投宿了。

    “小二,”五人落座,嚴剛叫道,“好酒好菜儘管上來。”

    小二一雙勢利眼看出來者不凡,賠笑道:“這就來。這就來。”順手掌上燈火。文靖覷眼看去,只見店子裏有七八桌客人。鄰近處坐着一男一女。那男子約莫二十來歲,鷹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視前方,冷冰冰全無表情,右手邊放着一個狹長的烏黑絲囊,不知盛着何物。那女子卻僅見背影,着一身繡花百褶裙,體態甚是婀娜,滿頭青絲用一枚金環束起,露出脖子上雪白的肌膚。

    “各位大爺,這可是小店的名菜。”店小二端上一個白瓷盒子,含笑道:“名叫‘醉裏橫行’。”説着打開盒子,一股醉人的酒香頓時鑽進文靖的鼻孔。定睛細看,只見盒子裏裝着十多個紅通通的大螃蟹。

    端木長歌啞然失笑:“不就是‘醉蟹’麼?居然還起這麼個風雅名兒。”

    “這個好吃麼……”文靖一愣,原來他生來就沒吃過螃蟹。

    “客官可知秋高蟹肥,這時節的螃蟹脂肥膏滿,可是正當吃的時候。”

    “哦。”文靖瞅着有點害怕,不敢下箸。

    “客官一試便知。”店小二極力慫恿。

    文靖望向白樸,白樸微微笑道:“千歲請。”眾人早就約好,一路上稱呼文靖“千歲”,以防泄漏機密。文靖無可奈何,揀了一隻螃蟹,張口咬掉一大塊,隨後,眾人便聽到咯吱咯吱的,像是石磨坊裏傳出的聲音。

    “嗯,好吃,外酥內嫩,當真好吃。”文靖裝出一副很在行的樣子,對一干目瞪口呆的人公佈。

    梁天德暗暗叫苦:“這小子沒吃過螃蟹,這下子臉可丟大了。”

    只聽一個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師兄,原來螃蟹也可以這麼吃的!”文靖舉目看去,正巧看見那個女子轉過頭來。這下子,只看得他面紅耳赤,一顆心兒怦怦直跳。那女子看上去不足二十,鵝蛋臉兒,雪白中透着紅暈,瑤鼻挺翹,柳眉彎入鬢角,一雙眼大而嫵媚,顧盼之間波光漣漣,撩人遐思。她見文靖顧視,不禁嘴角微揚,眉眼間透出笑意,端的美豔不可方物,把這個傻小子笑得痴了。

    “好美的女娃兒。”白樸心想,“不過美得實在邪氣,中原少女哪有她這麼欺霜賽雪的肌膚和挺翹的鼻子,倒像是西域胡女。”想到這兒,不禁暗暗留心。

    “喂,呆子,你怎麼老看着我呀?”那少女衝着文靖笑道。黑衣人聞言掉頭,兩道目光有如冰鋒雪刃般,刺在文靖臉上。文靖嚇了一跳,一腔熱血頓時冷了大半。那人卻“咦”了一聲,眼中擦過一絲詫異。

    少女又向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裏的螃蟹給我吃一個好麼?”

    “好呀。”文靖連忙答應。正要伸箸。忽聽那黑衣男子道:“玉翎,別鬧了,這道菜你點過了。”

    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子上果然擺着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瓷盒子,不禁有些糊塗了。

    少女撇嘴道:“可是為啥咱們的螃蟹得去殼,他們的螃蟹卻能囫圇吃。”

    文靖一驚,恰好看到端木長歌正剝開一隻螃蟹,露出紅紅白白的蟹肉,頓時血湧面頰,差點打個地洞鑽進去。

    店小二連忙賠笑道:“姑娘誤會了,螃蟹的確是要去殼的,只是……只是這位客官的吃法有些與眾不同。”

    “是麼?”少女説,“我倒覺得他們的螃蟹與眾不同。你可是欺負我是北方人,把難吃的螃蟹給我們,把好吃的給他們?”店小二連天價地叫屈,只瞅着文靖暗罵。少女走到文靖身邊,也不顧旁人,伸手就抓起一隻,放在嘴裏咬了一口,反手就給文靖一個嘴巴,喝道:“你是蠢豬麼,這也能吃?”

    文靖被這一記耳光打得暈頭轉向,愣在當場,五個指印清清楚楚印在左臉上。其他四人無不驚怒,嚴剛拍案而起,喝道:“你這婆娘,吃了東西還要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少女冷笑道:“不服氣麼?本姑娘打人從來不講道理。”話音未落,玉手一翻,又是一記耳光向文靖臉上刮到。

    文靖挨第一記耳光是因為全無防禦,但他究竟練了多年的功夫,雖然練得奇差無比,但有了前車之鑑,見她打來,身子急忙後仰。照説他躲得也算不慢,哪知那少女的玉手如影隨形一般,跟着他的退勢捲上。一聲脆響,右臉又留下少女的手印。這下子文靖一張臉當真左右對稱,十全十美了。

    嚴剛怒不可遏,將手在桌上一按,騰身而起,形如蒼鷹搏兔,越過八仙桌,揮掌向少女臉上打去。眼見他的大手拍到,少女卻微微一笑,並不躲閃,只是五指微捏,形若蓓蕾,從胸口緩緩升起。嚴剛掌到中途,看着少女如花嬌面,忖道:“若這張俏臉上多了五根指印,我也當真作孽了。”心中一軟,手臂抬起,變掌為爪,抓向少女髮髻。就在他變招的剎那,少女五指如白玉蘭花一般,嫣然開放。嚴剛只聽到“嗤”的一聲,手掌劇痛,急忙飛腿橫踢。

    少女紅袖輕舒,輕飄飄拍在他的足踝上,嚴剛似乎踢中鐵板,倒翻回去,“嘩啦啦”一陣亂響,將身後的八仙桌壓得粉碎。舉起右手一看,只見五個血孔,鮮血汩汩流出,不禁驚怒交集。少女撇嘴道:“本想廢了你這隻手,沒想到你挺聰明,居然凌空變了招式。”

    嚴剛汗流浹背,方知自己若不是憐她美貌,變招抬臂,這隻手掌定被她五指穿透,生生廢了。

    “我道是誰?”嚴剛回頭一看,只見白樸緩緩站起:“原來是‘黑水’門人。”

    少女笑道:“原來你認得我的功夫呀。”

    “‘如意幻魔手’麼?”白樸淡淡地道,“白某當然認得。”

    “那你也一定知道我師父啦?”少女抿嘴笑道。

    白樸點點頭道:“‘黑水滔滔,蕩盡天下’,白某豈有不知的道理。”此話一出,除了文靖,其他三人皆變了臉色。

    少女大是歡喜,向黑衣人叫道:“師兄,師父果然很出名耶。”

    “這個自然。”黑衣人神態甚是倨傲。

    “本來師父説了,誰得罪了咱們,就讓誰好看。”少女眉開眼笑地道,“不過看在你知道我師父威名的份上,放過你們這次吧!”

    文靖忍不住叫道:“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

    “不服氣麼?”少女舉起粉拳,“師父説了,天下人我想揍誰就揍誰。你不服氣,我們再打過。”

    説到打架,文靖頓時軟了,嘟噥道:“你師父又不是皇帝!”

    少女道:“就算是蒙古皇帝,我師父也沒放在眼裏。”

    文靖聞言,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難道你師父是天上神仙?”

    “那也差不多了。”少女一句話把文靖鎮住了。

    白樸淡淡一笑道:“不知二位來蜀有何貴幹?”

    “師兄來殺人,咱來看熱鬧……”

    其時食客早就跑了個精光,店小二和掌櫃正躲在櫃枱後發抖,聽得“殺人”二字,魂都嚇飛了,蜷在一處尿褲子。

    “殺人,可是殺‘神仙渡’前之人麼?”白樸聲調都變了。

    少女露出驚奇的神氣:“你怎麼知道?”

    “嘿。”白樸臉色鐵青,一字一句地道,“那就好。”他緩緩轉身,向那黑衣人道:“閣下,可知你機關算盡,還是棋差一着?”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點寒芒,也不説話,目光落到文靖身上。

    白樸道:“正所謂李代桃僵,你殺的不過是個替身,眼前這位才是貨真價實的淮安王。”

    梁天德心裏“咯噔”一下:白先生此舉豈不是讓文靖陷入險境。

    “哦!”少女有些明白了,“原來你們是那個大宋狗王一路的。哼,居然用假的來騙我們。”她怒視文靖:“你就是那個狗王?”

    文靖一驚,忙道:“我又不是狗,哪會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問住。

    “那又如何?”黑衣人緩緩站起,陰沉沉地道,“不論真假,再殺一次就是。”

    “哈。”白樸大笑道,“閣下好大的口氣,你殺得了麼?”

    “哼!你這臭人探我口風。”少女怒道,“先殺了你再説。”一腳挑起板凳,踢向白樸。白樸一掌拍開,卻見那少女雙手罩了過來。他知道這雙手一旦上身,摧筋斷骨,有如裂帛。當下退後一步,將摺扇插在腰間,一掌劈出。這一掌看似全無花巧,卻似乎刀劍破浪一般,透過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斬向她肩頭。

    “看不出你還有些本事。”少女嬌笑聲中,二人各逞特技,鬥在一處。少女一雙手時如天魔幻形,時如佛祖拈花,時如揮動五絃、時如反彈琵琶,其變化突兀至極,直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在眾人眼裏,面對如此攻勢,白樸就似驚濤駭浪中一葉小舟,隨波逐流,難以自主。

    “啊。”文靖不禁叫道,“白先生輸了。”

    “難説。”梁天德搖頭道,“你看那女子的雙手可有遞到他身前一尺之內?”他説話間,目光不時瞟向那黑衣人,只見他負手而立,悠然觀戰,低聲道:“白先生被這少女困住,雖不至敗落,但若這黑衣人乘機殺過來,不知應當如何反抗?”文靖聞言,仔細一看,果然少女攻勢如潮,卻始終被隔在一尺之外。而她攻勢稍弱,白樸掌勢立時擴展開來,施以反擊。

    “玉翎小心。”黑衣人微微皺眉道,“這人用的是‘須彌芥子掌’。你若再攻不進他那一尺見方的‘芥子圈’,只怕不妙。”幾句話的工夫,“芥子圈”已經變為兩尺方圓。少女只覺壓力陡增,手裏漸漸有些施展不開,招式微微一滯。只在這瞬息之間,“芥子圈”陡然暴漲,白樸的掌力奔騰四溢,化為無量須彌。攻守之勢頓時逆轉,不足十招的工夫,少女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她一個筋斗倒翻出去,將一張桌子踢向白樸,口中叫道:“蕭冷,快來幫我。”

    白樸震碎木桌,但也就因為這一下,攻勢不由得滯了一滯。少女立時乘虛而入,狠招毒招盡往他身上招呼,邊打邊叫:“蕭冷,你攻他背後;蕭冷,你砍他左手;蕭冷,踢他屁股……”白樸心有旁騖,頓時被她鬧得個手忙腳亂。

    “你這婆娘真是無恥。”嚴剛破口大罵。

    “你説什麼?”蕭冷目光如刀,掃在他身上,“我本不想乘人之危,但你膽敢罵我師妹,我留你不得。”他邁步走向嚴剛道,“不過,我還是給你一個堂堂一戰的機會,出刀吧!”隨着他的步子,殺氣洶湧而來,眾人無不心神震顫。

    白樸放聲長笑,一掌逼開少女,閃身站在眾人身前,悠然搖扇道:“閣下的對手是白某吧?”

    “喂,我們還沒打完呢!”少女叉着腰叫道。

    白樸微微笑道:“你不是要你師兄幫忙嗎?你們二人一塊兒上吧。”

    “好呀!”少女眉開眼笑道,“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們。”説着就要上前。“這女的真夠無賴的。”眾人皆是一個念頭。黑衣人搖搖頭道:“玉翎,你不要插手。”他直視白樸道,“我用刀。”

    白樸道:“我就用這把扇子。”心中卻想:我料得不錯,這人果然是那老怪物的徒弟,自負得可以。還好,還好,若他真與這丫頭聯手,只怕大事不妙。

    “你應該用劍才是。”蕭冷皺眉。

    白樸微笑道:“摺扇足矣。”蕭冷正要發怒。突聽少女道:“我也用刀。”她從袖裏抽出一把藍汪汪的短刀。

    蕭冷眉頭大皺:“你要幹什麼?”

    “他明明是我的對手,你偏要和我搶。”少女撇着嘴道,“上次‘神仙渡’殺人,你也是靜靜一個人做了。這次我也要殺人。”

    蕭冷哭笑不得:“殺人放火是男人的事情。師父只叫你跟着我長長見識,可沒叫你跟着我殺人。”

    “哼,你和師父那麼喜歡殺人,殺人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少女説,“我偏要試試。”

    白樸暗暗心驚,忖道:這小丫頭武功了得,嚴剛、端木聯手也未必能勝,她若不守單打獨鬥的規矩,倒是棘手。

    “你竟然不聽我話。”蕭冷有些惱怒,“不怕我動武麼?”

    “你敢?”少女似乎有恃無恐。霎息之間,一點藍光從蕭冷手中噴薄而出,除了白樸誰也沒看清楚他如何出手,湛藍色的刀鋒已從黑絲囊裏吐出,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定在少女的咽喉上。少女粉紅色的衣袖翩然落地,露出雪白的小臂,一股冷氣直鑽進去,涼颼颼侵入肌膚,少女一張俏臉頓時變得慘白。

    “我説到做到。”蕭冷冷聲説。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好了。”少女眼裏淚珠滾動,不顧喉間刀鋒,硬是踏上一步,“你殺了我好了,反正師父不在,隨你怎麼欺負。”蕭冷本意是嚇嚇她,見狀趕忙縮手:“你不聽我話,我自然要管教你。”他雖然嘴硬,心裏卻已經有些後悔。

    “誰要你管?”少女從小受人百般寵愛,從沒受過這種氣。一時間氣得發瘋,但又偏偏打不過這位師兄,當下一頓腳,衝出客棧。

    “你去哪裏?”蕭冷一步跨出,似乎縮地成寸一般,越過一丈有餘,便要追出。

    “想逃麼?”嚴剛見他落單,豈肯放過,橫身攔住,一刀迎面劈出。

    “嚴兄不可。”白樸叫喊聲中,嚴剛只覺藍芒晃動,森森刀氣直逼過來,頸上肌膚頓時僵了。白樸飛身趕到,知道阻擋不及,手中摺扇一合,疾點蕭冷背部四處要穴。這一下圍魏救趙,蕭冷不敢大意,足下微動,刀鋒迴旋。金鐵交鳴聲中,三人兔起鶻落,一觸即分。嚴剛倒退五步,一跤跌倒,握着半截九環大刀發楞。白樸與蕭冷對峙而立,身上衣衫無風而動。

    “好毒的刀法。”白樸緩緩道。蕭冷望了文靖一眼,也不言語,大步走出客棧,追那少女去了。

    “白先生,豈能這樣放他過去。"端木長歌道:“如不聯手取他性命,豈非後患無窮?”白樸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只聽噹啷一聲,他手中摺扇落下兩截扇骨。“要殺此人,談何輕易。”他嘆道,“他若一心要走,聯手也攔他不住。”

    "白先生,小老兒有一事不明。”梁天德道,“這人既然如此厲害,白先生為何又説什麼李代桃僵,豈不是讓文靖陷入險境?”

    白樸道:“梁兄,你難道沒看出這人已經察覺文靖小兄弟與淮安王貌似?就算我們不説,他也未必善罷甘休。再説,若讓蒙古人知曉千歲死訊,對我大宋甚是不利。假如兩軍對峙之際他們説出此事,必然亂我軍心,惹人生疑,漏了文靖小兄弟的底細。”説着他微微一頓,安慰道,“梁先生放心,那人武功未必一定勝我。有我白樸在一天,必定誓死保文靖小兄弟周全。”梁天德將信將疑,但如今已勢成騎虎,也沒其他的法子。端木長歌則叫出渾身篩糠般的店小二,着他安排數間上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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