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飛矢在空中交錯,弓弦紛亂的脆響,震盪着每個人的耳鼓。城下的蒙古大軍像秋天裏收割的麥子,割倒了一片,還有一片;又似漫天飛舞的蝗蟲,燒死一羣,還有一羣;更如大海的波濤,無休無止,拍打着合州的堅城。
身着鎖子金甲、紫蟒披風的文靖,卓立城頭,披風在勁風中獵獵飄揚。望着城底下的大戰,文靖眼中閃動着明靜堅毅的光線,耳邊忽然響起父親夜襲蒙古軍營前所説的話:“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重在仁義二字……”滿腔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他頭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萬千生靈的重擔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千歲。”林夢石肩上插着一支折斷的羽箭,鮮血殷紅了半邊鐵甲。“蒙古大軍今日氣勢迥異平日,簡直有進無退,像一羣瘋子!”他咬着牙説。文靖默然不語,注視着血肉模糊的戰場。
忽然,蒙古大軍發聲大喊,數十名蒙軍趁着一個缺口未曾合攏,登上了城樓,刀槍橫掃,分外驍勇,所向無不披靡。林夢石大驚失色,正要指揮圍堵。文靖已如一隻大鳥,翩然趕至,一揚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將他扔了下去。另一名蒙古兵揮槍掃來,他側身讓過,一把抓住槍柄,藉着對方的力道,將那人當空掄起,掃翻六名敵人。隨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劍光帶着血雨掠空而過,一名百夫長的腦袋飛下城樓。要知“三三步”一展動,四十五步之內便是他梁文靖的天下。蒙古大軍只見一道人影,在城頭鬼魅般隱現,自己人紛紛落下,不禁齊齊驚喝,聲若雷鳴。
伯顏看在眼裏,促馬上前,箭發連珠,一連十箭,射向文靖。文靖心中皎皎如鏡,看也不看,以神禦敵,前後左右,閃電般移動六步,讓過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長劍挑撥,順勢飛起,在城樓的檁子上釘成一排。伯顏十箭無一奏效,心中驚詫,一時駐馬無語。宋軍這些天吃夠了“神箭將軍”的苦頭,見此情形,不由得齊聲歡呼,士氣大振。蒙古人則氣勢一頹,攻勢鋭減,缺口頓時堵上。
文靖拭去去劍上濃濃血水,分開士卒,臨風舉劍,以丹田之氣吐出話來:“今日一戰,城在人在,與城偕亡。”城下城上,盡皆聽得清楚。宋軍見他威勢,無不折服,聞言不禁齊聲呼應:“人在城在,與城偕亡。”颶風般的聲浪遠遠傳出,在巴山蜀水間呼嘯迴旋,久久不絕。
江面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古樓船攔腰一截,破了個窟窿,江水灌入,宋朝水軍紛紛跳船逃命。蒙軍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紅一片。
“千歲!”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説,“蒙古水軍勢猛,呂統制反抗不住了。”文靖遙望江面,片刻道:“不用反抗,讓他來!”傳令兵一呆,飛奔出城,跨上小船。呂德遙望遠處宋軍潰亂的陣形,心如火燒,忽見輕舟破浪而來,顧不得身份,一把將傳令兵揪上問道:“怎麼説?千歲怎麼説?”
“不用反抗,讓他來!”傳令兵神情迷惑。呆了一會兒,呂德恍然大悟,頷首道:“告訴千歲,我明白了。”
在蒙古水師的衝擊下,宋軍水師潰不成軍。史天澤率軍截殺亂軍,劉整則順江而下,逐漸接近合州水門,架起炮弩,轟擊水門。刺耳的呼嘯聲響起,城頭蓄勢待發的破山弩忽然發動,矢石激射而至,一連六發。蒙古戰艦方寸大亂。呂德率殘餘精鋭從亂軍中突出,與城頭炮弩遙相呼應,三百艘戰船在蒙古陣中縱橫往來,似入無人之境。史天澤只好放過宋軍殘部,拼死援救,雙方大戰兩個時辰,呂德方才退卻。是役蒙古水軍損失慘重,戰船折了六成,十艘樓船全被擊沉,劉整也被一支勁弩貫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將史天澤罵了一通,略一思量,決意集中陸上兵馬,猛攻北門。文靖見狀,斷然下令,兩千馬軍突出南門,迂迴到蒙古大軍側面,以強弓硬弩,殺了蒙古人一個措手不及。蒙哥萬沒料到宋軍還敢攻擊,急令五千阿速軍迎敵。阿速軍是蒙哥從南俄草原上帶來的騎兵,來去如風,十二分的精鋭剽悍。但宋軍只是奉命騷擾,佔了便宜,立時繞城退走。阿速軍跟着窮追,追至東門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強弓,剎那間,火炮火箭,滾木巨石一起落下,只聽得人喊馬嘶。那些金髮碧眼的鐵甲騎兵紛紛落馬,死傷慘重。宋馬軍返身以弓弩呼應,阿速軍狼狽萬狀,火速潰退。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三成,蒙古大軍氣為之奪。
蒙哥暴跳如雷,變了陣法,着兩個萬人隊防守兩翼,自己親自揮動白毛大纛,督促八個萬人隊,輪流進攻北門。一時間,蒙古大軍如滾滾巨流,向南奔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輪番攻打。北門宋軍死傷無數,麻石的城牆彷彿變成了一座巨大砧板,雙方的大軍在上面往返輾轉,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軀體。
“千歲,滾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將領低聲説。
“暫且停住!”文靖拭去額上和着血污的汗水,道,“林統制,呂統制!”
林夢石、呂德上前應命,文靖沉聲道:“韃子大軍人多勢眾,士氣太盛,必須再泄泄他們的氣勢。你們速速與我選出八百精鋭、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於城頭,布成口袋狀,然後,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個缺口。讓韃子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後……”他目光炯炯,直視二人,“你們指揮得來麼?”
如此戰法,呂德、林夢石聞所未聞,道:“萬一……”“如今成敗在一戰。”文靖道,“韃子皇帝已經孤注一擲,和我豪賭。與其被他的車輪戰法拖垮,不如試試我的法子。既然是賭博,哪有萬無一失的道理。”他頓了頓,又問,“你們,指揮得過來麼?”二人被他這句話激發了傲氣,齊聲應道:“那是當然!”“好!”文靖舉起令旗,沉聲道,“看我號令!”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心中空靈一片。剎那間,蒙古大軍彷彿蕭冷的刀鋒,雖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經捕捉到那一點流轉不定的鋒芒。
沒有了矢石的威脅,蒙古大軍開始攻城了。“要破城了!”蒙哥眼裏閃閃發亮。
文靖令旗展動,城上露出一百來尺的大口子。蒙軍最凌利的“鋒刃”登上了城頭,身後的蒙古大軍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但這些最英勇的戰士還沒來得及衝殺,只看到對面箭鏃閃亮,一時亂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屍和頭顱紛紛落下,砸在下面戰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個時辰,蒙古人又衝開一個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們爭先恐後,向那個缺口湧去。蒙哥正要大笑,突見登城士卒雨點似的落下,要麼被射成刺蝟,要麼變成無頭屍,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覆六次,蒙古大軍損失慘重。文靖令旗所向,誘殺的全是蒙古將士中最驍勇者。蒙古士氣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文靖乘機命令推下滾木擂石。蒙古大軍頓時出現退卻之勢,八個萬人隊前推後湧,亂作一團。
屢屢功敗垂成,蒙哥怒到極點,一夾馬腹,“逐日”神駒甚是靈通,領會主人心意,驟然飛馳而出。一干侍臣,哪裏阻攔得及?蒙哥趕到城下,揮鞭抽打士卒。所過之處,後退士卒無不掉頭,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文靖見蒙古大軍士氣驀然轉盛,心頭詫異,凝神細看,只見一名衣鎧華麗的蒙古將軍縱馬揚鞭,一路馳來,端的神威赫赫。他前方的蒙古大軍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喊,風吹長草般分開。伯顏也在遠處看到,大驚失色,揮起斬馬刀,強行衝開前方士卒,衝向蒙哥。
破山弩的機栝發出刺耳的悶響,文靖令旗一揮,矢石帶着激烈的勁風向蒙哥來處射到。蒙哥心頭劇震,欲縱馬閃開,但破山弩一發二十,又密又疾,一枚百斤飛石迎面打倒。他避無可避,只得將繮繩一提,“逐日”神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當場斃命。蒙哥也為那絕大的衝力帶得飛出五丈,一個筋斗,栽倒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顏堪堪趕到,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將蒙哥抱起,向本陣飛奔。文靖見狀,命破山弩打出第二發。一顆巨石直奔伯顏,伯顏斬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濺,大刀脱手飛出。伯顏虎口開裂,跌落馬下。他着地一滾,抱着蒙哥發足狂奔,其速猶勝奔馬。待破山弩第三發絞起時,他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鳴金聲響徹合州的上空,蒙古大軍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注視着消失在遠處的白毛大纛,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他幽幽嘆了口氣,長劍拄地,面向着金紅色的蒼穹,緩緩跪下。落日的餘輝洗過他斑駁的鎧甲,與斑斑血跡融為一體。劍脊上的血水緩緩滑落,滲入石縫之中,消失無影……
“結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着他最漂亮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衝開。忽而陰風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搖動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然兩眼睜開。那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乳白色的膏藥灑了一地。
蒙哥只覺周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幢幢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隱隱約約看到無盡的草原,如雲的牛羊,斡難河嘩嘩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羅斯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戰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壯的戰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巒;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積如山的頭顱……到了自得處,他發出“噝噝”的笑聲。剎那間,眼中景色又是一變。白骨的大山、血紅的河流、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他吃了一驚,頭中一陣劇痛,彷彿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如同泰山一樣壓向自己的頭顱。蒙哥渾身劇烈地顫抖,喉間發出淒厲的鳴聲。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壯着膽子,探他的鼻息,臉色一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到蒙哥的蒼白的手,只覺觸手冰冷,不禁心神劇震。帳外寒風更疾,帳內的燈火,掙扎數下,終於熄滅。
文靖飲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傷未愈的王立在下人們的攙扶下離去,又想起今日戰事,不禁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忽聽呂德拍桌歌道: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和道: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朝天闕麼?”文靖微微苦笑,也不做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千歲。”呂德舉杯道,“此次返回臨安,若有什麼用得着呂某的地方,打聲招呼,呂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文靖還沒説話,林夢石已經叫了起來:“哪裏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一個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不錯!”大將們紛紛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萬歲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奪下那個龍廷……”大廳中喧譁一片,眾人不飲自醉,躊躇滿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着暖轎,返回竹香園,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喧譁聲,越來越是清楚,漸漸化作呼天喚地的號哭,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剎那間,巨大的悲愴像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他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淡淡的背影若隱若現,淒厲的嘶鳴迴盪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樓頂上,斜風裹着細雨掃過她的面頰。“師兄傷得那麼重,去了哪裏呢?”她感到臉上掛着冷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我傷了師兄,師父不會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個冤家也嫌棄我;天下之大,我向何處去?我向何處去?”正在迷茫,忽聽遠處傳來轔轔的車馬聲,那是蒙古大軍撤退的聲音。蒙古的歌手,彈着嗚咽的馬頭琴,唱起哀慟的輓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慄。河水哦,你為何濡濕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為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為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翅?悲傷哦悲傷,大海在咆哮,沉沒了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了平地,偉大的長生之天啊,你為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歌聲的餘韻在伯顏耳邊繚繞。他坐在馬上,注視遠處合州城黯淡的燈火,一動不動。
“伯顏將軍!”阿術忽忽而來,停在伯顏身後,一雙眸子在黑夜裏閃閃發亮。
“阿術!”伯顏掉過頭,一字一頓,“我們還會回來的。”
“是的。”阿術眼中發出凌厲的光線,“我們還會回來的!”
伯顏仰天長嘯,嘯聲遠遠傳出,三軍皆驚。他勒轉馬匹,與阿術一道,迎着如晦的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
又是一個清晨,紅日高高升起,桌上豐盛早膳已經冰涼,月嬋輕聲咕噥:“這個千歲,又睡懶覺呢!”她實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門上推出一條門縫,偷偷窺去,不禁呆住。只見室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牀上被子疊得整潔,上面放着晶瑩通透的九龍玉令。雕花窗向外開着,窗外鳥聲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陽光,灑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東去,逝水滔滔,翻騰激盪,永無休歇。江邊山巒,巍巍聳立,疊青瀉翠,偶然吐出一點紅葉,分外醒目。
文靖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着千古江山,只覺前程如夢,不由縱情歌道:
“江行幾千裏,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羅,霞外倚穹石……”
一路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邊碼頭。只見風帆處處,桅杆林立,縷縷炊煙,從船頭升起。近處船家見文靖行旅裝扮,一位老者迎上前來,陪笑道:“客官要坐船麼?”
“去哪裏?”文靖只覺前程迷茫,“去哪裏呢?”老者會錯了意,道:“我們這船僅到夔州。客官若還要東下,就先乘小老兒的船,再到夔州換船。”文靖奇道:“這是為何?”老者道:“三峽灘險水急,沒有弄潮翻江的能耐,萬萬不敢涉險。小老兒平常水流灘頭還能應付,若要入峽,還沒這個本事。”
文靖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銀兩?”老者説:“不知道客官是包船,還是與人同乘?包船就是隻有客官一人,需五兩銀子。同乘則是數人同乘,當然船費得視人數多少而定。”文靖怕合州城來人,只想早點離開,從懷中取出兩塊碎銀,遞給老者,道:“還是包船吧!”
“我出十兩銀子!”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這船我包了!”文靖聞聲一震,定在當場。老者笑道:“小老兒做生意,講求信譽,所謂先來後到。這位客官已經包了……”
“二十兩。”那女子氣鼓鼓地説。老者一愣。“怎麼,還不成,四十兩!”女子繼續道。老者額上滲出汗來。
“玉翎!”文靖緩緩轉過身來,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對?”
“玉翎是你叫的麼?”玉翎一身月白衣衫,揹着一個絲綢包袱,俏生生立在江邊,聞言柳眉一挑。喝得文靖一窒:“我……”
“你什麼你,你説什麼我都不聽。”玉翎冷哼一聲,向船上走去,文靖大急。“你先別走。”説着伸手拉她,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文靖手腕劇痛,頓時縮了回去,身子一晃,擋在玉翎前面:“你聽我説!”玉翎出手如電,一掌拍到,不容文靖不讓。但玉翎剛要抬足,又見這小子攔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麼?”
“我……”文靖心裏有愧,不知道如何説起,玉翎一頓腳,雙手一分,向他拂來。文靖借步法閃開,玉翎一收手,他又攔在前面。“賴皮鬼!”玉翎惱了,拳腳紛飛。文靖只好閃避。二人在江邊倏進倏退,動起手來。文靖一味閃避格擋,落盡下風,十招不到,只聽裂帛之聲,一片衣袖被玉翎撕了下來,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玉翎看在眼裏,驀地想到石牢裏那如水柔情,剎那間似遭雷擊,僵在當場。
文靖見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亂,急步上前,道:“你……你別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儘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閉上眼睛,擺出“隨你打”的姿勢。
“你……你這個呆子。”玉翎淚花直轉,忽然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師兄受了那麼重的傷,師父不會要我了,不會要我了……”她哭得悽切,文靖也看得想哭,脱口道:“我……我要你啊!”玉翎淚眼朦朧,抬起頭來,“誰希罕你要,你擊斃大汗,已經名動天下,正好回臨安享福,那裏美女如雲,我又算得了什麼?”文靖搖頭道:“就算有萬千美女,傾國富貴,在我心中,也敵不過你一個的!”
“好呀。”玉翎瞅了他一眼,“你這呆子,居然也會油嘴滑舌地騙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文靖急得眼圈紅紅。
玉翎咬着嘴唇,忍住笑,道:“就算這樣,我還是蒙古人,蒙古人殺了你爹爹,難道你不恨我麼?”
文靖嘆道:“以往我只知宋人死傷,但昨夜聽百姓痛哭,忽然發覺,合州城下,也死了無數蒙古人。他們何嘗沒有妻子兒女,沒有父母兄弟,卻落得血染異鄉,屍骨難收,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哭斷肝腸。‘自古戰者為兇器’,我一人的小恨與這天地間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麼?既然如此……”他説到這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嘆道,“我還恨你作甚?”
玉翎也心中黯然,挽住文靖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淚水,道:“好,好,別哭啦。”語氣萬分温柔。只這一句話,二人胸中塊壘盡銷,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這調皮鬼,怎麼來這裏的?”文靖含笑問道。
“不能來麼?”玉翎撇撇嘴道:“我正在江邊發愣,忽然聽到一個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麼無山有山……”
“是巫山!”文靖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説是有山!”玉翎耍賴,她眨眨眼,“你剛才説得那句算不算數?”
“哪句話?”文靖被她弄得摸不着頭腦。
玉翎怒哼道:“反正我是個沒爹、沒娘、沒師父的野孩兒,反正沒人肯要的。”
文靖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玉翎被笑得面紅耳赤,對他又捶又打,將螓首埋入他寬廣的懷裏,只覺平生之樂,莫過如此。遠處傳來悠揚的川江號子,喚醒了沉醉的戀人。文靖仰天長笑,攜着玉翎的素手,向那江邊的蓬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