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貴玉鎮邊郊有座長滿茶花的山──茶山。
茶花香、茶花媚,摘朵茶花頭上插,求得郎君把情送。
這是茶山腳下大夥耳熟能詳的順口溜,而位於茶山前方的便是前朝退休丞相程譽的府邸。
“水蓮,你怎麼還不去書苑呢?”程譽的夫人走到花廊,見水蓮還在池邊喂着魚兒。
“夫人,梅沁已經過去了,我想留下。”水蓮笑嘻嘻地説道。
“如果想去就跟着去看看,梅沁常告訴我參加書苑的樂趣,你也該去認識認識其他人。”程夫人和藹一笑。
“梅沁也這麼對我説,可是我……”水蓮是江南郡王府的小郡主,因為發生了一件事,近兩年來始終鬱鬱寡歡。郡王爺看在眼底極為不捨,與王妃商量後便將她送來這兒,讓她散散心。
“就去看看,如果真不喜歡以後就別去了。”程夫人希望她能早日敞開心扉。
“既然夫人這麼説,那我就去看看吧!”水蓮朝她點點頭。
“你知道路嗎?我讓老王派馬車送你過去。”程夫人立即轉身向丫鬟吩咐,“快去叫老王──”
“夫人,不需要,我知道路,我可以慢慢地走去,就當散步。”水蓮雖然貴為郡主,但在江南的生活向來樸實,身上也不帶嬌氣,如今她更不希望因為自己造成他人的麻煩。
“你這孩子真是,什麼都要自己來。”程夫人心疼地執起她的小手拍了拍,“真讓人心疼呢!”
“夫人,這沒什麼,我回房準備書冊,馬上出發。”水蓮朝她屈膝行禮後,便離開了花廊。
水蓮回到房裏,拿出書冊用布帶紮好,然後步出程府直接往書苑的方向而去。
奇怪的是,晌午還是烈陽高照的湛藍晴空卻愈來愈陰沉,而且還開始飄起雨絲!
“怎麼辦?”她加快腳步,想趕在雨勢變大之前趕到書苑。
然而才走到半路,天際竟然雷聲大作,下起大雨。
路人見狀紛紛走避,不一會兒熱鬧的大街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水蓮縮着身子,迅速往前急奔。突然,一道閃電從她眼前畫過,猛抬頭就看見黑壓壓的天空像被炸開一道縫,變得更加鬱沉!
才一眨眼工夫,身上的衣裳已濕透,她只好抱緊懷裏的書冊往前衝……
“前面的姑娘,等一下。”跑了一段路後,水蓮聽見後面有人喊她,該不會是她的錯覺吧?
她的腳步頓了一會兒,隨即又往前走。
“姑娘──請留步──”
喊聲又響起,聲音被風吹得模模糊糊,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水蓮吐了口氣,轉過身,看見一道黑影朝她走來,而慢慢地雨水也不再打在她身上。
這才發現她頭上多出一把傘,當她的眼眸對上撐傘的男人時,整個人驀然一怔,半晌説不出話來!
“翟……翟哥哥!”她傻愣愣地喊道。
“姑娘,請問微林書苑怎麼走?”他朝她問道。
她恍若未聞,仍痴痴地望着他,“翟哥哥,你沒死?”
他深吸口氣,瞳底古井無波地望着她,再問一次,“請問貴玉鎮的微林書苑怎麼走?”
天雨霧濛濛,視線不明,他已在鎮上繞了幾圈,卻怎麼都找不到。
“微林書苑?”
她這才想起他所問的地方不就是她正想去的地方嗎?可是她在乎的不是他想去哪兒,而是他此刻竟好端端的站在她眼前!
“既然姑娘不知道,那麼謝謝了。”見她半晌不回答,只是傻氣的直盯着自己瞧,他放棄了,“我這裏還有把傘,你拿去用吧!”
從背袋抽出傘塞在她手上,他便離開了。
“等等!翟哥哥,你既然沒死,為什麼不來找我?又為什麼要對我這麼陌生?”她的嗓音帶着哽咽,難道他不知道她有多想他嗎?
男人移動的腳步瞬停,緩緩回頭朝她説道:“很抱歉,姑娘,我不姓翟,我姓薛,薛石喬。”
“薛石喬?”她胸口窒住,直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心在瞬間涼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生我的氣或是不喜歡我了,才會不聲不響的消失,欺騙大家你已死,一定是這樣的!”水蓮捂着嘴,見他的身影在雨中愈來愈遠,忍不住又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追了好一段距離,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人。
“翟哥哥……你在哪兒,翟哥哥,你到底在哪兒?”在雨中,她圈着嘴兒大聲呼喊,可是回應她的卻只有雨聲。
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她跪了下來,掩面哭泣,想她和翟木迎從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可就在兩前年的秋獵中,他不幸墜馬身亡。
他明明已經死了,她也親眼目睹了屍首,為什麼如今又出現在她眼前?
是她的幻覺?還是她仍無法將他遺忘?
當水蓮步進微林書苑,已是全身濕透。
她本該返回程府,可事後想起那男人直問她書苑在哪兒,就表示他會來這兒,所以才狼狽的走進來,四處張望中卻不見他的人影。
“水蓮,你來了!”遠遠地,梅沁先發現了她,朝她快步走來,可近距離一看,她更詫異了,“怎麼濕透了?咦?你有帶傘怎麼沒用?”
“有傘的時候,我已經一身濕了。這副樣子實在不該來這裏,只是我……”她頓住了話,心裏有着難言之隱。
微林書苑是蘭州的貴族子女們以書會友之所,通常在一塊兒研討詩詞,或吟詩作對。
“別這麼説,得趕緊把衣裳弄乾才成。”梅沁趕緊對這兒的主人喊道:“江傑……”
“梅沁,什麼事?”江傑聞聲跑了過來。
“這位就是我説的水蓮郡主,她身上都濕了,能不能拿塊佈讓她擦擦。”梅沁一邊解釋一邊做着介紹。
“好,我去拿乾布過來。”不一會兒,江傑將乾布拿來。
“謝謝。”接過布,水蓮朝他點點頭。
“我看這樣不行,要不要進去換件衣裳,我妹的應該可以應應急。”江傑見她濕得徹底,於是建議道。
“好,就這麼辦,水蓮,快去吧!”
梅沁扶着她進入後室,來到一間少女閨房,梅沁立即找出一件衣裳讓水蓮換上。
水蓮看了看才問:“我們隨意拿別人的衣裳,這樣好嗎?”
“沒關係,江蘋今天不在,等明兒個回來再跟她説便行了。”將衣裳繫好後,梅沁看了看,“胸口似乎緊了些,但還勉強可以。”她笑着説道,言下之意水蓮有副讓女人羨慕的好身段。
水蓮羞赧地看看自己,“真的謝謝你和這書苑的主人。”
“主人就是剛剛那位,他叫江傑。”再為她把衣服整理一下,梅沁便挽着她的手一塊兒走到外頭。
水蓮這才發現這裏當真聚集不少人,大夥圍在一起討論着詩詞歌賦。
她的視線不停地四處梭巡,彷似在尋覓什麼。
“水蓮,你在找誰呀?”梅沁發現她自從進來之後,一雙眼就到處看着,就不知是在找什麼?
“梅沁,在我來之前,你可有看見哪個男人來?”她真不希望好不容易與翟哥哥重逢,卻又錯過。
“沒有呀!你是指誰?”
“沒……”她坐在椅上,難過的揉揉眉心。
“你怎麼了?”梅沁發現她臉色變得慘白。
“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病了?”可是剛剛那人的影像是如此清晰,絕不是她胡思亂想。
“是不是受了風寒?”梅沁伸手摸摸她的額頭。
“我沒事,只是遇到一個不可能再出現的人。”水蓮逸出一絲苦笑,“明知很怪,但他確實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還跟我説了話,問我微林書苑怎麼走?”
“你説了一串,到底在説誰?”
“翟木迎。”她望着梅沁錯愕的表情。
梅沁輕笑兩聲,“你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呀?他死了快兩年了,不可能是他。”
“可是……”
“當年你不是親眼看着他下葬嗎?既是已入土的人,怎麼可能會無端蹦出來?”
“那可能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她苦澀一笑。
“我妹的衣裳可以穿嗎?”這時江傑走了過來,笑望着水蓮。
“可以。”她點點頭,“未經令妹同意私下取用,希望她別見怪才好。”水蓮有禮地回道。
“你放心,江蘋不會在意,只要郡主不嫌棄就好。”江家在蘭州是書香門第。
“快別這麼説,我們在江南不過是個普通的郡王府。”水蓮不好意思地説道。
“水蓮就是這麼客氣,與她有五年沒見,她這回來住我家,那羞怯的模樣我還記得呢!”一見水蓮垂臉羞澀樣,梅沁便想起那段過往。
“梅沁,你怎麼不給我留點面子?”水蓮害羞地撞了下她的手臂。
“請問……”
就在大夥談笑的同時,有人走了進來,江傑回頭一看,繼而問道:“請問你是?”
水蓮與梅沁同時看去,就在這瞬間水蓮的心口驀地震動了下,指着那人結結巴巴地説:“是他!真的是他……”
梅沁被她的反應給嚇住。
“他就是翟木迎。”水蓮緊握着她的手,“我沒騙你,他就是翟哥哥。”
梅沁已多年沒去江南,對翟木迎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況且記憶也早已模糊了。
但聽水蓮這麼説,她還是走過去探問:“請問公子貴姓?”
“薛,在下薛石喬。”他朝她微微一笑。
“你不姓翟?”
聞言,他的眉心緊緊一蹙,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轉向另一方,就看着呆站在那兒的水蓮。
“是那位姑娘説的嗎?”他半眯起眸子。
“對。”
“那位姑娘認錯人了。”他抿唇道:“早上我們在路上遇見,她也將我認做他人,但在下的確是姓薛,不姓翟。”
水蓮待在旁邊,看着他舉手投足間的神情,眼光隨之半眯,隔了許久才走向他,“你的意思是我認錯人了?”
“沒錯。”他點點頭。
水蓮難過的吸吸鼻子,難以相信的直搖着腦袋,可看看其他人對她投以怪異的眼神,她便不再堅持了。
“那……真對不起,因為你跟他實在長得太像了。”如今仔細看看,那份熟悉感還在,可是他的漠然卻讓她感到陌生。
“沒關係,只要説清楚就行。”薛石喬朝她一笑。
“對了,薛兄,你還沒説明來此的目的?”江傑拱手問。
“我來找這書苑的主人。”
“在下正是。”江傑笑笑説:“不知薛兄從何處知曉微林書苑?”
“微林書苑聲名遠播,我於數天前搬來貴玉鎮,一切安頓好後的頭一件事就是想來這兒拜訪。”薛石喬雖一身文人打扮,但是從他剛猛的身形看來,應該也是習武之人。
“原來公子搬到貴玉鎮了?歡迎歡迎。”梅沁笑説。説完,她看向眸光仍緊緊黏在薛石喬身上的水蓮,忍不住搖搖頭,“別淨站在這兒聊天,我們也把書拿出來討論或是玩吟詩遊戲吧!”
“梅沁説的是,我們過去那邊坐。”江傑立即領着他們走到涼亭,四個人圍成一桌。
雖然是初識,但薛石喬與江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唯獨水蓮的心思沒放在書上,她直想着關於薛石喬這個人,如果他真不是翟哥哥,那他又是誰?
從微林書苑回到程府之後,範水蓮就一個人待在房裏發呆,要不便是在園子裏與花兒説着悄悄話,這一切全都看在梅沁眼中。
雖然她已忘了翟木迎的模樣,但見她可以將薛石喬誤認成他,或許他們之間真有極高的相似度吧!
經她觀察,薛石喬真的很不錯,如果可以讓水蓮多瞭解他,讓她明白他是另一個男人而用這種心情喜歡他,似乎會比較好吧?
於是隔日她又去微林書苑向江傑提及這事,兩人研究後便想出了一個主意……
回府後,梅沁便對水蓮説:“江傑他今兒個有事,想請我幫他一個忙。”
“那就幫呀!我想你也很樂意才是。”雖然梅沁不説,但水蓮經過觀察後發現她每每談起江傑時眼睛都會發亮,而江傑對她更是言聽計從,可見兩人的感情不錯。
瞧她一副曖昧的口吻,梅沁臉兒一臊,“怎麼這麼説嘛!”
“這麼説我猜對囉?”見梅沁這麼幸福,水蓮便感到好欣慰,自己的愛情沒有圓滿的結果,自然希望梅沁有個甜蜜的未來。
想她倆相隔遙遠,每次都得隔個好些年才能見上一面,但奇怪的是她們之間的好感情從未改變,也並不因為距離而變得陌生,反而更有話聊。
“別提這個啦!怪難為情的。”梅沁想起來找她的目的,立即改變話題,“可是我正好有事得出門一趟,沒辦法幫他,你願意幫他嗎?”
“啊?!如果我能力所及,當然願意。”水蓮很認真地説。
“是這個。”她將手中一個卷軸交到她手上。
“這是?”
“這是很棒的一幅畫,江傑想給薛石喬欣賞數日,答應他今兒個要拿過去……”
“你是要我拿給他嗎?”水蓮斂下眼,立即答應了,“好,我去。”
“他家就是臨北街口的那棟宅子,聽説他能文能武呢!”梅沁拍拍她的肩,“若想知道什麼就趁這機會問清楚,釐清後就不會想太多了。”
水蓮點點頭,“我知道,是現在送去嗎?”
“對。”
“好,那我馬上過去。”水蓮緊握着畫軸,往臨北街口走去,到了那兒果真看見一幢精美的宅子,門上的檜木匾刻上“薛宅”二字。
薛……這個字狠狠刺進她眼中,如果換成了“翟”,那該有多好?
閉上眼又再度張開,她不再多想地上前輕釦門環。
不一會兒,一名五十開外的老人家打開門。
“老伯,我找薛石喬。”水蓮客氣地説道。
“你找我們少爺?快請進。”老人家退了步,迎她進門,並帶着她步進大廳。
水蓮才踏進大廳,便見薛石喬坐在椅上喝茶。
“難得有貴客前來,快請坐。”薛石喬見她前來也是很訝異。
“謝謝。”
“老劉,去泡杯茶。”薛石喬吩咐道。
“是。”老劉退下不久,便將熱茶奉上,跟着又離開大廳。
“郡主,請用茶。”薛石喬招呼道。
她抬頭望了他一眼,“我叫範水蓮,不用喊我郡主,我從沒當自己是個郡主。”
“你還真是與眾不同,不過郡主就是郡主,這身分可是改變不了的。”他微斂雙眸,隱隱一笑。
“那就隨便你了。”現在的水蓮似乎有點認清了。
儘管他的外貌與翟哥哥極為相似,但是説話與態度卻是截然不同,他……應該不會是她認識了十年的翟哥哥。
“對了,這是書苑的江少爺要給你欣賞的畫。”水蓮將畫軸交到他手上,“事已辦妥,我該回去了。”
“不再坐會兒?”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快就離開。
“來此的目的已完成,我想早點回程府。”既然他不是翟木迎,再留下只會讓她的心思更亂罷了。
朝他點頭告辭後,水蓮便離開薛宅。
一路上她走來有氣無力,途中她路經一間茶館,走進叫了壺茶。才喝上一杯,就見有道黑影擋在她眼前,而後坐下。
“怎麼是你?”她沒注意到他也跟來了。
“見郡主一個人,在下特地跟來看看。”
如此近距離的對坐,水蓮忍不住又緊緊盯着他的眼,須臾後她趕緊移開目光,“我一個人沒事,你回去吧!”
“何苦老是趕我走?”
“因為我再喝杯茶就要離開了。”還不是因為他長得太像翟哥哥,不看見才不會心痛失望。
“那沒關係,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薛石喬倒覺得這位小郡主挺有意思,將他誤認為別人時可以眼巴巴一直看着他;但是當回過神之後,卻又立刻變了樣。
他想,她之所以會代替江傑來找他,極可能就是想見見他吧?
“你!”水蓮皺着眉,一直想撫平的情緒卻因為他這句話又翻騰起來,“求求你,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可以不再想他,為什麼你又要出現,為什麼?”
薛石喬雙手抱胸,聽她發泄。
“你快走吧!別讓我的心情變得更亂!”水蓮紅了眼眶。
“小郡主,原以為你應該很温柔可愛的,怎麼現在才發現你也挺蠻悍的。”薛石喬好笑地望着她。
範水蓮錯愕的倒抽口氣,才察覺自己剛剛的反應太過,如果她能把持住自己的心,就不會鬧出這樣的笑話。
“你之前那冷冰冰、不茍言笑的態度到哪兒去了?”她反問。
“冷冰冰?不茍言笑?”他輕輕扯開嘴角,“我只對陌生人如此。”
“陌生人?”她睨着他,輕逸出一抹微笑,“是呀!我對你而言本來就是陌生人。”
“不,你已經是我認識的小郡主了。”他果真拿她當熟人,可以和她談笑風生。
“可不可以不要加個‘小’字?”這個小,讓她覺得自己好沒用,就跟當初她救不了翟哥哥是一樣的。
“既然郡主堅持,我只好聽命了。”他深邃的眸直凝住她的小臉。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他尋覓已久的人,更像是他放了長線,好不容易鈎上魚兒。
“好,記得這句話,我該走了。”
水蓮才起身,他竟上前攔住她的去路,“看樣子我真的讓你很不開心了?”
薛石喬眯起眸端詳她錯綜複雜的表情,想起她第一次看見他時所流露出的悸動,與現在所表現的失望,還真是一個充滿矛盾又耐人尋味兒的女人。
“不是不開心,而是我根本不該見你。”
她迴避他的目光,努力平靜自己的心情,勸自己不要再往死衚衕裏鑽,她得好好過日子,讓自己幸福,不能讓爹孃難過。
“那我送你。”
“不用了,你回去吧!”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水蓮便朝程府的方向小碎步地奔了去。
薛石喬斜倚木桌,望着她離去的眸影漸漸變得矇矓,似乎含帶許多沒説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