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在叢林中狂奔,李清愁的一雙手彷彿影子一般追在他身後,無論他用什麼樣的辦法,都無法擺脱。
他已看出李清愁已決意殺他!他不想爭辯,江湖中的事情,本就是誰的刀快誰有理,真正的道理,反而沒有幾個人肯聽了。何況李清愁也沒給他機會辯解。
秋山煙雨,伊川急速地在山石間穿梭着。他在等機會,只要李清愁稍有懈怠,他的刀就會悍然劈下。
而這一刀必然是致命的一刀,哪怕對手是李清愁也一樣!
李清愁又急又怒。
吳承輔等人雖非他殺,卻無疑是因他而死。李清愁無法原諒自己!他只有拼力追殺伊川,來為冤死的人報仇!
他身形化作一條青煙,盤山而上。
兩人且追且逃,漸入羣山深處。李清愁驟然停住腳步。
山巒重鎖,已經不見了伊川的蹤跡。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李清愁的真氣已遙遙鎖住伊川,何況李清愁的輕功並不弱,伊川的輕功卻不強,他們並沒有離開多遠。
但伊川就如突然消失了一般,消失在這片森林中。
李清愁一停便巋然不動。他知道伊川必定用一種奇異的方式將身形隱了起來,殺招蓄勢待發,只要他稍不留意,只怕這座森林,就是他斃命之所。
李清愁體內真氣運轉,耳目五感變得異常清晰。他忽然覺出有些異樣來。
這座森林竟然靜得可怕,除了細雨敲葉之聲外,竟然一些聲息都無。似乎其中絕無任何的生命。
這寂靜彷彿有種奇異的壓力,讓李清愁心中漸漸不安。
突地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李清愁大喝道:“哪裏走!”身形若電,陡然拔起,向聲響處撲去!
他雙手貫滿真力,圈轉分合,指風如刀,切入發聲之處。只覺入手冰冷,竟然是一截脱落的枯枝。
李清愁本不會分不清楚枯枝與人的差別,只是這森林實在靜得可怕,彷彿任何聲息都絕不會發出,才令他判斷錯誤。
李清愁手指在枯枝上一觸,立即警覺,心知不妙,心念電轉,猝然出手,抓住枯枝橫掃而去。他本身接着這一蕩之力,向一邊橫掠而去。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從土中暴起,刀光雪亮如電,匹練般直撩李清愁!
他若是在李清愁手觸枯枝的瞬間出手,李清愁雖然慌亂,但也可以反借枯枝擊敵,但此時李清愁借來之力也已枯竭,當真是油枯燈盡,而這一刀卻蓄勢已久,如雷霆怒發一般!
刀光凌厲,轉瞬就到了李清愁面前!森森刀光,映得李清愁的眉目盡碧!
伊川大喜,全力催動刀勢。李清愁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笑意!
兩根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搭在了妖刀上,伊川就覺刀勢宛如撞到了高山上一般,再也無法推動分毫!
李清愁身軀凌空,全身的重量都透過手指加到妖刀上。他冷冷道:“你以為我真的分不清樹枝跟人的區別?”
伊川不答,鼓勁上擊。李清愁的內力源源透下,將他的勁力抵消,冷笑道:“何況樹枝怎麼可能無故掉落?那隻能有一個原因,就是你就埋伏在旁邊!我這黃雀誘螳螂之計,你看如何?”
伊川咬牙運勁,卻始終無法將李清愁彈開。手中的妖刀卻越來越重,漸漸如泰山北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李清愁眸子冰冷,突然道:“那就以死贖罪吧!”
伊川猛然就覺一陣大力撞了下來,幾乎將他壓進地裏。但他也是寧折不彎的性子,一聲狂吼,妖刀嗡然長鳴,反撩而上!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砍下他一雙手來!
身前人影翩然,李清愁身形翻轉,向後退開!
伊川趁機落地後猛地一個翻滾,竟然沒地而入。
李清愁才看清楚這片地面黝黑潮濕,微微翻動着,不時吐出細微的泡沫。竟然是片沼澤!
難怪伊川能在地下穿行無忌。但李清愁卻開始苦笑了。
他也是個江湖浪子,忌諱的東西並不多,要命的是他有潔癖。
他尤其害怕的就是這種黑黝黝的、不時冒着泡的東西。一想到伊川方才就浸在這種地方,李清愁就覺得手髒得難以忍受。
因此他實在不想落腳在這種地方。但是也沒有辦法,只能偏轉身軀,向旁邊的一株老樹落去。
刀光乍顯,一刀從地下削出,直奔他的雙足。李清愁足尖在樹幹上一碰,雙足連環踢出。那柄刀卻悄然隱去。
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穩穩憑在樹幹上,留意着伊川的動向。
下一刀也許就從樹背後擊來,也許從樹葉中滾落。伊川彷彿通曉東瀛的忍術,在這片沼澤中,已變成極為可怕的對手。李清愁全然沒有把握勝過他。
但伊川彷彿被沼澤裏的泥嗆死了一般,竟然再也沒出現。李清愁猛然想起一事,不禁苦笑起來。
這片沼澤看來不小,伊川用忍術讓自己着意提防,只怕早就悄悄溜到另一邊逃走了。
這場黃雀撲蟬的劇目,還不知誰是黃雀?誰是蟬?
李清愁喃喃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殺了你!吳家十條人命,遲早要用你的鮮血算清!”身形拔起,仰天辨了辨方向,飛掠而去。
過了許久,沼澤中忽然“譁”的一聲響,伊川露出半個腦袋來。他向四周看了幾眼,慢慢爬了上來。
在沼澤下浸了這麼久,他身上當真惡臭難當。伊川忍不住皺起眉頭,連吐了幾口,罵道:“這鬼地方,弄得爺爺渾身就跟掏大糞的似的。奶奶的,大糞都沒有這麼臭!不過總歸將那隻鬼手甩掉了,趕緊去弄幾杯酒喝喝,好消消這黴氣。”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大笑道:“李清愁這笨蛋定是認為我向苗疆逃去了,這一找,恐怕要找個十天半月的,讓這賊鳥多跑些冤枉路,老子才會開心。”他越想越是高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一個聲音冷冷道:“你這副樣子還能笑得出來,我倒真佩服你。”
伊川愕然抬頭,就見李清愁站在樹梢上,靜靜地看着他。他怪叫一聲,跳了起來:“你……你還沒走?”
李清愁淡淡道:“你沒走,我怎麼會走?”
伊川道:“你怎麼知道我沒走的?你不可能知道!”
李清愁道:“氣味。”
伊川大吼道:“你那狗鼻子又聞到什麼鬼氣味!”
李清愁也不生氣,依舊淡淡道:“這沼澤中的氣味難聞無比,你若是從中爬出來,只要隔得不是特別遠,我一定能夠聞得到。你不知道,我有潔癖。”
伊川大罵道:“你有他奶奶的鬼潔癖!”
大罵聲中,妖刀突然彈出,一刀劈向李清愁。
李清愁輕輕一掠,已然避開。伊川刀勢卻不停,轟然擊在地上。那沼澤稀軟異常,被他一刀擊得蓬然炸開,四下飛濺而出。伊川就如狂了一般,刀勢盤旋,一道道瘋狂砍出。污泥臭水被刀勢絞得暴風驟雨般卷天而起,瀰漫整個森林。
李清愁的臉色變了。他不知是躲好,還是不躲好!
伊川瘋狂笑道:“我去你的潔癖!我叫你潔癖個夠!”
大笑聲越來越遠,刀勢嘯風嘶吼,一路揮斬而去。
李清愁胸口起伏,終於衝入滿天的臭泥中,掌影翻飛,儘量將泥水逼開,但那沖天的臭氣已四散開去,怎麼也躲避不開。李清愁面沉如水,咬牙追出。
伊川笑道:“臭李清愁,我不再怕你啦!”妖刀凌空疾轉,斬向李清愁。
李清愁“哼”了一聲,身上突然騰起一股淡淡的赤氣。一條極細的小蛇從他背後竄出,一口就咬在伊川的刀上。
伊川的刀乃是異種精鋼所煉,堅韌異常,被這小蛇一口咬下,竟然咬掉一個缺口。伊川大駭,急忙收刀,心痛得大叫起來:“你……你竟然養蠱?”
李清愁淡淡道:“我本名玉手神醫,自然通曉各種巫醫之術,養蠱算得了什麼!”
他身上的小蛇紅信竄動,化作一道赤虹,向伊川襲了過去。伊川大叫一聲,轉身就跑。李清愁驅蛇急追。
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樹林中暗不見物。李清愁空有通天本領,卻也無法鎖定伊川的具體位置。兩人一追一逃,轉瞬就過了百餘里。
遠遠就見前面一片燈光閃爍,似乎到了山郭村落。伊川身形縱動,向村中掠了進去。李清愁大喜。只因村中空曠,抓住伊川的機會就大多了。
伊川掠進一所房子,突然一聲大叫,似乎見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李清愁暗暗駭異,也跟着掠了進去。
這是一座很小的房子,又小又暗,似乎不是給人居住的。伊川也顧不得逃命,指着房子的一角,駭得説不出話來。
房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放了一個寬大的木桶,桶中熱氣騰騰,一個女子正在洗澡。她手中拿着一根鮮紅的絲帶,在身上擦着。
兩個男子闖了進來,那女子並不吃驚,眼睛空空地望着桶外,雙手依舊拉扯着絲帶,洗滌自己。透過蒸騰的熱氣,那絲帶詭異地扭動着,李清愁猛然看清,那並不是什麼絲帶,竟是條兩尺多長的蟒蛇!
那蛇通體赤紅,在女子的身上廝磨着,這情形説不出的妖異。
而那女子的身上赫然生了許多拇指大的瘡疤,佈滿整個身體。瘡疤鼓起,微微蠕動着,極為醜惡。李清愁眉頭皺起,那女子臉色極淡,就如沒有血色一般。相貌平庸,更無絲毫動人之處。
伊川才看了一會,就忍不住想吐。美人出浴,本是極為香豔的畫面,只是人非但不美,而且滿身濃瘡,更與蛇蟲為伍!
只是李清愁彷彿沒見過女人一般,眼睛瞪在那女子身上,竟似看呆了。伊川一眼瞥見,忍不住心頭火起,冷笑道:“玉手神醫就這德行?”突地大吼道:“再吃我一刀!”
妖刀突地飛出,勁氣四溢,一刀揮出!李清愁扣指彈出,直奔刀鋒。哪知伊川勁氣旁旋,那女子桶中的洗澡水全被這一刀揚到空中,化作滿天白晶,向李清愁貫來!
這一刀將整個屋子逼住,李清愁再無躲避的餘地!
伊川大笑道:“你既然喜歡看,就讓你一親芳澤,多喝點洗腳水吧!”越窗而出。
李清愁顧不得追他,身子一縮,反手揮出,已然將身上的長衫脱下,化作一片玄色青雲,凌空飛舞,擋在他與那女子面前。
“奪奪”一陣暴響,漫天水雲盡數被他的衣服擋住。李清愁隨手一抖,將長衫罩在那女子身上,轉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默默牽住長衫的衣角,看着李清愁走出,突然道:“你為什麼要擋在我前面?”
李清愁頓了頓,道:“本就是我連累了姑娘,豈可再令姑娘受傷?”
那女子道:“你……你真是個好人。”
李清愁倒沒想到她會這麼説,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那女子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臉上竟然升起一絲紅暈,讓她平板平凡的臉上增添了幾分嫵媚。
這時小屋的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一腳踹開,一位女子衝進來,叉腰大叫道:“藍羽!你又在偷懶!”
那女子嚇了一跳,手一鬆,長衫從身上滑落。衝進來的女子冷笑道:“瞧不出來你這醜丫頭也知道偷漢子。”
藍羽眼中閃過一絲羞怒,那女子道:“怎麼,你還敢頂嘴麼?”
她這麼一説,藍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來。那女子見她怯懦,更加盛氣凌人起來:“你這醜丫頭,還不趕緊將房子收拾好?看你弄得一地的水,一會讓九夫人知道了,不揭了你的皮!”
藍羽默不做聲地拿起一把笤帚來,開始掃地上的水。李清愁忍不住道:“你何必這麼怕她們?”
藍羽掃着地,不敢回答。衝進來的女子扭頭看到李清愁,臉上微訝,忽然媚笑道:“這醜丫頭眼光倒是不錯,偷的漢子這麼俊俏!我説你這等人才,何必跟這個醜丫頭,我春山姐姐不是要強盛她百倍?”
説着,整個人偎依了過來。她眉清目秀,倒的確是個美人,只是神情浮浪,李清愁皺眉拂手道:“站開些來!”
春山笑道:“呦,害羞啦?是不是在小情人面前不敢偷吃?你放心好了,我春山姐姐想要的東西,醜丫頭哪裏敢搶?”
她也不等李清愁答話,轉頭對藍羽道:“醜丫頭,將你的情哥哥讓給我,好不好?”她雖然問着好不好,但聽那語氣,卻篤定的是一副只能“好”的意思。
藍羽停手不掃,也不作聲。
春山怒道:“你不捨得麼?這幾天沒揍你,你是不是皮癢了?”
藍羽禁不住一陣哆嗦。
春山跳腳道:“快掃地!掃完地就去廚房,今天晚上就睡在那裏,不用再回來了!”
藍羽畏縮地抱着笤帚,不敢作聲。李清愁嘆道:“你為什麼如此任人欺負?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尊嚴?”
春山大笑道:“醜丫頭也有尊嚴?可真笑死人了!”
李清愁臉色一沉,冷聲道:“任何人都有尊嚴,她也不例外。”
他的聲音並不大,也不是很嚴厲,但春山就覺心頭一窒,臉上的笑容頓時被抹得一絲不剩。她這才意識到李清愁並非只是醜丫頭的情哥哥這麼簡單。
李清愁從懷中拿出一疊銀票:“她的賣身契在哪裏?我替她贖身。”
春山又開始笑了:“沒有賣身契。這丫頭就是自身犯賤,就喜歡被別人呼來喝去的,你對她好也沒有用,她天生就是受窮受苦、抬不起頭來的命。”
李清愁看着藍羽。藍羽低着頭,怯怯地站在牆角。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只是替她擋了點水,她就很認真地説自己是個好人了。
只因她的身份太卑賤,太卑微,她的生命中永是欺壓、喝罵,從來沒有人對她關心愛護過。所以,他雖只是隨手而為,但在藍羽看來,卻已是天大的恩情。
這又是怎樣淒涼的事情?
李清愁伸出手去,道:“走,你跟我走。”
藍羽忽然抬起頭來,她的目中閃出一絲喜悦的光芒。李清愁的目光很温暖,目中有令她心神震動的東西。
一陣大笑傳了過來,春山已經笑得喘不動氣:“你要帶她走?我跟你打賭,她不會跟你走的,她生來就是犯賤的命!”
藍羽目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來,啞聲道:“她説的不錯,我……我就是賤命,你走吧。”
她抱着笤帚,緩緩掃起地來。她掃的不僅僅是一地的積水,也掃去自己作為人的一點一點的尊嚴,一點一點的自信。
掃得越多,她就越不敢相信自己會得到幸福。也許李清愁只是一個傳説,經過她也就罷了,她永遠只是最平凡的塵土,墊在傳説的腳下。
李清愁凝視着她,緩緩道:“我另有要事,不能多耽擱。但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藍羽仰起頭來,很認真地聽着。——也許,這是她聽到的他的最後一句話了,此後他們將擦身而過,永遠也不會相逢。
“你有你的美麗。”
李清愁穿窗而出。
藍羽的身體卻禁不住顫抖起來。
你有你的美麗!
是真的麼?這個容貌平庸,身材平板,滿身濃瘡的女子,也有着自己的美麗麼?
或許這只是一句不負責任的安慰話吧!藍羽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第一次,她忽然有了某種莫名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