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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嘮嘮叨叨説上一大籮筐有何用,我找上你是要你治病,不是聽你説廢話,還不趕快給大爺治治。」周老爺不耐煩的大嚷,脾氣忒大。

    「你這是痼疾,十劑中的澀可固脱,以此配藥,長期服用便可無礙。」

    「什麼東西我聽不懂,你只管開藥治好我,百兩診金自會奉上。」他財大氣粗,即使痛得五官猙獰仍擺出有錢人派頭。

    陌千臾不疾不徐,泰然處之。「金錢草一兩,茵陳、鬱金、枳殼、木香、生大黃各三錢,日服一帖,水煎取汁,分兩次服,月餘先停七日……」

    是藥三分毒,需以徐緩治療,隨症加減藥量,使病痛減緩。

    「什麼,要治上一個月,你打算讓我痛死是不是」周老爺大怒,口氣兇惡。

    陌千臾好脾氣的解釋,「這跟你的飲食習慣息息相關,因此若想痊癒必得慢慢調養,且要以清淡食物為佳。」

    「你的意思是説我胖?」周老爺面色一沉,帶着濃痰的聲音揚得極高。

    「其實大魚大肉吃多對身體有害無益,你最近幾年是否常覺力不從心,有時目眩,提不起勁來,老是容易疲倦和無精打采。」沾了墨,他寫下藥方。

    「這……」

    「腎主藏精,肝主疏泄,腎之陰虛則精關而滑脱,肝之陽強則相火內熾而遺泄……金鎖固精丸湯專治這症狀,每晚臨睡前以淡鹽湯或温開水送服,必有改善。」

    換言之,周老爺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把自己身體搞虛了,他不在縣裏的大藥鋪找大夫,卻往城外看診,無非是怕丟人現眼。

    畢竟他也是有地位、有名望的鄉紳,和縣太爺又是姻親,家裏妻妾眾多,若是牀笫間「不行」一事傳了出去,他這張老臉要往哪擱。

    看完病,丟下診金,他又讓人抬着走了,還不存謝意地辱罵轎伕走得太慢,曬出他一身汗。

    求診者來來去去,但大都是輕症者,陌千臾開了幾帖藥便打發了,實在耗不了多少氣力。

    這也不奇怪,畢竟落雁山地處偏僻,一方茅草屋藏在綠林深處,若非熟門熟路的在地人,聞名而來的外地人怕有一番折騰,往往不得其門而入,錯過醫治良機。

    因此,陌千臾的名氣雖大,但重症患者並不多,大多時候還是滿空閒的,竹榻一躺,涼風輕送,讀幾本閒書。

    「啊—有、有死人!」

    點墨的驚叫聲驟起,穿透雲霄。

    聞聲趕至的陌千臾第一眼看見的是面無表情的阿壽,她螓首微偏,側看倒卧在地、滿身是血的蒙面男子。

    她的困惑很細微,若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那眼底微微流動的情緒。

    「先抬進屋裏,我替他止血……」手臂忽被扯住,陌千臾愕然抬頭一望。「阿壽,怎麼了,他嚇到你了嗎?你勿慌,陌大哥立刻救人。」

    「活不了。」阿壽輕吐呢喃,婉轉動聽。

    他失笑。「哪有活不了的道理,在我手中還沒有救不活的人。」

    不是他自誇,若是他想救的人,閻王爺也搶不了。

    「救了也會死。」

    沒有來由的,她就是能看見蒙面人的壽命,三盞長命燈滅了兩盞,剩下一盞已油盡燈枯,再無力回來。

    「身為醫者不能見死不救,就算只剩一口氣還是要一試,何況他看起來雖然傷得很重,但並未命中要害,只要把血止住,上了藥,他很快就會好起來。」他在傷口上撒藥粉,原本流血不止的傷口漸漸凝血不流,男子臉上的蒙布也在這時被他揭了下來。

    雖然面色蒼白,嘴唇也無血色,不過還有氣。

    「不,他過不了今晚。」生死有命,再好的藥物也有失效的時候。是誰在她耳邊説過這麼一句話?

    他驚訝她話中的肯定。「為什麼?」

    「因為我看見他的壽命已終。」非常清楚,呈現在這人面上。

    「你看到他的壽命已終?」這怎麼可能,人非神仙,哪能窺見生死。

    「對。」她言簡意賅,不多贅詞。

    陌千臾目露疑光。「你怎麼看得到,那是不可能的事。」

    「難道你看不見?」她語氣迷惑,黑玉般美眸閃動幽光。

    她不只看見了,還瞧見好幾道忽隱忽現的白影,似乎等着索命般緊跟着男子。

    這是不尋常嗎?

    她低頭看看虎口已褪到不見痕跡的傷處。一般人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的傷,她不到三天便結痂消疤,光滑得像不曾受過傷。

    見她如此,他心口微動,露出温煦若陽的安撫笑容。

    「阿壽快去喝藥,別胡思亂想,等我把這人的傷口包紮好再去為你診脈。」

    是雷擊傷了腦子,導致她產生幻覺嗎?陌千臾暗想,待會開一帖湯藥讓她心安神定,不生魅影。

    「…… 」阿壽沒再多言,轉身回到房間.

    明知無望,何必多此一舉.

    她實在不懂,陌大哥為什麼要救一個必死的人?閻王要人二更死,豈能留人至五更,他在白費工夫.

    她自己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不論對人對事都淡淡的,彷彿七情六慾早已昇華,不因外在事物而動搖。

    這是人該有的反應嗎?她不解。

    隔看窗欞,她看着那對主僕合力將受傷的人抬進前廳,一個上藥,一個遞布條,合作無間地處理深及見骨的傷處。

    如陌大哥所言,他果然醫術奇佳,剛喂下治療內傷的湯藥不久,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吃力地睜開佈滿血絲的眼。

    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感激有人救了他一命,反而抽出腿間的匕首,抵住陌大哥頸項,鋒利刀身重重一壓,一道刺目血痕立現。

    「我是大夫,並無害人之意,」陌千臾立即表明身分,臉上並無驚恐.

    「你不該救我.」男子眼露兇光,殺氣騰騰.

    「救人乃醫者本分,不論對象,你剛服過藥,不宜妄動,你的內傷不輕.」他不避不閃,兩眼炯然.

    「看過我的人都得死.」男子話中已起殺機,不準備留活口.

    他淡然一笑,以兩指輕夾匕首移開,道:「我若死了,江期上將有許多人難逃「美人笑」的毒害.」

    「你…… 你是江南陌家的? ……迷蝶公子?」男子驚愕地瞪大眼.這人不是銷聲匿跡多年了?

    黑眸一黯,他笑中帶澀.

    「已死之人莫要提,我只是一名在落雁山下替人治病的大夫罷了。」

    男子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默然收起匕首.

    「你就當作沒見過我,若有人問起……」

    「你還想走?」以他的傷勢根本走不遠,若有追乒恐怕逃不出生天.

    他過不了今晚.他心頭驀地閃過這一句話,與阿壽剛剛説的竟然一字不差.

    以習武者而言,男子的傷勢不算嚴重,即使延遲醫治,仍能靠自身的內力支撐十天半個月,他施以援手不過是好得快些,讓他尚有餘力自衞.

    只是去留便成關鍵,「一入落雁山,乓械盡卸,」這是他多年前立下的規矩,武林人士不可在此械鬥或逞兇,干擾他的寧靜.

    陌千臾醫術之好,放眼關下無人能望其項背,除非不想活了,否則得罪能於危急時救人一命的大夫,畢竟江湖險惡,難保下一個命懸一線的不會是自己.

    「你想留我,不怕牽連屋內的人?」男子冷哼,意有所指.

    故作不經意的一瞥,陌千臾望向窗邊與他對望的阿壽.

    「好,我不留你,不過請你小心,刀劍無眼,你不能再失血了.」

    男子眼中的殺意退去,似笑非笑的自嘲.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江湖生、江湖死,人在江期身不由己.」

    「明早再走吧,我這個醫廬雖簡陋,至少還能遮風避雨.」不自覺地,陌千臾想幫他避過今晚.

    他搖頭.

    「不了,我還有要事待辦.」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強留,這裏有些傷藥你帶在身上以防不時之需.」取出金創藥,不希望自己的患者死於非命.

    男子不客氣的收下,勉強撐起虛弱的身子,舉步便要往外走.

    「等一下,壯士,診金十兩.」

    驟地回首,男子雙目微眯.

    「你要我付診金?」

    面容和煦,光耀生輝,陌千臾迷人雙唇吐出市儈言語.

    「你也看到了我家小人繁,要養活幾張嘴也是挺費力的,不換點銀子,米缸就要見底.」

    男子瞪着他,繼而逸出無力的輕笑,

    「不愧是江南陌家之後,能解百毒的迷蝶公子,我霍五今日算是服了你.」

    「霍五?」他暗驚.

    名劍山莊赫赫有名,江湖上誰敢與之為敵,甚至下狠手追殺霍五.

    「沒錯,既然自報姓名就沒賴掉診金的打算,不過事態緊急未帶銀兩,就以這顆珠子代替,我想你用得上.」話畢,渾圓透亮的寶珠隨手拋出.

    陌千臾一接,愕然.

    「這是……「蒼日」?」

    「好眼力,陌大夫,相信用這來支付診金綽綽有約了吧.」霍五正要走,忽又一頓.「對了,看在你於我有恩的分上,有一事告知.陌家近日有難,若不想膛渾水就別出落雁山,安分地當你的避世醫聖.」

    説完,不再逗留,提氣至丹田,足下一蹬躍上細竹,左右張望後便點足離去.

    「陌家近日有難……」 他該不該回去一趟呢?

    樹大招風,麻煩不找上門都難。

    「公子,他説的是真是假,我們要不要…… 」再怎麼説,他們也是陌家人,雖然離開得有點倉卒.

    陌千臾難得以譴責的眼神橫去,

    「忘了我説過什麼嗎?莫要多言.」

    「是,公子.」不提就不提,反正公子怎麼説他怎麼做.

    聽看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陌千臾慢慢沉定煩躁心情,過往種種如雨,落地終不見,日出晴空一片藍.

    江南陌府乃是醫毒名家,以販售藥材起家,遍及大唐的商號多不勝數,不論什麼藥,只要客人拿得出銀子,他們都能滿足其需求.

    自發跡以來已傳五代,百餘年光景,歷經玄武門事變至今,仍盛況不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大藥商.

    當年陌老太爺在世時,仁心仁術廣設善堂,不分富貴貧賤地視病猶親,救活不少人,仁義之家受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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