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才剛升起,相思就跑到了虛生白月宮,恰好卓王孫也剛出門。他一下子沒有認出相思來,因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跟個村姑。只是哪裏的村姑,有這樣嬌豔的容顏?她手中提個一個籃子,笑着遞給卓王孫,臉上滿是期待之一。
卓王孫不知道她搞些什麼鬼,進屋打開看時,只見是一套粗布衣裳。他換上之後,臨鏡一照,那衣服剪裁得極為粗糙,儼然是個村夫。他也不禁失笑,相在一旁笑道:“快些走吧,要讓他們看見了,必定會笑話死我的!”
她拉着卓王孫,向華音閣外走去。奇怪的是,她並不是要去那個湖泊。卓王孫有些驚疑,但相思不説,他也就不問,兩人沿着彎彎曲曲的山路,不一會子,就走到了山下。又走了三四里路,猛然人聲鼎沸,他們走到了一個小鎮上。
這個鎮並不大,但今日恰是集會之日,四鄉八屯的人全都來了,買的買,賣的賣,五花八門,什麼都有。相思笑道:“我們的小房子剛建成,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們買些回去好不好?”
卓王孫又有些想笑,華音閣裏什麼沒有,還要從這裏買?但既來之,則安之,那就買吧。好在此處趕集的鄉民都樸實之極,也沒看出兩人有什麼不對來。他們擁擠在人羣中,只覺這個新鮮,那個也奇怪。集會中什麼東西都有賣的,相思不時停下來看看這個,摸摸那個,臉上的笑容再也掩蓋不住。
但當他們真的要買東西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了一個尷尬的事情:他們都沒有錢。
一個是閣主,一個是上弦月主,他們哪有花錢的時候?他們又知道錢是什麼?兩人雖然都常行走江湖,但衣食住行,卻都不由自己操心,對於錢之一物,絕無任何認知,自然更不會帶錢在身上了。身在華音閣中,自然萬事不縈懷,但此時到了這個集市上,卻就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齊大笑了起來。
華音閣的閣主與月主竟然會沒錢,這實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兩人搜着身上,剛換了衣物,當真連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卓王孫忽然喜道:“對了,我還有一塊玉佩的!”
他從衣帶上解下來一塊羊脂白玉佩,笑道:“這是京城聚寶齋的鎮店之寶,嚴道明用三萬兩銀子買來的,這集市上肯定有當鋪,我們將這玉佩當了,就有錢了。”
相思大喜,兩人興沖沖地一路問,一路向當鋪衝去。當鋪朝奉面無表情地接過那塊玉佩,兩眼渾濁地看了一眼,冷笑道:“什麼破爛玉?仿的吧?”
一面連珠價地指出了這玉幾十處瑕疵來,一面文不加點地寫好了當票。卓王孫接過來,看時,只見當票上赫然寫着:“足色紋銀三錢。”
三萬兩銀子的玉佩居然只當三錢?相思忍不住要跳了起來,卓王孫揮揮手,叫那朝奉將玉包起,拿錢出來。那朝奉上下仔細打量了他們兩眼,見他們衣服雖粗,但人才尚有幾分,跟鄉屯粗人大有不同,料定他們是大户人傢俬奔的小妾與姦夫,不屑地甩了三錢銀子出來,將玉佩收起,隨隨便便扔在了角落裏,與鄉下人當的衣衫堆在一起。
他也許永遠想不到,把這整個當鋪賣了,都未必夠的上這塊玉的真正價值。但卓王孫只是笑笑,帶着那三錢銀子道:“錢不多,你要節省着點花!”
相思緊緊攥着這三錢銀子,大聲道:“我一定要用它買光我所有需要的東西!”
她挽着卓王孫的手,興沖沖地向人多的地方鑽了過去。
如果不是來到了這個集市,卓王孫也許永遠想不到,還有這麼多人過着這樣的生活。王者與平民也許永遠是隔離的,因為他們無論如何體恤下民,如何想為萬民求福祗,他們與柴米油鹽也是隔離的,而隔離了柴米油鹽,他們就無法看到萬民的真正生活。
而這個小集市,就是民生最真實的地方,因為這裏交來匯往的,就是柴米油鹽。每一分一毫的銀子,幾乎都是被掰成兩份花的,為了秤高點低點,就會爭執半日,其緊張程度,絕不亞於高手之間的爭鬥。
相思攥着手中的銀子,也是極為激動。三錢銀子,她本以為這麼好的玉佩換來的三錢銀子,肯定非常非常的多,但一問貨物的價格,她就忍不住叫了起來:“怎麼會這麼貴!”
一張很普通的鏡台,就要三錢銀子,好一點的,甚至能賣到五錢了。相思的預期,本想買一張鏡台,一張桌子,兩張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鹽,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買回去,以後就有個完整的小窩了。
這一問價,幾乎將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異事遇了不少,從未皺眉過,但此時,這賣鏡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淚水就湧了出來,幾乎立即哭了出來。
卓王孫嘆了口氣,道:“算了,我們回去找嚴道明要些錢,然後再來買吧。”
相思執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錢!”
卓王孫有些不明白,嚴道明是華音閣的管家,他的錢就是華音閣的錢,華音閣的錢統統都是他的錢,跟這三錢銀子有什麼分別麼?然而,在相思看來,卻有極大的分別。因為,這三錢銀子,是屬於他們兩個的。這是他們兩人共有的錢,而那件木屋,也是他們共有的,一旦羼雜了華音閣的東西,那麼湖邊的卓王孫,就不再是卓王孫,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這是一點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爭的事情,但卓王孫又怎能明白她這怪異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鏡台旁邊,撫摸着鏡台上的紋理,幾乎快要哭了出來。
這鏡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兩銀子。那橡木跟他們的小木屋極為般配,鏡台上還雕着一朵半開的蓮花,也不知是由於雕刻的時候一點點失誤,蓮花的一瓣上,還顯出一點殘損的痕跡。
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蓮花啊。
她想像着她早起梳妝的時候,永遠面對着鏡中的嬌顏,面對這這支只屬於他們兩的蓮花,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可是這些一共要一兩銀子,而她卻只有三錢而已。三錢到一兩,就是一個委屈到幾乎要掉淚的距離。
到了此時,卓王孫也沒了辦法。那木匠老爹看上去又老又窮,只怕是就等着鏡台賣出去了才能吃頓飽飯。當然不能將他打昏了搶走鏡台。但相思真是愛極了這鏡台,戀戀不捨的,就是不肯走。
又有誰知道,她戀戀不捨的,不是鏡台,而是永難忘卻的情緣。
她必須給自己留一些可供記憶的物件,因為她心中始終有一些惶恐,卓王孫的情意來得如此突然,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就忽然離開呢?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卓王孫忽然想起了一個辦法,他笑道:“你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們回去了,你想要什麼樣的鏡台,我做給你好不好?”
相思立時笑了起來:“我什麼都不要,就要這樣的鏡台,一模一樣的。”
卓王孫點頭道:“我記得了,那邊有的是橡木。”
相思大喜,叫道:“那我就可以用這三錢銀子買吃的了!”
她高高將銀子舉起,快樂的就像個小姑娘一樣。
卓王孫微笑看着她,正午的陽光如此燦爛,一瞬間把兩人照得都幾乎透明。
突然有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了過來:“美人,你想要什麼,我王老虎都買給你。只要你給我親一下就好。”
卓王孫跟相思倏然變色,卓王孫回頭,凌厲的目光飆出,就見一個肥胖子像馱肉般豎在那裏,身邊帶着五六個黑衣人,凶神惡煞地保護着他。
相思臉色不悦,但她不願被這個鄉下惡霸打攪了心情,拉着卓王孫道:“我們走吧,買吃的去!”
牛刀不為雞用,卓王孫難得見相思高興一次,也不願生事,但那王老虎並未看出卓王孫兩人的異處,以為他們怕了橫行鄉里的自己,立即指揮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給我搶過來!”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慣了,聽得主子一聲令下,哪還不齊齊搶上?當下一陣呼喝,向卓王孫兩人衝了過來。
卓王孫冷笑道:“我不想殺人,你們趕緊走開!”
突然一陣風聲緊急,一塊木板轟然炸開。卻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煩,從木匠老爹攤子上抽出一塊木板,向卓王孫橫擊而下。卓王孫一伸手,劍氣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橫飛,就待將這些黑衣人連同王老虎一齊斬掉。
相思卻突然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她伸出手,替卓王孫將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卻又禁不住笑彎了腰。
華音閣主卓王孫若被一個地痞流氓打了一木板,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將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話,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幾個人。
卓王孫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笑道:“這麼多人,你打得過麼?”
卓王孫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這幾人還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説着,一拳將竄到身前的黑衣人擊了出去。他刻意將內力壓低,不施展絕頂武功,拳腳功夫展開,拳拳着肉,片刻將這羣幫兇打得抱頭鼠竄。相思在一邊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卓王孫居然為了他跟地痞們打架,這也是件又可笑又可怕的事情。但這事情就這麼稀奇古怪地發生了。
王老虎見事不好,當先跑了,一面跑,一面還喊道:“你們不要跑!看我搬救兵來!”
卓王孫與相思哪裏會害怕這個?但那木匠老爹卻面如土色,一疊聲催促兩人快走,因為王老虎家中護院的跨山虎很是厲害,而且手下眾多,兩人雙拳難抵四手,只怕難以抵擋。卓王孫哪會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兩人買了些年糕吃着,也覺風味獨特。陽光正好,正可優遊。
突然集市上一陣紛亂,就聽一個粗豪的聲音道:“那兩個敢打王少爺的混蛋在哪裏?快給虎爺滾出來!”
卓王孫對相思笑道:“跨山虎來了。”
相思輕輕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們為惡不甚,就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了。”
就見幾十個黑衣人簇擁着一條大漢怒衝衝地撲了過來。
卓王孫笑道:“既然你不讓打,那我們就只有逃了。”
這時有個黑衣人瞧見了他們,大喝道:“就在那裏!”
卓王孫與相思假裝臉上變色,齊齊一聲呼喊,掉頭就跑。這些人一陣追趕,突然之間,就不見了兩人蹤影。這些人駭然變色,一陣搜索,哪裏還能找得到?於是自然説山神者有之,鬼狐者有之,亂哄哄地傳了幾日,倒把王老虎足嚇出一場大病來。
兩人走回閣中,換回了本來的衣衫,相對卻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約可歸之為不可思議,他們窮到要到當鋪去,還跟地痞們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來了。但當回到閣中,兩人卻忽然無言。相思慢慢低下頭,輕輕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孫點了點頭,相思慢慢沿着石徑向外走去,卓王孫看着她,沒有説話。
嚴道明走了進來,躬身道:“四日後就是婚期,咱們也該裝點準備一下了。”
婚期?卓王孫猛然省起,他的眉頭禁不住皺起,良久,道:“你來操辦就是了,不過……”
他頓了頓:“暫時不要讓相思知道。”
嚴道明躬身答應一聲,出去了。
夜色漸合,卓王孫獨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覺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説不出來是為什麼。他長嘆一聲,出了虛生白月宮。
當他推開院門的時候,小鸞的聲音安靜地響了起來:“哥哥,是你麼?”
卓王孫的腳頓了頓,應道:“是我。”
小鸞衣服穿的一絲不苟,安靜地坐在牀邊上。屋裏也是漆黑一片,這個小姑娘已太早見慣了生死,有了超越他這個年齡的灑脱。卓王孫將蠟燭點燃,小鸞靜靜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長時間沒來看我了。”
卓王孫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過幾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裏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鸞聽到這話,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麼?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過做作,自然瞞不過卓王孫。這個孩子在痛苦中掙扎了太長的時間,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夠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孫不高興而已。
卓王孫輕輕撫着她的頭髮,柔和而堅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騙過你很多次,但這次……這次哥哥不會再騙你了!”
小鸞大眼睛抬起,凝視着卓王孫:“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懷。”她抱住了卓王孫:“能夠活這麼久,我已經很滿足了。”
卓王孫挨着她坐了下來,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於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給她做鏡台。這個念頭令他驀然一驚,怎麼他這麼將她放在心上,竟連跟小鸞在一起的時候,也要想着她麼?
他的心絃震了震,忍不住問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殺她?
卓王孫忽然發現,自己已不想再聽到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