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獵了三圍,歸來的時候已經暮色濃重。因為擔心妹妹的病情,西澤爾甚至沒有來得及去自己的行宮換下身上的獵裝,就匆匆來到了聖泉殿。然而,很快他就吃驚地發現牀上空無一人,那個嬌弱的病人已經不在房中。
在他嚴厲的詢問裏,有個侍女戰戰兢兢的上前,恭謹的回答説公主已經能起身了,用過晚膳後,去了鏡宮裏試嫁衣。
嫁衣?西澤爾只覺得心裏微微一痛,將斗篷和帽子捏在手裏,返身離開。
一路上無數侍女對他行屈膝禮,宛如一排排在風裏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臉色都有些異樣,隱隱藏着驚恐,連平日最擅長賣弄風情的侍女都變得蒼白木訥,視線一和他接觸就避了開去。
怎麼了?他心裏陡然有某種不祥的聯想,疾步向着鏡宮走去。
走到鏡宮門外的時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羣侍女都站在廊下。為首的蘇婭嬤嬤臉色有些不大好,侍女們噤若寒蟬地各自垂頭,躲在廊柱的陰影裏。
“阿黛爾怎麼了?”他失聲,“她在哪裏?”
“殿下,公主沒事,”蘇婭嬤嬤稟告,“她一個人在裏面試嫁衣,命我們都暫時離開。”
西澤爾鬆了一口氣:“我進去看看,你們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門而入,沿着巨大的螺旋樓梯急急向樓上走去。
“鏡宮”本名聖靈殿,用來收藏曆代教皇收集的聖物。因為四壁都鑲有無數面華麗的鏡子而得名——那些鏡子共計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於西域名師打造,作為貢品物敬獻給女神,然後在教皇在一年一度的大彌撒上賦予這些東西神聖的屬性,收藏在翡冷翠的宮殿裏。
入夜的鏡宮裏沒有一個人,他獨自走上樓梯,無數的影子在鏡子裏徘徊。月華在鏡面上流轉,折射,讓整個宮殿煥發出一種夢幻般的光芒。
樓上還是空無一人,空空蕩蕩,只有充滿了香氣的風在吹拂。紗簾飛起,拂過地上的箱籠。那一片金色的箱籠裏有無數的珠光寶氣四射而出,和月華相互輝映,幾乎耀住了走上樓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皇為唯一女兒的第二次出嫁準備的嫁妝。
為了與胤國在東陸的霸主地位相配,所以公主這次的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為奢華。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碼放在地板上,從珠寶、織物、香料、金銀器皿到書籍、繪畫,應有盡有,極盡奢華。甚至在一側牆下還排列着一整套舉世罕見的阿爾彌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傢俱——放滿了整個二樓,顯示着以宗教統治西域的教皇國翡冷翠的富庶和強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籠之外,卻有一個雕刻着六翼天使的純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經不知所終。
“阿黛爾?”他看了一眼衣架,低聲呼喚。
房間裏還是空無一人,只聽到隱約的風聲。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鏡子裏,無數個“他”也同時回首,在冷月下四顧。
是又躲起來了麼?
彷彿有心靈感應一般,他穿行在宮殿裏,在一口雕刻着西番蓮圖案的大衣櫥前停下。應該是這裏了……他認得這個櫃子。
那口衣櫃已經被重新漆過,也補了金粉,和這一套精雕細作、鑲滿了寶石的新傢俱全無二樣。它靜默地佇立在月光裏,完全換了一副嶄新的模樣,只有把手還是沉重的鎦金玫瑰,彷彿被某種利器砍中過,留下了一條深深的缺口。
這個亨利一世時代遺留下的櫃子,對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搖籃一樣——從小,這裏是他們兄妹兩人捉迷藏時的隱身地,也是相互舔傷口和傾訴的地方,是他們的庇護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們都會雙雙躲進去,任憑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這是一個對他們而言意義深遠的櫃子——以至於阿黛爾遠嫁高黎時都將其帶在身邊。
而這一次,也是同樣。
西澤爾嘆了口氣,伸出手握緊了那個把手,緩緩轉動——鎦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閃出一道微弱的冷光,彷彿是黑暗裏的某隻眼睛忽地睜開了。櫃門悄然打開。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陰冷古舊的氣息撲面而來。
翡冷翠三月的風在吹拂,他伸出手拉開了門,然後,就在櫃子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櫃子一打開,裏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無數珍珠和鑽石發出的光芒。盛裝的阿黛爾正躲在這裏面,裹着一件墜滿鑽石的潔白禮服,宛如一個孩子一樣抱着膝蓋坐着,赤着腳,將臉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動不動。
她在他打開櫃子的時候沒有抬頭,彷彿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出來吧——阿黛爾,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樣,西澤爾嘆了口氣,“病都還沒好就到處亂跑。如果我不來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來呢?”
然而,她還是沒動。
西澤爾有些不安,幾乎想強行扳起她的身子:“怎麼了?你在哭麼?”
“哥哥,我又看到了她……那個莉卡。”她忽然揚起了臉,帶着一種驚懼的神情看着他,“你記得麼?母親的那個侍女,褐色頭髮的莉卡。”
“她不是被關在瘋人院了麼?”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來了……今天在花園裏,她追着我,詛咒我,説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爾顫聲,“你知道麼?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澤爾蹙起了眉頭:“別理她,她只是個瘋子。”
阿黛爾用力搖頭,神經質的顫抖:“不……她不是瘋子,她説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説‘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國之前,她也説過同樣的話!結果、結果高黎真的在一年後就滅亡了!”
“阿黛爾,”看到她的情緒逐漸繃緊,西澤爾連忙安撫,“你先出來吧。”
“不,我不出來……我害怕。”穿着嫁衣的少女卻執拗地躲在那個櫃子裏。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頭看着黑暗的櫃頂,用一種奇特的音調,吐出一段曲子來——
“那王后的頭顱在火裏歌唱……”
奇特的旋律彷彿能讓空氣瞬間凍結。在歌聲響起的剎那,西澤爾的臉色不自禁地變了,踉蹌着倒退了幾步,定定看着在櫃子裏的妹妹。
阿黛爾赤足穿着嫁衣,抱膝坐在櫃子裏歌唱:“她説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她説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她抬頭盯着櫃頂某處,眼神漸漸渙散,彷彿中了魔一樣一直一直的反覆歌唱下去。
歌聲在空曠的鏡宮裏迴盪。
“出來,阿黛爾!”他再也無法忍受,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妹妹粗暴地從櫃子裏拖了出來,“出來!”
她低呼了一聲,踉蹌着被拖到地上,頭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西澤爾煩躁地厲聲,“該死的,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
感覺到哥哥的聲音與平日明顯不同,阿黛爾一驚,忽然想起西澤爾的痼疾隨時可能發作,不敢再刺激他,終於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緊緊咬住嘴唇。
“別唱了,他們會聽見,”顯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澤爾隨即剋制住自己,低聲。
“聽見又怎樣?”阿黛爾卻是漠然,“我知道他們從來不曾忘記!”
“阿黛爾,”西澤爾閉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緒,“都過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頓了頓,他眼裏出現一種狠厲的神情:“否則我明天就派人處死莉卡。”
“不!不要殺莉卡!”她卻叫起來了,“她已經瘋了,不要和她計較……哥哥,別殺她!她是母親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帶大過我們!”
“好吧,”他嘆了口氣,冷酷地威脅,“那麼你安靜一些。”
阿黛爾咬緊下唇,不再説話。外面有風吹進來,拂起紗帳,被無數面鏡子反射,整個房間裏登時宛如白雲湧動。她靜靜走到黃金的梳妝枱前,開始卸下那些珠寶。
西澤爾走過去,替她解開脖子後項鏈的搭鈎。
這條價值連城的項鍊顯然出自於著名的珠寶大師之手,純金的項鍊上鑲嵌滿了車矢菊藍的珍珠,一共二十七顆,每一顆都有拇指大,產自大洋彼岸的塔希提深海,墜子是純金鏤空的,正面雕刻着神聖的蘇美女神,反面刻着博爾吉亞家族的玫瑰徽章。
“真美。是瓦倫薩·昆汀親自設計的吧?”西澤爾的眼神在女神像上停留了剎那,手指略微觸摸,一碰到女神手裏紅寶石鑲嵌的那朵玫瑰,咔噠一聲,那個墜子忽地打開,露出了裏面的暗盒。他忽然怔了一下。
盒子裏藏着一張小小的肖像,那個蒼白的貴族少年用絲帶束着烏黑的長髮,臉藏在盒子的暗影裏,正用沉默陰鬱的眼神與他對望——那分明是他的肖像,但那一瞬,他幾乎被自己的眼睛嚇了一跳,彷彿第一次在鏡子裏直視了自己性格里隱藏着的另一面。
“誰畫的?”他低聲,“祖瑪還是拉菲爾?”
阿黛爾沒有説話,只是沉默地伸過手來闔上,從他手裏拿走了那條項鍊,重新帶回到了頸上,闔起雙手,輕輕將女神像按在心口。
“病好一些了麼?”看到妹妹沉默不答,西澤爾嘆了口氣,一邊從背後伸手探着她額頭的温度,“眼睛還痛不痛?”
“好了。”阿黛爾沒有閃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藥總是很靈驗。”
西澤爾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爾幽幽嘆了口氣:“那是因為我們被詛咒了吧。”
西澤爾臉色一變,低喝:“別再説那樣的話,阿黛爾!”
她嘆了口氣,不再説話。
看到她沉默下來,西澤爾也緩和了語氣:“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獵,打聽到了很多胤國宮廷內的情況。”他轉開了話題,沉吟着:“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她愕然抬頭看着哥哥,發現他眼睛裏閃着嚴肅的光。
“聽着,阿黛爾,我很擔心你……”西澤爾輕聲,語聲凝重,“胤國來的使者私下透露,他們的皇帝目下有一個最寵愛的貴妃,叫做凰羽夫人——許多年來,熙寧帝甚至不去其他的妃子寢宮過夜。”
“是麼?”她反而鬆了一口氣,隱隱感到歡喜,“我不會介意。”
“但是,她卻會介意。”西澤爾蹙起了眉頭,冷冷,“傳説中凰羽夫人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後宮凡稍有爭寵之心的女子都會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懷疑,連剛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爾顫了一下:“那……大胤為什麼不乾脆讓她當皇后?”
“怎麼可能?你以為皇帝就可以隨心所欲?”西澤爾無聲冷笑,眼裏有鄙夷的光:“聽説那個凰羽夫人出身卑微,是亡國再嫁之人——東陸有所謂的‘禮法’,就算熙寧帝再寵她,也無法違反祖先的意志將她封為皇后。”
阿黛爾忽地輕聲反駁:“我也是亡國再嫁的不祥之人。”
“不,你是教皇唯一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出身尊貴無比——那個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並論?”西澤爾傲然道。
“是麼?”阿黛爾微微冷笑,“原來所謂的禮法和皇室的尊嚴,都不過是放在天平上稱量的東西,因人而異。”
“……”西澤爾無言以對,轉而嘆了口氣,“我擔心的是深宮爭鬥殘酷,對手厲害,以你的性格難免吃虧——而東陸遙遠,我無法及時顧上你。”
“哥哥,”阿黛爾輕聲,“即使如此危險,你還是希望我去那裏——對麼?”
西澤爾一震,默然。
“阿黛爾,不要怕,羿和蘇婭嬤嬤都會隨你一起去。”沉默片刻,西澤爾小心翼翼的措辭,“另外,我也已經暗中委託了一位可靠的人,他將在胤國保護你的安全——一切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那個女人不能傷害到你。”
阿黛爾嘆了口氣,卻沒有回答。
“怎麼?”西澤爾覺得有些詫異,“你還有什麼顧慮,阿黛爾?”
“我只是覺得……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着窗外的月色,聲音飄忽如夢,“活着是那麼累啊,哥哥……十幾年來,幾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到底又是為什麼非要這樣掙扎着活下去呢?”
夜風吹來,飛揚的紗帳裹住她的軀體,彷彿她背後展開了一雙雪白的翅膀,臨風飛去。她回過頭看了自己的兄長一眼,那一眼幽深不見底,隱約含着某種絕望。
“因為,”西澤爾遲疑了一下,凝視着她,一字一句回答:“因為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來接你回去!”
她一顫,驀地抬起頭看着他。月光下,皇子的臉藏在光影中,竟然帶着某種預言般的意味,緊抿的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等着我,阿黛爾——不出三年,我一定會來接你。”
“三年?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我很累了,哥哥。”
“別説這樣泄氣的話,阿黛爾!”西澤爾輕聲追問,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剛才你躲在這個櫃子裏的時候,難道就沒想起什麼嗎?難道你忘記了那個時候我們發過什麼樣的誓?你要扔下我麼?”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許多前的某一個夜裏,他們曾經躲在這個破舊櫃子裏,顫抖着,緊緊地互相擁抱,無聲啜泣。櫃子在劇烈地震動着,幾乎要四分五裂。隔着薄薄的一層木頭,那個瘋狂的女人正拿着鋒利的刀瘋狂的地砍着櫃子的門,一邊大笑,一邊發出尖利地詛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們逃不了!我要把你們送回地獄去!”
——那是他們的親生母親,試圖殺死自己的兩個孩子。
一刀刀砍落,木櫃劇烈的震顫,驚惶失措的孩子緊抱在一起。彼此的肢體覆蓋着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側——那一刻的恐懼和依賴在孩子們的感官裏被無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對他們而言卻彷彿是永無止境。
就在侍從趕來的前一刻,櫃子門終於被砍破了!
一隻蒼白的手從破洞裏伸進來,伸向了黑暗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孩子。她拼命躲避,卻還是一把抓住了頭髮,尖利的指甲挖向了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回到地獄裏去吧!”
……
短短的一瞬,那些血腥黑暗的記憶撲面而來,令她窒息顫慄。
“阿黛爾,你忘記了麼?——在這個櫃子裏,你説過什麼樣的話?”多年後,在即將第二次出嫁的前夜,西澤爾看着她,重新提醒,“你不要忘記你曾經許下的諾言。”
諾言?阿黛爾茫然的看着那一口打開的櫃子——漆黑的櫃子裏,彷彿還可以看到那一對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孩子。是的,在那一刻,他們真心誠意的發誓:無論活着還是死了,都不會放開彼此。
“阿黛爾,你知道麼?我經常做夢,夢見我們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澤爾嘆息,聲音輕如夢寐,“夢見我們在胎衣裏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孿生兒——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與我們無關。”
她一顫,無言地抬頭看他——類似的景象,她竟也經常夢見。
“是的,我也經常夢見你幼年時的模樣……”她喃喃顫慄,“太奇怪了!為什麼我會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治好……為什麼我能看到你的臉呢?”
教皇的情婦,美茜·琳賽所生的一對兒女從小身體都不好:一個身患難以告人的痼疾,另一個則生下來就雙眼失明——童年時,侍女們經常能看到西澤爾皇子牽着眼上蒙着布巾的妹妹在花園裏散步,相互扶持着,踉踉蹌蹌的走過長廊。一直到他們的母親被燒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後,阿黛爾的眼睛才重見光明——那個時候西澤爾已經十歲。
在她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兄長,便已經是蒼白瘦弱的少年。
然而詭異的是,她竟然會記得他童年時的模樣!
“那只是你的幻覺罷了。”西澤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當然沒見過我小時候的模樣。”
“不!我能看見。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阿黛爾忍不住抗聲,“同樣,我應該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可為什麼我那樣清晰的記得她在火裏大笑的樣子?為什麼我總是能看到你們看不到的東西,聽到你們聽不到的聲音?——為什麼?我都要瘋了!”
“阿黛爾!”眼看妹妹的聲音越來越淒厲,西澤爾連忙安慰,“不要想了……你是被女神眷顧的人,一定會平安的。”
“不……不,”阿黛爾恍惚地喃喃,“或許眷顧我的不是女神,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阿黛爾茫然在月光下抬頭,“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親不願把這個禍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只是為了自己的野心罷了。”西澤爾心疼地抱緊了妹妹,難得的吐露了實話,“阿黛爾,我們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籠絡一個國家,就會讓你帶着玫瑰嫁過去;而當他要毀滅那個國家的時候,就會讓我帶着利劍和軍隊過去!”
“這一切都和你無關,阿黛爾,”他喃喃,“只是我們有一個魔鬼的父親。”
阿黛爾在他懷裏,漸漸安靜下來。
“早知這樣,不如當日就被母親殺死。”忽然,她輕聲喃喃。
“不要哭,阿黛爾。堅強些。”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低沉,耳語,“你要記得:如今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彼此——知道麼?”
她無聲點頭,只是靜靜將頭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極。
“阿黛爾。”西澤爾忽然低聲,“告訴我,你所夢想的東西是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問這個。然而西澤爾凝視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愛,自由,”阿黛爾想了想,輕聲回答,“還有安寧和潔淨——我想要這樣的生命,哥哥。我不希望陷入名利的泥潭,權勢的漩渦,讓靈魂變得骯髒不堪。”
“愛,自由,安寧和潔淨?”西澤爾微微頷首,低聲重複,唇角含着一絲笑,“不錯,那正是構成天使的幾個要素——阿黛爾,你本該是一個天使。”
本該?這個字眼讓她吃驚地抬起頭看着他。然而西澤爾眼神深沉莫測。
“相信我,阿黛爾,我一定會讓你實現這個夢想。只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忍受分離。”西澤爾低聲喃喃,抬起頭看着遙遠的東方天際泛出一絲白光,眼裏的神色複雜而苦痛——很快,阿黛爾,你就要離開我、去日出那邊的遙遠國度了……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時間、多大的代價,才能把你再帶回來呢?
“戴着這條項鍊去東陸吧。不要害怕,阿黛爾。女神和哥哥都會與你同在。”
阿黛爾闔起手掌,緊緊將它按在心口,輕輕點頭。
(2)
長夜慢慢的過去,鏡宮裏的西澤爾皇子和阿黛爾公主還是沒有出來。侍女們站在廊下,不敢隨便回去,都露出了睏倦的神色,個個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蘇婭嬤嬤還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門內,等待着裏面的動靜,不敢怠慢。
一直到日出,樓梯上才有人走下來的聲音。她連忙轉過身,低聲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們醒來迎接。
“阿黛爾累了,”西澤爾將妹妹交到了蘇婭嬤嬤手裏,“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這可怎麼行呢?”蘇婭嬤嬤心疼的看着蒼白的少女,連忙抖開臂彎裏的孔雀金圍巾給她披上,“幾天後就要出嫁了,要好好養好身體才行啊!否則人家看到這樣憔悴的您,一定會對‘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爾沒有説話,只是任憑嬤嬤裝扮着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軟轎。
“嬤嬤,你留一下。”然而,西澤爾卻意外的開口,叫住了年長的侍女。
蘇婭嬤嬤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腳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澤爾卻沒有立刻發話,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蒼白嚴肅的臉,不明白西澤爾的意思——自從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兩年,回來後卻驚訝的發現西澤爾殿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那個因為要離開妹妹而當眾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經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我昨夜從聖泉殿過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彷彿受了很大驚嚇。”西澤爾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終於開口了,“阿黛爾的侍女,似乎少了一個?”
“是的,殿下,是我處置了她。”蘇婭嬤嬤吃了一驚,沒有想到看似二皇子居然是這樣敏鋭的人,如此迅速的覺察了細微的不對勁。
“我説過,在阿黛爾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隨便殺人。”西澤爾蹙眉,流露出不快——蘇婭嬤嬤從小帶大過他們兄妹,所以即使內心有怒意,他也盡力剋制。
然而蘇婭嬤嬤很快平靜下來,有條有理地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殺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頭。”她看到西澤爾愕然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將話説完:“免得……免得她再到處傳播那種謠言,影響您和公主的聲譽。”
西澤爾彷彿被燙了一下似地,霍地轉開了視線,臉色變得蒼白。
“謠言?”他喃喃地重複。
“是的。”蘇婭嬤嬤並不害怕,決定趁機將心裏的擔憂挑明,“公主回來快一年了,這一年來,殿下幾乎就沒去坎特博雷堡看過皇子妃了——這怎麼能不讓宮裏的人説長道短呢?”
西澤爾聽着嬤嬤的話,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沒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認,薄薄的唇抿成一線,看着鏡宮前朝霞裏盛開的玫瑰,眼裏忽然閃過了某種可怕而狠厲的光。
“讓他們去説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來,“那又如何?”
“殿下!”蘇婭嬤嬤沒有料到他竟然會這樣回應,一時間倒是驚得説不出話來。
“呵……的確,在我看來,把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爾的一根頭髮。”西澤爾冷笑起來,眼神卻是狠厲如狼,彷彿在向看不見的敵人宣戰,“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麼?要把我燒死在火刑架上麼?——他們本來就説我們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還能如何?”
蘇婭嬤嬤驚駭的看着他,忽然間覺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已經完全陌生——這種咄咄逼人不顧一切的感覺,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天啊,”她在胸口劃出一個祈禱的手勢,“殿下,您怎麼敢在神面前説這種話!”
“神?”西澤爾一愣,抬頭就看到了廊柱頂端的女神神像。
——蘇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寶劍,背上伸展出潔白的九翼,正在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表情聖潔而嚴厲,彷彿審判着一切黑暗的靈魂。
他與神像對視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絲笑:“沒關係,嬤嬤,神無法審判我。”
“什麼?什麼!”可憐的蘇婭嬤嬤連番驚駭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麼能説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們是教皇的孩子,這種事傳出去的話……”
“會如何?”西澤爾輕蔑地微笑,“他們不是早已容許了另一種瀆神的行為麼?”
“我的父親身為教皇、最高的神職人員,本應全心全意的侍奉神靈,但是他卻窮奢極欲、擁有無數情婦——誰來宣判他的罪?!”西澤爾冷笑,轉頭看着金壁輝煌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聲音尖刻而鋒利,“身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們的誕生本來就是一種笑話!難道説,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認了神,然後再否認了父親,唯一承認的竟是對自己妹妹的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超出了一貫虔誠的信徒的承受力,蘇婭嬤嬤愕然看着這個少年——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真的覺得那個孩子身後陡然展開了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將那個微笑着的蒼白少年包圍。
“‘讓他們去説吧’?——願神寬恕你説出這種話!”嬤嬤回過神來,憤憤開口,“您難道希望謠言傳入各國王室耳中,讓公主被人瞧不起麼?殿下是個男人,手握軍隊大權,又得到教皇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別人看法。可是,阿黛爾公主卻是一個女人啊!女人的聲名如果壞了,一生也就毀了!您難道不為她考慮麼?”
西澤爾沒有回答,臉色卻漸漸蒼白,眼裏那種亮如妖鬼的光也開始削弱。
“所以説,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説的那樣愛阿黛爾公主。”蘇婭嬤嬤冷笑起來,提起裙角行了一個禮,準備告退,“您最愛的,還是您自己罷了……西澤爾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確是一個謠言——必須遏止。”
不再想自己這番話會不會觸怒皇子,大膽進言的女官提起裙裾,頭也不回地沿着空蕩蕩的鏡廊離去,只留下了蒼白的少年獨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風在迴廊間舞動,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臉上。
四月的露水還沒有降落,花已經開始枯萎了。
(3)
那個被割了舌頭的侍女發了瘋,為了避免公主發覺這件事受到驚嚇,露西婭很快被送去了墓園那邊的冷宮,從此再無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宮裏,一個平民宮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發一樣悄無聲息。
聖泉殿裏的侍女們人人膽戰心驚,再也沒有人膽敢説長道短,在蘇婭嬤嬤的威嚴下忙碌地準備着婚禮。西澤爾皇子也來過幾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時間裏,他卻沒有陪伴即將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蘇婭嬤嬤和羿一直密談了一個下午。
——在這樣平靜的氣氛裏,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兒、阿黛爾·博爾吉亞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蘇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聖格里高利曆29年,大胤以東陸的最高禮節迎娶了教皇的女兒,為了表示誠意,帶來了驚人的、長達八十八頁的禮單,據説為了存放這一批龐大的禮物教皇還專門騰空了一座宮殿。為了顯示西域的力量,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豐盛的嫁奩,專門派出了三千聖殿騎士護衞,帶着綿延十里的嫁妝送她去往東陸。
這一次的聯姻將加強教皇國翡冷翠和東陸霸主大胤的關係,進一步穩固彼此的地位。
華麗而龐大的車隊經過翡冷翠繁華的街區,所到之處人山人海。連綿的鐘聲迴盪在城市上空,無數的玫瑰花被從高處灑下來,伴隨着轟然的禮炮聲和滿城的歡呼。無數人湧上街頭觀看盛大的典禮——自從一年前二皇子西澤爾迎娶了晉國的原純公主後,翡冷翠還是第一次舉行如此隆重的婚慶典禮。
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門緩緩打開,盛裝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凝望下面的民眾。
狂歡裏,一卷硃紅色的毯子沿着台階鋪下來,一直滾到了金色的馬車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側,披着寬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聳立,權杖閃耀着光輝。
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帶着滿意的神色。萬眾歡呼裏,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他按照教規舉行着儀式,大聲朗誦完祈禱文,將聖水灑在女兒的額上,親吻她的面頰,低聲祝福——然後,將象徵着教皇國無上權力和榮耀的權杖交到了女兒手裏,作為最珍貴的陪嫁。
自始至終阿黛爾公主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木偶一樣任人擺佈。直到蘇婭嬤嬤上前,按照東陸的風俗用一塊由珍珠串成的面紗罩住她的臉,牽着她走下台階。
她的三位兄長站在台階兩側,按照禮節依次親吻她的臉頰,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筆好生意。”大皇子蘇薩爾牽了牽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對身側的弟弟低聲冷笑,“父王似乎很滿意——賣了一個好價錢呢。”
然而三皇子卻還有點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紗下那樣驚人的美麗驚呆了。
“那真的是我們的妹妹麼?”他喃喃,看着拾級而下的美麗少女——不過一兩年沒見,她卻變得更加美麗絕倫,“神啊……她漂亮得簡直不像屬於這個世界!難怪西澤爾那麼喜歡她!”
“那是因為他們有個女巫的母親,”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萬眾的歡呼聲裏,阿黛爾被嬤嬤引導着,來到了金壁輝煌的馬車前。她的同胞兄長站在那裏,為她拉開了車門,送她最後一程。阿黛爾停下來看着西澤爾,手指微微顫抖,對方也在沉默——面紗上的珠簾在眼前不停搖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終於,他將花束送到她手裏,俯身過來,“我親愛的妹妹。”
她將臉貼過去,按西域禮節做最後的告別。
耳鬢斯磨的瞬間,有淚水終於無法控制的滑落。她帶着手套的手緊緊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穿透了絲綢掐入他的血肉,淚水從喉嚨裏倒灌而入,苦澀而熾熱。
“等着我。”她聽到西澤爾在耳邊開口,壓低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一定會等着你的,哥哥。”阿黛爾輕聲回答,她看了一眼遠處默默佇立的東方公主,囑咐,“我走了後,你要對純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親嫁過來的公主,和我一模一樣。”
西澤爾的臉色微微一變,最終卻是無言頷首。
“願神保佑你,哥哥。”她緩緩鬆開了手,在蘇婭嬤嬤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馬車,最後一次從面紗後回顧他的臉,輕聲,“我永遠愛你。”
最後那句話彷彿有某種魔力,讓西澤爾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種奇異的容光來。他不顧禮節地拉住了即將關閉的車門,探身進去,握着妹妹的手長久凝視,絲毫不顧周圍的侍從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聲,聲音裏已經有了哽咽。
她無言點頭,眼裏的淚水如同珍珠一樣連串落下,哽咽卻無聲。
西澤爾沉默着,長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纏繞着她黃金一樣的長髮——傳説無名指的血脈通向心臟,那一縷金髮就在他手指上環繞,成為一個小小的純金指環。
西澤爾低頭,親吻那一隻金色的指環,然後抬頭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爾。”
“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馬車,大步的離開,再也不回一次頭,手指上纏繞着那一縷割斷的金髮。
阿黛爾坐在馬車裏,看着他的背影沒入巍峨森冷的宮殿陰影裏,直到車門關上。蘇婭嬤嬤無聲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撥亂的面紗,讓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來遮住她的視線。她絞着手指,全身顫慄,竭力不讓自己在這樣喜慶歡樂的日子裏哭泣。
“您可以哭出聲音來,公主,”嬤嬤低聲,輕輕撫mo她的肩膀,“按照東陸的風俗,女子離開親人出嫁的時候是應該哭泣的——哭吧,沒有人會因此指責你。”
阿黛爾一顫,再也無法剋制地將臉埋在了掌心裏,失聲哭泣。
馬車轔轔的走過街道,周圍的歡呼聲排山倒海而來,禮炮聲連綿轟鳴,禮堂敲響了十二響鐘聲,無數的玫瑰花瓣被灑落下來,在風中飛舞着,宛如織成了一件花的嫁紗。
蘇婭嬤嬤輕輕拍着公主的後背,宛如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的低聲嘆息——她知道在又一次被迫分離的瞬間,這一對可憐的孩子的心都碎裂了。她轉頭,看着身後漸漸遠去的神廟——那裏依稀還有一個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樓,遠遠地望着這一駕即將去往異國他鄉的馬車,彷彿在風裏呼喚着某個名字。
那個孤獨的剪影、在漫天飛揚的玫瑰花瓣裏,彷彿刀刻一樣的刺眼。
“多麼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覺得眼角也有點濕潤,“為什麼在某些時候,我竟覺得西澤爾殿下也是真的愛公主的呢?——因為,他實在是太孤獨了。”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萬眾歡騰的喧囂裏,忽然傳來低低的咒罵聲。無數狂歡的人羣追着華麗的車隊,不停地拋灑玫瑰花瓣和七色紙——其中混雜着一個潦倒痴呆的婦人,歪戴着睡帽,踉蹌地跟在馬車後,一路喃喃,不時仰頭看天,玻璃珠子一樣的藍色眼球滾動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來了……大胤就要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