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暴雨歇止,天色陰鬱。
在大胤王室的婚典上,出現了令天下震驚的劇變
在無數到賀貴族的眾目睽睽之下,大胤皇帝和新皇后在對飲完合歡酒後忽然倒下,呈現出中毒的症狀,昏迷不醒。列席的諸國貴族面面相覷,驚慌之下正欲紛紛告辭離席,忽然間卻有人發出慘叫,捂着胸腹,伸手直指婚宴上的酒席,發出“有毒”的驚呼,陸續面色蒼白的倒地,手足抽搐。
一片譁然之中,司儀不知所措,總管不知所終,整個祈年殿前混亂不堪。
大胤的幾個元老都是耄耋老人,歷侍三朝,深諳政局,善於玩弄權術隨風轉舵,但面對此等激變,卻一時間回不過神來。三朝元老方船山臉色雪白,鬚髮顫抖,只是搓着手在殿上跺腳。御林軍首領恆易將軍衝上殿來,請示在座大胤元老該不該阻攔這些身份顯貴的各國來賓。然而方閣老生怕承擔責任,便推諉其他兩位元老共同商議。
一片混亂之中,不等幾位老臣商量出個頭緒,局面已經瀕臨失控。
雖然得不到上頭的指令,但事情關係重大,生怕兇手就混在其中趁機逃脱,御林軍首領恆易將軍當機立斷,命軍隊把守住了大殿的各處出口,不讓列席的貴族們擅自離開。然而混亂中還是不停的有人中毒倒下,慘呼連連,令所有人更加驚慌不安,覺得那個隱形的兇手就躲藏在人羣中間,情緒漸漸瀕臨失控。
那些陪同各國貴族前來的侍從們守在主人身側,今日來參加大胤皇室婚典,雖不能帶刀入殿,但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此刻眼見事情不對。便想強行護衞主人離開,與守衞此處的御林軍發生了激烈衝突。
一時間祈年殿前亂成一片,局勢緊張混亂,更大的禍亂一觸即發。
“諸位,稍安毋躁。”忽然間,一個聲音傳來,響徹了大殿內外。
那個聲音是沉靜而鎮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耳畔,彷彿帶着某種奇特的安定力量。將躁動不安的人羣壓住。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
“公子楚!”忽然間,有人明白過來。失聲,“公子楚!”
話音未落,遠處金水橋畔一架馬車急馳而來,在祈年殿垂花門前嘎然而止。十二位青衣童子分成兩列下車,撩開垂簾,一個白衣公子從中欠身走出。
“公子!是公子!”大胤官員裏有人認出了那個白衣公子,失聲驚呼起來——是的,來的正是公子楚!那個不久前傳聞被軟禁被毒殺、今日又缺席了婚典的公子楚!
出乎所有人意料,多日不曾出現的公子楚忽然出現在大婚典禮上,疾步踏上玉階,向着祈年殿急行而來,一襲白衣在陰雲之下獵獵飛揚,遠遠看去竟似一隻蒼穹下展翅飛來的白鷹。
“什麼?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方閣老看得呆了,揉了揉昏花老眼,失聲驚呼起來,彷彿見鬼一樣揮着手。狂呼,“來人!快來人!把這個人押下去!快!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
方閣老的呼叫撕心裂肺,身側的御林軍的態度卻有些遲疑。公子楚一步步逼近了大殿,凝視着這位曾經是自己泰山大人的三朝元老,唇角噙着一絲奇特的笑意。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御林軍統領恆易將軍忽然往後退了一步,微微頷首,讓公子從身邊經過——這一表態,無疑是緩和了微妙的局面,所有御林軍隨之退卻,再無一人阻攔。
方閣老舍卻了大殿內中毒倒地的帝后二人。目眥欲裂地看着來人。一步步後退,臉上的表情驚駭莫名。
鬚髮顫慄,不……不,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這個明明已經死了的人,怎麼會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請各位不要驚慌”,公子楚把視線從老人臉上收回,沉聲安撫身側的眾多東陸貴族,“以免為奸人所趁,如了幕後謀劃者的心願。”
公子楚昔年率軍橫掃天下,奠定了大胤霸業,在東陸聲望極高。此刻見得他出現在亂局之中,東陸諸貴族都是心中一定,騷動的局面有了一瞬的緩解。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席間一名華服貴公子長身站起,朗聲應合:“是,大家不要慌!——諸位都是天皇貴胄,不要為本國丟了顏面!”
“公子蘇!”眾人認出那正是衞國太子,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蘇,知道這位也是非凡的人物,又與大胤王室一貫交好,見他出來承擔局面,不由心下更是一定。在公子蘇的表率之下,諸國貴賓也紛紛約束左右,殿前混戰的局面漸漸中止。御林軍的壓力一減,也是暗喊僥倖。
陰雨綿綿,人羣之中還有人在呻吟,聲音刺耳令人心亂。
公子楚登上高台,疾步走向祈年殿,俯身將昏迷的少年皇帝抱起,放入自己懷裏仔細端詳,面色慘變:“是牽機!還是來遲了——來人,快將皇上和皇后送往太醫院!”
“是!”御林軍此刻才算得了主意,立刻派人上前守住了帝后二人。
大內侍衞在陪同公主前來的李公公和蕭女史帶領下,將昏迷的皇帝和皇后抬起,然而帝后手腕上還繫着紅繩,一拉之下居然無法解開。公子楚只看了一眼,嘴角掠過隱秘的冷嘲,揮掌斬去,紅線在他手下如刀割般齊齊斷裂——
這一對剛剛被命運絲線牽繫在一起的年輕帝后,頓時便再度分離。
“封鎖三門,所有賓客事情未清之前一概不得離開!”公子楚一字一句吩咐,回身看着殿下烏壓壓的貴族們,“所有人原地勿動,不要再碰桌上飲食——已經中毒的人,立刻由御林軍分頭送往太醫院,片刻不得延誤!”
“是!”隨即又有人領命而去。
御林軍統領恆易將軍領着手下軍士封鎖出口,舉動迅速。一時間。祈年殿前的貴族們安靜下來,都聚集在一起,相互監視着,警惕萬分。
“方閣老!”就在眾人方定神的時候,忽然聽得公子楚一聲冷喝,“你卻還是走不得!”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凝聚,看向了那個正準備趁亂悄悄離開的老人——
三朝元老方船山臉色異常,正躡手躡腳準備從祈年殿後門離開,神態詭異無比。被公子楚那一聲厲喝道破,他全身一顫,彷彿一把刀刺入心臟,臉色頓時青白。如同見鬼一樣看着對方,嘴唇顫抖着,卻説不出話。
那樣反常的神態,讓在座所有賓客都吃了一驚,心下疑雲大起。
“奸計暴露便想一走了之麼?”公子楚厲聲,“左右,將他拿下!”
“是!”眾人尚自震驚,御林軍統領一步上前,斷然領命。
“不……不!胡説!”方閣老在被士兵押下時才回過神來,激烈地反抗,語無倫次,“不是我!不是我!……你、你怎麼還活着……你怎麼還活着?!”
“我當然還活着,出乎你們的計劃之外麼?”公子楚微微冷笑,抬起手指着三朝老臣,一字一句清晰吐出,“方閣老。皇上待你不薄,為何你還要勾結越國遺民,挑撥我們骨肉反目,趁機犯上作亂?”
“胡……胡説!”方閣老滿頭冷汗,“一派胡言!什麼越國遺民!”
“各位。在下不幸被奸人所讒,被皇上軟禁於驪山。覺察奸人計謀後,在下不惜抗旨趕來,卻不料還是遲了一步。”公子楚對着台下雲集的貴族開口,聲音沉痛,“讓各位受驚了。此次事情乃是越國遺民而為。主使之人就在後宮。乃是……”
一語未畢,忽然間一道白光激射而來,直刺地上的熙寧帝。
“小心!”恆易將軍失聲驚呼,搶身上前,卻已經來不及——只見千鈞一髮之際,公子楚將皇帝推向一邊,側身便是一擋!
“噗”的一聲,暗箭刺穿他的胸肋,透骨而出!
有刺客!眾人譁然,還來不及回過神,只見一道黑影從大殿的樑上飛掠而下,如同巨鳥一般、揮劍格殺左右兩名軍士,一把拉起了委頓在地的方閣老,低喝一聲:“走!”
“舜華!你怎麼了?”眾人還在震驚,公子蘇卻從人羣中疾步走出——在這樣的混亂的情況下,他再度排眾而出,搶身上去扶住了友人:“你快下去包紮,這裏我替你看着!”
公子楚搖了搖頭,想要推脱。然而公子蘇卻忽然壓低了聲音,貼近他的耳畔:“好了,這場大戲差不多也演完了——別太拼命,演得太投入,把小命賠上了可不好。”
公子楚一愣,眼底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長長嘆了一口氣,便鬆開了手。
的確,實在也是太累了……
被軍士的血潑了一身,方閣老震驚莫名,身不由己地被拉起,騰雲駕霧一樣掠去,一路飛檐走壁、頭暈目眩。
“你是……”不知道自己被擄到了何處,他顫巍巍地開口,驚疑不定地看着身側臉蒙黑巾的刺客,心念電轉——難道是貴妃的人?不,不可能……按計劃,他們本來不該在今天下手的!可是如果不是貴妃的人,為什麼這個人要救自己?難道……
就在那一瞬間,他只覺自己身子一輕,被凌空拋了出去!
那個刺客從頭到尾並未説一句話,然而在停下腳步將他揚手拋出地瞬間,忽然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對着慘叫落地的三朝老臣笑了一笑那個笑容令方閣老心膽俱裂。
“是你!”他失聲驚呼,恍然大悟。
止水!這個在大殿裏公然刺殺皇帝的蒙面人,竟然是公子楚的死士!
與此同時,他也終於認出自己落下的地方正是貴妃的回鸞殿——那一瞬,一種不祥的感覺如同閃電一樣竄上心頭,令見慣了生死驚變的閣老也顫慄不已。他顧不得雙足已斷,手足並用的朝着殿內爬去,嘶聲喚着娘娘和總管的名字。
完了……這一次,是滿盤皆輸!
“娘娘救我!”方船山彷彿溺水的人一樣嘶聲大呼,拼命爬去。雪白的鬚髮上沾滿了泥土和雨水,涕泣如雨,“娘娘救我!”
忽然間,回鸞殿的門霍然打開,一雙繡着鸞鳳的鞋出現在了門口。
“娘娘!”方閣老驚喜交加,顫巍巍地伸手去拉那一幅垂落眼前的裙裾,“救我!”
“這個時候回來找我?你可真是對我忠心耿耿啊……”然而,他卻聽到那個女子冷笑了一聲,用一種冷酷的口吻對身側的人道,“端康。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留着他也沒用了。”
“是。”身側的青衣總管隨即上前。一劍便斬下了人頭!
“快,進屋,外面可能有人監視。”凰羽夫人根本不願再看那顆頭顱一眼,隨即轉身,死死關上了門,雖當劇變,聲音卻依然能自持,“他們故意把這老傢伙送到了這裏,看來一是為了栽贓,二是為了示威——而且,分明表示他們已經暗中監控了回鸞殿!”
殿門關上,房內瞬間昏暗,只有水煙筒裏的煙霧縈繞不散,彷彿一個個幽靈穿行於帷幕之間,靜靜地看着被逼到末路的兩個人。
在皇帝皇后雙雙倒下地一瞬,大內總管便已覺出不對。反應極快的他立刻抽身悄然離開,返回回鸞殿急稟凰羽夫人——然而,事情剛説完,已經聽到院外巨響,他們的重要棋子、三朝元老方船山滿身是血從天而降,摔落在庭中。
最後的計劃尚未完全展開,被認為已經清除出場的對手卻忽然返回場上,一舉發動了反撲!對方的計劃之絕決狠毒、行動之迅速縝密,遠遠出乎他們的預料——在覺察到的一瞬,牢籠已經落下,鐵閘已經合攏,幾乎再無翻盤的希望。
“娘娘。”端康臉色蒼白,在這樣的大變裏聲音卻未曾顫抖。“請立刻離開。”
“離開?呵……”凰羽夫人冷笑起來,“我在大胤後宮經營了十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青春,如今一朝有變,怎能輕易離開?離開了,天下之大,我又有何處可去!”
“娘娘可以從秘道出宮,前往房陵關,”端康低聲,“舒駿在那兒。”
“舒駿?”凰羽夫人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彷彿體味着什麼,臉上的神色卻複雜,“哦……是的,如今,他是越國人的唯一希望了。可是,你以為他還會是以前那個舒駿麼?”
她忽然笑了起來:“你不明白,子康——我再也無法回到他身邊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貴妃忽然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狂笑起來,彷彿是多年隱忍積壓的感情已經瀕臨崩潰的極限,“我已經竭盡了全力,卻輸給了公子楚——我要做的已經做完了。如今也不想再去到舒駿身側乞求他收留。”
“娘娘。”端康低聲,上前了一步,“那你難道想死在這裏麼?”
“死在這裏又何妨?”凰羽夫人冷笑起來,帶着一種睥睨,“我這樣的女人,天生就該活在這宮闈之中和人明爭暗鬥——咳咳……死在這裏,才是死得其所。這樣,咳咳,以前那些被我明殺暗害了的冤魂們,也方便來找我尋仇。”
她咳嗽着:“子康,你走吧——你從秘道走,應該不難逃脱。”
端康遲疑了一下,沒有説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這是大胤皇帝的玉璽,”凰羽夫人將錦盒遞給他,鄭重囑託,“你把它帶給舒駿,或許,對我們還有點用處——公子楚實在是太可怕的對手,咳咳,請、請他務必小心。
“是。”端康低聲接過,忽地抬起頭,“但奴才還有最後一句話想跟娘娘説——”
“跟你説過多少次,不要自稱奴才,”凰羽夫人苦笑,“我知道你是誰,子康。”
“不,娘娘,你不知道我是誰,”端康將玉璽抱入懷裏,看着她,忽地無聲笑了起來,那種笑容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令她忽然間一個冷顫。
“娘娘,我不是衞國的大內侍衞子康,也不是大胤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
“我,是公子楚的門客衞子康!”
那一句話彷彿魔咒,在説出的瞬間就凍結了貴妃的神氣。
她甚至忘記了抽出袖中暗藏的短劍,只是喃喃:“你……”
“娘娘是否聽説過公子門下有梅蘭竹菊四士?——蘭谿醫隱華遠安,天機謀士穆聽竹,菊花之刺歐冶止水。還有……”端康看着她失神的臉,輕輕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劍——劍上泛着寒冷地波光,刻有一支梅花。
“梅君!”凰羽夫人脱口而出,不可思議地喃喃。
“是啊……梅君,衞子康。”他的聲音清冷如水,不帶一絲感情,依然是恭謹而冷酷的:“奴才伺候了娘娘十幾年,今日,就送娘娘最後一程吧!也算有始有終。”
在他抽出劍的一瞬。她的神智似乎也隨之回到了軀殼之中,忽然冷冷笑了一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低低的説着,帶着一絲奇特的悽然,喃喃,“怪不得公子楚他至今還會活着——原本就是你從中做了手腳!怪不得……”
“是。”端康冷冷,“那杯鴆酒,早已被我替換。”
“想殺我麼?子康?”凰羽夫人看着握劍的來客。忽然一笑,低聲,“那就來吧……”
美豔無雙的貴妃站在昏暗的大殿內,凝視着青衣男子,雙臂緩緩抬起,只是一振,披着地長紗雪鏤便瞬地滑落——那一剎,那一身冰雪般的肌膚裸露出來,幾乎令深宮都亮了一亮。
“來殺我吧。”凰羽夫人微微的笑,將手指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凝視着對方,語氣神秘而嫵媚,“來殺我吧……看你夠不夠膽,子康。”
他退了一步,臉色忽地蒼白——她的身體!
昏暗的光下。她身體忽然起了某種詭異地變化: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雪白的肌膚上,那滿身的華美花紋彷彿一片一片的動了起來,開始無聲的舒展和蔓延,就像有一隻鳳凰正在她的身體裏緩緩醒來,抖動着羽毛,將要在火中展翅飛起。
“來吧。”她望定了他,黑色的眸子含着神秘的笑意,張開手來,“來吧!”
她一步步的走過來,彷彿一隻金色的鳳凰展開了雙翅,將眼前的男子包裹入羽毛裏——那一瞬,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站在原地不能動,握着劍的手微微顫抖。直到那雙冰冷的手攬住了他的肩頭,緩緩摸向了他的咽喉。
那一剎,他用力在劍刃上握緊了手,劇痛令他清醒過來。
“巫術!”
在她的雙手合攏之前,他終於拔出了劍。
越國遺民刺殺大胤皇帝的陰謀,在婚典的當天敗露。
貴妃凰羽夫人勾結越國遺民,蟄伏內宮十年,在朝中結黨營私,拉攏方船山、張攀龍等重臣,陰謀竊取天下。為了拔去眼中釘,貴妃多次挑撥皇帝與長兄的關係,令熙寧帝猜忌罷黜了公子楚、進而將其軟禁於頤風園,幾度試圖加害。
而眼看西域與大胤聯姻,翡冷翠公主即將到來,貴妃生怕自己失寵、從而打亂整個計劃,便搶先在婚典大禮的合歡酒裏下了毒,試圖毒殺皇帝皇后,從而引起天下大亂、東西方交惡,以便越國遺民渾水摸魚從中漁利。
帝后二人不幸喝下了毒酒,當場倒地。幸虧公子楚及時趕到控制了局面,不惜以身犯險從刺客手裏救了熙寧帝,在衞國公子蘇的協助下擊退刺客、平定了動亂。而刺客一擊不中,攜同黨方船山離去,御林軍沿着血跡追到貴妃所在地回鸞殿,卻只見其已屍橫就地,搜遍了內外,不見首魁凰羽夫人的下落。
同時不見的,還有一度權傾內宮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
御林軍在公子楚的指揮下,當機立斷地衝入宮廷清掃了貴妃羽翼,處死宮女侍從一百三十二人,肅清內宮。然後迅速地逮捕了朝野上下貴妃的黨羽,從方船山到張攀龍,株連甚廣,共有三百餘人被捕下獄,史稱“祈年之變”。
熙寧帝因為中毒太深而奄奄一息,至今尚未恢復意識。而不知為何,和皇帝同飲一杯酒的皇后中毒卻輕很多,雖然當時吐血昏迷,但到第五天上、已經能睜開眼睛進一些飲食。
八月初,帝都的局面終於漸漸歸於平定。
然而,北方的邊境卻傳來了一連串的噩耗。越國遺民在公子昭的帶領下揭竿而起。衝入了房陵關,殺死守將趙箭,佔據了龍首原上的這一要塞。公子昭的歸來極大振奮了亡國遺民的心,他以房陵關為據點,登高一呼,越國境內百姓紛紛響應。不過兩個月時間,拿起武器投奔他的便有十餘萬人。
而與此同時,淮朔兩州的叛亂也愈演愈烈,叛軍在一年之內連續擊退了大胤官兵的三次圍剿,聲勢漸漸浩大。在房陵關兵變的消息傳來後。叛軍開始向着北方移動,越過了烏蘭山脈。意圖與越國遺民的軍隊在龍首原上會師。
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大胤朝野人心惶惶,方船山被誅後,剩下的數位閣老聯合執政,眼見皇帝病重垂危,皇室後繼無人。外敵步步進逼,無奈之下只能聯袂懇請皇長子公子楚再度出山,請其以攝政王的身份主持大局,挽救大胤於危亡之中。
而或許因為前車之鑑,生怕再度引起皇帝的猜忌,公子楚卻堅辭不受,在平息內亂後旋即帶領門客回到了幽居的頤風園,任憑朝野上書遊説萬端,均稱病閉門不出。
在這樣僵持的局面下,遺民和叛軍氣勢日上。
八月底。公子昭已經率軍恢復了越國接近一半的國土,而淮朔兩州的叛軍也經過千里奔襲,抵達了烏蘭山脈,即將和房陵關軍隊匯合。
危局累累,戰雲密佈。
頤風園內。荷葉亭亭如蓋,綠柳扶疏。
白衣公子重新坐在了金谷台上,凝視着台下滿園的濃蔭,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任憑海棠花的花瓣落滿了棋盤,手裏反覆把玩着一支紫玉簫。
頤音園裏的那座荒墳還堆在那裏。彷彿在無聲地昭示着幾個月前曾發生過一場怎樣慘烈的悲劇——那一場宮廷之變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隱秘。到了如今,甚至沒有幾個人確切的知道它是否真的發生過。
經歷了這樣一番生死大劫。此刻坐在這裏,彷彿就是做了一場夢。
只除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
“公子,端木丞相又率領百官到了宮門外。”站在他身後的一個青衣使者開口稟告——在這八月夏日裏,這個人卻臉色蒼白,表情僵冷,除了一雙眼睛會動之外彷彿是冰雪雕成。
“就説我病了。”公子楚淡淡回答,“現在還不是我回去的時候。”
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還帶來了十二名士人,想遊説公子出山。”
“讓穆先生去接待他們罷。”公子楚冷淡地回答,“我知道他們要説什麼,但沒有興趣聽這些三寸不爛之舌來面前滔滔不絕。”
“是。”青衣使者退下,片刻旋即又回來。
“怎麼?”公子楚微微蹙眉。
“他們不肯走……十二名士人説公子若不出山,便將自刎於門外。”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明日將領着內閣大學士、三司六部在門外跪請公子,除非等到公子答應出山,他們絕不會離開。”
“呵……”公子楚冷笑起來,“那就讓他們跪着吧!”
青衣使者沒有説話,站在了公子身後默默侍立。
“子康,門外那些人有沒有認出你?”公子楚忽然饒有興趣的問。
“沒有。”青衣使者短促的回答。
“看來,衞國紫夫人的面具果然做得出神入化。”公子楚微笑起來,回過頭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仔細端詳了片刻,笑了,“你看,如今就算面對面,連我也認不出眼前這位便是昔日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了。”
青衣使者沒有回答,眼裏掠過笑意,卻有些疲倦。
“坐吧,別老站着。”公子楚指了指棋盤,“我們很多年沒有下棋了。”
衞子康微笑了一下:“奴才在宮裏站得慣了,已經不習慣再坐着和人説話。”
“……”公子楚沉默了一瞬,卻只是嘆息,“是啊,好久了……從派你去衞國做間諜開始,到再度回大胤深宮做眼線,你離開我身邊已經十幾年了——真是辛苦你了,子康。”
衞子康卻只是微笑:“公子也辛苦。”
“可曾怨我?”公子楚嘆息。“畢竟淨身入宮,不是一般人能忍受。”
“不曾。”回答是短促而毫不遲疑的,“奴才一家三十餘人,皆因公子而沉冤得雪、刀下餘生——家父臨終曾再三告誡説他日若公子有難,子康便是焚身吞炭,也應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道,“是,這便是‘士’之道了——這一場爭鬥裏,若不是你們。我便早已敗了。”
“公子禮賢下士,天下歸心。”衞子康回答。
禮賢下士……還是市恩買好?公子楚沉默下去。拿起了紫玉簫,下意識的便吹了《賀新涼》的第一句。然而彷彿忽然觸動心事,一句未完,卻忽然出了一個破音。公子楚皺眉將玉簫放到一邊,望着旁邊的頤音園,苦笑,“你看,自從阿蠻死後,似乎連吹簫也不大有興致了。”
衞子康低聲:“阿蠻身受公子大恩,為公子死,亦無所辭。”
“止水,”公子楚凝望着頤音園,眼神卻漸漸冰冷,忽然對着空氣發話,“找到那天晚上那兩個掘墓斬我首級的貴妃黨羽了麼?”
頭頂濃密的枝葉忽然分開,一個人影彷彿憑空現形,探頭道:“找到了,殺掉了。”止水懶洋洋地靠着柳樹,抱怨:“你説你交給我的都是什麼任務啊?總是對付這種酒囊飯袋,我的劍都要生鏽了……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對那個公子昭動手?”
“好了,你可以走了。”公子楚卻不耐聽他抱怨,揮手。
止水嘀咕了一聲,枝葉簌簌閉合。那個忽然出現的人又憑空消失了,就像融化在空氣中一般——衞子康抬首看着滿園的綠意,不由微微凜然,在這看似空曠寧靜的園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死士高手,在靜靜守衞着這個位於大胤風暴核心的年輕公子。
“子康。這次能一舉拔除貴妃黨羽。你居功第一,”公子楚看着台下荷花,道,“雖然你不圖封賞,我定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公子抬愛。”衞子康苦笑,“奴才不過一介殘廢之人,無子無女,要封賞何用?”
“……”公子楚無話可説。
“不過,”衞子康遲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倒是有一事,想請公子開恩。”
“哦?”公子楚望向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忽地輕笑,“莫非是為了貴妃?”
衞子康身子一震,那帶着人皮面具的臉上雖然看不出表情,但眼裏光芒的變幻之強烈,已經將他內心的情緒表露無疑。他倒退了一步,訥訥:“公子,果然,你早就已經……”
“是,”公子楚輕敲欄杆,嘆息,“在你私放她逃走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
“……”衞子康一顫,許久才輕聲,“公子已殺了她麼?”
“不。”公子楚卻搖頭,“我沒有派人去追殺她。”
衞子康詫然,不知説什麼才好,卻聽公子嘆息:“你雖回稟我説貴妃已經畏罪自殺,並帶了屍體來回復——但這招借屍還魂卻是我早已用老,又何嘗能瞞過我?”
他微微一笑,看着青衣宦官:“你不忍殺她,最終還是放過了那女人,是不是?”
衞子康頹然靠在欄杆上,許久才緩緩點頭:“是。”
“子康,雖然你算計了她十幾年,看來終歸還是不忍心啊……”公子楚笑了一笑,眼神卻沒有絲毫譏誚和輕視,只是嘆息,“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會不愛惜呢?——不要説你,便是我當年將其送入宮中時,又何嘗沒有不捨?”
沒有料到公子會這樣説,衞子康反而有些吃驚,定定看着公子。
“只是,對我來説,無論她再怎樣的美麗、聰敏、可愛和堅強都毫無意義——如果她是我、是大胤的阻礙的話。”然而公子臉上沒有絲毫感情的波動,只是撫着欄杆,凝望驪山下的無垠國土,聲音平靜,“光這一條便已經足夠,其餘皆不足道。”
衞子康説不出話來,第一次發現恭謙温文的公子眼神竟是死一般的冷酷。
“不過,我不怪你。”公子楚忽地對他微笑,“而且我的確沒有派人追殺她——如今她大概已經到了龍首原,説不定已經和舒駿見面了吧?那是你的心願麼,子康?”
“……”衞子康意外地看着他,半晌,才輕聲,“公子仁慈。”
“仁慈?”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嘆息,“是啊……讓她能在死前見舒駿最後一面,讓生離死別多年的這一對伉儷能死在一起——的確也算是夠仁慈了。”
“什麼?”衞子康失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凰羽夫人那個女人,我絕對是要殺的——我不會對這樣一個敵人手下留情。”公子楚忽然收斂了表情,冷冷開口,“我沒有仁慈、或者説愚蠢到這個地步——我之所以放她走,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早就已經是一個要死的人了!”
衞子康身子猛然一顫,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
卻見公子楚拍了拍手,輕喚:“雪鵑。”
“奴婢在。”花蔭深深,一個侍女從不知何處轉出,低首領命,“公子有何吩咐?”
“是你?!”衞子康脱口,認出那正是凰羽夫人的貼身使女!
“你明白了麼?”公子楚沒有説什麼,只是揮了揮手令其退下,轉首淡淡道,“百靈是司馬皇后的眼線,而雪鵑卻是我的密探——我五年前派她入宮伺候貴妃。所以,讓她在貴妃抽的阿芙蓉裏下一點藥,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衞子康倒吸了一口冷氣,任是再冷定深沉,也不由倒退一步。
“子康,我可能比你自己更明白你是怎樣的人。”公子楚微笑,“我能用你。自然也明白你的短處——所以為了防止你臨時手軟,讓大計功敗垂成,我早已另行做了準備。你和雪鵑多年共侍一主卻互不知情,也都是我一手安排。”
衞子康一顫,恍然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貴妃最近的身體情況每況愈下,不僅越發地沉湎於吸食藥物,心絞痛更是經常發作。整個人變得蒼白虛弱——他本來以為是阿芙蓉引發,卻不料,竟是因為中毒。
“早在半年之前,我已經開始使用毒藥來完成我的計劃——那種毒並不劇烈,但卻會不知不覺地慢慢發作。”公子楚冷笑起來,“貴妃後來是不是經常覺得心頭絞痛?是不是很難集中精力?——不錯,她時日無多,就算放她從秘道逃脱,最多也不過讓她多活幾日、支撐到去龍首原見舒駿最後一面罷了。”
“……”衞子康只覺心頭震動,握緊了欄杆低下頭去。
“不僅是對貴妃,對皇帝我也用了毒。”公子楚的笑容冰冷如雪,“可憐的弟弟,他的預感倒是很準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笑那幫太醫院的庸醫,卻都還堅持認為他不過是風寒而已!”
衞子康悚然,抬起頭定定地看着白衣如雪的公子。
他想起那些日子皇帝的反常情況,想起那個蒼白的少年總是無緣無故的説自己將死,總是擔心着寵妃未來的安全——如今,他終於明白那種神經質的猜疑並不是杯弓蛇影。
早在皇帝第二次下決心除掉長兄之前,公子的殺局便已經發動!
“我不會等到對方先動手,”公子楚彷彿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自古如此——三年前我差點就血濺三步,如今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他轉頭,看着青衣宦官:“子康,你可會怨恨我?”
衞子康這一回並未立刻回答,沉默了一剎,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在這一場事關天下大局的政權爭奪之中,成王敗寇,所有的對或者錯都已經被放到了一邊,道德評判無從説起。在這樣嚴酷的局面裏,作為一枚棋子的他,並無任何資格來評判棋手的對錯——何況只是為了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私心?
“你是瞭解我的,子康,”公子楚微笑起來,“你明白我就是這樣的男人,對麼?”
公子楚站在金谷台上,俯視着滿園青青,用玉簫輕敲欄杆,眼神卻是深沉莫測。
一番風浪過去,頤風園內歌舞依舊,樓宇軒榭之中麗影雙雙,綵衣旋轉,舞袖起落,門客滿座,喧鬧盈耳——一切,都和幾個月前並無兩樣,就彷彿中間那麼多流出來地血都宛如朝露一樣蒸發了。
公子楚虛握着拳抵住上唇,微微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