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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支提窟

    “來了……來了呀。”黑暗中,一雙雙狂喜的眼睛睜了開來,湛藍,閃亮,猶如天幕裏的星辰——然而每一雙眼睛裏,卻是帶着極度的貪婪和渴望。

    月光從極小的孔隙中射落,隨着月亮的上升緩緩移動,爬向一面油彩剝落的牆壁。

    “快了,快了,”一個人將臉貼在牆壁上,似乎聆聽着什麼聲音,眼裏射出狂喜的光,聲音顫抖,“在動、在動的越來越厲害!是‘那個人’就要來了!我們都有救了!”

    “卡蓮,開門出去吧!”無數的眼睛射出了渴慕的光,向首領提議,“去迎接她吧!”

    “不許!”陡然,女首領的聲音嚴厲地響起,鎮住了眾人,“那個人手上的劍還有魔力,不許就這樣貿貿然地出去!”語聲方落,暗夜裏,有什麼撲簌簌地從頂上的孔隙中飛了下來,翩然在黑夜中飛舞,最後止於那個名叫卡蓮的女子肩頭,發出了奇異的吱吱聲,卻是一隻黑色的蝙蝠。

    彷彿側耳傾聽着那隻蝙蝠的聲音,卡蓮的藍眼睛裏忽然閃過了冷光。

    “我們的信使帶來了新的消息——隨同‘那個人’前來的,還有一名該死的東方男人……”女首領的聲音在黑暗中緩緩響起,讓眾人狂熱難耐的心冷卻下去,“那人身上有強大的力量,我們必須小心。”

    “是,女王。”顯然卡蓮在眾人中享有極高威望,所有人此刻是低聲領命。

    “不許點燈!”潑墨般的黑夜中,忽然注意到了有人想點燃四壁上的燈火,卡蓮立刻嚴厲喝止,“想讓那個人立刻發現這裏麼?”

    “區區一個漢人男子,怕什麼?難道還是我們卡蓮女王的對手?”有人不服,半是譏笑半是挑釁地出言,“而且,就算女王不樂意,羅莎蒙德也必須來這裏和羅萊士會面……”

    “高登,不許提這個名字!”卡蓮的聲音忽然尖利了起來,甚至帶着殺氣,“那該死的賤人不配叫羅莎蒙德!你快點給我滾出去、想法子引開那個男的,剩下的女的我來對付!”

    “嘖嘖,卡蓮小乖乖,發那麼大的火啊?”暗夜裏,另一雙藍眼睛譏諷地微笑着,卻是輕輕一縱身,便從數十丈高的窗口跳了出去,悄無聲息地融入黑夜。

    “咪嗚……”暗夜裏,陡然傳出一聲悽楚的貓叫。

    所有的路彷彿都生長在腦海中,迦香踉踉蹌蹌沿着記憶前行,根本不需要人帶領。

    腳下踩踏着厚實的黃土路,破碎的陶片割破她的腳心,死人骷髏散落在前行的路上……然而舞姬已經完全不能顧及。腦海裏的幻象越來越清晰,那雙蒼白的手不斷的拍擊着沉重如鐵的牆壁,大聲呼喚。她越來越快地往前走着,到後來幾乎已經是在飛奔。

    而無論她如何用力奔走,靈脩始終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手中持着明珠,為她照亮前方的路,步履沉穩飄逸,幾乎看不見他舉步。

    然而,看着前面彷彿被什麼驅使着、不顧一切飛奔的女子,靈脩眼裏驀然閃過説不出的殺氣,手指無聲無息地握緊了青霜——羅萊士,終於可以找出你了!

    一百年來,你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消弭了所有存在感,連我都無法找到?

    明月當空,荒涼的古城空空蕩蕩,如同浸在冰冷的水銀中。一切都是蕭條的,建築的殘骸矗立在夜色中——迦香的腳步,就直奔着西南角上的大佛寺而去。

    雖然經歷了戰火,這座佔地十頃的寺廟還依稀可見當年最繁華時期的外表:寺門、天井、殿堂、藏經房、僧房等基本完好無損,殿堂正中有一座多層佛龕的中心塔柱,龕中還可見到有殘存的彩塑佛像,藻井的斗拱上,精緻的飛天女仙栩栩如生,戴着羽冠,持着各式樂器翩翩起舞。

    迦香衝入大殿的時候,一直急促的腳步莫名地遲疑了一下。彷彿被另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她緩緩抬起頭,視線移過大佛剝落油彩的臉,停在斗拱上諸位飛天女仙雕塑上。

    “是樂天緊那羅,和樂神幹達婆啊……”恍然間,彷彿神智中另外一面也漸漸甦醒了,舞姬迦香喃喃自語,“我、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她們的歌舞呢。”

    “在碧霞元君的壽筵上,迦香。”身後,青衣劍仙悄然出聲,“你已經回到了緣起的地方,劫數已盡,把一切慢慢都記起來吧。誅滅邪魔,然後我們回蜀山夢華峯去。”

    “靈脩!”記憶的閘門緩緩鬆動,舞姬美豔的臉上第一次籠罩上了莊嚴的氣息,抬起頭看着身側的青衣男子,眼神忽然變得如同對方一摸一樣的淡漠。她的手握上了那把紫電,用極其熟練的手法拔出了劍。

    “羅莎蒙德!”剛回憶起了什麼,記憶中卻有更強烈的聲音呼喚,彷彿生死不能般地慘烈,伴隨着拍打鐵壁的聲音,“羅莎蒙德!”

    “羅萊士!”迦香再也顧不上其他,身體裏的血彷彿潮水般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湧去,她踉踉蹌蹌地推開靈脩,向着大殿後面跑去。眼見迦香臉上慢慢恢復往昔的神色,靈脩正準備用靈珠助她元神歸竅,然而舞姬卻低呼一聲推開了他。

    “迦香,站住!”靈脩大吃一驚,厲喝。

    然而,已經晚了。破廟裏沒有燈火,一離開靈脩身側珠光的範圍。她就被無邊的黑暗包圍。那簡直是“完全的”黑,看不見一絲光亮——很奇怪的事,廟宇破落,月光卻沒有從屋頂的破洞裏射下!

    似乎有無形的黑暗力量蔓延,阻擋了一切光線的進入。

    耳邊忽然聽到了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彷彿黑暗中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爬過來。靈脩千年修煉,早已能黑暗中視物,一抬頭,就看到整個大殿頂部蠕動着一片黑色。無數細小的東西撲簌着翅膀,倒掛着,蠢蠢欲動。

    蝙蝠!是蝙蝠!不知從哪裏來的蝙蝠,漫天漫地蠕動着,遮住了一切光。

    忽然間,暗夜裏的某處傳來一聲呼哨,那些蝙蝠彷彿收到了命令,吱吱叫着如同黑色的狂風一般對着提劍而立的青衣劍客捲來。

    “迦香!”靈脩心知不妙,來不及想、劍尖在地上拖出一個圓,將迦香圈了進去,同時將手中靈珠塞給了她,“拿着這個,站在那兒別動!——紫電會幫你擋住邪魔。站在那裏,千萬別亂跑!別——”

    話音未落,吱吱亂叫的蝙蝠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和身形。

    青色的劍光如同閃電般在黑夜裏掠出,絞死靠近的蝙蝠,然而更多蝙蝠嗅到了血腥味,反而更加瘋狂地撲扇着翅膀飛了過來,細小的牙齒尖利閃亮。吱吱的聲音中,依稀有哨子的響起。靈脩被纏在原地,絞死無數蝙蝠之後,終於辨別清楚了哨聲的方向,忽然間並指一點、青霜得了命令,脱手如同游龍般掠出,刺向天花上的某處黑暗。

    “叮。”一聲交擊,震得蝙蝠簌簌落到地面。青霜一擊成功,半空一旋,飛回靈脩手中。

    “好強的魔法。”哨聲中斷了,忽然間樑上卻有人咳嗽着稱讚,“你是魔劍士還是法師?”話音又中斷了,那個人繼續猛烈咳嗽,似乎那一擊讓他受了嚴重的傷——然而靈脩的眼神也是一肅:能在青霜劍一擊之下尚自有能力開口,這個邪魔的修為也不算太淺了……

    羅萊士?

    “噢,不不不,你錯了,我叫高登。”黑暗中傳來輕微的簌簌聲,一個人從樑上躍下地面,不停咳嗽,然而咳出的血都是黑色的,那個受了重傷的人卻在微笑,“在我們那兒,這個名字就是‘黃金’的意思……聽上去和你們的旺財富貴之類取名的很像吧?其實不過是因為我的頭髮如同金子般發亮而已。”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分了五次説完的——因為靈脩並沒有聽他廢話的耐心,青霜劍閃電般五次從他身側交剪而過。對方拔劍,連續五次格開了青霜劍的攻擊,到了最後一次已經顯然力竭,青霜劍只被格擋得偏移了少許,依舊從他肩胛斜劈而落,切開他整個身體,血如同從一個破裂的囊中譁然瀉出,無窮無盡地流淌。

    敵手倒在滿地黑血中,蝙蝠紛紛散開。但青衣劍仙的心裏,卻也是霍然一驚:讀心術!這個西域邪魔,居然直接猜到了自己心裏剎那的懷疑念頭!

    “漂亮的劍法!……咳咳,你是魔劍士麼?”被切開的身體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卻還帶着滿不在乎的笑意。血彷彿怎麼也流不盡地嘩嘩從體腔內奔湧而出,靈脩有些厭惡地看了看滿地黑血,左腳往虛空裏一踏,登時凌空走上去一尺。

    再也不管這個已經躺下的敵手,靈脩轉過頭,忽然間臉色變了——

    迦香!迦香已經不在原地!

    酒泉郡的舞姬迦香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詭異和混亂的局面,佛殿裏到處一片漆黑,一邊的靈脩也看不見了,她不敢亂動,握着那粒青色的靈珠僵在原地。

    黑暗裏,只聽到那些蝙蝠扇動翅膀的聲音,不斷向她飛來,發出瘋狂的吱吱叫聲——幸虧紫電不用操控就自動飛出,在半空中迎上了那些蝙蝠,如同利剪般絞動,破碎的蝙蝠屍體如同黑雨般紛紛灑落。

    “呀,呀。”動物温熱的血和毛茸茸的斷肢落到身上臉上,舞姬終於忍不住尖叫起來,跳着腳,想甩落衣襟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小東西。然而一個不穩,手中的靈珠就落到了地上——一滾,兩滾,在她彎腰追上它之前,滾出了靈脩用劍劃出的那個圓。

    迦香着急地追着那個青色的珠子,一連跨了三步,指尖才堪堪接觸到靈珠——

    然而,那時候她的一隻腳、已經不知不覺地邁出了靈脩佈下的結界。

    “喵嗚……”撿起珠子的瞬間、迦香忽然間居然恍惚聽到了一聲貓叫,她嚇了一跳,立刻聯想起了日間在坎兒井旁被紫電砍傷頭和爪子的黑貓。

    “嗚嗚嗚……”然而,在她抬起頭的時候,藉着微弱的光芒、看到的卻是一個坐在黑暗處的小小孩子,黑色的長髮,雪白的膚色,玫瑰一樣紅的小嘴——説不出的惹人憐愛。正躲在佛像背後恐懼地看着殿上混亂的一幕,不停地抹眼淚,打着哆嗦似乎想要逃開,卻被那些蝙蝠嚇壞了,無法挪動一步。

    “啊,小妹妹,你怎麼在這個地方呀?”看到那個不過八九歲的哭泣的女孩,迦香吃了一驚,拿着靈珠柔聲問,有些憐惜。

    “嗚嗚嗚……我的貓兒跑失了,我出來找它……媽媽説,不找到的話就不許我回家”小女孩用胖胖的手背擦着眼角,囁嚅着,“姐姐,你有看到我的貓兒麼?黑色的,藍眼睛,好漂亮的。”

    “……”那個瞬間,迦香因為心虛而訥訥,忽然感到説不出的歉意,“我……好像看見果那麼一隻。幫你一起找吧,小妹妹,不要哭了。”

    “幫我一起找?”小女孩放下了手,破涕為笑,“姐姐真好!抱抱!”

    “嗯,嗯,抱抱。”被孩子那樣天真無邪的笑靨吸引着,迦香不知不覺便將另一隻腳邁出了結界,隨手收起了靈珠,向着孩子走去,微笑着抱起她,“你叫什麼名字呀?”

    這個孩子的頭髮是純正的黑色,甚至和黑夜融為一體,然而她的眼睛卻是湛藍的,不知道是不是西域胡人和漢人通婚而生下的孩子。在迦香抱起她的剎那,孩子的因為微笑而眯了起來,顯得説不出的嬌媚可愛,甚至不像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

    抱着迦香的頸子,埋首在帶了密密匝匝頸鍊的脖子傷上,孩子的瞳孔忽然變成了一線,開口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齒:“我叫卡蓮!”

    “卡蓮?那可不像漢人的名字呢……從西方來的麼?”舞姬抱着孩子,微笑。但陡然間感覺有什麼不對,回頭看去、只見紫電在半空發出凌厲的光,急切地揮動着,似乎想衝到她身邊來——然而被無窮無盡的蝙蝠纏住,一時間居然無法脱出重圍。

    “啊……我的劍。”迦香看着半空中的紫電,喃喃,遲疑着想要不要過去拿回那把可以自己在半空飛舞的長劍。然而卡蓮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嬌般地:“不嘛,我要找我的貓咪,姐姐答應陪我去找貓咪的!”

    “這個呀,”迦香雖然心下意動,然而記着靈脩的囑咐,卻堅持,“等一會兒靈脩脱身了,我們三個再一起去找吧?”

    卡蓮抱着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嬌,聽到對方居然不聽自己的勸誘,湛藍的眼睛裏陡然閃過一陣冰冷的光,將臉貼在舞姬的頸部,微微張開了嫣紅的小嘴——

    “羅莎蒙德!羅莎蒙德!”然而,就在那個剎那,迦香再度聽到了那個呼喚聲!不再像以往那樣遠在天邊,而是近在耳側。不僅那個呼喚聲、拍擊聲、甚至劇烈的喘息和指甲刮擦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羅萊士!”低低地,舞姬脱口應了一聲,神色一恍惚,再也不遲疑、拔腳向着殿後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來了……我就來。”

    大佛寺後,矗立着兩座廢棄的佛塔。

    一座是供僧徒禮佛觀像和講經説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禪用的毗河羅窟,底部為兩層方形台基及一層圓形基座,上為圓形塔身。塔身上部已坍塌,然而磚雕的飛檐斗拱極盡繁複華麗,看得出這座絲綢古道上曾經盛極一時的古城的昔日繁華。

    在暗夜裏奔走,迦香卻彷彿對這個地方熟極,根本不辨路徑、甚至不用懷中靈珠照明,也沒有在兩座佛塔前遲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選擇奔入了支提窟。

    支提窟窟室高大,窟門洞開,正壁塑立着佛陀的大像;主室作長方形,中心設有石柱支撐,圍繞着中心柱、四壁上佈滿了各種雕塑的佛像和壁畫。迦香抱着卡蓮在黑暗中奔走,動作迅捷,體內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不停的聽到呼喚聲和拍擊聲——心神恍惚的舞姬、甚至沒有感覺到此刻懷中的孩子重量輕得奇怪、幾乎等於空無一物。

    支提窟中木製的樓梯已經大半朽壞,迦香踉踉蹌蹌地爬着,一口氣上到了第三層。

    黑暗中,她急奔過一面牆,忽然間心中一動——那瞬間閃現的幻象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剎那間壓過了血液中一直呼喚的那個聲音。舞姬停下了腳步,從懷中掏出了靈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牆壁。

    彩畫剝落大半的牆壁上,一個舞者立於蓮花座上,左肩稍聳,右臂抬舉,足部在踏節應舞,身上纓絡旋舞之勢猶在。那個瞬間、迦香不自禁地比擬着壁畫上的姿勢,做了一個一摸一樣的動作——看見過、看見過的!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這個畫像前久久注視,然後摹仿着翩然起舞。

    “姐姐,怎麼了?”卡蓮的眼睛在黑暗裏閃爍了一下,出聲驚破了她的遐思。身體裏那個聲音再度呼喊,讓她神智開始慢慢恍惚,只是憑着直覺跌跌撞撞往某個方向跑去。

    一路上,青色的靈珠間或照出不同的壁畫,那上面的人物姿勢、都有説不出的熟悉感覺,一一催醒她的記憶,彷彿無數個片斷在這延綿的一路上跳躍出來、閃亮在她模糊一片的往世記憶中——

    空城。古塔。夕陽映射的暖黃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臨風起舞。

    有誰在旁邊看……有誰在一邊靜靜地看?

    迦香一個踉蹌,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層——六層以上已經倒塌,月光從七層破碎的樓板中間射落,淡淡籠罩住她。然而那個聲音卻依舊在遠遠近近地呼喚着。

    已經無路可去。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敗的支提窟中四顧,手中的靈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龕,也照出飛天壁畫的各種絕妙舞姿,忽然間,她的目光在一處暗褐色的牆壁上停住——那裏本來也應該繪有飛天的女仙,然而卻被不知道是什麼的暗褐色液體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時變得詭異而扭曲。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觸了一下,彷彿那裏有熾熱的火焰燙着,立刻縮了回來。

    “羅莎蒙德!羅莎蒙德!”

    她……她已經到了這裏,卻不知道該繼續往哪裏走。

    迦香惶恐四顧的時候,抱着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驀然泛出一絲詭異的冷笑:記不得路了麼?……如果記不得路了,羅萊士會有多麼傷心啊。

    所有記憶的碎片在腦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發着光亮。

    迦香感覺不能呼吸,心跳的越來越快,血彷彿要湧到腦子裏。她一遍遍地茫然四顧,青色的珠光照徹了支提窟,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記憶中那個紫衣女子在這裏獨自起舞,從日出到日落,從月出到月落……遠處克孜爾塔格山宛如紅色火焰跳動,大漠無邊無際,只有荒野的風不時造訪,吹動女子的鬢髮。

    那是獨面天地的一場絕世之舞。

    那個紫衣女子的眉間是淡漠的,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悲,只是一段又一段的臨風起舞。然而,總似無法達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的眼裏就有了空洞和茫然——那種茫然,是一種找不到出路的絕望。

    那樣的絕望、透過時空依舊散發出冰冷的寒意,讓手握靈珠的迦香打了個寒顫。

    有誰在看着的……記憶中,她隱隱知道,那一場獨舞、是有誰在側靜靜看着。

    從上而下的視線,隱秘而喜悦,帶着如獲珍寶的閃亮。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頭,用靈珠照亮了支提窟牆壁最上方的一個佛龕——一丈多高的牆上,挖有一個很大的佛龕,而龕中佛像早已不見,從底下看上去,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外面風吹了進來。“吱呀”輕輕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上面微微搖響。

    就是這裏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居然毫不猶豫地從凹凸不平的牆上掙扎着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頸中還有個小女孩抱着她,就咬着牙翻身爬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龕。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便是一陣恍惚——

    什麼都沒有。風輕輕吹來,神龕寬闊的平台上擺放着一把木製的搖椅,在風中一前一後地微微搖晃,發出吱呀的聲音,彷彿主人剛從椅子上欠身站起,離去。然而,椅子上厚厚的灰塵、表明主人離開這裏已經不止一載。

    讓迦香如遇雷擊的不是這個,而是佛龕側壁上的一幅畫。

    正對着那把微微晃動的搖椅,側壁上居然畫着一幅顏色豔麗的畫——無論色調、筆法和內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畫。畫面上,夕陽西下,大漠如金沙綿延萬里,而畫中有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子,徑自在古塔中翩芊起舞,曼妙無雙。光線從支提窟頂上的破洞裏射下來,籠罩住那個紫衣女子,讓那個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發着光。

    不同於中原的那些畫,牆壁上那幅畫並非勾線白描、也非工筆填色,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近看是一塊一塊凌亂的顏色堆積,然而稍微退開一看、那些顏色在視覺中便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特別是空間感極其逼真,看着畫就像人真的站在那裏,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見多識廣,隱約猜測這便是傳説中西洋的透視畫——據説那種畫非常費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畫,潑墨成形於一氣呵成之間。

    夜風還是繼續吹進來,晃動那把搖椅,椅子邊上盒子裏盛放的顏料早已凝固結塊。

    是誰……是誰一直在這個神龕上、靜靜看着底下那個對着壁畫起舞的紫衣少女?看了很多很多年,然後,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畫下了這幅畫?

    “羅萊士……”夢囈般地,迦香吐出了這個名字。緩緩走了過去,坐到了那把積滿了灰塵的搖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想着,前後搖晃——每次晃到前面的時候,伸出手臂便正好夠的着牆壁上斑駁的油彩;晃到後面的時候,那樣的距離正好能讓視覺裏的每一塊顏色融合,幻化為畫面上那個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羅萊士。”舞姬迦香坐在搖椅上,轉過頭,看着底下空空蕩蕩的樓板,喃喃自語——

    什麼都想起來了。

    在她用和當年畫這幅畫的人一模一樣的姿勢坐在一模一樣的位置上時,恍然間所有記憶都甦醒過來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轉頭,就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蜀山夢華峯的劍仙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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