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挽手離去後,內堂中凝滯的氣氛才為之一鬆。
沈鐵心此時才能開口,看着兩位女子離去的方向,衝口嘆氣:“天,多虧有太子妃在這裏……不然這個女金吾誰能降服的了啊!”
右軍副將邵筠為人沉穩一些,聽得同僚脱口直言、不由橫了沈鐵心一眼:這般説話,豈不是是明説了七皇子懦弱懼內?
然而向來清冷高傲的雪崖皇子卻沒有説話,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離去的方向,眼中隱隱有擔憂之意,半晌輕輕嘆了口氣,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噹啷啷”幾聲脆響,握在手中的那個細瓷杯子居然早已冰裂開來,碎成千片。沈鐵心看着七皇子的臉色,登時不敢再多話。
“七弟……你多擔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説什麼好,過了片刻,嘆息了一聲,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眼睛閃了一下,“不用擔心……無塵能應付好她——她不過是個脾氣衝了一些的孩子而已。無塵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明白?”
“……”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覺的一震,抬頭看着皇兄。
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着,眼神平靜,卻不可測。
那邊,只聽得漸行漸遠的兩人中,傳來金碧輝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閨名叫無塵啊!我想到了——這顆闢塵珠送給姐姐當見面禮正合適呢。姐姐帶着它,無論多大風塵永遠會一塵不染的、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這樣的無價之寶我可當不起呢……”長孫無塵輕輕笑着,客氣推辭。
“什麼當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沒有人當的起了!”
金碧輝顯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剋星,不過短短片刻,已經喜歡上了長孫無塵。
初冬凜冽的寒風如刀般刮在臉上,走在左軍營中,聽着此起彼伏的操練聲和刀劍的鏗鏘,顏白這才長長舒了口氣——這才是他歸屬的地方,只有回到軍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價值所在。
這幾日來,雖然表面上平靜,但那個新過門的“王妃”,實在是讓他大費腦筋。曾經縱橫斡旋於各諸侯間,支撐太子軍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身邊的副將沈鐵心,雖説是下屬,但是多年戰場的出生入死,早已結下了刎頸之情。此時聽得顏白嘆息,知道他內心煩惱,不由恨恨出聲,但是方出聲,便搖搖頭改了口:“也不對啊——太子妃這樣的女子、便是好極了的。七殿下,看來你這次苦頭要吃的大了。”
“軍中這幾日,可有什麼事?”手指無意識的撥弄着兵器架上的各類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了開去。
沈鐵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緊腰畔的刀,許久,才沉沉道:“楊定死了。”
“什麼!”雪崖皇子驀地回頭,掩飾不住眼底的震驚和劇痛。
沈鐵心的頭越發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軍鐵箭將軍孫知泉前來城下叫戰,楊定沉不住氣便帶了人開城出去應戰……”
顏白臉色鐵青:“那傢伙如何是孫鐵箭的對手!不是找死麼!”
沈鐵心忽地跪了下去,聲音中已經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楊定那樣火爆的脾氣……他説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凌辱。屬下沒能攔住他,請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説話,眼睛閉了一下,淡然問:“他的後事辦好了麼?”
“太子派邵筠出去助戰,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首級、首級…已經被……”沈鐵心用刀駐地,然而本來粗獷爽朗的聲音也已經哽咽。
顏白站在城頭,許久沒有説話,冬季的朔風吹來,彷彿刀子切割他的身體。
許久許久,他的目光從城下收回——那裏,黑沉沉一片,包圍了曄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軍隊。中軍帳上杏黃色旗幟獵獵飄揚,旗下掛着新斬來的首級,在朔風中如同風鈴般的旋轉着。
“楊副將擅自開城應戰,死不足惜。”又是許久,雪崖皇子沉沉説了一句,不再看,從城上返回。沈鐵心跟在他後面,感覺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還有什麼事情?”一邊走着,頭也不回的,顏白繼續問。
沈鐵心遲疑了一下,終於道:“糧草……糧草只能支撐十天了。嚴冬將至,冬衣未發,軍心動搖——城中百姓飢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糧草軍備便會運到。鍚國援軍也該在一個月後到達。”顏白抬手揮了揮,忽然間,唇角有慘淡的笑意,“你看,這樣的賣身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驚之下,沈鐵心脱口而出,不知説什麼才好。
顏白不再説什麼,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牆走了下去,繼續視察左軍事務。然而,看着楊定死後,空出來的那間營帳,他眼底有濃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覺察的用力握緊。
又有一個倒下了……八年的亂離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濺沙場?
從軍營出來的時候,遠遠的就聽到了街上的喧囂。
“怎麼了?”雪崖皇子皺眉問營口把守的士卒,那個士卒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然而聽見七皇子開口詢問,連忙跪下回答,“回稟七殿下——方才有一羣城中刁民在營口喧譁,已經被紹將軍派人彈壓下去了。”
“他們為什麼鬧事?”顏白脱口問了一句,但看見士卒衣物氣色,隨即明白:圍城近一年了,連軍中都已經匱乏到如此,百姓的景況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節,他的心頭更是一重,無形的重擔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然而那邊被驅散的民眾卻死死不肯走,看見雪崖皇子步出軍營,叫嚷的更加大聲:
“軍爺,這仗還要打到什麼時候?我們已經撐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裏都有好幾日沒揭鍋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顏白心裏陡然一驚,茫茫然抬頭看去,只見那些人臉有菜色,衣着單薄,在冬季的寒風中如同枯草般瑟瑟發抖,有幾個手裏還拖着兒女,顯然一家人都已經餓了很久了。此時拼了冒犯王法,聚在軍營門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趕過去,將那些聚攏的民眾驅散,有些不肯走還在那裏喊的,不由分説便被亂棍打倒在地拖走。
“給我住手!”顏白終於從恍惚中驚醒過來,連忙喝止。左軍紀律嚴明,主將一聲令下所有士兵都頓住了手,那些饑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轉過頭看着營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開口説話——
“糧食很快就會到。”揉着太陽穴,顏白帶着深重的疲憊,開口,“這戰爭也會結束的。”
然而,看着平日玉樹臨風般皇子臉上如今掩飾不住的憔悴,更為饑饉交加的百姓卻再度沸騰起來:“你們老是説會到會到!從兩個月前起就這樣説——我們再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們誰當皇帝我不管,只要讓我們不餓死就好!”
“是啊!把我們百姓當傻子麼?我爹餓死的時候還在等城外的糧草!”
人羣中有人怒吼起來,引起一片回應,士兵們來不及阻擋,飢寒交迫的人羣已經衝破了人牆,一下子將雪崖皇子和沈鐵心包圍在中間。沈鐵心一直沉着臉,此時雙眉一軒,便要拔出佩劍來。
“莫動武!”顏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將的手,同時拉着沈鐵心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紛亂的拳腳。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騰,心下卻知若不用強力壓制、事情必然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