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堂中,氣氛有一些奇異的凝滯。
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來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輝也是心照不宣的咬咬唇角:已經過去兩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藉機提一下糧草和援軍的事情。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默不作聲的各自坐着,她眼睛裏光芒閃了閃。
“天越來越冷了啊……”內堂中,秘製桫欏香的縈繞,承德太子沒有與他們夫妻寒暄了幾句,朔風簌簌吹着窗紙,望着天空中寒雲紛亂的卷着,太子忽然喃喃説了一聲,“無塵今日一早起來就説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涼了。”
“糧草也該置辦的差不多了。”然而,不等他再説第二句,金碧輝眉頭一蹙,單刀直入的觸及話題核心,“我昨日接到飛鴿傳書,爹已經勸動了昶帝,現下鍚國已經在招集兵馬,第一批糧草冬衣已經由禎城沿運河送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家放心。”
聽見這樣的話,承德太子似乎沒有鬆一口氣的表情,和身後的徐太傅交換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變。有些沉吟的,看着手中的茶盞,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異。
許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彷彿是請示太子般的問道:“糧草是大事,誰去迎了那幾個商人籌集的糧草才好呢?”
太子妃親制的雲棲茶碧綠清盈,然而,看着茶,金碧輝卻是半口也喝不下去——想來,長孫無塵也是怕見了面尷尬,所以乾脆託病不出了。許久,她有些突然的開口:“我今日就從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們來。”
“這種事自然有人去辦,弟妹如今貴為王妃,何必親自勞動?”承德太子勸。
然而金碧輝似笑非笑的搖搖頭:“不,那幾個商人欠的是我的債,別人去他們未必買帳——不用把我當什麼大家小姐看,碧輝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難道不曾聽説過麼?”
承德太子陡然語塞,不知道為何這個女子話鋒又變得如此凌厲,訥訥半晌。然而身邊的徐太傅眼底卻閃了閃喜悦的光,脱口道:“嗯……這樣、這樣也好!”
“但是你一個人去,也不大好。”終於,雪崖皇子開口,説了今日的第一句話。他的眼睛看在妻子身上,然而眸中的神色卻有些複雜。
金碧輝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麼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帶點人隨你去。”雪崖皇子聲音卻是温文淡定,然而同樣不容反駁,“早點回來。”
金碧輝驀的笑了起來,看着丈夫:原來,他並不是擔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復返,背棄了援助的承諾。
“好吧,隨你。”她忽然間有些心灰意懶,淡淡説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啓程。”
承德太子一直只是聽着——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聽着七弟幫他安排打點一切大事,雖然雪崖每次都是詢問他的意見,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沒有不答應的。雖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無論在武功還是謀略方面,都遠勝長兄。
然而,這一次,承德太子卻出乎意料的開口了:“是啊,還是帶些人去比較好——弟妹要是萬一遇到什麼不便也有照應。”
太子説到這裏頓了頓,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卻看了雪崖皇子一眼,插口道:“軍中勇將莫過於七弟,但是七弟卻不能擅離——這樣,就派沈副將軍當了這次的壓糧官、多帶些精兵良將跟弟妹一起去迎運到的糧草,如何?這樣七弟你也稍微可放心了。”
雪崖皇子怔了一下——沈鐵心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愛將,讓他跟着金碧輝去,他的確放心不少。
——如今,無論對於曄城、還是整個軍隊來説,萬萬不能失去這個女子。
商定後,雪崖皇子和新王妃從室內走出。
朔風很大,吹得外面營中的軍旗烈烈作響。這個嚴冬,向來是不好捱過的。
他忽然暗自嘆息:從一開始起,自己就沒有存着平常心來看待她吧?那完全只是一宗政治交易而已……他當時是預備了捨棄一生來換的金國舅一句許諾的。然而——
“不錯,我出身卑下、不能識文斷字,又沒有好性兒——但是,這樣你就以為我沒有腦子?……”
恍惚間,昨夜那個聲音響起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顎倔強的揚起,眼睛裏面卻淚水漸湧,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心中依然有當時感到的震動,顏白忍不住轉頭看走在一邊的妻子,然而金碧輝只是漠然走着,也不看他,卻彷彿知道他看了過來,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説話算數。”她頓了頓,忽然嘆息:“至少等你們過了這個難關,我再回家歸寧——那時候我就留在鍚國,再也不回來了。”
“多謝。”顏白眼睛黯淡了一下,許久,發現自己還是隻能説這兩個字。
“算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幫着你一點也不算什麼。”金碧輝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齒閃耀,有一種張揚的美:“不過,我爹爹很難對付的……你要小心了。我都不知道他心裏有什麼想法。”
雪崖皇子心裏略微一凜,金國舅——對,金國舅。海王藍鯨。
最近內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難關,他甚至很少有時間去考慮這個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後人物心裏想法。
金碧輝嘆了口氣,眯起眼睛笑了:“你看,如今什麼都攤開了談,我們反而能心平氣和地説話了吧?”
她看着龍首原上方蒼莽的天空,忽然問:“奇怪,為什麼昨天晚上沒有流星雨呢?”
城南的號角聲連綿吹起,悠遠嘹亮,一直傳到中軍營的內室中。
“想不到那個女金吾居然自告奮勇的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着頷下數莖花白的鬍鬚,眼睛裏面有隱秘的笑意,“調開了她,事情就好辦多了啊。”
“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重重錦帳後,一個女子的聲音急切而虛弱的響起來,太子妃想撐起身子,然而她的手臂痠軟無力,甚至無法撩開那垂在眼前的帳子,“你們給我喝了什麼?你們、你們要把我軟禁在這裏?”
徐太傅頭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還是關心自身吧。昨夜的事情儘管那母老虎忍了沒説,可你以為太子會不知道麼?”
長孫無塵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氣,身子重重靠回錦褥中,彷彿終於明白過什麼一般,她輕聲道:“原來……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
徐太傅驀的笑了笑,手拈長鬚,悠然道:“太子昨日對七王妃説:半夜龍首原上會有流星雨,如果起來去花園裏候着,會有很精彩的一幕。”清瘦的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色卻捉摸不定,搖頭嘆息:“女金吾雖然厲害,但是心裏畢竟還是小孩子。”
太傅頓了頓,然而似乎有些不解的搖頭:“不對不對…如果是孩子,她怎麼忍得下那口氣?我們本來料定了她會和七皇子當場翻臉的啊。”
“你們這是為了什麼?難道…要破壞此刻鍚國援助我們的計劃?”雖然震驚,然而太子妃畢竟是個有見識的女子,短短時間內已經靜了下來。
因為喝了早上送來的茶水,不知道為何頭痛欲裂,然而長孫太子妃依然卻是冷靜地反問:“承德是個明白人,他不會為了一時之氣的私情壞大事——如果這次沒有外援,曄城不日內就要被四皇叔的軍隊攻破,到時玉石俱焚……”
徐太傅忽然發出了一聲冷笑,鷹隼般的眼中冷光閃動:“私情?你以為太子如今發難是為了那一點私情?”他負手看着外面庭中的光禿禿的樹——已經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老者聲調卻更冷:“兩年前,太子就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你們都以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麼?”
長孫無塵真正的怔住,半晌説不出話來。
説的畢竟是自己教出來的學生,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笑,霍然轉身,看着太子妃:“他忍了很久了!——可雪崖皇子在軍中的聲望和能力,誰都不能輕易撼動。承德只有忍着。但是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發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説!你妖言惑主——誰會威脅太子的王位?”太子妃冷冷看着太傅——這個承德太子的心腹,軍中的智囊,反駁,“雪崖、雪崖為了請來救兵,甚至不惜入贅金家!”
徐甫言聽到這句話,才真正“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定定看着太子妃,緩緩點頭:“對!就是為了他入贅了金家!——如果不是他入贅金家,太子還不會這樣急着除去他。”
太子妃怔怔看着太傅,一時間説不出話來。
“雪崖皇子不告而娶,陣前成親,根本是心懷不可告人的企圖。”徐太傅見太子妃難得納悶,終於笑了笑,森然道,“你不想想,鍚國昶帝、是如何坐上今日帝位的?!——海王會白白嫁個女兒出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啪”,手指用力抓着簾幕,將牀頭金鈎都扯斷,太子妃臉色雪白,震驚的看着老謀深算的太傅,“你們、你們居然這樣看雪崖?雪崖這般盡心竭力輔佐承德八年,完全不以自身為意,你們是以小人之心度——”
“太子妃如今還是先考慮自己比較好。”徐太傅陰冷的笑了一聲,看着因為藥力而全身動彈不得的太子妃,眼中有肅殺之意,“今日起,你便是‘卧病不起’了——太子忍了你很久,今日已經到頭了!”
然而,長孫無塵卻再次撐起身子,只是追問:“你們如今要將雪崖…要將雪崖怎樣?”
徐甫言摸着頷下長鬚,眼睛裏冷光閃了幾下,許久不説話,終於看着外面天空中翻湧的風雲,冷冷道:“七王妃出城了,那最好——等回來,就會發現……”
“七殿下已經戰死殉國!”他聲音冷如冰雪,頓了一下,看了長孫無塵一眼:“自然,太子妃本來就有微恙,因為悲慟而病逝……呵呵,七王妃心裏有數,不會驚訝的。即使她知道也無所謂……顏白本來就對她不起,他們之間是一對怨偶。”
“我替太子盤算的這個計劃,還算嚴密吧?然後——”太傅終於冷笑出聲,霍然轉身看着太子妃震驚的臉,“然後,太子會再向海王求婚,直接借到了力量來平定天下!無論從身份還是地位上來説,太子比起顏白來都超出一籌。”
太傅負手,悠然望着天空,輕笑:“三天不到了……不過兩天啊!待得那個女金吾回城,就要變天了。”
他頓了頓,眼神卻變得很奇怪:“只是,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的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