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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此時,李慕白聽見爭吵的聲音,便到屋裏來。一看俞老鏢頭夫婦和秀蓮姑娘,都是正在哭泣,李慕白便問為甚麼事。俞老鏢頭就把剛才來了那個衙役,説是本地知縣要強娶秀蓮,作他兒子的二房,並説了許多威嚇的話的事説了一番。然後又嘆息自己年老,到處受人欺負。李慕白聽了,也不住嘆息。尤其見秀蓮姑娘坐在炕上,背著臉哭泣,這使他心中越發難過,他只得向老鏢頭勸解一番。

    那老鏢頭用拳捶著桌子,忿忿地道:“我俞雄遠少年時是個最性烈的人,生平不受人家的欺侮;

    不然我也不能手刃二十多年的好朋友阿飛龍,給下今日的仇恨。自把鏢店關門之後,我養心靜性,安分守己,決不願與人相導,卻不料如今還是遇著這些事,咳!”又説:“我俞雄遠雖然老了,可是鋼刀還會使,武藝也都沒有忘;若逼得我急了之時,那我可要拼出這條老命去了!”李慕白勸道:“老叔也不要這樣生氣,凡事還要顧慮嬸母和姑娘。有小侄在這裏,就是拼命廝殺的事,也應當讓不侄去作,若叔犯不上跟他們爭鬥!”俞老鏢頭又嘆了一聲説:“我怎肯連累你?你現在還有你的前程,因為我在這裏耽誤你幾天,我的心裏就已很難受了!”

    李慕白聽了也默默不語,又勸了俞老鏢頭幾句話,便回到自己屋內,為俞老鏢頭父女的事又是代抱不平,又是嘆息。但因為俞老鏢頭現在帶著家眷,秀蓮姑娘雖有通身的武藝,但俞老太太卻是老病不堪,倘若一時氣忿,再出了甚麼事情,那更是麻煩了。因此想來想去,得不到比較好的辦法,晚飯以後,很早地就睡下了。

    次日清晨,李慕白出了店門,打算到縣衙附近打聽打聽昨天的那件案子,有甚麼結果沒有。在縣衙門前徘徊了半天,卻不知道向誰去打聽才好,便信步順著大街向西走去。走了不遠,就見路北有一家茶館,裏面的人很是雜亂,李慕白就信步走將進去,找到一個空座坐下。茶館的堂倌給李慕白沏過一壺茶,拿過一個茶碗來。李慕白自己斟上了一碗茶,喝了兩口,便聽旁邊的一些茶座談話紛紜。就有人談到昨天知縣衙門裏捉來一個男賊、一個女賊:那女賊十分兇橫,在堂上大鬧,幾乎將縣官打傷的事情-

    ダ賢都嘁懷悲殘命風塵送嫁千里盡柔情李慕白在茶館裏坐了半天,本想探聽出昨天那案子的結果;可是一聽,雖然有不少人知道昨天的那件案子,但只説到那男女兩個賊人是收在監獄裏了。至於縣官是打算怎麼發落,卻沒有人曉得。又聽旁邊一張桌子,有兩個人正在談論另一件案子,雖然並不敢明罵出縣官來,可是李慕白聽那口氣,就覺得這裏的唐知縣,政聲很不好。心説:俞老鏢頭昨天把知縣得罪了;假若那女魔王一撒刁,案子生出別的枝節來,就怕於俞老鏢頭很是不利。如此想著,不免為俞老鏢頭提著心。

    又坐了一會兒,就給了茶館,走出了茶館,順大街往東,回到福山店裏。不想他才一進店門,那店掌植子就説:“大爺你回來了,快到那位俞老先生的屋裏看看去吧!那俞老先生剛才叫衙門裏的人給鎖走了!”李慕白一聽,不由吃了一驚,心中暗恨道,果然有這樣的事情!那個唐知縣也太狠毒了!就往裏去走。到了俞老鏢頭住的房前,聽屋裏面,秀蓮姑娘和她母親哭得很是悽慘。李慕白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忿,便先咳嗽了一聲,然後進到屋裹。只見秀蓮姑娘坐在炕上,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俞老太太是躺在炕上,已經起不來了,一面哭著一面喊胸口痛。

    本來李慕白自己覺得無顏向秀蓮姑娘談話;可是到了此時,也顧不得甚麼嫌疑了,便皺著眉問道:“姑娘,俞老叔是怎麼叫官人給傳去了?”

    秀蓮姑娘滿面是淚,鬢髮蓬鬆著,憔悴得像一枝經過雨淋的桃花。她一面用個花手絹拭著淚,一面向李慕白説:“李大哥,快到衙門裏看看我爸爸吧!剛才來了兩個衙役,把我爸爸給鎖走了,大概……就是因為昨天那件事,把知縣給得罪了!”

    李慕白氣得跺腳,連説:“姑娘不要著急,我這就到衙門打聽打聽去!”説著轉身向外就走,氣得他心臟都要崩炸,暗道:知縣本是人民的父母官,既食朝廷的棒祿,就應當明察是非,愛民如子。

    如今這個唐知縣竟因為人家不肯把女兒給他兒子作妾,就把人押起來。這樣的貪官不除,世間真無天理了!

    李慕白氣忿忿地到了縣衙門前,只見衙門首站著六七個衙役,都威風赫赫,不準閒人在附近站立。李慕白上前,同一個衙役拱了拱手,問道:“請問大哥,有一個-山店住的姓俞的老頭兒,剛才被這裏給傳來了。我可以進去見一見他嗎?”

    那門上的衙役認得李慕白,就是昨天在這裏打過官司的。因見李慕白穿得還很整齊,便想他大概肯花幾個錢,遂就斜著眼睛看了看他,冷淡地説道:“我們不知道,你上班房裏問問去。”李慕白拱手道了一聲謝,就進了衙門,只見南房便是班房。李慕白走進去,就見這房子分著裏外間,裏間屋裏有十幾個人,有的在那裏寫公事,有的在那裏談天。李慕白不敢直進裏屋去,只在外屋一站,就有一-齬偃順隼矗繃著臉,向李慕白問道:“你有甚麼事?”李慕白拱了拱手,就賠笑説:“因為我有一個世交的叔父俞雄遠,剛才被這裏傳來了。我打算過完堂之後,見一見他。”説時由身邊摸出一塊銀子來,遞給那個官人,説:“這是我的小意思,請你收下吧!”

    那官人把銀子接到手裏,手就揣在袖子裏,臉上立刻露出來些和悦的顏色,就問道:“你姓甚麼?”李慕白,“我姓李,跟我俞老叔是一路來的。”那官人點頭説:“我曉得,昨天你不是還過堂了嗎?”李慕白點頭説:“正是。”

    那官人揚著頭想了一會兒,便説:“你的事是完了,現在你要走也不要緊了。就是那俞雄遠,他被女賊給叼上了,説他早先也是江湖大盜,所以縣太爺才把他抓來。可是,我想若是沒有甚麼證據,也不要緊,頂多在監裏多押幾天,也就放了。”李慕白就問:“若是押在監裏,我們可以給他送飯嗎?”那官人點頭説:“那當然可以,我能給你在管監的那裏疏通疏通,不過你得花幾個錢。”

    李慕白説:“錢倒不要緊。”遂又掏出一錠銀子來交給他。這個官人索性笑了,連説:“你放心吧,你就在這兒等一等。回頭他過完了堂,我叫個人帶你去見見他就得了。”李慕白拱手道了一聲謝,就在旁邊一條板凳上坐下。

    那官人進裏屋去了。接連著又有許多人到這裏屋來打點官司、詢問案情,總之沒有一個不花錢的。李慕白不禁暗暗嘆息,同時又想:將小可以喻大,知縣衙門裏的官人是如此貪贓受賄,刑部裏恐怕尤其。將來我若到了北京,表叔若給自己在刑部安置這麼一個事情,那自己如何能作?

    想了一會兒,忽然那剛才受了銀子的官人出屋去了。又待了不多時間,那個官人就回來,他還帶進一個衙役來,就向李慕白説:“你見姓俞的不是,你跟著這位去吧。”李慕白遂就跟著那個衙役出屋,一直到了監獄。

    原來,此時俞老鏢頭已然過完了堂,被押在獄中。李慕白在鐵柵欄外,見俞老鏢頭身帶鐵鏈,不禁心中一陣難過,滾下淚來。俞老鏢頭此時倒像不怎麼傷心,他望了望李慕白,便説:“李賢侄,你看,我活了六十多歲,生平沒作過犯法的事情,想不到如今倒叫人給押在監獄裏了!”又説:“你來得很好,我這官司不要緊。那縣官倒打算叫女魔王把我拉上,説我早先也作過強盜;可是那女魔王跟那姓曾的到底是江湖人,有些義氣,他們知道我平生是個好漢子,當堂説:我們跟姓俞的有仇,我們殺不了他,將來也有人能殺他。可是我們不能誣賴他。”

    李慕白聽了,才略略放心,説:“既然如此,又無憑無據,縣官為甚麼還要把俞老叔押起來呢?”俞老鏢頭笑著説:“他要押我,我有其麼法子呢?”遂又長嘆了口氣,説道:“總而言之,事到如今,我捨不得把女兒給他們,也得把錢給他們了。好在我離開家裏時,還帶著四百多兩銀子,你回去跟秀蓮要過來,替我在衙門裏打點打點。每天再給我送些飯來,只要不叫我死在監裏,我就甘心。要不然……”説到這裏,把牙咬了咬,瞪著兩隻熊彪彪的大眼睛,半晌説不出一句話來。

    李慕白就勸慰俞老鏢頭道:“老叔現在也就不必生氣了。只盼老叔能夠兩三天內,出得獄來,就好了。”俞老鏢頭眼睛滾下淚來,慨然地説道:“就是出了監獄,恐怕我也不能活多麼久了!秀蓮和她媽媽,你就多照應她們吧!”李慕白聽了這話,也不禁辛酸落淚。才待用話安慰老鏢頭,忽見旁邊看獄的人走過來,説道:“得啦得啦!話也説夠了罷?他這麼大的年歲,也應當叫他歇一歇了。你也-貿鋈ジ他想個辦法,淨這麼説,能頂得了甚麼事?”

    李慕白遭了這番奚落,只得辭別了俞老鏢頭,一路愁眉不展地回到福山店裏。到屋內見了俞老太太和秀蓮姑娘,就把自己剛才到監裏看見俞老鏢頭的情形,全都説了一遍。俞老太太和秀蓮姑娘聽看,全都不禁哭泣。當下李慕白見俞老太太因為胸口痛,還是不能起炕,便叫店家請醫生,給俞老太太看了病,又抓來藥。向店家借了個小黃土爐子,秀蓮姑娘就在屋裏給她母親煎藥。李慕白又叫店家給預備兩樣菜,回頭好給俞老鏢頭送往監裏去。

    李慕白見眼前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便回到自己屋裏。躺在炕上歇了一會兒,就想現在自己手下所餘的銀錢不多,決不夠打點官司之用;雖然俞老太太手裏有錢,可是自己又不願向她開口,就想把自己那匹馬賣了,得個三四十兩銀子,給俞老鏢頭花在監裏。因此就打算回頭監裏送飯回來,到馬店裏去問一問。

    又躺了一會兒,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地一聲咳嗽。李慕白趕緊站起身來,就見房門一開,俞秀蓮姑娘進屋來了。雖然這兩日李慕白不斷與姑娘見面,但他從沒敢正眼看過姑娘。如今見秀蓮姑娘真是憔悴了,穿著一件青綢子的汗衫,青布褲子,頭上的發也很散亂,脂粉也沒有擦。雖然是容貌依然秀麗動人,但決不似春間在鉅鹿縣長春寺初次相遇之時那樣的華豔了。

    秀蓮姑娘此時眼淚還沒有擦淨,手裏拿著一個彷彿沉重的包兒,放在桌上,向李慕自説:“這是四封銀子,大概是二百兩,我爸爸現在監裏,沒有錢打點怕不行。我想李大哥身邊大概也沒有甚麼富餘錢,所以我拿過來,給李大哥先用著。”李慕白點頭答應,説:“剛才俞老叔也跟我説了,叫我拿錢給打點打點。不過我出來時實在帶著錢不多,剛才我就想跟姑娘要,但我不好出口啊。”

    俞秀蓮姑娘輕輕地嘆了口氣,説:“李大哥也太客氣了。現在是辦我們的事,難道還能叫大哥跟著在銀錢上為難嗎?何況我們這次出來,還帶著四五百兩銀子。”又説:“這次若不在路上遇見大哥,我們説不定落到甚麼地步了!為我們的事,耽誤大哥往北京去,我們的心裏,就已然萬分的難過了!”説到這裏,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地滾下來,李慕白也不住嘆息,低頭無語。

    秀蓮姑娘又説:“回頭我打算到衙門裏給我爸爸送飯去,大哥看可以不可以?”李慕白想了一想,便很遲疑地説:“我看姑娘還是不必去吧!因為衙門裏沒有甚麼好人,姑娘去……倒不很好。”

    秀蓮姑娘心裏明白,李慕白不教自己到衙門裏去,是怕遇見那唐知縣的兒子難免又生事端。遂又咳了一聲,説道:“那麼就全憑大哥分神吧!我現在真怕我爸爸在監獄裏病了。他老人家年紀太高了,天又這麼熱,怎能受得了那樣的罪!”説看又是掩面痛哭。李慕白也不禁用袖子擦眼淚,就説:“姑娘也不用傷心了,因為傷心也是無濟於事,姑娘就是好好地服侍老太太。老叔的官司由我打點,我想老叔一半天也就能夠出獄了。”秀蓮姑娘一面哭泣著,一面點了點頭,就走出屋子去了。

    姑娘出屋以後,李慕白看看姑娘的後影,心裏卻別有傷心。就想:自己真是無-,看秀蓮姑娘也並非看不起自己,假若姑娘不是早日許配給人,想俞老鏢頭也一定肯把她許配給自己,可是現在自己決不敢再有一點非分之想,就是俞老鏢頭跟那孟家退了婚,自己也不敢娶秀蓮姑娘;否則自己現在這樣幫助他們父女,都成了有所貪圖才做的,那豈不是連豬狗也不如了嗎?因此割斷了自己對於俞姑娘的痴情,只想著快些把俞老鏢頭救出監獄,然後自己就往北京去。或是到天涯海角流浪,把自己生平-餳唯一的傷心之事,就忍痛地拋開了!

    感慨了一會兒,少時店夥把菜飯端來,李慕白吃畢了飯,然後又問吩咐他們做的菜飯好了沒有?

    店夥説:“也做好了。”李慕白就趕忙吃完了飯,身上帶一封銀子,把其餘的銀子全都收好,然後就出了屋,叫店家派了一個小孩給提著食盒,就往縣衙門給俞老鏢頭送飯去了。

    到了縣衙監獄內,把飯迭給俞老鏢頭吃完,就打發那小孩子提著食盒回店房去。李慕白又見了看獄的人,給了二兩銀子,求他多多照顧俞老鏢頭。又到班房裏,找早晨見的那個官人。此時那官人已下班回家去了,可是他事先留下話,若有事時,就到他家裹去找他。

    當下由一個衙門裏的小廝,把李慕白帶到離著縣衙不遠那個官人家裏。那個官人知道李慕白肯花錢,遂就十分的客氣。李慕白就談到自己打算花點錢,給俞老鏢頭打點官司,並説多的沒有,一二百兩銀子總還拿得出。那官人聽李慕白露出情願花錢的話來,便滿應滿許,説兩三天內,一定能把俞老鏢頭救出獄來。當下李慕白又放下十兩銀子,便告辭走了。回到店內把這話告訴了秀蓮姑娘,秀蓮姑娘才略略放心。

    本來俞老鏢頭被押入獄之事,並沒有確切的罪名。不過是唐知縣因為派人見俞老鏢頭,要説他的女兒給兒子作妾,碰了俞老鏢頭一個釘子,因此老羞成怒,才把俞老鏢頭押起來出這口氣。現在由那個官人給疏通,結果由李慕白拿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來,知縣整收了一百兩,那官人剩下了三十兩,其餘的二十兩是衙役和獄卒們均分。三天以後,才把俞老鏢頭由獄中釋放出來。

    俞老鏢頭在監獄內雖然每頓飯都由李慕白往裏送,並且因為銀子花到了,獄卒也不怎樣向他為難;可是禁不住獄中的污穢和炎熱,又加上胸中的氣忿,所以俞老鏢頭在獄中三日,就如同在外面三年,是更顯得衰老了。但他還勉強振作精神,回到店房裏。那時已有下午二時左右,俞老鏢頭就催著女兒趕快收束行李,説是立刻就起身。

    李慕白此時進到屋裏,見俞老太太還是躺在炕上,不能夠起來,就説:“老叔,現在事情既然完了,就是在這裏多住一天,也不要緊呀,何必要這樣忙著走?現在嬸孃的痛還沒十分好,再説老叔才由獄裏出來,也應當歇一天呀!”俞老鏢頭卻不住地搖頭長嘆道:“李賢侄,你哪裏曉得:第一,我不願在此多留一日,若再住一天,非得把我氣病了不可;第二……”説到這裏,他把聲音壓下,就説:“我在監獄裏都聽説了,那女魔王何劍娥和那姓普的,雖然現在是以強盜的罪名押在監獄裏;可是外面還有人到監裏看他們,並給他們送刀傷藥。”

    李慕白聽了也不禁吃驚:“這可真奇怪,莫非他們在這裏有熟人?”俞老鏢頭搖首説:“他們是河南人,在這裏未必有甚麼朋友。不過你要知道,他們既然千里迢迢,從河南到直隸省來找我報仇,就決不能只是二三個人,一定暗中還有人呢。他們錢花到了,甚麼事做不出來?我看那女魔王和姓曹的不久就許出獄。我若不走,麻煩的事,立刻就能找到頭上來!”

    李慕白一聽俞老鏢頭這話,也近乎情理。當下便由身邊,把打點官司所剩下的銀兩,全都放在桌上。俞老鏢頭就説:“賢侄,為我的事在這裏耽誤了你好幾天,大概你手裏的一點錢,也快消耗完了,你就拿這個用去吧,何必還給我?我現在手下還有二三百銀子呢!”李慕白卻連連搖頭,説:“以後我沒有錢時,再找老叔去借!”-

    嶗巷諭啡疵嬪舷殖鮃徽篤嗖遙嘆了口氣説:“賢侄,咱們今日一別,以後還不知能夠見面不能呢?”李慕白皺眉説:“老叔,何必説這樣的話?如果老放在路上行走不大放心,我可以暫時不到北京,送老叔到保走去,好在也繞不了多遠路?”俞老鏢頭搖頭説:“不用,不用!我也不打算往保定去了!”

    李慕白一聽,越發覺得驚異,就見俞老鏢頭挺起胸來説:“我雖然年歲已老,朝不保夕,但只要有一口氣在,就還能夠逞一陣子強。甚麼女魔王、何七虎還未必能夠奈何我;惟有為我的事,耽誤你們年輕人的遠大前程,我卻於心不安!”李慕白聽了,也就不便再説甚麼了。

    此時姑娘已把行李全部收拾好了。外面店夥進來,説車馬都備好了。俞老鏢頭把他自己的和李慕白的店飯賬全都開發了,然後秀蓮姑娘攙著她母親出門上車。俞老鏢頭也出了門,一手牽著馬,一面回身向李慕白説道:“賢侄你再在這裏歇一天吧。咱們爺兒倆後會有期,將來我到北京看你去!”李慕白也拱手説:“老叔一路平安!”秀蓮姑娘也扒看車簾,帶著感激的顏色説:“李大哥再見吧!”

    李慕白聽了姑娘這句話,心中十分難過。

    此時俞老鏢頭,打算扳鞍上馬,卻不想在監獄裏押了幾天,腿腳不利便了,幾乎出馬上摔下來。

    秀蓮姑娘嚇得説:“噯喲!爸爸你慢著點!可別摔著!”幸虧李慕白在旁,用力托住老鏢頭的身子,俞老鏢頭才騎上馬,還不住地喘氣;面色蒼白得跟紙似的,鬍鬚亂顫。李慕白不禁皺眉,真怕俞老鏢頭出不了城門,就會發生甚麼危險;可是老鏢頭性情固執得很,就向趕車的人説:“咱們走吧!”當時車在前,馬在後,就往東出東門去了。

    李慕白在店門首,兩眼呆呆地望著,看不見那車馬的後影,他才悵然若有所失地進到店裏。回到房裏,坐著發了半天怔。忽然又想不好,剛才聽老鏢頭的那話,和老鏢頭那衰老急氣的樣子,恐怕道路上難免有甚麼舛錯;假如那女魔王一夥的人,在路上又追上俞老鏢頭,或是俞老鏢頭得了甚麼病,那叫秀蓮一個年輕的姑娘怎麼辦呢?這樣一想,十分不放心,就決定還是暗中跟隨著保護他們;如若有點甚麼事,自己也好幫助。於是收束好了隨身的包裹,便叫店家備好了馬。出了店門,就騎著馬直出了東門。

    駐馬郊原,四下張望。只見禾苗叢生,碧色無際,看不見俞老鏢頭的車馬了。李慕白又想:俞老鏢頭臨別的時候曾説,他也不打算往保定去了,那麼他可能哪裏去呢?現在何家的仇人還正在逼迫著他,大概他不能回鉅鹿縣家鄉去。別管他怎樣,我就順著大道往北去走吧。於是,策馬向北走去。

    這時驕陽如火,原野上沒有一點風,高粱和禾麥密密站在田畝間,一點也不動。走了十來裏地,李慕白的人和馬全都出了一身汗;又往下走,便找到一處樹林。那林下有許多人在那裏歇息,並有一個賣酸梅湯的小販。李慕白就下了馬,把馬系在樹上,然後買了一碗酸梅湯喝了,心裹才覺得涼快了些。

    李慕白坐在地下,用手中擦著身上的汗,拿草帽扇著涼風。聽了檜樹上的蟬聲噪噪,和旁邊歇息的人閒談,便向那賣酸梅湯的小販説:“你看見一個老頭子騎著馬,跟著一輛騾車,從這裏走過去沒有?”那小販説:“不錯,是有這麼一個老頭子,騎著馬從這兒過去。他們也沒有在這兒歇著,車跟馬全都走得很快。”李慕白問道:“往北去了?”小販點頭説:“是往北走了,這時候恐怕走出有二-多里地去了。”

    李慕白心中納悶,暗想,俞老鏢頭何必要這樣急急忙忙地走路?於是不敢耽誤,便站起身,解下馬來,騎著馬又往北趕去。不想直走到天黑,也沒看見俞老鏢頭的車馬,就不禁有些灰心。暗想恐怕是走錯路了,遂就又走了幾里地,找了一個鎮店歇下。

    次日清晨,李慕白不想不管俞老鏢頭的事,自己趕往北京去;可是心裏又總是放置不下,只得順著大道依舊往北走去,沿路並向人打聽著。竟有人説是看見這麼一個老頭子騎看馬跟著一輛車,在一黑早就往北去了。李慕白曉得俞老鏢頭必是急急地趕路,但不知他是帶著女兒妻子要往哪裏去?李慕白只得催著馬又往下走。

    走到將要吃午飯的時候,就見大道之上,行人稀少,遠遠地前面有一輛車和一匹馬。李慕白看著前面正是俞老鏢頭的車馬,他不禁心中甚喜。可是他反倒不往前趕了,只在遠遠的約有半里之遙,策著馬慢慢走著。前面那俞老鏢頭跟著車,在炎熱的天氣下,一點也不停留地向前走。又走了七八里地,天色已將到正午,越發炎熱。李慕白衣服全已被汗濕透,馬也吁吁地喘,渾身流著汗像水洗著一般。此時前面是一個岔口,俞老鏢頭的車馬轉過去了,被田禾遮住看不見了。李慕白又把馬催得快些,往前趕去。轉過了那個岔道,就見俞老鏢頭的車馬在前不遠。李慕白趕緊勒住馬躲在道旁,恐怕被前面的俞老鏢頭回身看見。

    這時就見俞老鏢頭的那匹馬很慢,連他前面的車都趕不上了。李慕白看了不禁感嘆,就想:俞老鏢頭當年也是一位英雄,現在上了年紀,竟連馬都騎不動了。正在這時,忽見俞老鏢頭雙手撫著胸口,彷彿叫了一聲,立刻翻身摔在馬下。那匹馬跳到一旁,這襄李慕白大吃一驚,趕緊催馬趕過去。

    原來俞老鏢頭這幾個月來就有時憂愁,有時興奮,有時又是生氣,再加上這幾日在路上的勞頓,又受屈含冤在饒陽監獄裏押了三天,年老人實在經受不起,當下吐了一口血摔下馬去,就不能夠再起來。前面的車子立刻停住,俞秀蓮趕緊下了車跑過來,由那趕車的人幫助,才把俞老鏢頭攙得坐起來;可是他兩條腿太軟,還是站不起身來。秀蓮姑娘流著眼淚,見他父親吐了一身血;白慘慘的鬚子也被染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蒼白的十分可怕。兩隻眼緊閉著,口中呼呼地不住喘氣,説不出一句話。

    秀蓮姑娘用臂扶著她的父親,心痛得如刀割一般。正在著急沒有辦法,這時忽見李慕白趕到,俞秀蓮不禁又驚又喜,趕緊哭著説:“李大哥快來看看吧!我爸爸恐怕不好!”李慕白趕緊下了馬,説:“姑娘不要著急!”一面説著,一面蹲下身去,抱住俞老鏢頭的腰。秀蓮姑娘脱開身,半跪在地下,哭著叫道:“爸爸,爸爸!”叫了半天,俞老鏢頭才微微緩過氣來,把眼睛半睜半閉地看了看女兒;又看見了李慕白,他就似乎放心了些:説:“幸虧賢侄你來!”李慕自説:“我因為不放心老叔,才趕緊跟來。老叔,你也不要著急;我看你並沒有甚麼大病,不過是中一點暑罷了,趕緊找個地方歇一歇就好了。”

    此時,俞老太太也下車,看了俞老鏢頭這種情景,也不由痛哭。李慕白就問那趕車的,附近有甚麼市鎮沒有?那趕車的人説:“再往下走二三里地就是一個鎮店,那裏叫榆樹鎮。”李慕白説:“趕緊到那裏找一家店房,叫俞老叔歇一歇去吧!”-

    畢呂釒槳綴湍遣指銑檔娜耍把俞老鏢頭抬到車上,俞老太太跨著車轅。因為車上再沒有坐的地方,俞秀蓮就騎上她父親那匹馬。李慕白也上了坐騎,車馬便往北走去。李慕白見俞秀蓮滿面愁容,騎在馬上,心中覺得她十分可憐。又布一種戀慕的深情,在暗地掠動著。

    一面走,秀蓮姑娘一面向李慕白談著話,她説:“得爸爸這病一定是由急氣所得,他老人家倘若有點舛錯,那才不好辦呢!”説話十分憂慮而傷心,李慕白也皺了皺眉,就説:“我看大概不要緊。

    找個地方歇一歇,再請醫生給看一看,三兩天也説好了,姑娘不要發愁吧!”秀蓮姑娘用手帕擦著眼淚,就不再言語了。李慕白又斜眼看著姑娘騎在馬上,姿勢很好,心裏越發羨慕。暗想:原來這位姑娘,不但武藝精通,看這樣子騎馬的工夫也不錯,真是難得!又想她的未婚夫孟家二少爺,不知怎樣的人物?能否比得上這位品貌絕倫、武藝出眾的姑娘?轉又暗自傷心道:得李慕白此生是完了!恐怕再也覓不到適當的配偶了!因此真不禁心灰意冷,彷彿一切的希望和樂趣,都被俞姑娘給斷送了一般。“相見終如不見!”李慕白想起了這句詩,越發心中悽然。

    車馬往北行二三里,就到了那榆樹鎮。找著一家店房,把俞老鏢頭抬進去,然後李慕白就叩店家快請醫生來。此時俞老鏢頭神智雖然略略清醒,可是由他的面色去看,病勢是越發重了。俞老鏢頭喘了半天氣,又吐了兩口血;他睜眼看著女兒和老妻在旁邊哭,李慕白滿面愁容站在眼前,老鏢頭的心中越發難過。良久,慢慢地伸手向著李慕白。李慕白趕緊把自己的手交給老鏢頭,老鏢頭緊緊地握著,喘著氣道:“李賢侄,我終生無法報答你了!”李慕白聽了這話,不禁淚如雨下,卻不知拿甚麼話安慰俞老鏢頭才好。

    秀蓮姑娘是靠在她父親身旁痛哭,老鏢頭望了望女兒,又短短地嘆了一口氣,-:“秀蓮,你把李大哥當親哥哥一般……看。”秀蓮姑娘笑著答應,李慕白拭了拭眼淚就説:“老叔何必這樣傷心!

    你這病休養兩天也就好了。至於姑娘,當然是如同我的同胞妹妹一般。”説到這裏心中十分難過,但強忍著,不便眼淚流出來。

    老鏢頭又張著口歇了一會兒,就喘喘地説:“我怕不成了!”俞秀蓮姑娘聽了她父親這句話,不禁哇的一聲痛哭起來;俞老太太也哭得氣都接不上。此時李慕白竟不知先勸誰才好,又見俞老鏢頭勉強掙扎著説道:“我死了,隨便找個地方……,先埋了!”又説:“慕白!你千萬送她們母女到宣化府去!”

    李慕白聽了俞老鏢頭這話,他才明白,原來此次俞老鏢頭帶著家眷北來,也並不是上保定訪友,卻是到宣化府為秀蓮姑娘完婚去。自己趁著老鏢頭的一口氣尚存,不得不光明磊落地把心情表明,於是就説:“老叔放心!萬一老叔真在此地去世了,我們就將老叔暫且葬在這裹。然後把嬸母和妹妹送到宣化府孟家,去等妹妹孝服滿後,成了親,再將老叔的靈運回祖塋;不過老叔也不要以為這病真是不能好了!”俞老鏢頭聽了李慕白這話,他完全放了心,卻又感激得落淚。

    此時,店家就把醫生給請來,醫生給俞老鏢頭診了診脈,不住皺眉,説是急氣所得,又受了些外感,當下開了藥方。秀蓮姑娘給了醫生的馬錢,李慕白就把醫生送出門去。醫生回首向李慕白説:“這位老先生的脈象太壞了,吃了我這劑藥,若見好再請我;若不見好,就趕緊預備後事吧!”説著醫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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