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向店家和眾人抱拳,連説攪擾,然後回屋內,把寶劍入鞘。不想要即刻起身,可是又怕那-悍鏘柙倮瓷甚麼事。再説清早晨在這裏攪了半天,完了事自己一走,難免要挨店家的罵。不如在這裏吃完早飯,多給店家些賞錢,然後再趕往北京去,也就完了。
正想坐下歇息一會兒,忽聽屋門外有人是北京的口音,問道:“李爺在屋內嗎?”李慕白問,“是誰?”趕緊開門一看,就見是個年約三十來歲,矮身材,身穿一件官紗大褂,足登官靴的人。
李慕白認得此人是這裏住的客人,剛才自己與魏鳳翔比武之時,他曾在旁看著;那些人裏只有他最高興喝采,只有他給自己喝采最多。
李靴慕白將此人請到屋內,讓座。此人也很客氣,向李慕白笑著説道:“兄弟名叫德嘯峯,是正白旗滿州族人,現在內務堂上當差;因為平日也愛好武藝,喜同鏢行朋友、護院的把式們結交,所以有人送給我一個綽號,叫作鐵掌德五爺。”李慕白連連抱拳,説:“久仰,久仰!”又説:“大概德五爺練的是氣功和腕力了?”鐵掌德嘯峯笑道:“甚麼氣功、腕力,不過也就是會瞎打幾手兒罷了!”遂又問説:“李老兄的大號怎樣稱呼?府上是直隸省哪一縣?現在到北京去有甚麼貴幹?”
李慕白通了姓名,又見自己是冀州南宮縣人,現在到北京是看望在刑部作主事的一位表叔。那德嘯峯似乎很是驚訝地説:“怎麼你老弟是南官人,卻由居庸關來?”李慕白説:“我是先到宣化府看了一位朋友。”德嘯峯説:“這就是了。我是因為在這裏有些地租子,現在正鬧著糾葛,所以我才親來料理。大概再過一兩週天,我就回去北京去了。我住在東四樓三條衚衕,路北一個大門,那就是舍下。李兄到北京之後,如若有暇,可以到舍下去坐坐。”李慕白説:“我到北京之後,一定要到府上去拜訪。”德嘯峯又問到李慕白與那魏鳳翔比武的事。
李慕白因見德嘯峯為人直爽慷慨,不似甚麼奸狡之徒;就把自己的來歷,大概説了一番。又談到居庸關遇著強盜,以及自己故意要鬥一鬥那賽呂布魏鳳翔的事情。鐵掌德嘯峯聽了,不禁越發敬佩,説道:“這樣説來,李兄你竟是個文武全材,真可當儒俠二字無愧了。”李慕白笑著説:“德大哥太過獎了,兄弟哪裏當得起儒俠二字?本來我學書學劍,一無所成,才來到北京想託親戚謀個小事,哪裏敢在北京這大地方逞甚麼英雄?不過我聽説現在京城裏倒很有幾位武藝高強的人,將來如有機緣,倒想會一會他們。”
德嘯峯説:“若論武藝,我們北京現在倒有幾位,就舉最有名的説,現在北京的小侯爺銀槍將軍邱廣超,那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有外館黃家的瘦彌陀黃驥北,慷慨好義,更是出名的俠士;
鐵貝勒府的小貝勒鐵二爺,外號人稱小軋髯,武藝更是高強。我跟這三位雖然都認識,但也不過遇著紅白喜事,趕一個人情,深交往卻沒有。因為人家是富貴門第,咱們也不便高攀。”李慕白説:“他們有錢的人家能夠花錢請名師,而且有的是閒工夫練習,自然武藝要好了,可是若走在江湖上,就不知怎麼樣了。”
德嘯蜂説:“邱小侯爺曾跟著他父親出過一次兵,很立了些功勞。不過他是不願意做官,要不然至少也得當個總兵。瘦彌陀黃四爺也常到口外去,口外那些強盜沒有一個不聞風遠避的。由此就可知他確實是有真本領,並不是徒有虛名。”
李慕白聽了,對這邱廣超和黃驥北越發敬慕,暗想:我到了北京之後,非要會會這兩個不可。當時彷嘯蜂和李慕白又談了一會兒,他便告辭,回他的屋裏去了。李慕白吃過了早飯,便給了店飯錢-
崖肀負茫先到德嘯峯屋內去告辭,然後就牽馬出了店門。
德嘯峯把他送出門口,很誠懇地説:“咱們到北京再見吧!”當下二人拱手作別,李慕白就上了馬,離了沙河城,往北京走去。因為雨雖住了,但路上泥濘難行,又加著天氣太熱,所以當天走不到北京了。
到了清河鎮,天已黃昏,李慕白就找了店房,歇了一宵。次日清早再往南走,有八九點鐘時候,就看見了北京的城垣。只見形勢壯麗,人煙稠密,真不愧是歷代名都。李慕白素日聽説北京城的人是最愛笑話人的;而且有許多地方,不許騎著馬走;所以一到德勝門前就下了馬,把青洋縐的大褂取出穿上,帽子戴得端正些,牽著馬進了城。就想:自己的表叔祁殿臣住在南半截衚衕,大概一定是得往南走了。可是北京城之大,要憑著自己瞎找,一定是找不到的。於是就向路上的的人去問。
那人倒很和氣。説道:“這兒是德勝門大街,南半截衚衕在順治門外,離這兒可遠啦!我要告訴你,我也找不著,你也找不著。乾脆你就一直往南走,那裏有一條衚衕,叫蔣養房;由蔣養房一直走,出了西口兒,就是新街口;在那裏往南就看見順治門啦。可是看見雖然看見啦,要走可還得走十里地呢。”李慕白聽這個人指手畫腳地告訴了自己半天,自己還是不大明白,只得道了聲“有勞!”
就牽馬到了德勝橋,又向人打聽,才找到那蔣養房。
走出蔣養房西口,就見街上的行人益多,兩旁的鋪户益加繁盛。李慕白見有人在街上騎著馬走,自己遂也上了馬,順著大街一直往南走去。走過了西四牌樓,就看見對面遠遠有一座城樓,十分的巍峨壯麗,心説這一定就是順治門了,於是一直走去。走了半天才出了順治門,然後再下馬去向人打聽;原來那半截衚衕已離此不遠了。李慕白因為自覺得滿面風霜,不便立刻去見表叔,遂就向人問附近哪邊有店房?有人指告他説:“這條衚衕叫趕驢市,一直往東就是西河沿,那兒有幾十家店房呢!”
李慕白遂就找到西河沿,看見那裏真是店房不少。不過都是高門大户,比小縣城裏的縣衙門還威風得多,掛著「仕宦行合”等等的金字招牌。李慕白心説:我又不是做官的,這種闊店房住不起;而且叫表叔知道了,也必説自己太浪費。於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店房,字號叫元豐店。遂就進去,把馬交給店家,找了一間小房間。洗過臉,換上一身褲褂,外罩青洋縐長衫,穿上一雙薄底靴子,戴上青紗小帽,手拿上一柄摺扇。跟店家打聽明白了往南半截衚衕去的路徑,遂就出了店房,順路走去。
好容易才找到那南半截衚衕。進了衚衕,打聽到那祁主事的門首。一看是一個青水脊的門樓,門框上釘著「善德堂祁”的紅漆金字的心牌子。李慕白曉得這是姑母家的堂號。看大門開著半扇,遂就上前打門。少時裏面有人答應了一聲,出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穿著月白大褂,黑紗坎肩的人。就問李慕白找誰?李慕白看這個人大概是表叔的跟班,遂就説:“我姓李,是從南宮來,這裏的祁老爺是我的表叔。”那跟班的趕緊請安,笑著説:“原來你是李少爺。我們老爺跟太太這些日子淨盼著你呢。你請進吧!”一面説著,一面在前帶路,回道:“南宮縣的李少爺來了!”
進了屏門,到客廳裏。李慕白一看,屋裏不過陳設幾張榆木擦漆的桌椅,掛著幾幅字畫,並沒有甚麼富貴氣象;李慕白就曉得自己表叔的居官一定很是清廉。那跟班請李慕白在這裏生了一會兒,他就到北房裏去回稟。待了一會兒,又進到客廳來説:“老爺、太太請李少爺到上房去見。”-
釒槳漬酒鶘砝矗用手整了整衣服;就跟著那跟班的,恭恭謹謹地到了北房裏;就見這屋裏倒還華貴些。李慕白的表叔祁主事坐在一張烏木椅上;李慕白上前深深打躬,並説自己的叔父、嬸母和姑母全都問表叔、表嬸好。這時那祁主事的夫人楊氏也由裏間出來,説:““侄子,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呀?幾時起家裏動的身呀?”李慕白見問,不由臉上微紅,説:“我倒是上月從家裏來的;可是在半路上病了幾天,所以今天早晨才進城的。”祁主事點頭説:“我看你臉上的顏色就不好,你坐下吧!”
李慕白等表嬸落了座,自己才在旁邊的板凳上坐下;就見祁主事彷彿不太高興似的,一手揮著鵝毛扇子,一面説:“我在四年前,回家去過見你一次;現在你倒是比早先身材高了,可是瘦了,大概是你不常出門的緣故。本來從去年你姑媽就託人帶信來叫我給你找事,可是你知道,我不過是一個小京官,雖説在刑部裏,可是我又不像別人那樣會抓錢,所以名兒主事,其實窮得很。現在當朝的一般貴人,我也沒有甚麼來往;你又不是生員,沒中過舉,要想給你找差事,實在是不容易!”
祁主事説一句,李慕白應一聲是,同時心裏十分難過。又聽他表叔説:“好容易在前些日,部裏文案上死了一個先生,可以籍著這機會,補上一個人;恰巧我認得一個正往大名府有事,我就叫他帶去一封信;本想你見了信就趕來,沒想等了你半個多月你也不來,人家就補上人了。也算你時運不濟,把這麼好的一個機遇又放過去了?”
李慕白聽了,倒不為此事惋惜。只是想到自己的將來難辦,已經來到北京,自然無顏再回鄉里;
可是在這裏長期住閒也不行,因此不由把眉頭皺了皺。祁主事又問:“你沒帶著甚麼行李嗎?”李慕白説:“就有一匹馬和一個包袱,現在店房裏了。”祁主事又問住的是哪一家後:李慕白就説是西河沿元豐店。祁主事沉思了一會兒,就説:“你先在店裏住著吧,我這裏也沒有寬餘房子;而且有你兩個表妹,你在這裏住著也拘束。有工夫寫幾篇小楷來,我看一看然後再給你想法子;你若沒錢用時,可以跟我説。”
李慕白連連笑應,又跟他表叔、表嬸談了幾句話;因見他表叔坐在那裏打了一個呵欠,心説,天氣熱,大概表叔要睡午覺,自己不便在這裏打攪,遂就向表叔表嬸告辭。那祁主事也不多留他,就説:“明天你再來,頂好在下午三四點鐘左右,那時候我正在家。”李慕白連連答應,跟班的把他送出,説:“李少爺,明天來呀!”李慕白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北走去。
一面走一面暗暗嘆息,心説:我李慕白怎麼這樣時運不濟?雖然那刑部文案的小事,就是讓我去做,我也不屑於做,可是現在竟落得落拓京華。雖説表叔説是我用錢時,可以向他開口;但我難道真能向人家伸手要錢花嗎?走到菜市口,找了一家紙店,買了兩個宣紙的白摺子和一枝寫小楷的筆;手裏拿著這個東西,卻比拿寶劍還要重。心説:這筆墨真害了我了!我若像我父親,一口寶劍,飄泊天下,那也倒痛快;現在呢,至多僅在衙門裏去寫公文,若干幾年,恐怕把我的青年壯志都給消磨了!
回到店裏,把紙筆向桌上一擲,並不去寫小楷。吃畢午飯,倒在牀上就睡,直睡到黃昏時候。晚飯以後,到前門大街遊了遊;看那商鋪繁華,行人擁擠,倒也略略開心。少時回到店房裏,獨對孤燈,十分煩悶:又看見桌上放著的紙筆,覺得這件事不辦完還是不行;既然表叔向自己要小楷看,自己若不寫出,就沒法再見表叔去了。於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從行李內把墨硯找出,把墨磨好,剛要濡-嗜バ矗就聽旁的房裏的客人,有的高聲談笑,有的扯著嗓子怪聲怪氣地唱二簧,攪得李慕白心裏更煩。而且屋中十分悶熱,出了滿身的汗。
李慕白放下筆,嘆息了一會兒,便決心明天再寫,即把燈吹滅,躺在牀上揮著扇子,心裏卻又想起俞秀蓮姑娘來了。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這時旁的屋裏有人高聲喝道:“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淚如麻…”聲調蒼涼頹靡,觸到李慕白的心上,越發難受。就想:在北京再住幾天;如若還沒有事作,就把馬賣了,隻身單劍,闖江湖去!愁煩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李慕白萬分無奈,耐著心寫了一張小楷,自己看了倒還滿意。只是想到十年以來,筆硯誤人,又不禁傷心。到了下午,又到南半截衚衕去見表叔。不想祁主事因為今天有個約會,一下班就出去了,李慕白只得見了表嬸。表嬸就説現在京城百物昂貴,主事的官兒掙不了多少錢,應酬又很大,所以家裏弄得很虧空。屢次想活動個外任的官兒作,可是都沒成。然後又説到李慕白的親事,他表嬸就説:“你的叔父、嬸孃也不辦正事!怎麼你這麼大了,還不給你成家?難道還叫你打一輩子的光棍不成?”李慕白聽了這話,不由臉紅;就説並不是自己的叔父嬸母不張羅自己的親事,卻是自己想著舉也沒中,事情也找不成,所以不願意這時就娶妻。他表嬸點了點頭,説:“你倒是有志氣,慢慢地看罷。你表叔若給你找著差使,親事交給我了;我倒想到一個姑娘,也算咱們的鄉親呢!”李慕白是聽了旁人一提到他的婚事,自己就覺得難過。當下好容易才把表嬸支吾過去。
又等了半夭,不見表叔回來,天色已快晚了,李慕白就把自己寫的那篇小楷留下,起身告辭。他表嬸還要留他吃晚飯,李慕白謝卻了,便回到店房中。因為今天表嬸提到他的婚事,這更使他傷心。
晚飯時喝了幾盅悶酒,覺得渾身發熱,屋裏氣悶,實在坐不住,便穿上長衫,出了店門。穿著幾條衚衕隨意地走,越走覺得越熱鬧。不覺走到一條衚衕,只見面對面的小門,門首全都掛著輝煌的門燈,每個門首都停放著幾輛很漂亮的大馬車。在衚衕往來的人,也多半是些衣冠富麗,喜笑滿面,都像些達官闊少、鉅商富賈之流,在各門前三三五五地出來進去。
李慕白看了人家這樣得意歡喜,自己卻如此落拓無聊,不禁暗自感嘆。忽然看到幾家門燈上寫著字,兩旁並掛著小牌子,寫的卻是甚麼“-仙班”、“麗春館”、“百美班”等等。李慕白頓然明白了,暗道,這大概就是北京城內的平康巷吧?我一個窮困潦倒的人,來到這紙醉金迷的地方,豈不是笑話嗎?於是趕緊轉身就走。走了不幾步,忽見一家妓女院門裏出來兩個嫖客剛要上車。其中有一個人忽然一眼看見李慕白,軌趕過來叫道:“慕白老弟,哈哈!在這兒遇見你了;你還躲甚麼!”把李慕白嚇了一跳-
筧茄袒ù餱遊曲巷狂揮鐵掌俠客鬧歌樓李慕白趕緊回頭一看,原來卻是自己在沙河城相遇的那個鐵掌德嘯峯。不禁一陣臉紅,過來相見。只見德嘯峯穿著寶藍官紗大褂,青紗馬褂;梳著光亮的辮子,手持摺扇,滿面含笑説:“慕白老弟,那天我一見你,知道你是一位儒俠;想不到你還是一位風流俠客了!”李慕白聽了,越發慚愧,既然無意中走到這花街柳巷之中,便有口也難分辯,只得笑了笑,問道:“大哥甚麼時候回來的?”
德嘯峯説:“你走的那天,我恰巧把事辦完,隨後我也就回來了。我正後悔當初沒問你來到北京之後,住在甚麼地方?恐怕找不看你;不想這麼巧,在這地方會遇見你了。”遂又給李慕白向旁邊的一個三十來歲,又胖又闊的人引見,説:“這位是楊三哥,北京城有名的楊當家,他名叫楊駿如,你就管他叫胖小子得了。”
李慕白抱拳相見,德嘯峯揩看李慕自説:“這位就是我剛才跟你説,我在沙河相遇的那位李慕白兄弟。他的武藝高強,是現在的俠客;你可別得罪他,留神他打你!”楊駿如也笑了。
這時,德嘯峯拉住李慕白説:“老兄弟,你的貴相知在那個班子裏?我們得去見見!”李慕白聽了,羞得越發臉紅,連説:“沒有,沒有!我是吃完了飯,出來隨便走走:不想就走到這裏了。”德嘯峯搖頭説:“我不信,哪有那麼巧?隨便走走就走到石頭衚衕了。”李慕白説:“真的,我還不知這叫石頭衚衕呢!”德嘯峯説:“得啦!老兄弟你太跟我客氣;現在你既然沒有甚麼事,你跟我到北邊,找一個相好的那裏坐一坐去。”李慕白聽説是“相好的”,以為是他的朋友家裏,便點頭説:“好好!”
當下德嘯峯在前,李慕白和楊駿如並著肩,一面閒談著話,一面往北走去。他們的兩輛大鞍車就在後面跟著,走了不遠,就來到一家妓院門首;門前的牆上寫著是“雲香班”、“清吟小班”。李慕白看得不對,就站住身;兩輛車停在門首;德嘯峯大搖大擺地走將進去,楊駿如就往裏讓李慕白。此時李慕白就像頭一回下科場的時候,兩腿覺得發軟,心也亂跳。無奈何,只得跟看德嘯峯、楊駿如二人進去。
到了門裏一看,只見華燈四照,院落乾淨,擺著許多盆夾竹桃、晚香玉、梔子花等等。有許多毛夥跟媽媽來來往往。又聽各屋裏全都有男女喧笑之聲,有濃裝豔抹的妓女,把客人送出屋外,還説著許多親熱的話。德嘯蜂、楊駿如一進門,就有毛夥高聲喊道:“德五老爺、楊二老爺來了!”趕緊在前帶路。只見西屋裏有一個跟媽打起簾子,説:“請德五老爺、楊三老爺先在這屋裏坐吧!”
德嘯峯等三個人進到屋裏,屋裏早有一個麗人,迎著面向德嘯峯半笑半怒地説道:“喝!德五老爺,怎麼這些日子都沒見你哪?今兒也不是哪邊刮來一陣風兒?才把你的大駕吹來!”跟媽也在旁笑-説:“真的,德五老爺有六七天沒上我們這兒來了;我們姑娘天天想著你!”楊駿如在旁説:“你不知道嗎?”你們德五爺新放的粵海道。人家淨張羅著上任去了,哪還有工夫上你們這兒來?”那妓女和她的跟媽全都驚喜,笑著説:“那我們可得給德五老爺道喜!”德嘯峯説:“你們別信他的話。
這胖子的話比屁還不如;我是上沙河辦事去了,昨兒才回來。”此時楊駿如坐在一把椅子上,捧著大肚子,只是哈哈地笑。
此時李慕白進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四下去看,只見屋裏陳設得頗為華麗;壁上掛著幾條對聯,看那上款都寫著「媚喜校書”。李慕白知道就是德嘯峯所認識的這個妓女的名字;再看這個媚喜,不但不媚,簡直看了討厭。年紀有二十五六歲,小眼睛,塌鼻樑;擦著一臉胭脂粉,抹著血似的嘴唇;頭上梳著雲髻,滿插著珠翠;身上穿著大紅肥袖衣裳,鑲著繡花絛子;下面是葱心綠的褲子,粉紅繡花鞋;腳兒可纏得極為纖小。
這個媚喜託著一雙琺琅小煙袋過來,帶著笑問道:“這位老爺貴姓?”李慕白只説:“姓李。”
媚喜説:“李老爺。”遂就要給李慕白點煙。李慕白搖頭説:“我不抽煙。”德嘯峯説:“這位李老爺是老實人;你們可別跟人家開玩笑””媚喜笑著説:“那我們怎敢?李老爺還得多照應我們呢!”
德嘯峯把水煙袋接過去,呼哧地抽著水煙,跟楊駿如和媚喜説笑了一會兒。
少時,楊駿如在這裏認識的妓女笑仙也進到屋來;李慕白看這個妓女倒還略有幾分姿色。笑仙在這裏説笑了一會兒,就把楊駿如請到她的屋裏去了。這裏德嘯峯就一面喝著茶,媚喜在替他揮著扇子。德嘯峯就問李慕白説:“慕白兄弟,你現在住在哪裏?”李慕白説:“我在西河沿元豐店。”
德嘯峯點頭説:“好,我一半天看你去。”李慕白又問:“大哥府上在甚麼地方?”德嘯峯説:“我住在東四牌樓三條衚衕。過兩天,我在家裏預備預備,請你到我們家裏吃個便飯,”李慕白説:“大哥不必如此,一兩天內我到府上拜訪就是了。”
德嘯峯説:“兄弟你不要跟我客氣,你我一見如故,要不然我不能叫你跟我到這地方來。將來我們相處長久了,你就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了。我這個人最率直,對於朋友向來熱心;可是不會客氣,説話時常得罪朋友,我跟你先説明白了。以後我有説錯了話的時候,你別介意就是了。”李慕白説:“我也是個爽直的人,一向在鄉下讀書,沒到外面闖練過;來到北京,一個朋友也沒有;既蒙大哥不棄,以後還要多指導我才好。”德嘯峯笑道:“老兄弟,我指導你甚麼?我指導你嫖賭倒還行。可是你別以為我是個荒唐人,我來這裏只是逢場作戲。實在説起……”
説到這裏,那楊駿如跟他那個妓女笑仙又進到屋裏來,把兩人的談話打斷。旁邊的媚喜本來剛才聽德嘯蜂、李慕白談著正經的話,她在旁邊搭不上話,只拿著鳳仙花染指甲;這時楊駿如和笑仙進來,她又把精神打起,大家説笑了一陣。
楊駿如因見李慕白年輕文雅,究竟不俗,以為李慕白是一位外縣財主的少爺,便也直跟他套近,又張羅著給李慕白也拉上一個貌好的妓女。李慕白剛要開口推辭,那德嘯峯先擺了擺手,説:“要是給李兄弟找個人兒,可不能不加意選擇些。要不然,也配不上他這樣的英俊人物。據我看,南城這幾條衚衕,所有的姑娘們不是殘花敗柳,就是夜叉妖精。”
楊駿如扭著肥大的腦袋向笑仙、媚喜説:“你們聽見沒有?德五爺説你們都是夜叉妖精!”兩個-伺全都佯怒帶笑著向德嘯峯不依,説:“德五老爺,我們又不吃人,怎麼會是妖精啦?您倒得説説!”
楊駿如曉得德嘯峯向來對於妓女的眼光,與眾不同,他能把西施和無鹽看成一樣的美。當下也不高興往下再猜了,於是又説笑一番。李慕白就要走,彷嘯峯看了看錶,説:“這時候不過才八點多鐘,你忙甚麼的?再待一會兒,咱們一同走好不好?”李慕白搖頭説:“不,我回去還有點事。”
德嘯蜂曉得李慕白是不常涉足花叢。他在這裏不會説、不會笑的,也沒有其麼意思。遂就説:“我叫我的車把你送回去。”李慕白搖頭説:“不用。店房又離此不遠,我還是走回去吧。”德嘯峯卻把他攔住,遂叫人把自己的那趕車的叫進來,叫他把李大爺送到西河沿元豐店去。
當下德嘯蜂、楊駿如和兩個妓女把他送出屋去,説聲:“明天見!”李慕白才算逃出魔窟色海。
出門上了車,趕車的揚鞭往北走去;過了幾條衚衕,全都是花街柳巷,車輛紛紜。李慕白就想:這地方是王孫公子尋樂之處,我以後還是不要來為是;又想德嘯峯以後還難免要拉著自己前來,自己也不好過於顯得執拗。坐在車裏想了半天,不由又起了一種頹廢放蕩的思想。
少時,到了元豐店門首,車停住了。李慕白要給趕車的幾串賞錢;趕車的也知道李慕白是他們老爺新交的好朋友,無論怎麼説,他也不敢要;李慕白只得罷了。進到店房內,點起燈來,坐了一會兒,因為蚊子都撲著燈光進來,李慕白便熄燈睡去。躺在牀上,便想剛才遇見的那些事,覺得德嘯峯倒是一個慷慨好交的人;他雖號稱鐵掌,武藝卻不知如何?那楊駿如大概是個大腹賈,不過還不太市井氣。又想到那媚喜、笑仙兩個妓女,真像德嘯峯所説的妖精夜叉;可是認真想起來,她們也是可憐蟲呀!如此思想纏綿,半夜方才睡著。次日醒來,精神十分不濟,又沒有甚麼事,也不便到表叔家裏去,只在屋裏悶悶地坐著,覺得十分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