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寶昆本來人在江湖廝混,知道的典故很多,在路上也説了許多江湖的事情,一半是他聽來的,一半是他編造的。總之他是極力説黃驥北是位仗義疏財的好漢,李慕白是個驕橫好色的人。因之苗振山、張玉瑾二人十分氣忿,恨不得即刻就把李慕白抓住,不但要打服了他,並且還得要他性命才甘心。沿路之上,有許多江湖人聽説他們由此路過,不是到他們住的店房中去拜訪,就是把他們請去,設宴接待。苗振山、張玉瑾因此更是狂傲驕橫。
這天就進了饒陽縣城。原來此時女魔王何劍娥與她師兄曾德保,押在饒陽獄中已有三個多月了,本來是應當照著盜匪傷人的罪名去審問,可是因為外面有她的胞兄何二虎照應,在唐知縣和管獄的那裏花了許多的錢,竟把案情給更改了。只説何劍娥、曾德保二人是與俞雄遠因爭路互毆,才打的官司,又沒有原告在此。等得張玉瑾等人來到,又拿出些錢來,居然就把何劍娥和曾德保給釋放出獄。
苗振山先叫曾德保自回河南;女魔王何劍娥是因為背上的刀傷尚未痊癒,張玉瑾就叫她跟著到北京,再去請醫治療。
這時又有保定府的鏢頭黑虎陶宏等人,因為慕名,特派人來接請他們,以便結識。苗振山、張玉瑾等人就得意洋洋地跟著那來接的人往保定去了。不想身過高陽地面,就遇著那單騎孤劍自北京來的孟恩昭。
孟恩昭因為心懷著無限的悲痛和義憤,此次迎頭前來,不惜拚死以鬥苗振山、張玉瑾,就為的是酬謝知己,而使自己的未婚妻俞秀蓮與李慕白,他們有情人成為眷屬。在路上又遇著了爬山蛇史胖-印J放腫又道孟思昭要迎頭去鬥張、苗等人,他又向孟思昭説了許多激勵的話,並且一路同行。
到了高陽地面,一遇著張、苗等人,孟思昭就抽劍與他們交手。苗振山、張玉瑾等人自然也是毫不讓步,遂就打在一處。史胖子幫助戰了幾合,就看出孟思昭的武藝雖然高強,可是敵不過苗振山他們的人多。又見金槍張玉瑾得槍法極為狠毒,何三虎、何七虎的刀法頗不弱,冒寶昆又在旁邊喊著助威,史胖子就越空跑開,去喊官人。及至官人趕到,那孟思昭已身受重傷,卧在血泊之中。苗振山那邊,雖然何七虎也捱了孟思昭一劍,究竟算是他們得了勝,便棄下孟思昭,一羣人依舊氣焰赫赫地揚長走去。
他們一羣人到保定住了兩天,會了保定的幾個英雄,便直赴北京。這天晚上進了城,歇了一天,第二日便尺見瘦彌陀黃驥北。不想先與銀槍將軍邱廣超衝突起來,一場爭鬥,苗振山又施展飛鏢將邱廣超打傷。他們也曉得邱廣超是北京城有名的好漢,而且是一位貴族子弟。像這樣的人物如今都敗在他們的手裏,他們就更高興起來。尤其是他們帶來的那些人,終日在街上橫行,惹出許多是非。不過因為有黃驥北架著他們,北京的一些土痞,也不能不讓他們幾步。張玉瑾倒還勸他帶來的人要規矩些,苗振山卻不管那些事,他每天要帶著幾個人到各妓院亂走,兇橫萬分。所以不到十日,南城裏幾乎沒有一個不知道吞舟魚苗太爺的。
此時銀槍將軍邱廣超在家中醫治鏢傷;楊健堂也是因為苗振山慣用暗器傷人,自己犯不著與他們爭鬥,所以也隱忍著,不常離開店房,並誡他帶來的人,不可在外面惹氣。德嘯峯更是除了每天到內務府堂上上班之外,絕少出門,並且把李慕白離京以後及苗振山、張玉瑾等人來京之事,都不向俞秀蓮提説。所以這時北京城的街面上,只有瘦彌陀黃驥北大肆活躍,每天他要出一次南城,與苗振山、張玉瑾、何三虎、冒寶昆、馮懷、馮隆兄弟聚在一起,所談的話不外是怎樣搜尋李慕白,怎樣與德嘯峯、楊健堂等人作對。但是苗振山卻不注意這些事,他只催著冒寶昆給他打聽那謝纖孃的下落。
冒寶昆這時也知道謝纖娘嫁了徐侍郎之後,不到一個月,徐侍郎與胖盧三就在校場五條同時被殺。謝纖娘和她的母親全都被捉往衙門,受了許多日的罪,後來倒是釋放了,可是不知她們母女流落到哪裏去了。冒寶昆把這些事告訴了苗振山,苗振山反罵著冒寶昆沒有用,説道:“你這小子,既然看見了姓謝的娘兒們,就應該把她們先扣住,然後再去請我。現在我來了,人也跑了,你這不是成心拿你苗太爺打耍嗎?我也不管甚麼姓徐的、姓李的,只限你十天,把謝家的娘兒們找來便沒事。要不然,小子,你就別要命啦!”
冒寶昆吃了苗振山這一頓罵,真嚇得渾身出了一陣冷汗,趕緊連聲答應,心裏卻著急。想不到因為多管閒事,貪使了黃驥北那些銀兩,把苗振山給請來了,這時李慕白也躲開了;徐侍郎死後,謝纖娘又不知下落。苗振山給自己這十天的期限雖不算少,可是倘若到時候依然不知謝家母女是住在哪兒,苗振山若一翻臉,砍上自己幾刀,他給個離京而去,那豈不就糟了!因此冒寶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成天煙花柳巷各處亂走,打聽那早先寶華班裏的翠纖的下落。
畢竟功夫下到了,沒有打聽不出來的事。尤其謝翠纖也算是一時名妓,她跟徐侍郎從良,以及後來吃官司的事,都頗使人注意。所以就有人曉得,她們母女現在是住在粉房琉璃街她們親戚的家中。
並聽説謝翠纖因為衙門裏受了刑,把臉給打壞,她憂鬱得病了,現在窮得連飯也沒有得吃。冒寶昆聽-耍自己還不大相信,特意拿錢買了一個在寶華班當毛夥的人。這人把冒寶昆帶了去,冒寶昆就假説自己是李慕白的朋友,現在李慕白走了,他臨走時託付自己來看看她們母女。
本來冒寶昆是新賺了黃驥北的錢,置的一身闊綽衣裳。謝老媽媽一見,就喜歡極了,説了許多的恭錐的話。並説:“我們孃兒倆,這幾個月時運壞極了。翠纖又病著,不用説請大夫買藥,就是吃飯的錢都沒有啊!幸而前些日子李大爺給我們幾兩銀子,這才能活到現在。翠纖也吃了不少的藥,再過些日也許就好了。”冒寶昆點了點頭,大模大樣地説:“李大爺走了,不知甚麼時候他才能回來了。
他既然託我照應你們,我就不能瞧著你們挨餓受凍。明天我再給你們送幾串錢來,你先湊合著度日。
等翠纖好了我再給你們想長久的辦法。”
説話時,望著炕上躺著的謝纖娘。只見她臉上雖然十分憔悴,而且有青紫的傷痕,但是眉目之間依然不減秀麗。纖娘此時眼角掛著淚珠,只是呆呆地望著冒寶昆,一句話也不説。冒寶昆看清楚了纖孃的容貌,就出門走了。當時就到磁器口慶雲棧內,去找苗振山,就告訴他説,他的逃妾謝纖孃的住處,已被自己給找著了。
單説這時謝老媽媽把冒寶昆送出門之後,她回屋裏後就向她的女兒説:“孩子,你也不用發愁了。李慕白總算還惦記著咱們。他離開北京走了,還託付這姓冒的來照應咱們。我看這姓冒的一定比李慕白還有錢。孩子,你的痛也好多了,臉上的傷也不那麼看得出來了。明天你掙扎起來,打扮打扮,等姓冒的給咱們送錢來,你也應酬應酬他。只要盼著他能夠常來,咱們孃兒倆再託他給想法子。
或是跟人,或是借點本錢再下班子去混事,總要找一條活路見才好。要不然,我這年歲……”説到這裏,謝老媽媽想起被人打死的丈夫謝七;又想起女兒纖娘在寶華班那種綺麗的生活和嫁徐侍郎之後,出了凶事,打破夢想,遭官司,受刑罰,財物盡失,以及服侍女兒的病等等情狀,酸苦甜辣,一一想起,不禁也老淚縱橫,痛哭了起來。
纖娘也伏在枕畔,哽咽著説:“媽媽,你以為咱們孃兒倆,現在還有甚麼活路兒嗎?咱們是死在眼前了!前幾天,李慕白來瞧我的時候,你沒聽他説嗎?那駐馬店的苗老頭子快到北京來了。苗老頭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我爸爸叫他給打死了,我在他手裏也不知道捱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罪!咱們孃兒倆又是逃跑出來的,他不定把咱們恨成甚麼樣子呢!倘若他這次來到北京,訪查出咱們的住處,他還能夠饒咱們孃兒倆的活命嗎?”説到這裏,已然滿面是淚,顫抖得幾乎連氣也接不上,謝老媽媽一聽她女兒説是駐馬店的苗老虎快要到來了,嚇得她連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眼説:“真的嗎?李慕白是説了嗎?”纖娘用被角拭著淚,説:“李慕白親自跟我説的。他跟那些江湖人全都認得,決不能説假話。再説,咱們早先在駐馬店的事情,我也沒跟他提過。”謝老媽媽怔了半天,就説:“苗老虎到北京來許是有別的事,大概他不知道咱們孃兒倆現在也在北京了?”纖妝嘆口氣説:“叭盼著他不知道才好;可是他認識的人多,怎能夠探聽不出來咱們孃兒倆的事情呢!據我看,剛才上咱們這兒來的那個姓冒的,或許是他派來的探子。因為我沒聽説李慕白認得這麼一個人!”
謝老媽媽一聽,嚇得更傻了,就道:“你這麼一説,李慕白也許沒走。現在我再到廟裏找找他灼。倘或見了他,就求他救救咱們孃兒倆!”説著,張著淚眼望著她女兒。纖妝哭著,想了一會,就説:“唉!媽媽,現在李慕白也不能像早先那樣的關心咱們啦!”抽搐了一會,就狠狠地説:“其-稻褪敲繢賢紛永戳耍我也不怕他。這北京城是天子腳下,有王法的地方,他真能夠怎麼樣?至多咱們孃兒倆把命踉他拼上,也就完了!”謝老媽媽見女兒又犯了那暴烈的性情,就急得鼻涕眼淚交流,結果想著還是找一找李慕白去吧。於是不等地女兒答應,就轉身出屋,急急忙忙地往丞相衚衕法明寺去了。
謝纖娘越想越覺得剛才來的那個姓冒的形跡可疑。事到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有等著苗振山找到時,跟他以死相拼吧。纖娘卧病多日,身體本來虛弱已極,當下趁著她母親沒在屋中,她打開那隻蘇漆枕頭,將她父親遺下的那把匕首取出來,就壓在褥下。本來纖娘自徐侍郎被人慘殺之後,所有積蓄的衣物錢財,全都被徐家的人扣留了。這漆枕、這匕首,還都是在將嫁徐侍郎之時,因為這件東西和一些破舊的東西,不便攜帶過去,就存放在她舅母家中,所以如今還在身邊。這枕中的匕首,連謝老媽媽全都不曉得。纖娘也幾次想到情絕路盡,身世淒涼,不如就以此自盡,但終於是不忍一死,拋下窮苦孤零的母親。如今,逼迫在眼前的,不是窮困,也不是與李慕白情盡義斷,內心上的懺悔;卻是這惡獸一般的苗振山,眼看著就要撲到自己的身上,除了相拼或是自盡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謝纖娘躺在炕上,凜懼而又憤恨地想著。外面的寒風吹著破舊的紙窗,呼呼地發出一種驚人的響聲。纖娘閉著眼躺在炕上,心中痛得已然麻木了,真彷彿死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就聽得窗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音,接著就見屋門吧的一開,這小屋裏進來四個男子,其中一個是剛才走了的姓冒的;另一個就是纖娘恨在心裏,怕在膽上的那個吞舟魚苗振山。纖娘一見苗振山那張蝟毛叢生的醜惡面目,立刻翻身坐起,渾身打顫,向苗振山問道:“你們,為什麼……闖進人家屋裏?”
苗振山瞪著兇彪彪的大眼睛,獰笑著,向謝纖娘道:“你這個娘兒們,在河南背著我跑了;來到北京下了窯子,勾搭了甚麼李慕白,你覺得你的本事很不小的!今天,你可又到了苗大爺的手心裏了!”遂怒喝一聲:“看你還往哪裏跑!”説時,伸著一隻大手,猛各謝纖娘抓來。此時纖娘情急手辣,由枕畔摸著匕首,驀地各苗振山擲去。苗振山噯呀一聲,趕緊用手掩住左臉,那口匕首吧的一聲掉在地上。
苗振山左臉流著血,伸手抓住纖娘,回首各跟來的人喊道:“拿刀來,我殺了這惡娘們!”身後的人,就要把刀遞給他。纖娘這時也不怕苗振山了,就哭喊著道:“你殺死我吧!”苗振山正要接刀行兇,卻被冒寶昆從後面把他的右手揪住,勸道:“大叔,你別生氣,不可太莽撞了。現在既然把她找著了,難道還怕她再跑了嗎?大叔現在要是把她殺死,叫她的媽媽纏住,那倒不好了!”苗振山急得跺腳,説:“她見了我,不説點好的,反倒拿刀子險些扎傷了我的眼睛,我還能饒她?殺死她再打官司都不要緊!”説時掄拳向纖孃的頭上去砸。
這時候謝老媽媽到法門寺找李慕白沒有找著,冒著寒風回來,就遇見同院住的街坊於二。於二驚惶惶地向謝老媽媽説:“謝老嫂子,你回家看看去罷!有幾個大漢全都拿著刀,要殺你女兒呀。我現在找官人去!”
謝老媽媽一聽,魂都嚇丟了,趕緊往回跑。一進門就見有兩個兇眉惡眼的大漢,在院中站著。各屋裏的街坊全都藏起來,不敢出屋,她的屋中是一片怒喊和哭叫之聲。謝老媽媽趕緊撲進屋去,只-那臉上流著鮮血的苗振山,把蓬頭散發的纖娘按在炕上亂打,如同老虎在攫一隻瘦羊似的。謝老媽媽哭喊一聲:“你要打就先打我罷!”撲過去,抱著苗振山的粗壯的胳臂。苗振山把胳臂一揮,罵道:“老乞婆!”謝老媽媽摔倒在地,頭撞在牆上昏暈了過去。
苗振山由地上拾起匕首,向纖孃的頭上就扎,卻被旁邊的冒寶昆和手下的人攔住。冒寶昆抱住苗振山的腰,口裏央求著説:“大叔,這可使不得!北京城不像別的地方,氣急了就可以殺人!”苗振山聽了這話,方才有點顧忌,就把胳臂放下,扔下匕首,左手拿著袖子擦臉上的血,向冒寶昆説:“你勸我不殺她,可是我這口氣不能出呀!”
冒寶昆説:“口5事咱們可講得出理去。她是大叔的小婆子,好背著大叔跑到北京來當妓女;現在大叔把她找著了,她還敢持刀行兇,扎傷了大叔。就這兩件事情若是告在官裏,就能把她們母女押起來治罪。”
這時謝老媽媽媛過了氣,爬起身來,向苗振山哭著説:“苗太爺,你要是殺就殺我吧!我女兒總算跟你也過了一年多的日子。要不是怕你的鞭子,我們孃兒倆也不會逃跑出來。這兩年來,我女兒只要是一想起來苗太爺,她還是哭。她也知道苗太爺待我們恩厚。我們就盼著,只要苗太爺再仁慈一點,不再拿鞭皮子打人,我們孃兒倆不等苗太爺找來,就要回去了。在北京這一年多,下班子,應酬人,不都是沒有法子嗎?但分有一碗飯,或是苗太爺對我們開了恩,誰願意這樣兒呢!”
魔王似的苗振山被謝老媽媽油滑的嘴兒這麼一説,他不由也有點心轉。看了看纖娘,只見她雖然躺在炕上哭著,頭髮被自己揪亂,臉被自己打傷,但是她的愁眉淚眼,喘吁吁的嘴唇兒,還是有點兒迷人。尤其是纖娘露著兩隻藕棒似的胳臂,粉紅的舊小褂撕破了一塊,露出裏面的紅抹胸,苗振山不禁又有點心軟了。就暗想:幸虧剛才沒一刀把她殺死了,要不然此時一定有些後悔。遂就氣喘喘地説:“你們別到這時候又跟我説好話兒。苗太爺走了一輩子江湖,也沒叫人拿刀在臉上砍過!”
冒寶昆在旁見苗振山的氣消生了,就勸道:“翠纖也是一時情急,失了手,傷了大叔。她是大叔的人,死活不是由著大叔嗎?大叔若把她殺了,打官司還是小事;不過鬧得盡人皆知,於大叔的臉上也沒有甚麼好看。不如大叔饒了她們,叫他們修飾修飾,過兩天跟著大叔回河南去。此次大叔對她們這樣的開恩,想她們以後再也不敢喪良心了!”
苗振山忿忿地想了一會,就點頭説:“我衝著你,饒她們的命。”又回首向謝老媽媽説:“我饒了你們,你們收拾收拾,過兩天跟我回河南去,你們聽見沒有?”謝老媽媽趕緊跪在地下叩頭,連説:“知道了!可是我女兒現在的病還沒有好,她起不來呀!”苗振山罵道:“起不來,我把她抬了走!”説著,又怒目望著纖娘,握著拳頭,彷彿氣還沒出完似的。又經冒寶昆在旁死拉活勸,才把苗振山勸出了屋子。
這時院裏住的於二,才由官廳裏把一個戴纓帽的官人找來。這官人一進門,就連聲問著:“甚麼事?甚麼事?”苗振山和跟他來的幾個打手,就要過去向這官人發橫。冒寶昆一面勸苗振山先回店房裏去歇息,一面過去向這官人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笑著説:“沒有甚麼事。剛才出門的那位是河南省的苗大員外,現在是外館黃四爺把他請來的。因為這屋裏住的謝家孃兒倆,原是服侍苗員外的人。
在一年以前,她們拐了苗員外許多銀錢,逃到北京來。這回苗員外來,才把她們找著。剛才跟她們鬧-艘懷。現在她們也改悔啦,應得過幾天就跟著苗員外回去,照舊服侍苗大爺。事情已然完了,老哥你就不用管了!”
那官人一聽是苗振山到這裏來了,本來這兩天已聽説苗振山那一些人是黃驥北給請來的,專為來找李慕白打架的。他們這些幹小差使的,誰也不敢得罪黃四爺,遂就説:“原來是這麼一件不要緊的事呀!”回手給那於二就是一個嘴巴,罵道:“為這麼一點小事,你也值得到官廳裏去找我。依著你説:這兒的人命案早就出來了!”
這時謝老媽媽又由屋裏出來,看見了戴紅纓帽的官人,她就趕緊跪在地上叩頭説:“大老爺,你就別追究了。苗太爺饒了我們啦!過幾天我就帶著女兒回去。剛才,我女兒是失手傷了苗太爺一點,她可也不是成心!”
冒寶昆向謝老媽媽用腿比著踢了踢,説道:“得啦,你也起來吧!憑你叩頭也不行呵!今天要是沒有我勸著苗員外,他也能饒了你們?”又望著在院子裏看熱鬧的一些街坊説:“謝家母女是苗員外的人,她們在這裏養幾天病就走,你們可也看著她們點。她們若是尋了短見,或是出了事,可就惟你們是問!”説著,向旁邊看熱鬧的一個姑娘盯了一眼,又特意向那於二警告説:“你聽明白啦!”隨後拉了那官人一把,笑看説:“老哥,咱們喝盅酒去!”
冒寶昆同官人走去之後,謝老媽媽才站起身來,掠起衣裳襟,擦著鼻涕眼淚,哭著説:“我們孃兒倆真命苦呀!”金媽媽在旁繃著臉,指著謝老媽媽説:“你們從河南到北京來投奔我,我哪兒知道你們是從人家那裏逃跑來的?這一年多,我對你們也操夠了心啦!得啦,現在人家既把你們找著了,你們就趕緊跟著人家走吧,別再給我惹事就得啦!”
旁邊有金媽媽養著的幾位姑娘,雖然見謝老媽媽哭得很可憐,心裏也替她們難過,卻一句話也不敢説。倒是於二,因為他把官人找來,反倒吃了一個嘴巴,心裏有點不平,就向謝老媽媽説:“謝老嫂子,我看這件事也完不了。你們就是跟著姓苗的回去,他也不能好生看待你們,我勸你們還是趕緊找李慕白去吧!李大爺他是北京城有名的好漢,認識的人又多,他一家能夠給你們想法子。”
謝老媽媽就哭著説:“剛才我不是找李大爺去了嗎?李大爺他沒在家,可又有甚麼法子呢!”金媽媽在旁聽著就撇嘴説:“據我瞧那姓李的也不行,他也不像有錢的樣子。這時候要是徐大人跟胖盧三活著,倒許能救了你們孃兒倆。可是誰叫你們沒有那好命呢!跟了徐大人不到一個月,就把人家給殺死了!”金媽媽説完這風涼話,就向她養的那幾個姑娘瞪了一瞪,就回她的屋裏去了。
這裏於二摸著他那剛才叫官人給打了的嘴巴,姑終不甘心。剛要再給謝老媽媽出主意,這時屋裏的纖妝就呻吟著喚妹的母親。謝老媽媽抹著眼淚回到屋裏,就見女兒纖娘蓬頭散發,滿臉青紫傷痕,正在掖被角。原來那口匕首剛才是叫苗振山扔在地下,現在又被纖娘掙扎著病體,由地下撿起來又藏起來了。她喘吁吁地望著她的母親,説:“媽,咱們要是跟著苗老頭子回去,也是活不了;不如……咱們孃兒倆索性跟他們拚了命!”謝老媽媽一聽女兒這話,她就哭著説:“咱們怎樣拼得過人家呀!”這時於二又跟進屋來,纖娘就説:“於二叔,勞駕你,出去找找李慕白。他跟德五爺是至好。
你只要找著德五爺,就能知道李慕白是在哪裏了!”
於二一聽這話,立刻就給出主意説:“我也知道,李慕白跟東城的鐵掌德五爺最相好。他幫助德-逡在南下窪子打過春源鏢店的鏢頭。我想謝老嫂子你不如到一趟東城,見見德五爺。就是找不著李慕白,他也能夠給你們想個辦法。”纖娘躺在炕上也説:“李慕白早先也對我説過,德五爺在內務府堂上做官,他在北京很有些勢力。媽,你能去一趟吧!”於二也説:“鐵掌德五爺向來惜老憐貧,專好打抱不平。老嫂子,你要是到他門前去求求,他決不能不管。”
謝老媽媽一聽,平白的又想起這一條生路,只得拼著叩頭哀告,再求求德五爺去吧,於是就求著於二帶她去。於二本來也是個閒漢,平常愛管閒事。尤其今天他自己也受了委屈,想要由出氣,當下帶著謝老媽媽出門。先在大街上找著一個熟人,打聽明白了鐵掌德五爺住在東四三條,遂就冒著寒風,他在前面走;謝老媽媽端著手,彎著腰,流著鼻涕眼淚,跟著於二走,就進了城。
走了半天,到了東四三條德嘯峯的門首,只見大門關著半扇。於二就向謝老媽媽説:“你自己進去。先求門房的人給你回一聲,他們見你這一個窮老婆子,倒許能夠可憐你。我要是跟你進去倒不好了。”謝老媽媽答應著就長畏縮縮地到了門房裏,向那門房的兩個僕人就請安,説道:“勞駕,二位大叔,我要見德五老爺,有一點事求他老人家。二位大叔行個方便,給我回一聲兒吧。”兩個僕人看了,不禁納悶,一個就説:“德五爺沒在家,有其麼事?你對我們説吧!”另一個又問道:“你姓甚麼?見過德五爺嗎?”
謝老媽媽擦著鼻悌眼淚説道:“我姓謝!”遂就把她的女兒翠纖,早先在寶華班當妓女,德五爺跟著李慕白去逛過幾趟。現在因為有河南駐馬店的苗老虎來逼她們母女,她們找李慕白沒找著,才來求德五爺行好,救救她們。謝老媽媽一面哭泣著,一面老聲老氣地把這些事説出。
義憤護殘花人欽俠女寒宵憐薄命腸斷金釵德家的兩個僕人聽著,就彼此相望,心裏都是想著:“這兩天我們老爺就叫姓苗的逼得寢食不安,你現在還辰求他給你們想辦法,那怎能成呢?”一個僕人就悄聲説:“老爺大概管不了這事,不如把她打發走了得啦!”另一個想了一想,就搖頭説:“咱們別作主意,我還是進去回回大奶奶吧!”於是就向謝老媽媽説:“我們老爺一早出去的,不知甚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先給你回回我們的奶奶去,看看是叫你在這兒等著,還是叫你改日再來。”説著站起身來,謝老媽媽趕緊又給那僕人請安。
那僕人出了門房,進了垂花門,就順著廊子往裏院走去。到了裏院,他就在廊子下停住腳步,向西屋裏跆了聲:“回事!”西屋就是德嘯峯的妻子德大奶奶住的。這幾天德宅特別顯得緊張,不要説德嘯峯沒在家,就是現在家中,僕人也不能對外人實説,無論外頭有了甚麼小事,僕人都得進裏院回裏來。
當時僕人一喊回事,就有一個老媽子由西房出來’門房的僕人就説:“外頭來了一個姓謝的老婆-櫻説是她跟李慕白李大爺,和咱們老爺全認得。現在因為有點事,被那個苗振山逼得她跟她的女兒都沒有了活路,來這兒求咱們老爺救她。現在門房裏直哭,你問問大奶奶怎麼辦,是叫她在這兒等著老爺呢?還是把她打發走?”那老媽子説:“我問問大奶奶去。”説著她將要轉身進屋,這時忽然由西屋裏走出一位姑娘來,揚目問道:“甚麼事?先告訴我?”那僕人一看,這位姑娘是梳著大辮子,穿著青布的旗袍,臉上不擦脂粉,俊俏的模樣兒顯得有點清瘦。可是兩隻眼睛,柔和中又帶著威厲,簡直叫人不敢正視。那僕人趕緊低了頭,垂手侍立,心裏亂打著鼓,嘴上磕磕絆絆地説道:“是,是!俞大姑娘!現在外頭來了個老婆子,姓謝。她説她女兒……不是,她認得我們老爺,現在苗振山逼著她們……”
俞秀蓮姑娘本來在屋裏就聽他説甚麼李慕白、苗振山,此時也不耐煩聽他這樣説,就決然説:“我出去看看!”遂就輕快地順著廊子直往外走去。這裏男、女兩個僕人,直著眼睛看著俞姑娘的背影。德大奶奶又由屋中出來,把僕人叫過去,問説外面有甚麼事,並著急俞秀蓮到外面,怕會鬧出甚麼麻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