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會,不由微微嘆息,覺得現在外面有父母的兩口靈;有孟恩昭下落不明的事;更有李慕白之誤會未解,德嘯峯夫婦的恩情未報;再加上這些仇人,多少多少的事情啊!就憑自己一個女流之身,雙刀匹馬,又沒有一個人幫助,真是難辦呀!因此她彷彿心中鋭氣全失,反對前途發生了許多憂慮。
墮淚傷心驚言聞旅夜刀光鬢影惡鬥起侵晨這時,各房中都有人在高聲談笑,大半都是些做生意的人。秀蓮又覺得自己是個女子,所以特別艱難,假若自己是個男人,真不能叫他李慕白稱雄一世!想到這裏,忽然房門一開,進來一個店家,秀蓮就問説:“甚麼事?”那店家就説:“你是俞大姑娘嗎?”秀蓮點頭説:“不錯,我姓俞。”説時就由炕上下來,用詫異的眼光望著店家,店家説:“外頭有一位姓史的客官要見你。”
秀蓮一聽,十分納悶,心説:我並不認識甚麼姓史的呀?剛要由屋去看看,原來那姓史的正在窗外站著。他知道屋裏確實是俞姑娘了,就一邁腿進到屋內,説:“俞姑娘,今天可氣著了吧?”他説話是帶著山西的口音,肥短的身子,很費力地彎下去,給秀蓮打了躬。秀蓮這時詫異極了,及至這姓史的揚起他那圓圓的胖臉來,秀蓮才認出,這人就是自己前天在風雪道上遇見的那個反穿皮襖騎著黑馬的人。因見這人很有禮貌,遂就和藹地説:“嘔!……你請坐,有甚麼事你就跟我説吧!”那史胖子也不坐下,他只吁吁的喘氣,彷彿是從很遠趕來似的,此時店家把牆上的燈挑亮了,就出屋提水去了-
懍兒史胖子身上只穿著青布夾褲和短棉襖,頭上卻流著汗,因見他半晌不語,未免心裏起急,就瞪了他一眼,説:“你找了我來到底是有甚麼事呀?”又要問他那夜下著雪在店房裏去打聽李慕白的是不是你。就兒史胖子用袖擦著臉上的汗,説道:“我要想告訴姑娘的事可多極了,只是李慕白那傢伙,他不叫我來告訴你!”秀蓮一聽,立刻驚得變色,眼睛也立刻瞪起來,問説:“甚麼事?李慕白他要瞞著我!”史胖子卻擺手説:“俞姑娘你先別著急,聽我慢慢跟你説。”於是史胖子就光説他自己的來歷。然後又説他與李慕白相交的經過,以及他對李慕白怎樣幫忙。因為替李慕白殺了胖盧三和徐侍郎,他才在北京不能立足,拋下了小酒鋪,重走到江湖來。
俞秀蓮一聽説,這個爬山蛇史健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自然更是不勝驚異。不過他説了這許多話,都與自己無關。正要叫他簡潔著往下説,這時史胖子就提到了小俞,並且説:“小俞就是宣化府孟老鏢頭的次子,姑娘的女婿孟恩昭!”然後就説孟恩昭由北京走出,到高陽地面迎著苗振山、張玉瑾等人,因為爭鬥受了重傷;史胖子他跑回北京把李慕白找了去,孟恩昭就在李慕白的眼前死了,現在葬埋在高陽郊外。史胖子述説這些事情之時,真是宛轉詳細。尤其他説到孟恩昭臨死之時,囑咐李慕自應娶秀蓮為妻之事,他是一點也不管姑娘聽了心裏是好受不好受,他都毫無隱瞞地説出來了。
此時,秀蓮姑娘方才如夢初醒,才知道孟恩昭是為甚麼離京遠去,才知道李慕白是為甚麼處處躲避著自己,才知道德嘯峯是為甚麼對自己那樣的諸事隱瞞,事情到現在雖然全明白了,但是秀蓮的心境卻如陷在絕望的深淵裏,心裏覺得慘傷、痛楚,眼睛被淚湧滿,覺得昏暈、煩亂;坐在炕上,怔了半天,方才伸手擦了擦眼淚,微微慘笑著説:“原是這麼一回事情呀!孟恩昭、李慕白他們倒都不愧是有義氣的人,德五爺也真是他們的好朋友,總歸就是欺騙我一個人呀?該!到底是女子好欺騙!…我,我全都佩服他們就是了!”説到這裏,秀蓮不禁掩面痛哭,越哭聲音越是悽慘,哭得店中的客人全都止住了談笑,都到院子來打聽。店家也藉著送茶為名,進屋來看,就見燈光之下,這位姑娘用塊手絹掩著臉,哭得氣都要接不上;站在炕旁的那個胖子,直著眼,皺著眉,急得成了傻子樣。店家也不敢問,也站著怔了一會,就問史胖子説:“你那匹馬怎麼樣?”史胖子這才知道店家也進屋裏來了,遂就説:“把馬給我卸了鞍,喂起來罷!另外給我我一間房子。”店家答應一聲,放下了茶的,就出屋去了。
這裏史胖子心中好生後悔,覺得剛才那些話説得太莽撞了,現在姑娘成了這個樣子,史胖子也不曉得用甚麼話去勸她才好。秀蓮姑娘哭了半天,自己忽然想著哭也無益,遂就止住哭聲。便站起身來,一面仍自抽搐著,一面向史胖子説:“多謝你的好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我,要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史胖子見姑娘向他道謝,未免又是受寵若驚,咧著他的大嘴笑了笑,趕緊又作揖,説:“姑娘這是哪裏的話?這些事我史胖子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在涿州我遇見小俞時,我要知道他就是孟恩昭,是姑娘你的女婿,我一定要攔住他,不能叫他替李慕白跟人拼命去!”秀蓮點了點頭,又不禁流淚嘆息。
史胖子又彷彿有點怨恨李慕白,他説:“我們把孟二爺葬埋了之後,李慕白就回北京去了,他並且不叫我跟他去,也許就是怕我見著姑娘,把這些事告訴你。可是我這個人向來對朋友熱心,恐怕李慕白到北京之後,見著苗振山等人,他人孤勢弱,抵不過那夥人,所以我到底帶著我的一個夥計跟-氯チ恕5獎本,我也沒進城,可是苗振山被姑娘殺死,張玉瑾那夥人叫衙門趕走的事,我全都知道。李慕白是前一天到的北京,第二天下著大雪他就走了。我就打算去見姑娘,把這些事告訴你;可是我是個犯過案子的人,不敢進城去給人家德府惹事,所以我就打算託人把姑娘請出城來再説;可是我託的人還沒有去,姑娘你就騎馬冒雪離了北京。看那樣子,我猜出你是要追上李慕白。我知道李慕白是前一天走的,至多他比你走下幾十里路,所以那天我找著姑娘住的店房,我就去嚷嚷,為是叫姑娘你連夜趕下去。若是追上李慕白,那要是俞二爺的陰魂有知,他也是喜歡的嘛!”
秀蓮姑娘聽史胖子説到這句話,她又是傷心,又是不禁臉紅,剛要發言解釋,又聽史胖子往下説道:“憑良心説,李慕白那個人,雖説性情有點彆扭,可實在是個好人!而且他那身武藝,在江湖間真找不出對兒來。孟二爺既然死了,姑娘你嫁給李慕白,也真不算辱沒你。説句實話,我史胖子替李慕白出這麼大的力,也就是為他老哥娶上個好媳婦兒……”説到這裏,秀蓮就正色把他攔住,説:“你不要説了!”
史胖子點頭説:“是,是,我先不説這些話。我再告訴姑娘,那天夜裏,我不想跟上姑娘,看姑娘與李慕白見面。不料我的馬被雪滑倒,我的腰摔了一下還不要緊,馬也摔瘸了,因此我才落在後頭。不知姑娘到底追上李慕白沒有?我走到今天過午,才到了涿州劉家莊,共訪我的好友劉七爺。不料他卻受傷了。我一問他,才知道他是因為得罪了姑娘,被姑娘砍了一刀。我當時也沒同劉七説甚麼,我就趕緊追下姑娘來,為是把這些話告訴姑娘!”秀蓮這時心中亂極了,便點頭説:“好,好!我都聽明白了。謝謝你的好意,你請吧!”
那史胖子一聽,連聲答應,又開口説別的話。卻見秀蓮姑娘的眼邊依然掛著淚珠,臉上帶出不耐煩的樣子。史胖子曉得姑娘這時的心裏是煩極了,他就不敢再多説話。遂就怔了一怔,説:“姑娘先歇著吧,我今夜也住在這店裏,有甚麼話明天再説。有用我之處,請姑娘自管吩咐,我史胖子一定豁出命去幫助姑娘!”秀蓮對於史胖子倒是很感激的,就點頭説:“好,好!以後我一定求你幫助!”
史胖子卻仰著圓圓的胖臉,又向俞姑娘一哈腰,他就到旁的屋裏歇宿去了。
史胖子出屋以後,這裏俞秀蓮姑娘又狠狠地一跺腳,咳了一聲,眼淚立刻又汪然而下。就想:我的命也太苦了!風塵千里來尋找未婚夫孟恩昭,想不到孟恩昭卻又被苗振山鏢傷身死,雖然自己殺死了苗振山,算是給他報了仇恨;可是他已然是人死不能復生。茫茫的人世,可叫自己怎麼往下活呀!
由此又想到李慕白,想他此時一定也是很傷心的,並且不願把這些事告訴我,假若沒有孟恩昭這事,或者孟恩昭是個壞人,我也可以改嫁給李慕白。然而,然而……她想到自己與李慕白、孟恩昭三人之間的這段孽緣,真彷彿有鬼神在其中顛倒著似的。她一時覺得灰心,恨不得要橫刀自盡。可是當她的纖手摸到了那雙寶刀之時,她的心又一轉念,驀想:父親養我的時候,就是當男兒一般的看待,後來我在江湖上也折服了不少兒橫強蠻的男子,難道此後我俞秀蓮,竟離了男人就不能自己活著了嗎?當下一橫心把眼淚擦了擦,再也不哭了,遂就關上門熄燈睡去。
旅夜淒涼,俞秀蓮心中有這樣痛楚之事,哪能夠安然入夢?但是秀蓮卻極力橫著心,打算今後決不再作女兒之態,甚麼死去的孟恩昭、走了的李慕白,一概不管他。以後只要憑著一對雙刀,闖蕩風塵,給故去的父親爭爭名氣。一夜之內,她把一腔淒涼的心情磨得像刀刃一般的堅強鋒利-
攪舜穩眨天未明她就起來,很暴躁的喊著店家,説是:“快給我備馬!”這時史胖子也爬起炕
來,聽見俞秀建在屋裏呼喊,他也趕緊跑過來,先隔著窗子問道:“姑娘起來了嗎?”俞秀蓮在屋裏説:“你是史大哥嗎?你進來!”史胖子遂到屋內,只見屋裏依然黑洞洞的,秀蓮姑娘不單衣服穿得齊整利便,連她隨身行李都包紮好了。史胖子就問:“怎麼?姑娘你現在就走吧?”秀蓮姑娘説話的聲音都似與昨日大不相同了,她決然的説:“現在我就要走。史大哥,多虧你把那些事告訴了我,要不然我直到現在還胡塗著了。李慕白雖是我的恩兄,而且他的武藝我也很佩服,可是現在既有了此事,我也不願再與他見面了!你們不必再給胡作甚麼主張了?”
史胖子一聽,嚇得他一縮脖子,心説:這姑娘的性情怎麼比李慕白還彆扭!既然這樣,我們也就不必再給他們撮合好事了,由著他們去吧!別再惹惱了姑娘,抽出她那殺苗振山、砍劉七的雙刀來,我史胖子可惹不起她!於是就連連暗笑,説:“是,是!姑娘的事我們不能給胡出主意,可是……”
説到這裏,史胖子更是恭敬謹慎地説:“我想要知道知道,姑娘離開這裏,是打算往哪裏去呢?”秀蓮説:“我先到望都縣偷樹鎮,看看我父親的墳墓,以便將靈柩運回鉅鹿,然後再託人到宣化去接我母親的靈!”史胖子點了點頭,説聲:“是!”又説:“可是高陽縣孟二爺的墳上,姑娘就不想看看去了嗎?”
秀蓮一聽,在她那極力堅忍、不乞憐、不徙自哀痛的心上,又不禁彈動了一下,眼淚又要湧出,但是她咬著看牙,説:“我也去一趟。不過將來要通知孟家再起他的靈,因為我雖是由父母做主許配了他,但我並沒見過他一面。以後我不再嫁人就是了!但我仍然是俞家的女兒,並不是孟家的寡婦!”
説到這裏,真真難以矜飾了。若不是因為屋中環昏暗,史胖子一定可以看得見,秀蓮的臉上是又流下淚來了。
當下史胖子也嘆了口氣,明知道俞姑娘是決不嫁人了,李慕白的相思病也是治不好了。他見姑娘這個脾氣,他也不敢多説話,怔了一會,就説:“可是有一樣,現在金槍張玉瑾可還沒走遠,我聽説他住在保定府黑虎陶宏家裏;黃驥北也時常打發人去跟他們商量事兒,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正安排著甚麼手段。不過姑娘你要是往望都去,一定得路過保定,那他們就非要跟你為難不可!”俞秀蓮一聽張玉瑾等人現在還在保定,她又勾起來舊日的仇恨,就説:“他們現在保定,那很好,我一定得找他們鬥一鬥去。他是我家的仇人,若沒有他逼迫著我父親,我們不至落到這個地步。”想到她的父親,又不禁心中一陣感傷。
史胖子就説:“張玉瑾的本領還沒有甚麼大了不得的,只是那個黑虎陶宏,這人是深州金刀馮茂的徒弟,會使一對雙刀,聽説武藝不在他師父以下。現在他在保定城西,他自己的莊子裏開著兩家鏢店,手下有幾十名鏢頭莊丁和打手。姑娘你若是路過保定,可真不能不留神!”俞秀蓮聽了,依然不住的冷笑,就向史胖子説:“謝謝你的好意。你説的這些事,我都記住了。你去吧!咱們後會有期!”史胖子明知秀蓮姑娘藝高心傲,要是叫她設法繞路不走保定,以免與張玉瑾、黑虎陶宏等人再起爭鬥,那是絕不行的。當下也只得拱了拱手説道:“那麼姑娘多加珍重,再會吧!”説畢,他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又回到他自己住的屋內去了。
這裏俞秀蓮便付了店賬,牽馬出門。走到門外,才見東方吐出了陽光;但曉寒刺骨,殘雪未消-
懍便上了馬,加緊快行,一來因此可以免去身上的寒冷;二來要當日趕到保定,去重會金槍張玉瑾。只要能將他殺死,就算冤仇已報。然後即往望都,啓運先父靈柩送回原籍。同時想到孟恩昭,他現在埋骨高陽,自己也要順便去到他的墳上看一看,雖然他與自己生平未會一面,未交一談,但是無論如何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現在這樣風塵漂泊,也完全為的是他呀!這樣想著,不禁眼淚又汪然落下,但是她只顧策馬疾馳,連拭淚的工夫都沒有。
此時寒風愈緊,吹得地下的殘雲飛揚起。直走到天色近年的時候,秀蓮方勒住馬,慢慢走到面前一座小鎮市上。找了店鋪用過了午飯,歇息了一會,便依舊策馬順著南下的大道前行。北風在背後猛烈的吹著,吹得秀蓮頭上包著的手帕也掉落了兩次,秀蓮全都跳下馬去追著揀回。此時把秀蓮吹得頭髮散亂,頭上、身上,全都是沙土和雪花,秀蓮心中真是氣憤極了。又加路上走著的人,沒有一個不注意看她的。秀蓮滿懷著幽怨和憤怒,恨不得這時找一兩個仇人,揮刀殺死,方才甘心。當下她依舊上馬急急前行,在下午五時許就到了保定,遂在北關內找了店房歇下。
這時因為是冬天,所以才到下午五時天色就黑了,秀蓮一進屋,就叫店家把燈點上,然後催著店家快點打洗臉水來。
本來俞秀蓮一個孤身的女客就非常意人注意,何況她又是騎著馬,穿著短衣褲,帶著一對雙刀。
當她初進店裏時,因為她鬢髮蓬亂,渾身的塵土,若不看見她下面的一雙纖足和那雙泥污不堪的弓鞋,簡直叫人當是一個男子,看不出是女子來。可是等到秀蓮姑娘揮去了身上的塵土,洗淨了臉,攏了攏頭髮之後,店家才看出這位客人不但是個年輕的姑娘,而且是品貌清秀。店家連正眼看也不敢看,就問説:“姑娘吃過飯了嗎?”秀蓮把炕上放著的刀往旁推了推,就盤腿坐在炕上,叫店家去煮麪。店家一面退身出屋,一面用眼看秀蓮身旁放著的那帶鞘的雙刀,臉上帶著驚訝的神色,彷彿猜不透這位姑娘是個怎樣的人。
秀蓮在炕上脱下弓鞋,歇了一會,炕也漸漸熱了,秀蓮身上也覺得鬆緩了一點。想起這幾日的憂煩、急氣和馬上的勞頓,真夠辛苦的!然而現在做到了甚麼!前途不是依舊的渺茫嗎?想到這裏,心中又是一陣悲痛。此時忽然屋門一開,店家又進來了。在這店家的身後,還有一個人跟著進來。這人身穿著灰布棉袍,套著醬紫色的棉坎肩。店家就説:“這是我們這裏的張鄉約。”秀蓮翻著眼睛看看這個人,就面上帶出不悦的樣子説道:“你既是鄉約,為甚麼到店裏來胡串?我又沒請你!”那張鄉約垂著兩撇小鬍子,彷彿做出些官派來,大模大樣地説:“因為我聽説你帶著刀,我才來問問你,到底你是從哪兒來?往哪兒去?你們的當家的是幹甚麼的?”秀蓮姑娘一聽此人問得這麼不講理,她立刻暴躁起來,怒聲罵道:“這些話你問不著我!快給我滾出去!”張鄉約一聽,立刻急了,説:“喂,喂!你一個婦道人家,怎麼開口就罵人呢!”説時他瞪著眼,彷彿要把俞秀蓮揪下炕來似的。
秀蓮也滿面怒色,立刻穿鞋下來,要去打這個張鄉約。口中並罵道:“你不過是一個鄉約,又不是知府知縣,就敢這麼欺負人。你是仗著甚麼勢力呀?”説時由行李旁抄起馬鞭子來,就要打那人。
店家卻不願鬧出事來,他就趕緊從中勸解,不住向秀蓮姑娘作揖,説:“姑娘先別生氣,你聽我説,這是我們這裏的規矩。凡是有往來客人,或是保鏢的,或是護院的,只要身邊帶著兵刃,就得出鄉約記下名字來!”-
懍把眼睛一瞪,冷笑説:“我還沒聽説,保定府敢情還有這麼一個規矩!”店家陪笑説:“這規矩也是新立的,因為城西廣大鏢局的陶大爺怕有江湖人在這裏鬧事,所以才託張鄉約給辦。沒有甚麼的,姑娘只把姓名説出來就得了。”身後那個張鄉約見姑娘的脾氣太烈,要拿馬鞭子打他,他也不知道這位姑娘有多大本事,因此態度反倒軟了,就説:“我也是受陶大爺之託,你要是有氣,何妨跟陶大爺撒去!”
秀蓮一聽他們都提到那陶大爺,她更是氣憤,就罵著説:“甚麼叫陶大爺?是那黑虎陶宏不是?
我現在到保定來,就為的是要找他鬥鬥。你們自管把他叫來吧,現在先給我滾開!”秀蓮一手拿著皮鞭,一手叉著腰。説完了這些話,氣得她真真難受,就想:黑虎陶宏不過是江溯上一個無名小輩,他在保走就可以如此橫行,居然連本地的鄉約都要受他的指使,可見他平日一定是個惡霸。如今若再勾結上金槍張玉瑾那夥人,他一定更覺得沒有人敢惹他們了。這時那個張鄉約就咳了一聲,説:“我才倒黴呢!無故惹了這場氣。一個女的,我也不好跟她深分怎麼樣了。得啦,她既連陶大爺全都罵下了,我也就只好告訴陶大爺去了!”
他一面嘴裏嘟噥著,一面走出屋去,店家也跟著出去。待了一會,又給秀蓮姑娘送進面飯來,他就説:“姑娘,剛才你胡亂説一個名字就得啦!幹麼招惹他們呀?”説到這裏他壓下聲音,一面害著怕,一面向秀蓮姑娘説:“這個張二混子本來就是我們這條街上的土痞。現在他作了鄉約,又巴結上了黑虎陶宏,更是了不得啦!就拿我們這座店説,每天就得給他一吊錢,要不然這買賣就不能好好的開!”秀蓮氣得拿鞭子敲著桌子説:“他們這不是惡霸嗎?”那店家説:“誰説不是呢!姑娘可小點聲兒説話,他們的耳目多,要叫他們的人聽見了,姑娘你就不用打算離開這裏!”秀蓮氣忿忿地説:“這是為甚麼,黑虎陶宏有甚麼可怕的地方?”
店家悄聲説:“姑娘原來不知道。黑虎陶宏是我們這裏的一位財主少爺,他跟深州的金刀馮茂學過武藝,一對雙刀耍得好極了;紫禁城裏的張大總管,那又是陶宏的乾爹,所以人家在官面兒上也很有勢力。現在保定城的大買賣多半是他家開的,家裏還掛著廣太鏢局的牌子,僱著幾十個鏢頭。其實人家也不靠著保鏢吃飯,不過人家仗著這個交朋友罷了。”他又説:“其實陶大爺還不怎樣欺負人,就是他手下的那些人太難惹,簡直是無所不為。上月,陶大爺請來了河南的一些鏢頭,叫甚麼苗振山,還有甚麼金槍張玉瑾,一大幫人,在這裏鬧了好幾天才往北京去;可是到了北京就碰了個大釘子。苗振山叫人家砍死啦,張玉瑾大概也栽了個跟頭。棺材從這裏路過,陶大爺還在街上祭了祭。現在聽説苗振出的棺材倒是運走啦,可是金槍張玉瑾還在這兒。”這店家説了半天,又去瞧俞姑娘的神色。秀蓮不住冷笑説:“我可不怕他們,我告訴你吧!我就是為要鬥鬥他們,才到這裏來!”説時一拂手説:“你出去吧!”那店家又看了俞姑娘一眼,也就出屋去了。
這裏俞秀蓮坐在炕上,對著燈,生了半天氣。就想:聽這店家對於苗振山、張玉瑾的事,都知道的很詳細,可見那些人在這裏必是大鬧過些日。因此又不禁暗笑李慕白,想他自南宮到北京來,未及一載,便打服了許多有名的好漢,結交了不少慷慨仗義的朋友,真可算是現在江湖上最有名聲的一個人物了;可是此次黃驥北邀來苗振山、張玉瑾與他決鬥,他因未在京都,所以很招了些人對他恥笑。
倒是自己,第一把苗振山殺死,第二把張玉瑾戰敗,算起來倒是替他把仇人剪除了。想到這裏,自己-醯檬分驕傲,覺得自己的武藝比李慕白還要高強。可是繼而一想,李慕白曾往鉅鹿與自己比過武藝,在半路也幫助過父親和自己戰敗女魔王何劍娥等人,他那劍法的精奇,身手的敏捷,直到現在,自己偶一想起還是如在目前,實在説,他的武藝確實比自己要強一籌。苗振山與張玉瑾若是遇到他的手裏非敗不可。此次他所以未與苗、張二人較量,實在是因孟恩昭在高陽負傷,李慕白急於去看孟恩昭,所以無心再與他人爭強鬥勝了。如此一想,心中又是一陣悽惻,同時對於李慕白避免與自己相見的事,也有一點諒解;並且覺得那天自己因為跌在雪地裏,就向李慕白髮起氣來,以致決裂,絲毫不念當初的情義,實在是太不對了。
正在想著,這時就聽院中起了一陣離亂沉重的腳步聲。俞秀蓮立刻摒除思慮,振起精神,注意向外去看。這時就見窗紙上的燈也一晃一晃的,有幾個人在院中高喊著説:“在哪間屋裏?在哪間屋裏?”又聽是剛才那張鄉約的聲音説:“就在靠東頭兒那間屋子。”俞秀蓮知道是那張鄉約把人勾來了,她立刻出鞘中抽出雙刀,把門一堆,挺身而出。只見院中來了五六個人,打著兩隻燈籠。秀蓮把雙刀一橫,厲聲問道:“你們是找我來的嗎?哪個是黑虎陶宏?哪個是張玉瑾?快滾過來,旁人千萬別上來找死!”雖然俞秀蓮的語氣很嚴厲,但她的聲音畢竟是柔細的。當時對面就有兩個人笑著説:“喲,我的小妹子,你還真夠厲害的!”
秀蓮不等他們再往下胡説,立刻奔過去,向那兩人揮刀就砍。對方手中也都提著刀子,只聽鏗鏘兩聲,對方的兩個人各持鋼刀把俞秀蓮的雙刀架住。那張鄉約卻嚇得噯喲一聲,暈倒在地下,有那打燈籠的人把他拉在一邊。這時俞秀蓮抽回刀來,又向那兩人去砍,兩人一面用刀相迎,一面喝道:“你先住手,把名未説出來!”
秀蓮哪裏理他們,只把手中的一對雙刀,左削右溯上下翻騰,矯軀隨著刀勢去進。那兩個人雖然也都伯幾手武藝,可是抵擋不到五六回合,那兩人竟手忙腳亂,心昏眼花,趕緊轉身往店門外去跑。
其中有一個人並且催著説:“快爪,快走!”秀蓮還沒十分追趕,鋼刀就砍在一個人的肩膀上,那人像殺豬似的叫一聲,把燈籠撤手扔在地下,他跑出了店門,就栽倒在地爬不起來了,後來才被旁的人給扶走了。
這裏秀蓮用刀將這幾個人驅走,心中才暢快許多。一面冷笑著,一面提刀回到屋裏,心説:這一定是黑虎陶宏手下的人!他們這一跑回去,一定把陶宏和張玉瑾找來,我就在這裏等著他們吧!看他們怎麼樣?這時那店家又驚驚慌慌的進炊,俞秀蓮就説:“你們放心!我惹出事來我自己擋,絕不能叫你們開店的跟著受累。”
那店家也看出來了,俞秀蓮是有本事的,一家是個久走江湖的女子,他就説:“既然姑娘你這麼説,那隻好求姑娘多住半天,擋一擋他們,我們開店的可惹不起陶大爺!”俞秀蓮忿忿地説:“甚麼陶大爺,明天我就要割下那陶宏的頭給你們瞧!”説時,把雙刀向炕上一扔,嚇得那店家打了一個哆嗦,幾乎要坐在地下。秀蓮就指揮著説:“把這碗麪再給我熱熱去!”那店家連聲答應,翻著一雙發愁的眼睛去看秀蓮,然後他皺著眉,端著麪碗出屋去了。
這裏秀蓮歇了一會兒,心中覺得可氣,又覺得可笑。及至那店家再把面送來時,秀蓮就問那黑虎陶宏住家離此有多遠。店家説:“遠倒不遠,陶大爺就住在城西,離這裏至多有五六里地;可是他手下的人常在街上亂串,走在哪兒都能遇得著。剛才來的那幾個人,本來正在南邊酒鋪裏喝酒,是叫那鄉約給找來的。他們這一回去,黑虎陶大爺一定要親自來!”
俞秀蓮笑著説:“讓他來吧!他今晚若不來,明天早晨我還要找他去呢。我現在到保定來,就是為找張玉瑾報仇,也順手兒給你們這兒剪除這個惡霸!”她這樣慷慨地説著,臉上真是毫無懼色。因為腹中飢餓,遂就拿起麪碗來吃。店家又出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