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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少時秀蓮吃完了飯,就把麪碗和筷箸向桌上一放,盤腿坐在炕上,咬著下唇在沉思。同時,只要院中微微有一點響動,秀蓮就以為是黑虎陶宏、張玉瑾他們找來了,立刻就要抽刀出屋,與他們去廝殺。可是直等到街頭的更鑼已打了三下,卻還不見有人找來,秀蓮反倒不由得笑了,就想:這些人可也太丟臉了,怎麼叫我打走之後,他們就不敢來了呢?莫非是那金槍張玉瑾他猜出是我來到此地,他曉得我的厲害,所以不敢再來找我決鬥?於是就把屋門關好,氣忿忿地自語的説:“誰能夠等他們一夜?到明天,他們若不敢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們去呢!”當即滅了燈,臂壓著雙刀,躺在炕上睡去。

    因為勞累了一天,雖然身旁還有許多事情,但她也能沉沉地睡去。

    不覺就到了次日清晨,被院中的雞聲催起,秀蓮穿鞋下炕,忽然又想起昨晚的事,就暗道:“我既然來到這裏,豈可又輕輕的走開!無論如何我得叫金槍張玉瑾非傷即死,也好去見我父親的墳墓呀!”當下決定立刻去找黑虎陶宏家,會會那張玉瑾。遂開開屋門,叫店家打來洗臉水,然後給了店錢,就説:“快給我備馬,我要找黑虎陶宏去,省得他們來了又攪亂你們這裏。”那店家也彷彿巴不得俞秀蓮快點走,當下他連連答應,到院中去給秀蓮備馬。秀蓮姑娘就提著自己的行李包兒和護身的雙刀出屋,包裹放在鞍後,刀掛鞍下。

    此時秀蓮依舊是緊身的夾衣褲,黑紗的首帕包頭,牽馬出門。這時寒風吹得很緊,太陽剛從東方吐出,街上往來的人還不多。秀蓮剛要上馬,忽聽身後有人高聲叫道:“姓俞的!”秀蓮趕緊回頭去看,只見身後一箭之還來了一匹紫馬。馬上的一個年輕漢子,圓臉膛,濃眉大眼,面帶兇悍之色;身穿青緞子的小皮襖,青緞夾褲;腳下是抓地虛的靴子,登著白銅馬鐙。身後帶著三個穿著短衣裳,莊丁模樣的人。其中一個給馬上的人掮著白杆白蠟杆子上纏著金線穗子的長槍。秀蓮一看,這人眼熟,彷彿在哪裏見過一次似的,遂就一手牽馬,一手按著刀把,瞪了那馬上的人一眼,厲聲問道:“你就是金槍張玉瑾嗎?”

    那馬上的人瞪著兇狠的眼光,冷笑著説:“你既然是特意找張大爺來的,如何反不認得你張大爺來?你有膽子就跟看我走,在這大街上我張玉瑾羞於跟你一個女流爭鬥!”説時,他盤過馬去,並回首傲笑著。這裏俞姑娘氣得芳容變色,罵了聲:“你先別説大話,往哪裏去找也不怕你,今天我非得割下你的頭來,去祭我父親不可!”説著秀蓮姑娘飛身上馬,催馬奔過張玉瑾。

    那張玉瑾卻勒著轡繩,讓馬慢慢往前去走,他帶著的那三個人就躲在馬旁跟著往前跑。張玉瑾等著俞秀蓮的馬來到臨近,他才冷笑著説:“俞秀蓮,咱們是仇深似海。我的岳父是在七年前被你父親殺死的,我的女人是在你的手裏受了傷,我的舅父苗振山也慘死在你的手裏。俞秀蓮,現在咱們也不必彼此相罵,再走幾步兒,咱們找個寬敞地方索性拚個死活!”秀蓮在馬上氣忿忿地點頭説:“好,今天我非要給我父親報仇不可!”-

    畢掠嶁懍策著馬,緊跟著金槍張玉瑾往西去走。走了不到半里地,這時就來到一片荒地上,地上滿是殘雪,四下既無村舍,附近也沒有行人。忽然那張玉瑾在馬上接過了他的金槍,回身向俞秀蓮猛刺。秀蓮的馬本來緊跟著他,相距很近,而且手中未持兵刃,冷不防張玉瑾這一槍刺來。幸虧俞秀蓮的手疾眼快,她趕緊一至身,雙手就將張玉瑾的槍頭握住,罵道:“你算甚麼英雄?竟想以暗算傷人嗎?”張玉瑾本來知道俞秀蓮的雙刀厲害,所以打算乘她不備,將她一槍刺死;可是不想金槍反白俞秀蓮給揪住了,張玉瑾趕緊用力去奪。可是,看不起俞秀蓮一個纖弱的女子,原來力量卻是這樣的大。張玉瑾奪了幾下,竟奪不過來自己手中的金槍。張玉瑾急得在馬上亂嚷説:“好刁婦!”

    此時跟著他的那三個人,齊都取出短刀和哨子棍來,要來助威。他們還未上前,就見秀蓮姑娘左手揪著張玉瑾的槍,右手由鞍下抽出一口刀來,飛身跳下馬來,掄著刀向張玉瑾的馬上去砍。張玉瑾趕緊催馬跑了幾步,同時把手中的槍奪過去,跳下馬來,轉身反追上秀蓮,擰槍狠狠地刺去。口中並罵道:“跑江湖的小娼婦,你以為張大爺真怕你嗎?”這時,秀蓮看著地上的殘雪往後退了幾步,又由馬鞍下把左手的那口刀抽出,然後雙刀並掄,反撲過張玉瑾去。旁邊的三個人就都躲在遠處,兩匹馬也驚跑了。

    這裏俞秀蓮與張玉瑾交戰起來。張玉瑾的槍法極為惡毒,他仗著兵器長,只向俞秀蓮挑逗;打算尋找秀蓮的刀法疏忽之處,他才驀地刺去,想要一槍就結果了俞秀蓮的性命。可是俞秀蓮的刀法也頗有步驟,她曉得張玉瑾的長槍佔著便宜,自己的雙刀很容易失敗,她也有主意。除了用刀去砍張玉瑾的槍桿,就是順著檜杆去削張玉瑾的手指。所以交戰二十幾個往來,只見秀蓮的兩口刀是寒光飛舞,一刀緊一刀向張玉瑾逼近;張玉瑾反倒不住往後退,並且因為用槍桿去擋秀蓮的雙刀,突突的亂響,眼看著槍桿就要被刀砍折了。張玉瑾連退幾步,抖起金槍,又向秀蓮的喉際腳下,上搠下刺;但是都被秀蓮用刀磕開,槍尖休想近得她的身。

    又交手數合,張玉瑾的槍法就有些慌忙了,秀蓮姑娘的刀法釧愈緊,直往張玉瑾進逼。旁邊那三個人一的到他們的張大爺要不好,他們就想要過去幫助。這時忽見西邊跑來了一匹馬,馬後跟著十幾個人,全都手裏拿著兵刃。這裏的三個人喜歡得亂跳,招著手喊道:“好啦!好啦!陶大爺來了!”

    秀蓮姑娘專心與張玉瑾決鬥,她也顧不得西邊是有甚麼人來了,她只是把雙刀上削下刺的向張玉瑾進逼,恨不得一刀將張玉瑾砍死,然後出去敵後面來的這些人。

    此時黑虎陶宏騎馬來到臨近,便大呼道:“住手,住手!”張玉瑾趁勢把秀蓮的雙刀架住;秀蓮姑娘雙手橫刀,站個丁字步兒,皇馬上去打量黑虎陶宏。只見黑虎陶宏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歲,確實生得很黑,並且短小精幹,穿著闊綽,像是個會些武藝的闊少。秀蓮姑娘一點也不氣喘,只瞪了瞪了俊目,向馬上問道:“你就叫黑虎陶宏嗎?”陶宏往下看著秀蓮姑娘的俊俏容顏、窈窕的身段和她手中那一對雙刀,陶宏的心裏就又是有點愛惜,又是有點不服氣,也就偏身下馬,身後的人趕緊把他的馬匹接過來。黑虎陶宏向秀蓮拱了拱手,臉上現出一種驕傲的笑色,説道:“你就是俞秀蓮姑娘嗎?哈哈,我很久仰你的呀!”

    秀蓮姑娘見這個黑虎陶宏的樣子很討厭,她就把刀一掄,近前一步,説道:“有甚麼話你快説!我沒有那麼夕的工夫跟你磨煩。我現在是找張玉瑾為我的父親報仇,你要是躲遠點,就連累下上你;-

    不然,我非連你也殺了不可!”黑虎陶宏退後兩步,顏色微變,但還故意的微笑著説:“真兇,真兇!陶大爺學藝十年,練了一對雙刀,想不到今天遇見一位女娘兒又要拿雙刀來殺我。我也知道你是鉅鹿縣俞老鵰之女,本事頗有兩下子,連河南的苗大員外都死在你的手裏,並且現在還敢找到陶大爺的頭上,昨晚在店裏傷了我手下的人,好啊!你的本事還怪不小的!來,你也是雙刀,我也是雙刀,陶大爺今天倒要鬥一鬥你!”説時,向張玉瑾拱手,説:“請張大哥歇歇,讓我跟她乾乾!”遂後由莊丁手中接過一對把子上系著紅綢子的雪亮的雙刀,並把手下的人都驅開,雙刀左右一分,説;“你過來吧。”

    秀蓮此時又是氣憤,又是要看看他的刀法到底怎樣,當時就掄雙刀去砍陶宏。陶宏也用雙刀去迎。

    四口鋼刀上下翻騰,並有陶宏刀上的兩條紅綢迎風飄舞,白刀相磕,身隨刀轉。黑虎陶宏是短小精悍,刀法極猛。秀蓮姑娘是纖足亂跳,嬌軀疾轉,刀法絕不讓人。往來不下二十合。旁邊的張玉瑾等人看著二人勢均力敵,心中不禁稱讚;其餘的莊丁們卻都手持著兵刃,呆呆地站著,看得眼睛都發直了。

    這時黑虎陶宏與俞秀蓮越打相逼越近,四口刀纏在一起,其勢極危,眼看著非得要死一個不可。

    張玉瑾大驚,剛要挺槍過去幫助陶宏,就見那黑虎陶宏咕咯一聲跌倒在地下,兩口帶綢子的雙刀扔在一旁;秀蓮姑娘的雙刀向著黑虎陶宏狠狠地砍下。金槍張玉瑾和那陶宏手下十幾個莊丁,有的掄刀,有的挺槍,有的揮著梢子棍,一起撲奔俞秀蓮來。秀蓮這才趕緊棄了地下躺著受傷的黑虎陶宏,與這些人去廝殺。這些人本想一陣刀槍齊上,將秀蓮當時殺死在這裏,然後去打官司,或是私埋了;可是不想秀蓮姑娘的刀法真叫厲害,她舞動著兩口刀,遮前顧後,簡直沒有一點疏忽,無論甚麼人著刀槍,都無法近得她的身。

    廝殺了一會兒,反倒叫她又砍倒了兩個人。此時張玉瑾真氣憤極了,挺著金槍拚命地向秀蓮去刺。秀蓮一口刀去敵他,另一口刀還得去抵擋別人,因此她有些招架困難了,何況她廝殺了這半天,力氣也有些不濟了,於是便轉身向東跑去。望見了她那匹馬在東邊一箭之遠,正在啃地下的殘雲,秀蓮就直奔著自己的馬,連躥帶跑地飛奔過去。後面的張玉瑾等十餘人還不肯放秀蓮走,就一齊挺著兵刃追過來,並且喊著説:“好個兇惡的娼婦,今天你休想逃走了!”

    此時俞秀蓮拚命飛跑,已將她的那匹馬抓住,把雙刀挾在脅下,就飛身上馬,拍馬向東跑去。並且回首向張玉瑾等十幾個人微笑著,彷彿是説:“你們若有本事,就快追趕上我俞秀蓮來!”後面的十幾個人依然緊緊追趕,張玉瑾也騎上馬提著他那杆金槍,拚命的追趕。前面的俞秀蓮本要撥轉馬去,再與張玉瑾拚一生死,為父親報仇;可是覺得自己的力氣實在不堪再與人拚鬥了,而且張玉瑾的馬後還跟著跑來了十幾個人,全都手中有兵刃,自己縱使刀法好,但也敵不過他們的人多呀!於是秀蓮索性將臂下挾著的雙刀收入鞘中,揮鞭催馬,連頭也不回,就直往正東跑去。

    也不知往下跑了多遠,跑得有些氣喘了,秀蓮才將馬勒住。再回頭看時,已然沒有了那金槍張玉瑾等人的蹤影。秀蓮姑娘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裏反覺得十分痛快;不過又想,兩次與金槍張玉瑾交手,全都沒殺了他給父親報仇,也未免有些遺憾。當下策馬往前走著,因為口渴,很想找一個地方喝幾碗茶,歇息一會兒,再往望都榆樹鎮去。這時就忽聽後面有人大聲喊道:“前面的俞姑娘等我一等!”

    0-躋胺繕徹路卣賜蠢嶧蘋柘贛旯摯捅-音俞秀蓮心中十分驚訝,暗想:這裏是誰認得我?於是在馬上回頭去望。只見後面跑來一騎黑馬,馬上是一個胖子,原來正是那爬山蛇史健。心想:這個人可怪,怎麼我走在哪裏,他也跟我到哪裏?

    此時史胖子的馬匹已來到臨近,秀蓮就面帶得意之色,向他問道:“剛才我跟陶宏、張玉瑾等人殺砍了一陣,你知道嗎?”史胖子一面在馬上吁吁地喘氣,一面點頭説:“我知道了,我可沒去看。因為金槍張玉瑾那小子認得我,我鬥不過他,所以我沒敢去看。我有一個徒弟,他是前兩天到保定來的。

    他在遠處看著你們來的,他説姑娘的武藝真是高強,與李慕白不分上下。假若他們不是仗著人多,金槍張玉瑾一定要死在你的手裏。”

    俞秀蓮聽了,便不禁微笑,問道:“我砍了黑虎陶宏一刀,不知陶宏死了沒有?”史胖子説:“大概是沒死吧!我聽説是叫幾個人給攙走了的。”秀蓮説:“我與黑虎陶宏倒沒有仇恨,不想傷害他的性命,現在不過是懲戒懲戒他,叫他以後休在這保定再欺壓良民。張玉瑾是我的仇人,我父親就是被他給逼死的。我不殺他,心中真有點氣不出!”史胖子説:“現在沒有法子。姑娘你雖然武藝高強,可是也寡不敵眾;只好先記上這個仇兒,以後請了李慕白幫助,再跟他拚一下。”

    秀蓮暗自笑道:為甚麼遇見事便都要找李慕白呢?當時又聽史胖子問道:“姑娘你現在要往甚麼地方去?”秀蓮姑娘就説:“因為我父親葬埋在望都縣,我要去到墳前掃祭掃祭!”史胖子説:“從這裏到望都,需要兩天的路程,可是往高陽去只一天也就到了。我給姑娘出個主意,姑娘何妨先到高陽黃土坡孟二少爺的墳前看看,也盡一盡夫妻之情。然後再到望都老叔墳上去弔祭呢?”

    俞秀蓮一聽史胖子説了這話,她立刻心如刀絞,雙淚滾下。勉強抑制住悲痛的感情,就決然地點頭説:“好,我這就往高陽去看看他的墳墓。”

    當下由爬山蛇史胖子領路,俞秀蓮就催馬東去。到晚間,就到了高陽地面,因為天色黑了,不便到郊外黃土坡墓地裏去,所以就在城外找了一家店房住下。次日清晨,史胖子和秀蓮姑娘二人依舊都騎著馬,就到了南郊黃土坡。此時晨寒刺骨,北風捲起坡上的沙土,不住地向人的臉上擊打。秀蓮因為心中悲痛,倒顧不得風沙,可是爬山蛇史健那肥胖的身體往前衝風走著,實在困難。先把兩匹馬都放在野地上,然後史胖子領秀蓮到了一座墳前。

    史胖子一面用自己脊樑擋風,一面指著墳墓説:“這裏理的就是孟二少爺。我的這位老弟,生前性情古怪,寧可忍窮受苦,也不受別人憐恤。我跟他是在法明寺李慕白那裏認識的,李慕白的病多虧他給扶持好了的。可是,他反倒為李慕白的事情慘死了!”

    此時俞秀蓮已忍不住雙淚如雨,一手扶著墳前的短碑,一手掩面嗚嗚的痛哭,心裏像被一把極鋒-的刀子在割著,痛得幾乎昏倒在這狂風黃沙之下。同時想著:“孟思昭,我和你生平雖未晤一面,但我自幼由父親作主,許配給你為妻。後來我父親為仇人所迫,全家北上,一半是為避仇,一半也是為送我到宣化就親;可是,我父親便在中途急病而死,臨死託李慕白送我母女到宣化去。李慕白在當初雖曾與我比武求婚,但後來他知道我已許婚於你,他便慷慨光明,對我不但再無別意,並且同行千里,連話也輕易不説一句。後來到了宣化知你已於年前殺傷惡紳,惹禍逃走;李慕白並且對你很加欽佩。那日我也不避嫌疑,夜間去見李慕白,求他到外面共尋訪你,以便我與你夫妻團聚。次日李慕白就走了,以後出再沒有下落。

    “後來,我母女寄食你家,備受冷淡。我母親也因病去世。你的胞兄更對我處處凌辱,我因看在你的面上,才遇事忍氣吞聲。將母親葬厝之後,我就單身匹馬,到外面去尋找你。後來隨德嘯峯、楊健堂入都,只見了李慕白一面,但他們仍説未尋著你的下落。其實那時你是因為聽説我將來北京,你反倒先走了。在你不過是因為聽説當初李慕白與我相識,疑惑我們彼此間有甚麼情意;並且你自覺落魄,怕我瞧不起你。其實我豈是那樣的人?

    “你如今為李慕白的事受傷慘死,臨死還説甚麼叫李慕白娶我,但那豈能作到?不獨李慕白他不肯,就是我,在情義上、道理上,也萬難依從。現在我與李慕白已然絕裂,此後彼此連認識也不認識了。可是我到這裏看你時,你只是一坯黃土,你假若是有知的話,你應當怎樣對我呢?你想我以後的生活是怎樣的傷心呢?……”秀蓮在墳前哭了半天,眼淚把地下的幹沙都浸濕了。風沙吹到面上,把她那秀麗的容顏全都掩住,頭上身上盡是黃土,但秀蓮姑娘的眼淚依然不斷。

    旁邊史胖子可真看了急,心想:“倒黴!倒黴!都因為認識了一個李慕白,又由他認得了一個孟思昭,把我的小酒鋪也弄丟了,連北京城門也不敢再進去。現在又跟上這麼一位姑娘來到這裏受風寒。這位姑娘比李慕白、孟思昭的脾氣還要古怪。我也不敢勸她,倘若勸錯了一句話,她掄起雙刀來,我可真敵不過!”於是他只在旁皺著眉怔著,風沙打得他直咧嘴。

    待了半天,他見姑娘哭聲還不止,而且聲音力氣也漸微了。他就著急,心-:“本來現在這些事,就已把那鋼筋鐵骨的李慕白給毀的不得了,好志氣好身手的孟思昭也跑到墳裏住著去了;倘若現在再把這位殺苗振山打張玉瑾的俠女俞秀蓮哭死在這兒,那我史胖子可真灰心了,我真要看破紅塵,出家當胖和尚去了!”於是史胖子就勸説:“姑娘也就用哭啦,反正是人死不能復生,只要姑娘對得起他就是了。姑娘不是還要上望都去嗎?回店房歇一會兒,咱們就走罷!”秀蓮姑娘聽史胖子説到往望都去的事,她才止住傷心。心想:自己尚有許多事情未辦,哭壞了身體,那時就更難了。於是,秀蓮姑娘就拭淨了眼淚,轉首向史胖子説:“回店房去吧!”此時那兩匹馬正在野地上嘶鳴,二人走過去,各自把馬牽住,就一同上馬回店房去了。

    到了店中,秀蓮姑娘拂了身上的士,淨過面,在房中獨坐沉思。少時史胖子又進到屋裏,他就説:“姑娘,今天風太大,咱們何妨歇一天,明天再往望都去?”秀蓮姑娘説:“今天我地想在此歇一天;不過明天我往望都去,你就不必再跟我去了。你幫我的忙,我謝謝你,將來我再報答你!”

    史胖子聽了俞姑娘這話,他簡直喜歡的了不得,就説:“姑娘,這話我史胖子可不敢當。我是個最愛管閒事的人,現在我又沒有事,何不叫我跟姑娘到一趟望都。姑娘若想給俞老叔起靈,我可以幫-雒Χ。”

    秀蓮搖頭説:“現在地凍著,要想起靈也須待來年春天。你若是現在無事……”説到這裏,略略沉思,就微微嘆息一聲,説:“好在你與孟思昭也是朋友,你可以替我到一趟宣化府,找著永祥鏢店的孟老鏢頭,儘可以把他二兒子死在外頭的詳情告訴他,叫他們設法來高陽起靈。還有,你可以對孟老鏢頭説,我雖是他家訂下的兒媳,但未成婚,所以我仍算俞家的女兒;不過我是立誓此後決不嫁人。他家給我的一枝金釵,那是我與孟恩昭婚姻的訂禮,我將永遠佩帶身邊,我就算為那枝金釵而守寡……”説到這裏,秀蓮姑娘又摘下淚來。然後再向史胖子説道:“還煩你再見著那裏的短金剛劉慶,叫他無論如何也要把我母親的靈柩送到鉅鹿去,並且至遲要在來年三月以前,以便與我父親合葬!”

    史胖子聽畢,就很爽快地答應,説:“姑娘放心,這些事都交我辦了。我還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史胖子立刻就走!”秀蓮姑娘説:“今天風大,史大哥你何必要立刻就走呢?”史胖子搖頭説:“不,我這個人只要想去辦一件事,就非辦不可,這點兒脾氣我比李慕白、孟思昭他們還古怪。

    再説我還有個小夥計在保定呢,我也得找上他,叫他幫助我。”

    秀蓮聽了很納悶,就問:“你那夥計在保定是幹甚麼?”史胖子笑了笑説:“我那個小夥計,他是我的探子。現在他在保定,正在給我探聽那黃驥北的大管家牛頭郝三與張玉謹等人商量甚麼惡計。

    姑娘你是不知道,這許多人裏誰也沒有黃驥北厲害。那小子是表面慈祥,心地狠毒。他對李慕白、德嘯峯二人恨之入骨,早晚他還得非想法子坑害他們不可!”

    秀蓮一聽,不住嘆息,就説:“江湖人講究的是憑仗武藝,分別高低,像黃驥北,他也不出頭,他不不打架,只仗以機巧和財勢害人!也未免太卑鄙了!這樣吧!以後如若黃驥北等人再找尋到德嘯峯、李慕白的頭上,就求你去通知我,我一定要幫助他們,報一報他們對我的恩情!”説時,秀蓮面上又出現了悲慘之色。

    當時史胖子連連答應,他就回到屋內去收拾他隨身的東西,然後他便向俞姑娘來説:“我走了。”

    秀蓮又託付了他許多話。這史胖子就反披著他那件老羊皮襖,出門上馬,衝著狂風飛沙往西北去了。

    這裏俞秀蓮對於史胖子很欽佩。心説:這樣的人,才不愧是江湖俠客。當日她在店中歇息了一天,次日就起身望望都去。兩日的路程,便到了望都榆樹鎮。一直到了關帝廟後,去看望她父親的墳墓。只見那俞老鏢頭的墳上枯草縱橫,十分淒涼。秀蓮跪在墳前,痛哭了半天;然後到店中見和尚。

    那廟裏的和尚幾乎不認得秀蓮了。本來秀蓮春季在此葬父之時,尚有她母親,尚有李慕白,彼時秀蓮也是温文纖弱,像是個小姑娘一般。現在呢?秀蓮已經滿臉風麈,因為穿著緊箍著身子的夾衣褲,顯出她的身材高得多了。而且她還是牽著馬,帶著刀,簡直像個保鏢的男子。

    和尚認了半天,方才認出來,説:“阿彌陀佛,原來是俞大姑娘呀!”當下把姑娘讓到-堂裏,和尚就説:“姑娘早來半個月也好,就可與那位孫大爺見面了。”秀蓮聽了,不禁一怔,趕緊問説:“是哪位孫大爺?”和尚就説:“這位孫大爺有三十多歲,樣子很雄壯,騎著一匹馬,帶著一口刀。

    十幾日前他由鉅鹿到這裏來,給俞老爺墳上燒了些紙,直哭師父。後來他又跟我們問了些話,就走了。大概是上宣化府去了。”俞秀蓮這才知道,一定是那五爪孫正禮。他到宣化府看我來了,也許他-共恢道我母親也去世了呢!因此又不禁落下幾點眼淚。又想:“五爪鷹孫正禮他若到了宣化,再會著史胖子,他們與劉慶商量著,一定能將我母親的靈柩送到鉅鹿,對於母親靈柩回籍的事倒放了心。”她又向這裏和尚説明,來春必來起運父親的靈柩。和尚也答應了-又問:“俞姑娘,那位李大爺怎麼沒有跟你同來呢?”

    秀蓮一聽提到李慕白,她心中又一陣難過。想起指天李慕白在此幫助自己營葬父親,那一種隆情厚意,著實可感。可是,那天自己在雪地裏追著他,向傑他説了那些決裂無情的話,也真使他太傷心了!因此,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李慕白。假若沒有孟思昭那些是,自己願意立刻到南宮縣去找他,向他道歉。可是現在就不能。即使走在路上與李慕白相遇,自己也不能理他。“——唉!是誰叫我們作成這樣的局面呢?”

    當下下她悲痛著牽昧出廟,上馬揮鞭,便向南走去。一路走的都是熟路,那是今年春天俞老鏢頭攜妻帶女北上時,路遇李慕白,同戰何三虎等人,以及陷獄墜馬的一些熟地方。如今荒涼滿目,無限傷心。秀蓮姑娘趕行了幾日路,這日午後四時許,便於寒風殘照之下,回丁故鄉鉅鹿。進了城,回到她們早先住的那衚衕,到故居門前下了馬,上前叩門。一面叩門,一面流淚。

    少時,門裏就有人很傲慢地問道:“是誰?”秀蓮姑娘聽出是崔三的聲音,她就説:“崔三哥,開門吧!是我,我是秀蓮……我回來了!”裏而地裏鬼崔三趕緊把門開開,就見秀蓮哭著走進來。他就説:“怎麼,姑娘你一個人回來了!”秀蓮姑娘一面哭著,一面點頭。崔三把姑娘的馬匹牽進門來,又把打關上;他就讓秀蓮姑娘進到屋裏。原來俞老鏢頭全家避仇走後,就叫崔三在這裏住著看家。崔三並娶了個老婆,就在這外院住著,裏院的房可還空閒著。當下崔三就跟著姑娘進屋,給他的老婆引見。秀蓮就坐在炕上歇息,仍然掉著眼淚。

    崔二用袖子擦著眼睛説:“自從俞老叔帶著老太太跟姑娘走後就沒有音信。今年秋天才有北邊來的人,説俞老叔是死在半路了,是由南宮縣一個叫李慕白的人,把姑娘和老太太送往宣化府去了。我們早就想看看去,可是總沒湊上路費。上月,孫正禮才借了些盤纏,先到宣化去看姑娘,然後再往北京去找朋友謀事。他現在也走了快一個月了,不知姑娘在路上見著他沒有?”秀蓮-:“我雖沒見看孫大哥,但我知道他是往宣化去了。”於是崔三的老婆給姑娘倒過一碗茶來。姑娘飲過了,就接著把自己母親也病故在外,及自己本身所遭遇的事,孟思昭為李慕白慘死的詳情都對崔三説了。

    崔三哪裏聽説過這些事呢,當下他又咧著嘴哭,又頓足嘆息,然後又勸慰秀蓮姑娘説:“既然這樣,姑娘就先在那裹住著吧!等到把老叔和老太太安葬完了,姑娘再想久遠之計。”秀蓮姑娘一面拭淚,一面説:“我還想甚麼久遠之計,反正我還算是俞家的女兒;但是我不能忘了我曾許配孟家,我也不能再嫁別人!”崔三一聽姑娘説這樣的話,他也不敢再作進一步的勸解。當日他就給姑娘把裏院的屋子收拾好了,請姑娘去住。

    從此秀蓮姑娘就住在她的故居,終日依然青衣素服,永不出門。茶水飯食都由崔三夫婦給預備。

    秀蓮姑娘在家中無事,有時也自己做些針黹,不過她卻不敢把武藝拋下。因為這身武藝是她父親的傳授;同時又想起自己在外尚有許多仇人,將來難免再以刀劍相拚。所以她每天晨起,必要打一趟拳,練一趟雙刀;夜間還有時起來,練習躥房越脊的功夫-

    了些日,鉅鹿縣城裏的人,又都知道俞老鵰的那個美貌絕倫的女兒現在又回來了。這風吹到泰德和糧店裏,卻又被那梁文錦、席仲孝兩個人聽見。本來梁文錦自從春天在俞家捱了打,他就沒有臉再到鉅鹿來,後來俞家父女離了鉅鹿,他才慢慢溜到這裏。那席仲孝自然是永遠跟他作搭檔,兩人各在鉅鹿戀著一個私娼,一月內,他們總要在這裹住上十幾天。

    這以,兩人在泰德和糧店裏聽説俞秀蓮回來的事,那梁文錦立刻又要回南宮去。席仲孝就譏笑他説:“怎麼,你怕她呀?”梁文錦説;“我也不是怕她;不過我早先發過誓,只要她姓俞的在鉅鹿住,我就不到這裏來!”席仲孝笑著説:“你倒真有記性,捱過一回打,永遠忘不了痛。現在你沒聽人説嗎?俞老頭子和俞老婆兒全都死在外頭啦,甚麼孟家的二少爺也死了。現在俞姑娘是回到家裏來守望門寡。就憑她那不到二十歲的人兒,要守得住,我敢賭點甚麼!文錦,你趁著這時候再鑽一鑽,管保成功。”梁文錦一聽,本來心裏很有點動搖,可是後來一想:我別再去挨那傻打了!我梁少東家拿出錢來買女人,有多麼省事,誰找那玫瑰花兒去扎手呢?於是,梁文錦嬉笑著説:“仲孝,我不上你這個當。你要是有這個心,你可以鑽一鑽,鑽上了我佩服你的本事。”席仲孝搖頭説:“我向來是叫女人巴結我,我不去巴結女人。”又説:“現在李慕白回可是回來了,不如咱們再去激一激他,叫他們唱一會戲,給咱們開開心。”梁文錦一聽提起李慕白,他又不由發出一陣妒恨,就説:“找那個倒黴鬼幹甚麼!李慕白到了一趟北京,混了快有一年,事情也沒找著。回來是又黑又瘦,比蘇秦還不如。現在在家裏連人都不敢見,我就沒去瞧過他一回。”

    席仲孝明知是梁文錦恐怕把李慕白找來,李慕白真個把俞姑娘弄到手裏,那時得把他氣死;所以他才這樣攔阻。當下席仲孝只笑了笑,再也沒説甚麼。因為梁文錦即日要走,他也只好跟著梁文錦又回到南宮。到了家中,他卻忘不了那俞秀蓮的事,就瞞著梁文錦來找李慕白。

    原來此時李慕白已然回到家中,他叔父母因為李慕白去了一趟北京,事情既沒找著,錢也沒掙回來,反倒弄得面黃肌瘦,終日愁眉不展,因此對他十分冷淡。並且言語之間,還説是李慕白一定在北京眠花宿柳,打架毆人,所以才弄成這個樣子。李慕白卻也不管他叔父母對他的態度怎樣,他只時時難忘了自己這一年以來的遭遇。那俞秀蓮姑娘的俠骨芳姿,謝纖孃的悲慘結局,孟思昭,一位意志堅忍勇敢有為的人,竟為自己的事而慘死,以及鐵小貝勒的愛才仗義,德嘯峯的慷慨熱心,這一切的事時時在他眼前浮現,心中湧起。

    他就想:俞秀蓮那方面的誤會,雖然自己不必再去解釋。但是她在那天雪後氣走了之後,究竟往哪裏去了?是回鉅鹿,或是往宣化去了?自己應知道知道,才好放心。謝纖娘死後,自己資助她母親幾十兩銀子,諒那謝老媽媽一時不至有凍餒之虞。不過她埋葬在何處,自己也應當看看去啊!

    因此李慕白想好,明春天暖之時自己再在北京一趟,先到高陽孟思昭的墳墓弔祭一番;然後即入京城,見鐵小貝勒叩謝當初營救之恩;並看望德嘯峯,以踐那天風雪出都,德嘯峯相送時所訂之約;

    末後看看謝纖娘埋骨之處,以盡餘情。至於黃驥北縷次向自己加以侵害的仇恨,張玉瑾與自己的勝負未分,以及史胖子的一切事情,他倒未放在心上。因為現在的李慕白已然心灰意冷,現在只思量將來是怎樣報俠友之恩,補情天之恨,卻不願再與一般江湖人爭雌雄、定生死了。並且回到家裏之後,除了一兩家親戚,不得不去見見之外,其餘的同學及友人,他一一謝絕。只有席仲孝曾來看過他一次;-

    他也説是自己在路上受了風寒,身體不舒適,所以並沒與席仲孝談多少話。

    這天是臘月中旬,昨天下了一場大雪,今日雪後天晴。李慕白就在茅舍前,踏著地上的殘雲散步,心裏卻不斷地回憶他那些殘情舊恨。散步了一會,這時就見遠遠約有一人前來。來到臨近,李慕白牙看出是席仲孝,心裏不禁發出一種厭煩。暗道:他幹甚麼又來了?

    這時席仲孝踏雪走著,面上帶著笑容,來到臨近。他就招呼李慕白説:“慕白師弟,你今天覺得病好些了吧?”李慕白就也迎上去含笑説道:“今天才下過雪,路又難走,師兄你何必還來看我?”

    席仲孝卻笑著説:“若不是下雪,昨天我就來了。我現在來,第一是看看你的病好了沒有,第二……”説的時候他拍了拍李慕白的肩膀,就哼著鼻子笑著,接著説:“我是來再給你報個喜信兒!”

    李慕白一聽,不獨心中更加厭煩,且有怒意,就繃著臉説:“你怎麼又來拿我打耍!”席仲孝笑著説:“這回不是打耍,真是喜信兒。走,咱們到屋裏説去!”當下席仲孝拉李慕白到屋中。李慕白此時已滿面愁容,連嘆幾口氣,説道:“你坐下,咱們可以談些別的話。千萬別提甚麼叫喜信兒,我現在厭煩聽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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