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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揮刀雪恨單騎走江湖 脱鎖投山幾番逢災難

    江小鶴站起身來一抱拳,説:“兄弟我是由鎮巴縣來!”説出來這句話,可是又有點後悔。心説這裏雖然過了山出了省,可是離鎮巴也不遠。倘若這個人與鮑老頭子龍家兄弟他們相識,騎著快馬去給他們送個信,他們一定追下我來,那可就完了!於是補充一句説:“我從西安府來,走了五天才到鎮巴。昨天在鎮巴住了一宵,今天就來到這裏。”

    那人一聽,他所説的路程全都不對,就不由得笑了。隨就問説:“小兄弟你貴姓大名?”

    江小鶴又抱拳説:“不敢當!兄弟姓江名小鶴,外號叫……”心想:走江湖的人都得有個外號,我得有個外號,我得起厲害的。於是腦筋一轉,就説:“外號稱三頭虎!”

    那人哈哈大笑,摸著江小鶴的腦袋説:“諸位請看!這位小兄弟自稱三頭虎,哈哈!”

    全堂齊都笑了起來。

    江小鶴瞪著眼睛,一把手將這人抓住,問説:“你問完了我,我該問你呢!你姓甚麼?叫甚麼?

    外號怎麼稱呼?”

    那人笑著説:“我可不能告訴你,不能跟你比。我是一個頭!”

    江小鶴明知此人是故意戲耍自己,便拳頭掄起,比著這人。

    這人笑著説:“怎麼,小兄弟,你還真要動手跟我較量較量……”話未説完,只聽咚的一聲,江小鶴的小拳頭就擂在這人的胸上。

    這人呀了一聲,身子向後一倒,倒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旁座的酒客全都大驚,有的就高聲叫好,有的就提袖子,要過來跟小鶴比武。

    江小鶴嗤地將短刀在手中一晃,一腳瞪著凳子,手把桌子一拍,瞪著眼説:“你們敢欺負我?江小太爺在江湖上走了十多年,在鎮巴打敗過鮑崑崙,這把刀扎傷過紫陽龍家兄弟,現在到川北來就是要會會閬中俠,你們敢欺負我!”他這些話一説出來,真把旁邊的人都嚇楞,站起的也都又坐下了。

    那胸頭捱了一拳的人雖然氣得臉都白了,可是卻不敢再過來。

    江小鶴洋洋得意,把短刀插在桌上,斟酒暢飲,才喝了兩盟,就聽咚咚的一陣響,急匆匆地上來兩個人,手中全都拿著單刀。

    江小鶴一看,原來卻是魯志中和陳志俊。

    魯志中手指江小鶴説:“好孩子,你在這兒了!你快跟著我們回去。”説話時就向江小鶴使眼色,陳志俊卻上前要抓小鶴。

    小鶴急忙繞著桌子躲開,手握短刀瞪著眼晴説:“我看你們誰敢上前來抓我?”説話時一看,又由樓梯上來一人,卻正是那推山虎龍志起,一張黑胖臉嵌著兩隻火球兒似的眼睛,挺著大刀奔來。

    江小鶴嚇得趕緊跑近了前窗,用力將窗户推開,其時緊急萬分。

    龍志起的大刀砍來,距離江小鶴的身子也就有一尺,江小鶴卻將身子一跳,由酒樓上就跳下大街。此時酒樓上人聲亂了,江小鶴就將馬繮繩割斷,將身上馬,驚奔似地走,嚇得街上的人都紛紛向兩旁閃開。

    江小鶴急急用手擂著馬的後胯,一直跑出了南門,順著大道,拼命地奔去。走了半天,方才勒住馬回頭去望,就見後面遠遠之處,也起了一遍塵土。江小鶴曉得他們追趕下來了,隨就不敢怠慢,又拼命地一直跑去。他這匹馬就似一條飛龍,四腳就像沒有著地似的,一霎間就跑下去六十多里。

    這時江小鶴力盡了,幾次都由馬上摔下來,收馬也收不住,馬還像瘋了似地往下跑。道旁的人齊都驚訝著張著手叫,但沒人敢將這匹馬截住,江小鶴情急智生,便先將兩腳脱鐙,一腳收在馬背上,然後雙手使盡了最後的力氣,向鞍子一推。身子就飄然地斜著落下馬來。江小鶴趴在地上,及至抬起頭來,鼻子已汪然流下鮮血,那匹馬卻不知跑到甚麼地方去了。

    小鶴坐在地上,由棉襖上扯下兩塊棉花,把鼻子堵住,然後喘著氣,站起身來一看,那口短刀也不知丟在哪兒了。

    路旁就有人過來問他:“你摔了沒有?”又有人稱讚他説:“你這小孩子是會騎馬的,幸虧你自己斜著跳下來,頂多不過擦破了臉,要是叫馬摔下來,給你兩蹄子,你就得送命!”

    正説著,就見那匹馬被前面的人給截回來了,還像一條飛龍似的驚奔著。

    江小鶴這時才看出來,原來已不是那匹白馬了,卻是一匹十分矯健的黑馬,全身跟烏炭似的,高頭大鬃。江小鶴又特別喜歡,隨著就由道旁的人幫忙,才將這匹馬截住。

    這匹大黑馬被江小鶴牽住,四條腿還不住起踢跳,江小鶴雙手使著力,身子向後扯,揪著繮繩,將馬系在道旁一棵大樹,系得緊緊的。這匹馬起先還踢跳著,把地下的土都刨了兩個深坑,後來漸漸地老實了,嘴裏呼嚕呼嚕地噴白氣。

    江小鶴也坐在地下喘氣,鼻孔上塞著棉花也掉了,鮮血又汪然向下流。江小鶴一賭氣脱下了棉襖,口裏罵著:“他孃的!”手中又揪下兩塊棉花,再把鼻孔堵住。他光著上身,脊背上的汗還不住向下流,癢癢的彷彿有蝨子在那裏爬,再回頭看看那匹黑馬,就見它的汗也跟水洗過似的。

    此時道旁的行人都走去了,只是江小鶴一個人在這裏。他腦裏想著剛才那一幕驚險的事情,怎樣正在酒樓上發威風,怎樣先是魯志中和陳志俊上樓來,如果就是他二人,那還好辦,可是後來那龍志起又上樓來,莫非昨天夜裏我殺錯了人?殺的不是姓龍的?又想剛才自已怎樣由酒樓上跳下來,倉惶中奪了馬匹飛奔,不由又是高興,又是憤恨。更怕那龍志起等人,又騎著馬匹順著這條路道下來。

    隨後,江小鶴就不敢在這裏多歇,便慢慢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卻覺著右腿發疼,不知是從酒樓上跳下來時摔的,還是由馬上跳下時摔的。心裏更暗暗罵著,把棉襖揀起,穿在身上,再扭頭去看那匹馬,馬上除了鞍轡,甚麼也沒有。剛才自己所有的五兩銀子,也丟在酒樓上,兵器也沒有了,這樣怎麼闖江湖?於是他又呆呆地站了半天,想把這匹馬賣了,得了錢,買刀置衣服作路費。可是又細看,這匹馬彷彿自己認得,就是龍志起到鮑家村騎去的那匹馬,就想這一定是匹好馬,賣了出不可惜?便過去,拍了拍馬頭,微微地笑著走去。

    走了有二里多地,忽聽見一陣嗩吶之聲,吹得十分好聽。聲音越來越近,少時對面就來了幾個鼓手,後面跟著一抬花轎,原來是娶新媳婦的。江小鶴又忘了剛才的驚恐,勒住馬,高興地看著這幾個娶親的人和一頂花驕從他的馬旁邊過去。

    江小鶴雖然沒有看見轎裏的媳婦,可是卻見那鼓手和轎伕們,都不住用眼來看他。江小鶴就不由生氣,暗暗罵道:你們直著眼看我幹甚麼?莫非是覺著我窮?看我不像有媳婦的樣子?哼,我也訂下媳婦了!我的媳婦是阿鸞,等著將來我學好了武藝,闖遍了江湖,發了大財,報了仇恨,我要回到家中大辦喜事……

    才想到這裏,忽然一件傷心事在他的眼前浮現,那就是在不久以前,一天的晚間,馬家鐵鋪的門前來了一頂轎子,也沒有鼓手,他的母親身上穿著紅緞了的衣裳流著淚望了望他,就上了轎,被開絨線鋪的董大給娶走了。

    江小鶴一想到這裏,不由又是一陣悲傷,眼淚衝著鼻血流下來,滴在胸脯上,拿袖頭拭淨眼淚,咬著牙,策馬又往下走,且走到黃昏時候。他經過了十幾個村鎮店,但因為沒有錢,不能買飯,也不投店,就在金紅的殘陽、淡黑色的夜幕之下,馬蹄得得地向前行走。

    這時晚風起了,樹枝都颼颼作響,腹中也飢腸轆轆,面前是黑莽莽的一遍,也看不清是山,是河,還是林木或廬舍。

    江小鶴又不禁嘆了口氣,罵著説:“怎麼辦?這樣餓上幾天,不是餓死了嗎?餓死甚麼都完了!”又想:聽人説走江湖的人都是身邊一個錢不帶,到處為家,到處吃飯。偷雞摸狗,我江小鶴不作,只是打拳賣藝總不算丟人。因此就決定由明天起,找處市鎮,就拉個揚子,打幾套拳,憑自己跟馬志賢所學的幾套拳法,打出不但可以叫外行喝彩,連內行也得點頭,於是他又高興起來。走了不遠,看見道旁有座破廟,牆塌殿倒,裏面一點燈光也沒有。

    走近前,在黃昏暮色中,仔細向裏邊看了看,就是裏面沒有一點人聲,仰面一看大空星斗繁密,就暗想:這天氣大概不能下雨,誰管他廟裏的房子漏不漏,只要有個地方避風雨就衍了。不然我這樣騎著馬走一夜路,倘或遇見人,人家一定把我當作盜賊!

    於是,他牽著馬,走進破廟裏,只覺地下坎坷不平,軟一腳,硬一腳,軟的大概是人糞,硬的是磚頭。江小鶴就把馬繫上,這匹馬仰首長嘯,又不住用蹄子敲地。

    江小鶴就説:“你餓了,這可沒法子。我還沒有吃飯呢!等到天明我賣藝掙了錢,再給你買草料。”自言自語地,摸索進了那已經塌落的大殿,仰首一看,滿天的星星正向他眨眼。他又摸索著磚砌的供桌,一聳身上去又摸神像,那正中的泥塑神像,已經沒有了腦袋。

    心説:可憐!可憐!便嘆了一聲,躺在供桌上,揉揉眼睛,可是又覺身上雖有棉襖墊著,兩股和兩腿卻十分寒冷,本要爬起來,可是此時他的身子卻疲倦極了,連續不斷地打哈欠,就把手腳縮作一團,趴在這冰凍挺硬的供桌上,星月摸撫著他的臉,夜風凍凝了他的鼻子上的血,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然被一陣嗚呵嗚呵的馬嘶之聲給驚醒,江小鶴身子打著冷戰,手揉著眼睛,又聽得得的一陣蹄聲,越走越遠了。

    江小鶴罵道:“好賊敢偷我的馬!”他颼地跳下了供桌,往外就追。一個沒留神,被地上的磚頭給絆倒,咕咚一聲,但他趕緊又爬起來跑到廟外,就聽踢踏踢踏的馬蹄聲是往南跑去了,江小鶴趕緊拼命地向南去追。

    這時天際的星光漸漸模糊,東方已發出了白色。江小鶴順著大道往下追了四五里地,耳邊連馬蹄之聲都聽不到了。

    東方的曙光升起,忽然,小鶴看見道旁牆下趴著一個人,小鶴不由嚇了一跳,趕緊止住腳步,定睛一看,地下趴著的那個人,連一動也不動。小鶴心想:怎麼,這是死人?是叫強盜殺死的?走過去,踢了一腳,那人仍不動,低頭一看,才看出滿頭血跡,原來這個人真是死了。身上穿著短衣褲,也是滿是泥土,可見這人正是道旁滾了半天才死的。又扭頭一看,在這個死人的腳後十數步之遠,扔著一個東西,走去一看,原來是一副馬鞍。

    江小鶴立刻生了氣,就説:“呵!原來就是你偷馬,叫馬跌下來踢死了,憑你這本事還敢偷馬!”於是挾起馬鞍,又往南邊去追馬匹,跑了二十多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趕緊又跑回來,走在那死屍的旁邊,低下身去摸,從那死屍的懷裏,掏出一包碎銀兩來,掂了掂至少也有十兩重,心裏不由十分歡喜。暗道:好個賊!你真是貪心不足,你手裏有這麼些銀兩,你還要偷我的馬,真該死?真該死!

    這時就見北邊隱隱有兩輛騾車走來,江小鶴嚇得趕緊揣起了銀子,挾著馬鞍,又向南跑去,跑下有三四里地,天光已然大亮,路上已有了不少車輛和行人。

    江小鶴往南又走了十餘里,便望見前面有一座鎮市,十分繁華,簡直跟他們那鎮巴縣城差不許多。江小鶴走得也有些疲倦了,便暗想道:馬匹恐怕跑遠了沒法尋到了,可是得了一點銀子。這點銀子總共也不過十兩,就賣了一匹好馬,才冤枉呢!

    心裏生著氣,挾著馬鞍,就進了市鎮,心説:先吃一頓飯去!隨就找了一酒飯鋪,進去買了菜飯,並喝了兩壺酒,吃的酒足飯飽。隨後就叫酒保打來一盆水,把他那張泥污血染的臉兒洗了。又歇了一會,就給了酒飯賬,出來館子。心裏就想:馬是找不著了,光挾著個馬鞍子算是怎麼回事?不如把它賣了,至少也能賣二十兩銀子,買一身乾淨衣帽,再買一口單刀,那也就像個走江湖的樣子了。

    於是,他挾著鞍,就在大街上喊道:“誰買我這副鞍了呀?少算錢!”喊過了一條街,只有人笑他看他,卻沒有人過來要買,江小鶴心説,我得把價錢喊出來,價錢一便宜,就許有人買了。

    於是他又喊道:“誰買呀!我便宜賣呀!這副好鞍氈,只賣十五兩銀子呀!只要湊上我的盤川我就賣呀……”

    才喊到這裏,驀覺得有人從後面一把將他抓住,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回頭一看,就見身後是一個穿戴著官衣帽的官人。他便生了氣,一掄胳臂,罵説:“憑甚麼你抓我?”旁邊又有兩個官人上來,一個將鞍子奪過去,另一個就掏出鎖鏈來,嘩啦一抖,就將小鶴的脖子套上了。

    小鶴揪著鎖鏈,用腳去踢官人,罵説:“我又不犯法,你們憑甚麼鎖我?”

    一個高身子的官人,“吧”的就打小鶴一個嘴巴;打得小鶴臉上冒火,他還是掙扎著大罵。

    另一個官人就把他的脖頸鎖上,冷笑著説:“小夥子,你別鬧著,乖乖地跟我們上衙門,準受不了苦。”

    小鶴跳著腳罵道:“憑甚麼我跟你們上衙門?我沒犯法,你們憑甚麼捉好人?”

    三個官人哪裏容他分辯,就一個挾著鞍子,一個拿鏈子揪著他,另一個在後面推著他,就吵吵嚷嚷地往西邊走去。後面跟了一大羣人,有人説:“捉住了一個小賊。”

    有人笑著説:“這傢伙真兇!”

    小鶴心裏又氣又急,嘴裏不住大罵,並用腿向那三個官人踢踹。

    往西出了這座市鎮,便見眼前一道大河,碼頭上泊著無數的船隻。在浩浩的河水對面,有一座城池。

    江小鶴被官人牽到這裏,碼頭上更熱鬧起來了,他就像一隻被捕的乳虎,張牙舞爪還不住大罵。

    但無論他怎樣掙扎,也禁不住三個官人連推帶扯,就把他扯到一隻小船上。

    小船解了纜就悠悠地向對岸馳去。江小鶴坐在板上兩個官人按著他,一個向他笑著,説:“小兄弟,你別跟我們鬧,我們這是公事,把你解到對岸宣漢縣。你見著縣太爺,有甚麼都好説,我們這位縣太爺姓包,人最公正,尤其你是個小孩子,他決不能重斷了你!”

    江小鶴喘著氣,問説:“見縣官我也不怕!可是,你們得告訴我,到底犯了甚麼罪?”

    那官人就笑著説:“得啦!小兄弟,你也別跟我們裝糊塗,我們也不會審問你,等到了堂上,太爺問你時你再説。”

    江小鶴氣忿忿地,還直喊他沒犯法。

    少時渡過了這江後,就下了船,對岸上也有不少人跟著著熱鬧。小鶴這時把嗓子都罵啞了,但他知道掙扎無用,便也不再掙扎了。跟著三個官人進了宣漢縣城,走了不遠就是縣衙門。

    三個官人把他帶到一間暗的小屋裏,先把他的身上搜了一搜。

    江小鶴一見懷裏那包銀子到了官人手中,他就要上前去搶,瞪著眼説:“喂!你搶我的銀子是怎麼回事?”那官人説:“我們不要你的,先替你收起來,等縣太爺把你放了時,我原數還你。”言畢,三個官人出屋,“卡”的一聲,就把屋門鎖下了。

    江小鶴暗暗地罵道:“真倒黴!馬去了,還打這冤枉官司!”

    站著等了半天,又扒著門縫向外看,就見門外不斷地有官人來往,卻沒有一個來理他。

    江小鶴就咚咚他用拳頭打門,向外喊道:“喂!開門呀!開門呀!要審就快審,打完了官司我好走得,你們可別耽誤了我的事情!”他這樣喊著,外面經過的人,連向他這屋子看都不看。

    江小鶴就捶門踹門大罵起來,直到他聲嘶力竭,外面仍然沒有人理他。江小鶴一賭氣坐在地下,哼哼地喘氣,但卻無計可施。

    又過了許多時,才聽見鎖一響,屋門開了,外面的夕陽射進來,來的是四個官人。

    江小鶴就坐在地下仰首問説:“你們是怎麼回事?”

    四個官人卻一句話也不説,竟把江小鶴揪起來,連拉帶推,把他帶到大堂上。那大堂兩邊站著拿板子的官人,當中坐著個又瘦又矮的縣太爺,兩邊的衙役都用板子敲地,説:“跪下!跪下!”

    江小鶴向衙役們冷笑説:“跪下就跪下,可是我沒犯法。”隨就跪在地下。

    那縣官操著南方口音,問説:“你姓甚麼?叫甚麼?”

    小鶴像稱字道號似地説:“我叫江小鶴。”

    縣官又問:“你是甚麼地方人,從哪裏來?”

    小鶴翻翻眼睛,説:“我是西安府人,從鎮巴縣來。”

    縣官又問:“你到川北是作甚麼來了?”

    江小鶴説:“闖江湖來了!”

    縣官把驚堂木一拍,説:“胡説!你這麼點孩子就闖江湖?我想你年紀雖幼,可是你作的壞事一定不少。我問你,你在江東邊是怎麼殺死人的,搶奪了馬和財物?據實招來,要不然可拿板子打你了!”

    江小鶴氣得爬起身來,但他一起,又被兩個官人把他按得跪倒。

    江小鶴就一面掙扎著,一面嚷説:“我冤枉,我沒殺人,也沒搶馬,是昨夜我住北邊的破廟裏,半夜裏有個賊把我的馬偷走了……”

    他才説到這裏,縣官就連連拍動驚堂木,怒斥道:“憑你這樣子還有馬匹?大概不打你是不説呀,來,拉下去先打二十板子!”

    江小鶴晃搖腦袋喊道:“憑甚麼打我?我又沒犯法。”

    但官人們哪容他分説,拉下去,“吧吧”地就打了二十板子。二十板子不算重,可是江小鶴的屁股已然痛得難受,江小鶴不由哭了,並想:這樣不行,倘若被他們把屁股打裂了,將來可就不能走路了。隨就地嚷著説:“別打啦!我説實話!”

    官人又把他揪起來,衝著公堂當中擺著的大桌子跪倒。

    縣官又把驚堂木一拍,怒斥著問説:“你説實話,如果不説實話,仍然要打你!”

    江小鶴喘了一口氣説:“説實話,我真沒有殺人!我是鎮巴縣江志升的兒子,我父親在兩年前被人害死了,我母親也改嫁了。我向人探聽出仇人的姓名,我要到外省投師學藝,好為將來報仇。臨離開鎮巴時,我拐走了鮑崑崙家的一匹馬,我就到了萬源縣,不料我正在那酒樓喝酒,鮑崑崙就派人去捉我,我若是被他們捉住,立刻就是個死,所以我由酒樓跳下來,搶了一匹馬就跑。沒想到我把馬搶錯了,搶的是仇人的一匹黑馬,這馬性劣極了,半路上就差點沒把我跌死。晚上我因為沒有錢投店,就住在一個破廟裏,不想到了夜間我正睡覺,就有賊人將我的馬匹偷去。我驚醒了,趕緊就追,可是沒有追上,卻瞧見道旁扔著我的馬鞍和一個死屍,我想那死屍一定是那偷馬匹的人,他因制不住那馬匹,才掉下來跌死了。我就從那死屍的身上摸出一包碎銀子,挾著那個馬鞍到了鎮上,沒想官人就把我抓來了!”

    縣官聽到這裏才命官人將江小鶴押下去。

    兩個官人推著江小鶴往監房裏走去,一個就勸説:“小孩子,你乖乖的,準保不能叫你吃苦。你看剛才那二十板子打得你有多麼輕,都是瞧著你小,可憐你!”

    江小鶴又嘆了口氣,説:“真倒黴!馬匹去了還打官司!”

    當下把他送在監裏,除去了脖上的鎖鏈卻給他腳上箍了一副鐐。這監獄裏有二三十個囚犯,全都是破衣露體,蓬頭垢面,簡直比鬼還難看。屋中有個尿桶,臭氣逼人。

    江小鶴一被推進監裏,他就靠著那冰冷的石牆站立,許多囚犯都擁過來,都像餓鬼似地齜著牙,問他打的是甚麼官司,犯的是甚麼罪。

    江小鶴煩惱地説道:“你們不要問了!我打的是冤枉官司,一點罪沒犯就被他們抓來了,不容分説就打了我二十板子,這縣官簡直是混蛋。等著,江小太爺把武藝學會了的,咱們再算賬!”説畢他推開眾人,自己找了一塊席頭,就坐下發愁。

    晚間獄卒送來了那比狗食還不如的囚飯,他也沒有吃。他心中嘆息著江湖真是不好走,世間的人敢則是不講理的多。他又想:為甚麼別人盡欺負我?一定是因為我年歲小,我的武藝還沒有學成。他孃的!我非得趕緊跑不可,趕緊投名師學藝去不可!

    他低著頭用手去摸腳鐐,忽然吃了一驚,原來這副鐐是給成年人帶的,他那瘦細的腳腕子,只要把鞋脱下來,繃著腳面一褪,立刻就能把這副腳鐐脱掉,當時心中甚喜!暗想:不發愁了,能夠跑了。於是他自己又把腳鍊套上,便趴在席頭上,老老實實地睡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清早,獄門就開了,進來一個獄卒,吩咐把尿桶抬出倒了,照例這倒尿桶的事是新犯人乾的。當下就派了江小鶴和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孩子,兩人抬著一桶尿,由獄卒押著,出了旁門,要把尿倒在南牆外一個垃圾堆上。

    江小鶴的鐐本來是松,走路十分不便,才一出獄門他就跌倒在地上,嘩的一聲把一桶尿全部傾在地上。

    那獄卒的兩隻腳也浸在尿中,他喊了聲:“小死囚!”一腳把江小鶴踢得在尿中滾了一滾,江小鶴趁勢摘下腳鐐,爬了起來,掄鐐向那獄卒打去,只聽獄卒曖喲一聲,江小鶴卻撒腿就跑。他不敢走大街,只穿著小巷走,跑了兩條小巷,就見後面有官人追來,於是江小鶴更拼命地飛奔。迤邐著又走到大街上,直往南門走去,街上的人不知他是個瘋子,還是賤人,因見是個小孩子便都躲開他,沒有人上前攔擋。

    江小鶴一直走出了南門,卻被一個官人迎面把他擋住,這個官人問道:“小孩子,你走甚麼?”

    江小鶴卻一句話也不答,撲上前去,兩拳一腳把那官人打倒,然後又撒腿向南走去。因為走得太慌亂,不留神卻撞在一輛騾車上,跟騾子碰了個頭,他也掉躺下來。

    騾子幾乎把他踢了一下,他立刻又爬起來,又往南飛奔。

    就聽後面有許多人亂叫著:“截住他呀!截住他!”

    江小鶴他就像一隻被獵犬追趕下來的兔子似的,甚麼也不顧,只管低著頭飛奔。地上又坎坷不平,連跌了兩三個筋斗,但他跌倒了趕接著爬起來又走。此時他赤著腳,兩腳都被地下的沙石塊給刺破,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只管拼命地飛奔。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他的氣實在接不上了,兩隻腳也使不上力,頭更覺得發暈。

    此時身後踏踏他又有一匹馬道來,江小鶴就張著雙手使力地叫了一聲,立刻撲在地下。頭一陣發暈,眼前一陣發黑,胸頭像有個甚麼東西突地直往上頂,但他還微有知覺,就覺得是被人提了一下,然後身子就不能自主了。

    過了些時,只聽見耳邊有踏踏的馬蹄之聲,睜眼一看,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摟著,摟著他的是兩隻大手,兩隻黑袖頭。

    江小鶴趕緊回頭一看,見在馬上樓著自己的不是官人,卻是個黑臉漢子,瞪著兩隻大眼睛衝著自己笑。馬依然踏踏地行著,這個人就笑著説:“你這小夥子,真有點本事!你學過武藝吧!是跟誰學的?”

    江小鶴把腰挺了挺,回答説:“我跟我姨丈馬志賢學的。”

    不料那黑漢子一聽他這話,立時生了氣,突然就將小鶴拋下馬去,小鶴被拋在地下,頭也跌破了,由地下揀起一塊石頭,拋出去,向那隻馬就打,爬起身來又罵説:“小子,你想害我,你敢回來比比武嗎?”

    那人向前走了不遠,忽然又轉馬回來,他又笑了,説:“你這小夥子,我真佩服你。可是我一聽見人的名字有個志字,我就生氣!”

    他走到近前,下了馬他又問:“你的師父是鮑崑崙的徒弟是不是?”

    江小鶴點頭説:“是,可是我姨丈馬志賢他也恨鮑崑崙,不過又怕他,不敢惹他罷了。我父親江志升當年也跟鮑崑崙學藝,可是被鮑崑崙殺了,他們是我的仇人。我曾拿著尖刀找鮑崑崙拼過命,我曾殺傷過龍志騰、龍志起!”

    這大漢子一聽不由現出一種驚異之狀,説:“呵!你這小夥子竟有這麼大的本事?”隨拉住江小鶴的胳臂問説:“你叫甚麼名字?”

    小鶴一拍胸脯説:“我叫江小鶴。你呢?”

    黑漢子笑了笑,説:“我叫伍金彪,外號人稱黑豹子,我是營山縣人。前兩天來到宣漢縣辦事,現在事情還沒有辦完。因為剛才我在南門外看見你這小夥子怪有本事的,我很喜愛你,我就催著馬追下你來。看你趴在地下喘不過氣來,我才把你救了!”

    江小鶴聽罷,就點點頭説:“好了,多虧有你救我,我跟你交朋友好了!你有錢沒有?無論多少你借我一點,我先吃頓飯去,你也回去辦事去吧,咱們後會有期!”

    黑豹子伍金彪笑了笑,説:“我的事辦不辦不要緊,小兄弟,我先問你往哪裏去?”

    江小鶴説:“我也沒有一定去向的地方,我是要找閬中俠去,聽説他的武藝高強,我要拜他為師。”

    伍金彪笑了笑,説:“你這小夥子有志氣!可是你要去找閬中俠,為甚麼反到這裏來?你要一直往南走,這一輩子也到不了閬中。”

    江小鶴趕緊問説:“閬中在其麼地方?應當往哪邊走?”

    伍金彪用手指向正西一指,説:“過了巴水,那裏才是閬中縣,閬中俠徐麟就是那裏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你要直頭去找他,他不會見你,你得找一個引見人。”

    江小鶴問説:“你認識他嗎?”

    伍金彪點頭説,“自然我認識,不但認識,還很熟。”

    江小鶴説:“那麼勞你駕,你帶我去,把我引見給他作徒弟!”

    伍金彪卻笑了笑,搖頭説:“我可引見不了!不瞞你説,我跟閬中俠倒是很熟識,可是我見了他,我連頭也不敢抬。”

    江小鶴問説:“你怕他?”

    伍金彪説:“不單我,誰不怕他?他是川北頭一條好漢,我不過是個跑江湖的,論錢論勢論武藝,我都比他差遠了!”

    江小鶴沉思了一會,就問説:“閬中離這裏還有多少路?”

    伍金彪説:“二百七十多里路,騎著我這匹馬也得走三天。”

    江小鶴説:“好吧,你不管,我找他去!”説時邁步就走。

    伍金彪卻把他拉住,説:“小兄弟,你這不是胡鬧?你腳底下連一雙鞋也沒有,走不到那兒也就累死了,再説,若沒人引見,他簡直就不理你。現在,小兄弟,咱們兩人既交朋友嘛,我就得幫你的忙。咱們先往西找個鎮店把飯吃了,喝幾盅酒兒。然後我拿出錢來給你置一身衣服,再找個朋友給你借一匹馬,隨後咱們就走了。我先領你去見幾位朋友,有那幾個朋友的面子,你再去找閬中俠,閬中俠一定就可以收你了。”

    江小鶴聽了,很喜歡,就點頭説:“好吧!”

    於是伍金彪就牽著馬跟江小鶴説著閒話,就往南走去。走了不遠,就見往西有一股大道,伍金彪又帶著江小鶴往西走去。

    這條大道兩旁都是水田,風景極為秀麗,但江小鶴卻無心觀看這些景物,他只盼著快些走到鎮後,就吃飯喝酒。衣服有沒有倒不要緊,只是得弄一雙鞋穿。

    往西走了有十來裏地,果然看見有一座村鎮,雖然不怎樣熱鬧,可是雜貨鋪、酒店、店房等倒有十幾家。在路南有一家店房,牆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江小鶴也不認得,伍金彪就説:“咱們進去歇一會吧。”他隨就牽馬往裏走,江小鶴隨他進去。

    到了裏面,兩三個夥計都笑著過來招呼、接馬,都彷彿跟伍金彪很廝熱的樣。

    伍金彪跟那店夥説:“給我跟這他小兄弟找一個房子。”

    當下有個店夥把小鶴讓到一間東房裏,伍金彪卻到櫃房裏找店掌櫃談天去了。

    小鶴到了屋內,店夥給他送來臉水,小鶴用這一盆水,把頭髮、臉、胳臂、腿連兩隻腳全都洗淨了,往牀上一躺,想起這兩天所遇的事情,真覺得氣人。又想:幸虧遇見伍金彪,伍金彪倒還是個好朋友。

    待了半天,伍金彪才進屋裏來,手裏拿著一套單衣褲,還有一雙鞋。他笑著説:“小兄弟,你先把衣裳換上,鞋試試,穿得上穿不上?”

    江小鶴就脱了個精光,把衣服換上;雖然袖子和褲腿太長,但還能夠挽起來,只是鞋太大,簡直走不了路。小鶴就把他自己那條破褲子撕了,撕了四個布條兒,兩個布條系鞋,兩個布條作為腿帶。

    伍金彪在旁看著,不住地笑説:“好兄弟,這樣真像一位小英雄了,再佩上一口刀,在綠林中誰敢瞧不起你?”

    江小鶴也不管他這些話,只説:“怎麼飯還不來?”

    伍金彪説:“等我去催一催他們。”

    當下伍金彪又出了屋子,待了一會,店夥就送茶飯和酒。

    伍金彪嘴裏哼著川北的山歌:“送郎送到十里亭,十里亭芳草青青呀!”又走進屋來。

    江小鶴一聽見他所唱的山歌,不禁想起了那慣會唱山歌的鮑阿鸞。心裏又著急地想:趕快學好了武藝,發了財,回家好娶阿鸞當媳婦,可是在沒娶媳婦之前,先得報仇。當時他就跟伍金彪對坐在牀上先飲酒,後吃飯,同時談著閒話。

    江小鶴因覺得伍金彪是個很好的朋友,就把自己已往的事情全都説出來了。

    伍金彪就告訴他,説:“幸虧你今天遇到我,你要遇見別人,只要人家知道你跟鮑崑崙相識,即時就許殺死你!鮑崑崙跟他那些徒弟,陝南可以獨霸為王,可是他們若到了川北,那就一步也走不開。我們川北,無論是江湖,是綠林,只要一聽見鮑崑崙的徒弟,名字有個志字,那就是仇人,立時就得動手拼鬥!”

    江小鶴説:“雖然我跟他們認識,可是他們把我父親殺死,我也是跟他們有仇!”

    伍金彪點頭道:“是呀!要不是你和他們也有仇,咱們現在也不能交朋友。鮑崑崙的徒弟除了龍家兄弟和甚麼葛志強,沒有人敢到川北來。可是龍家兄弟,上個月因在劍門山,他們殺傷了吸水龍晃禮手下的幾條好漢,又在廣元縣遇著閬中俠,狠狠地爭鬥了一場,結果被閬中俠殺得大敗一場。可是他們小人心腸又毒又狠,竟到了閬中,把閬中俠的莊丁給殺死了兩個。雖然他們跑了,可是這輩子他們也休想再到川北來了!”

    江小鶴説:“我聽説他們還不死心,現在正在招集他們的師兄弟,以後還要到川北來走鏢。”

    伍金彪點頭説道:“叫他來吧!只要叫閬中俠知道,就叫他們誰也不能整著回去!”

    江小鶴又問:“閬中俠的武藝比鮑崑崙如何?”

    伍金彪説:“那又高得多了!鮑崑崙那老頭子,我雖沒見過,可是我想他的武藝一定平常。不過仗著他的徒弟多,所以這些年來閬中俠不願和他作對。閬中俠徐麟是個年輕的人,今年才不過四十上下,他的武藝是家傳的,真正的內家武當派,一口寶劍神出鬼沒,就是幾百個大漢把他圍住,刀劍齊上,也決傷不了他一根毫毛!”

    江小鶴聽伍金彪把那閬中俠説得這樣的英勇,他心中就越發驚佩。

    末了,伍金彪又説:“小兄弟你別著急!我先帶你到廟宇來,給你引見幾位朋友。你在我們那裏住些日子,然後我們總能帶你到閬中,去見閬中俠,叫他收你作徒弟!”

    江小鶴聽了,十分歡喜,又説:“可是,我不能在你那裏多住。我這回出來並不是為玩來了,我是要趕緊投師學藝,把武藝學成了之後,還要趕緊回去找那龍家兄弟報仇,並且我還有旁的事呢!”

    伍金彪問説:“你還有甚麼事?”

    江小鶴就説:“我在家裏還訂下個媳婦呢!”

    伍金彪笑著説:“你還這麼小,娶妻的事你忙甚麼?川北有的是好模樣的小姑娘,將來還怕沒有你的媳婦?”

    江小鶴又問:“你娶了沒有?”

    伍金彪卻笑著,説:“我的媳婦太多了,多得我都數不清了,我也都不認得了。”

    兩人談得很高興,當日在這裏休息了一天。

    次日,伍金彪也不知從哪裏又弄來一匹黃馬,叫江小鶴牽著,在他們將出店門時,那店掌櫃出來相送。

    店掌櫃是個胖子,身材高大,生得滿臉的連腮鬍子。

    伍金彪就給小鶴引見,説:“這是於大掌櫃的,這就是我新交的那位小兄弟。”

    店掌櫃於大,為人倒還和藹,可是他的相貌長得太兇,江小鶴不大喜歡他。

    二人騎馬走出了這市鎮,伍金彪就在前回頭説道:“你看見剛才那位掌櫃的沒有,那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一身好武藝。”

    江小鶴聽他這樣説,卻不甚注意。此時他只一心要去見閬中俠,要預備下一二年的苦功夫,學個這身武藝。

    往西走了一天,江小鶴也不知被伍金彪把他帶到甚麼地方了,只覺得道路漸窄,田舍村落也漸稀,路上行人簡直沒有。面前是一脈山嶺,蜿蜒著,一望無邊,山上生著多年蒼翠的樹木。在北邊有一片蔚藍色,上面有幾片黑色的風帆,大概那裏是一條大河,江小鶴一看這個地方不對,就收住馬,向前問説:“喂!朋友,這是甚麼地方呀?我們要往哪兒去呀?”

    伍金彪在前面也勒住馬,回過頭來笑著,又用手向山上一指,説:“你看,那邊就是我的家,在那裏有二十多個碰頭的朋友!”

    江小鶴心裏不免有點疑惑,可是已經來到這裏,何況伍金彪又真是好友,自已只好跟著他走吧。於是兩匹馬又往西,到了山腳下,找著一股很陡的山路,就騎著馬上去了。

    到了山上,迂迴著走過了一道山嶺,就見前面有一片蒼鬱的松林。只聽裏面發出一種尖鋭的聲音,彷彿鷹叫似的。

    伍金彪就回首向江小鶴説:“我們下馬吧,我們的朋友來了。”他隨將兩個手指放在嘴中,也吹出一陣哨子。

    江小鶴看著,心裏很是驚異,待了一會兒,就由那杯中走出來四個人,手裏全都提著刀,江小鶴這時才明白了,原來伍金彪把自己領到賊窩中來了。隨就不肯下馬,問説:“喂,朋友,你把我領到甚麼地方來了?要叫我當強盜我可不幹!”

    伍金彪趕緊止住他,説:“小兄弟,你怎麼説這話?你不要命了!你先下馬來,我給你引見幾個朋友,有甚麼話回頭咱們再細談。你就放心得了,咱們既是交了朋友,我還能對你安甚麼心?”

    江小鶴皺著兩道眉,那邊的四個人走過來,就把兩匹馬接過去。伍金彪跟那幾個人説了一遍話,也不知他們説的哪一種言語,江小鶴一句也聽不懂。

    只見那四個人都笑了笑,伍金彪就帶著小鶴向那松林走去,走過了松林,就是一片山谷。

    谷中有一座廟宇,約有八九間神殿,紅牆可都褪了色,旗杆也折了。在那廟外拴著兩匹馬,有兩個人就在廟前站著,都是身穿短衣,手裏捧著單刀。

    江小鶴看了更是詫異,就説:“喂,朋友,這到底是甚麼地方呀?”

    伍金彪就笑著説:“住兩天你就知道了,反正咱們朋友義氣,我決不能錯待你!”

    江小鶴忿忿地説:“好朋友,你把我帶到賊窩裏了,我告訴你吧,我不能幹這個!”

    伍金彪立刻止住腳步,回過身來,他那張黑臉上露出不悦之色説:“小兄弟,你這可不對了!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是綠林中人。因為前天我到宣漢縣內去辦事,看見了你,我因見你年紀雖小,可是本領和膽氣很不錯,我才跟你交朋友,把你請到這兒來入夥,作我們的老兄弟。好在你現在也是無家可奔,你打算找閬中俠,閬中俠他向來是不收徒弟的,何況你又是外省人。”

    江小鶴一聽伍金彪索性把話説明白了,他們是強盜!當下他就站著發了一會怔,眼望著那門前的兩個人和兩匹馬,心裏盤算了一遍,隨點頭説:“成!可是你們不能拿我當小卒兒似地指使我。”

    伍金彪喜歡著,拍著江小鶴的肩膀説:“那甚麼話?你是我們的小兄弟嘛!你就是小寨主。”

    當時他就拉著江小鶴往廟裏走去,在那廟門前把守的兩個嘍-,齊都呼伍金彪為二寨主。

    伍金彪就指著江小鶴説:“這是咱們這裏新來的江小寨主,以後你們可都要聽他的,別瞧他人小,武藝可實在高強。”

    進到廟裏,江小鶴一看,這簡直不像是一座廟,院中堆著許多隻箱子,還有許多已經打開的蓋卷,大概都是劫來之物。台階上坐著十幾個人,雖然都是衣服不整,可是大酒大肉地正在那裏吃著,並歡笑著。

    伍金彪照樣給小鶴向他們介紹了,小鶴才知道這些都是嘍。然後伍金彪帶著小鶴往正殿走去。在正殿前擺著一些兵器架子,上面放著的刀劍鈎槍,全都是亮得耀眼。

    殿內是亂七八糟,神像雖然沒挪動,可是神像旁邊就放著瓦罐飯碗等等,牆上也掛著刀劍。供桌挪到一邊,旁邊放著幾把破爛椅凳,上坐著幾個強盜模樣的人,其中還有一個黑胖長鬚的道士。伍金彪就給引見,先把江小鶴的來歷説了一遍,然後才給介紹姓名,江小鶴才知道他就是此出的賊首。

    大寨主馬印修,外號叫鐵老祖;另一個是三寨主長臂猿劉歧;其餘兩個都是由別處來此浮住的朋友,一個叫陸德瑞,一個叫潘大鼎。

    這幾個賊人倒是很慷慨,一齊管江小鶴叫小兄弟。鐵老祖馬印修並説:“我們正缺少一位小兄弟,有好些事都沒法辦。你來了好極了,你幫助我們吧,你想要甚麼就有甚麼,只要記住了,咱們綠林人最要緊的是義氣,遇見客商和鏢車,彼此不認識的那是一定把東西留下。可是隻要對面稱道出字號來,咱們一聽是熟人,立刻就得拱拱手叫人家過去。還有,遇見女的時候.只要她不是婊子,咱們一點也不可調戲人家。娘們車裏就是有好寶貝咱們也不許搜,要不然傳出去,就叫朋友恥笑了!”

    江小鶴一聽這強盜們説的話倒還頗講情理,彷彿比鮑崑崙那些人都強。當時他也有了些高興,便與這幾個強盜歡呼暢飲起來。

    那大寨主馬印修等人,見江小鶴雖然年幼,可是一切言談舉動倒都像久走江湖似的,他們便都十分高興。每説出一句話來,必叫一聲老兄弟,並向江小鶴問了鮑崑崙及龍家兄弟的一些事情。江小鶴更慷慨激昂地一面談著,一面飲酒。

    眾人酒興未闌,忽見又由外面進來了三個人,一個是四寨主飛鏢耿壯,那兩個是嘍。

    耿壯就説北面來了一幫客人,運的是生漆,共合六輛車,有兩個鏢頭保著,插著長安崑崙鏢店的旗子。

    馬印修一聽,就拍案立起,説:“崑崙鏢店的人敢到這裏來,非劫下不可!”又問:“你們沒看出那兩個保鏢的,氣派怎麼樣?是鮑崑崙的徒弟是不是?”

    飛鏢耿壯説:“氣派還夠得上,可是不知道姓名。”

    旁邊伍金彪説:“崑崙鏢店派出來的鏢頭沒有軟的,咱們多下去幾個人。”

    馬印修就高興著説:“咱們都去,江小兄弟你也跟我們去一趟,把那兩個崑崙派的傢伙結果了,也算給你爹報仇!”

    江小鶴心中卻有些猶豫,暗想:鮑老頭子那些徒弟雖然多半是壞種,可是馬志賢、魯志中卻都是我的恩人,假若這兩個鏢頭裏若有他們,可叫我怎麼辦?再説我到外面來,是為闖江湖學武藝,如今卻幫助強盜們去打劫,這有多麼丟人呢?這時眾強盜齊都忙亂起來,各自拿著刀槍,馬印修也脱了道袍,穿窄袖短衣,抄起他的一口朴刀,往屋外就走。

    忽然伍金彪跟將出去,大概他們是彼此説了幾句話,隨後伍金彪又進屋來,向江小鶴説:“小兄弟咱們現在可要下山作買賣去了,這是你頭一回闖江山。咱們可得講良心,講義氣,對手是崑崙派的人,也許你認得,你千萬別裏應外合。”

    江小鶴生氣著説:“這是甚麼話!你們要不放心我,就留下我看家。”

    伍金彪想了一想,就點點頭説:“好吧,你看家吧,這回的事情恐怕扎手。你年紀小,打起來時,恐怕我們也顧不了你!”説畢,他又出屋去。

    外面一陣亂嚷嚷的,又夾雜著馬蹄之聲,羣盜就一齊下山劫貨去了。

    少時雜亂的聲音過去,四周遭反倒十分寧靜,江小鶴出了正殿,就只見四五個嘍-在院中擲骰子賭錢。走出廟門,卻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只有山鳥在耳畔叫著各種聲音。

    江小鶴心説:這機會很好,他們都下山去了,大概一時回不來,我可以趁這時候走了,誰能跟他們這羣人在一起作強盜呢?只可惜這裏的馬匹都被那些人騎走了,他想,只好爬下山去吧。隨就先進到廟裏,到正殿的屋中,就見這些強盜所劫的東西都散亂地擱著。

    江小鶴就找著一包銀子,他也不知有多少兩,只覺得很沉重,隨用一個包裹把銀兩勒在身上,然後又找了一口帶鞘的鋼刀,挾著刀鞘往外就走。有個正在擲骰子的嘍-一眼瞧見他,就站起身來問説:“小寨主,你往哪裏去?”

    江小鶴説:“我下山去幫幫他們。”

    説畢匆匆地往外就走,那幾個嘍-都在後面大笑,彷彿猜不透新來的傢伙到底有多大本事。

    江小鶴走出這賊人巢穴,心説:他們一定正在前山,跟那兩個鏢頭爭戰,我要走前出也許碰到他們。

    於是,他就往後出走去,後山有一股路,卻十分的迂迴,並且坡陡。

    江小鶴小心謹慎地腳踏山石,忽高忽低,走了半天,不但沒走出山去,連方向路徑都迷了。心中不由著急,便將單刀也綁在背後,雙手擾著樹木,蹬著山石,往上爬,越爬越高,不覺就爬上了一座高峯。只見峯嶺重巒,齊在眼底。

    右邊遠遠地有一道大河,左邊卻是血似的斜陽,但卻找不到一條山路;低頭下看,卻見是一條山澗,澗裏還有潺潺的流水。

    江小鶴心裏著急説:“這怎麼辦!”

    於是攀著山石又往下面走去。卻見下面一道嶺上有一羣人馬跑來,原來是那鐵老祖馬印修、黑豹子伍金彪等人,打劫完畢回山來了。江小鶴趕緊將身子避在一塊大青石的後面,趴伏了半天,才露出頭來,又往下去看,人馬都已走過去了。

    江小鶴這才接著往下爬,山勢極陡,石頭的尖稜也太多,松枝棗樹也都很扎手。江小鶴的兩隻手都流出血來,鞋也丟了一隻,並且有幾次都差點失手跌下澗去。

    他狠心咬牙地向下爬著。眼看天色將暮了,他才腳落在一條窄狹的山路上,喘了兩口氣,便撒腿往下跑。一隻腳穿著鞋,一隻腳光著,也不顧地下有甚麼疾黎石塊,直跑出了山口。看見一股平路,他更是腳下加緊,也不顧東西南北,就拼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有多遠,就聽後面蹄聲漸近,回頭一看,卻是兩匹馬道來。

    江小鶴自知跑不了,便索性將身向地一伏,順手抽出單刀。此時因為天已薄暮,那邊兩個人並沒看見,依舊順路馳來。江小鶴滾到道旁,手持著鋼刀,伏著身,等著第一匹馬走過,第二匹馬馳來之時,他就驀然一躍而起,掄刀向馬腿上砍了。

    那馬立刻打了個前夫,馬上的人“曖喲”了一聲就摔在地下。江小鶴又向那人身上砍了兩刀,並又向馬腿砍了兩下子,馬也站不起來了,此時前面的人聽見了聲音,就趕緊撥馬回來,問道:“師弟,怎麼樣了,由馬上摔下來了嗎?”

    江小鶴一聽,這人卻不是山裏那些強盜的口氣,隨就蹲在馬旁。只聽地下趴著的那個傷者還不住呻吟,騎馬的人也來到臨近;他先抽出刀來,然後下馬,走過來又緊急地問道:“師弟,你到底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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