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鶴卻趁勢一躍而起,掄著單刀説:“誰是你的師弟?”
那人也嚇得一退步,趕緊橫刀來迎。
在這沉沉的暮色之中,兩刀相鬥,十幾個回合,江小鶴就有點招架不住了。
他將身子跑到那匹受傷的馬後,問道:“朋友你貴姓?”
對方卻不答話,只管追趕過來掄刀緊追。
江小鶴就繞著那匹不能動的馬來回地跑,那人也繞著馬道。繞了有三四周,那人就急怒難忍,颼的一聲跳過馬背來,喝道:“強盜,你還要跑嗎?”
江小鶴卻轉身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就聽前面蹄聲踏踏。原來是那人騎的馬,在剛才他們交手時就把那匹馬驚走,現在那匹馬卻又跑回來了。江小鶴突生急智,趕緊上前,把那匹馬截住,然後,他飛身上去,趴在馬背上。
此時身後那人已掄刀趕到,江小鶴一揚胳臂,説聲:“著鏢!”
後面的人以為是暗器來了,就趕緊一伏身,江小鶴就趁此時,撥馬放繮踏踏地飛奔而去。
馬馱著江小鶴漸漸走遠,後面的人無法追趕了,天空銀星萬點,有一鈎月亮,雖然是極纖微的,但還能灑下一點淡淡的光影,照著這匹馬,沒有一定的方向走去。
走出大約有二十多里地,江小鶴用力把繮繩勒住,下了馬,喘了喘氣。又見馬鞍後綁著一個包裏,伸手摸了摸,外面很軟,而裏面卻很硬。心説:裏面一定有不少的銀子,好了,我算是發了財了。馬匹、單刀、銀子,全都有了!先找個地方歇一宵,明天再趕路去找閬中俠。於是他把自己身上的銀兩和鋼刀,也全都放在馬上,就上了馬,順著大路走去。
走了約有三十餘里,就到了一座市鎮上。此時約二更時分,有幾家鋪户還沒有上門。
江小鶴牽著馬走了不幾步,就遇見一個手裏提著燈籠的人。這人招呼著説:“客人,投店吧。張家老店,有乾淨的屋子。”
江小鶴説:“好,你給我找個單人住的房子,錢多點都不要緊。”
當時他就跟隨店夥,走進那張家老店。一進店門,就是馬棚,江小鶴將馬上的東西取下來,就叫店家將馬牽到棚下去喂。他卻隨著接他的那個夥計,進到房間裏。
店夥把牆上掛著的一碗油燈燃著,隨後出去給他送進來了臉水、茶水和鋪蓋,又問小鶴吃甚麼飯。
小鶴就説:“有甚麼就吃甚麼,不過得沽點酒來,至少我得喝四兩。”
店夥答應一聲出屋去了。
這裏江小鶴就把那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一牀不太厚的棉被,裏面裹著半封多銀子,還有三封信。信口全都封得很結實,江小鶴一個字也不認得,就沒拆信封;連同自己在山上得來的銀子放在一旁,身邊卻留下幾塊破碎銀。然後把包裹又照舊綁好,打算回頭拿它當作枕頭。
洗過手臉,忽然覺得腳痛,原來現在腳下只穿著一隻鞋,那隻鞋卻丟了。他索性把這隻鞋也脱下來,就坐在牀上。待了一會兒,店夥把酒飯都送來,江小鶴吃過,就閉緊了屋門上牀去睡;腦袋一著在包裹上,他就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日光滿窗,他方才起來。吃畢了早飯,他就問店家這裏是甚麼地方,離著閬中還有多遠。
店家説:“這裏叫太平鎮,歸大竹縣管。要往閬中去,得過渠江,走二百里水旱路才能到呢。”隨後把方向和路程詳細地告訴了他。
江小鶴聽了,就想:水路我不能,我不識水,倘若遇到江賊,那可就糟了。我有這匹馬,還是走旱路吧。於是把自己的腳伸著給店家看,給了銀子,叫他們出去買鞋。少時把鞋買來,江小鶴穿上,倒還合適。然後就付清了店賬,備好了馬匹出門。在街上又買了一根馬鞭,他就離開這太平鎮,策馬往西北走去了。天至正午時就到了渠江南岸,找著了渡口,搭船過江。
一過江那就是渠縣,是嘉陵道管轄中的一個很繁盛的縣治。江小鶴現在手中有的是銀子,在城中吃飽了飯,喝夠了酒,並找了一家新衣莊。買了一套綢緞衣裳,又買的緞鞋緞帽,在那鋪子裏他就換了起來。然後騎著馬又離開渠縣向西北去走。
此時他穿一身青緞小夾襖褲、紫色的綢緞腰帶、青腿帶,頭帶青緞小帽,足登青緞薄底快靴,配上他坐下的一匹榴紅駿馬,鞍後還有包裹和刀,真是夠氣派的。他滿心的高興,搖著絲鞭,不快不慢地向前走。
這時又正當陽春,大地上佈置著綠的禾田、青的野草、嬌燒豔麗的桃花.清澈流動的溪水,天空也飄浮著纖巧的白雲,東風柔軟地吹著,吹得人心裏非常舒服。
江小鶴就想:還是到外省來好。只是又想,我現在甚麼都有了,就是這樣子回到鎮巴縣去,也沒有人敢瞧不起我了。只是武藝,自己跟馬志賢學的那點武藝實在不夠用,別説報仇,就是拿它闖江湖也不行。因此他心中又很急,恨不得一下就走到閬中去,見著閬中俠就拜他為師。
現在他走的是大路,右邊是一條大河,那就是渠江支流;左首是田野,有水的地方種稻,沒有水的地方種麥。農人正在田中忙碌,小孩在小溪裏玩耍。看見岸上騎馬的江小鶴,就齊都驚羨,有的還在遠處哦哦地叫他。
路上還有許多乘車的、騎馬的和背著行李步行的人,也都很注意江小鶴,猜不出這個衣冠很整齊,馬又騎得很好的孩兒,到底是個幹甚麼的。
江小鶴一面口中吹著曲子,一面得意地策馬走去。
走了約二三十里路,身後就趕來三匹馬,馬上的人都穿著短衣裳,都很年輕,一個就喊著説:“喂!小孩子,你是幹甚麼的?”
江小鶴扭頭看了看這個人,覺得他的態度不恭,就連理也不理,依舊嘴裏吹著曲子往前走。
那身後的三匹馬一放疆,就趕到小鶴的前面,蕩起來許多塵土,都撲在小鶴的臉上。
江小鶴就心中非常不高興,但是他看見這三個人的馬鞍下全都帶著單刀,他心裏就猜度著:這一定是江湖人了。他們瞧我穿得闊、年歲小,打算要欺負我吧?於是為避免鋒芒起見,便故意將繮繩勒住慢慢地向前走,為的是索性叫那三匹馬在前面走遠了。
當日他走到黃昏時才投店歇宿,次日晨起又往下去走,又走了幾十裏,此時太陽已將中午,前面有一座城市。江小鶴就想,我就在這裏吃午飯吧。於是就進到城裏,找了一家飯館,一邊吃飯喝酒,一邊問酒保這裏是甚麼地方?離著閬中還有多遠?
那酒保回答説:“我們這裏是營山縣,離著閬中還有百十里路,要是快馬當天就能趕到了。”
江小鶴一聽,心裏非常歡喜,就趕緊吃畢酒,付了錢,然後出了酒飯館,騎上馬就走出了北門,順著大路一直往北飛馳而去。
走了有十餘里路,忽覺得道路漸窄,並且曲曲彎彎,面前並有一大河。河面上卻連一隻帆船都沒有看見,路上只有稀稀的幾個農人,連一輛車一匹馬都沒有。
江小鶴心説:糟了!我竟走錯了路,只貪圖催著馬快走,卻把方向弄差了。於是就撥馬回去,向一個農人問説:“喂!借光向你打聽,要往閬中去,走這段成不成?”
那農人説:“成是成,可是你走到江邊還得往東去,才能找到擺渡呢!”
江小鶴説:“這就好了!”於是又轉過馬來,仍然一直往前走去。
走不到二十里地,雜著江邊尚遠,這時就聽身後有人高聲呼叫:“朋友!朋友!站住,我們有幾句話要跟你説!”
江小鶴勒住馬,回頭去看,就見是三匹馬飛也似地馳來。江小鶴認識是昨天在路上遇見的那三個江湖人,心裏雖然有些害怕,可是又想:我要一跑那可泄氣了,再説他們的馬快,一定能夠趕上我的,不如我跟他們道道字號,也許能把他們嚇回去。
當下就轉過馬頭,索性迎上他們。來到對面,那三個人都收住了馬,一齊用眼打量小鶴。
有個微胖一點的人,就面帶笑容問説:“朋友,你是哪條路上的?現在要往哪裏去發財?”
江小鶴一聽,就怔了一怔,然後説:“我是鎮巴路上來的,現在要往閬中發財去。”
那三個人一聽,面上全都現出驚異之色,那個人又問説:“大名怎麼請教,是哪位老師門下出來的?”
江小鶴索性拿出勢派,傲然地説:“我叫江小鶴,外號人稱三頭虎,沒認過師父,武藝是神仙傳授給我的。”
那三個人齊都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們就彼此低聲説著黑話。
江小鶴一看這三個人的神情不好,隨就想了個主意,先發制人,把臉兒一繃,問説:“喂,朋友們,你們問完了我啦,我得問問你們啦!”
這微胖的人説:“不必問他們了,我叫鈎刀戚永,在川北你可以打聽打聽去,三尺童子都知道我的姓名。現在我們追上你來,也沒有旁的事,並不打算要你甚麼東西。就是請你把刀撇下,把馬留下,身邊的金錢你照樣拿走,我們分文不要。因為我們不是強盜,但是不能許你這麼一個毛孩子充好漢,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
他的話才説到這裏,江小鶴就罵説:“混蛋!江小太爺走路幹你甚麼事?你們憑甚麼不許我帶刀騎馬,瞧不起我嗎?好漢子下馬來鬥一鬥,單打單個,你們是三個人一齊上來,我也不怕你們,可是你們就不算英雄了!”説著話他跳下馬來,由行李捲內就颼地抽出了鋼刀,青光一抖,拿出個架勢來,一臂抱刀,雙指向前一點,左腿微彎,右腿向後撤,瞪著眼睛説:“下來!無論你們哪一個,只要贏了我這口刀,我的東西全都不要。可是,你們也得小心點性命,別像紫陽的龍家兄弟,跪在我的刀下求饒!”
那三個人一見江小鶴這個勢派,齊都嚇得怔住了,因為在行家眼裏看的出來,江小鶴這一亮刀,就是武藝有根底的樣子。
於是另一個長身材的人,下了馬就一抱拳説:“朋友,算了吧,我們看出來啦!行走江湖千里,交不著一個好朋友,咱們何必鬧破了臉?要比武這也不是地方,朋友,請把傢伙收起來,上馬,咱們找個地方喝酒去。”
江小鶴一看,居然把這三個人給懵住了,他越發高亢起來,就微笑著,收起了刀,然後搖頭説:“我沒有工夫奉陪,我還得趕往閬中去,後會有期吧!”説時扳鞍上馬,一抱拳便撥轉馬頭向北馳去。
後面的三匹馬又追趕上來,那鈎刀戚永就説:“江兄,你先別走,我們還有事要向你請教。”
江小鶴勒住馬,回過頭來微笑問説:“甚麼事?請説吧!”
鈎刀戚永拱拱手問説:“不知江兄要到閬中去是有甚麼事?”
江小鶴從容地説:“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就是我在鎮巴久聞閬中俠的大名,現在要去會會他。”
戚永説:“那巧極了!我們也正是往閬中去,閬中俠徐大爺也與我們相識,江兄請你跟我們一路走好不好?”
江小鶴在馬上想了想,細察看這三個人,不但不像有甚麼歹意,而且還都十分敬重自己的樣子。自己現在正走差了路,有他們同行倒很好,路上倘或再遇見甚麼人要與我作對,他們也可以幫助我。再説我只聽説閬中俠徐麟的武藝高強,但還不知他的人品如何,假若他是個壞人,或是像鮑崑崙那樣兇狠的人,自己也不必去見他,得另投名師去了。
於是就點頭説:“也好,咱們先到江邊再找渡口吧。”
當下他的馬在前,那三匹馬在後,就一同往北馳去了。馬匹得得地走著,四個人就在馬上談閒話。江小鶴才知道他們都是閬中福立鏢店的鏢頭,現在是由合州給他們師父醉瘟神韓景拜壽回來。鈎刀戚永是老大,那兩個都是他的師弟,一個叫短刀楊先泰,一個叫化刀呂雄。
四匹馬來到江邊,轉往東去,又走了五六里就到了渡口。這裏有幾隻擺渡,楊先泰頭一個下了馬,就站在岸招呼擺渡。立刻就有兩隻擺渡船馳了過來,船上的人跟他們都很熟,並且笑著打哈哈。
四匹馬就上了兩隻船,江小鶴就跟鈎刀戚永在一隻船上。
此時戚永管江小鶴叫“江兄弟”,他説:“到了閬中,我看你還是別去見閬中俠徐麟,因為他未必在家,再説那個人雖然武藝高強,可是不懂得交情,他在川省空有虛名,沒有甚麼朋友。你到了閬中,無妨住在我們鏢店裏。我們的掌櫃的名叫金甲神焦德春,雖然名氣沒有閬中俠那麼大,可是武藝並不比他弱。並且我們那位掌櫃的為人慷慨好交,尤其敬慕年輕武藝好的人物,你去了他準高興,準要請你幫忙。只要你給他作了鏢頭,川北的江湖就由著你走了,無論走到哪裏都有朋友,都有照應。”
江小鶴就點頭説:“好,到了閬中我也得先叫你給我引見幾個朋友,先弄出點名氣來,然後我才能去找閬中俠徐麟。”
戚永又問:“你找他到底是有甚麼事?是想要跟他較量嗎?”
江小鶴説:“我倒是想會會他,他若是武藝真比我好,我還要拜他為師呢!”
戚永微笑説道:“這件事你別夢想了,閬中俠生平不收徒弟,他的武藝只傳授給他的兒子,可是他的兒子還都太小,還許沒有老弟你的歲數大呢!”一面説著,就渡過了這條渠江支流。
四個人騎著馬就往西北走去,走到儀隴縣時,四個人又駐足喝了酒,吃了晚飯,然後依舊起身趕路,在路上並不多談話。只有楊先泰的那匹馬在前,江小鶴等人的三匹馬在後,踏踏地順著驛路走去,越走陽光越晦,雲霞越暗,路上的行人車馬也越少。
大地上颳起了晚風,暮鴉也成羣地在天空亂噪著飛過,都投往這處的林中去了。直走到天黑,星斗出現,四圍一個人也看不見了。
四匹馬還依舊向前飛馳,又走下二三十里路。江小鶴在馬上身體都疲乏了,兩隻腿部磨得痛了,這時才見眼前有閃閃的幾盞燈光,四匹馬又迎著燈光走去。又走了一會兒,便追到一條街道上,前頭的楊先泰把馬勒住了,鈎刀戚永回首向小鶴説:“到了,咱們下馬吧!”
於是四個人一齊下馬,江小鶴這時又振奮起來精神,自己牽馬,大搖大擺地跟著戚永等人在街上走。往西走了不遠,就見路北有一座大柵欄,關閉著半扇,戚永就指著説:“這就是福立鏢店。”
此時楊先秦已經牽馬進門,並叫出兩個小夥計來,把江小鶴等人的三匹馬接過去。江小鶴卻不放心自己馬上的財物,隨就把那包裹解下來,自挾著,戚永很客氣地讓小鶴進到櫃房內。
櫃房裏的人很多,都圍著擲骰子盆出神,有的贏了錢就高興歡笑,有的已輸了錢,就嗟嘆,或是自己罵著。江小鶴雖然身材不算矮,可是他比起這屋裏的十幾條大漢子,可又顯得渺小多了。但他裝出大人的神氣,把包裹扔在一張牀鋪上,然後抬著腦袋四下看人。
那些人因為正在專心賭博,所以他們四個人進屋來,別人不甚注意。只有一個穿著青布大夾襖、四十來歲的人,過來與戚永等人談話,問些江小鶴所聽不大懂的事情。
然後戚永就給此人向江小鶴介紹,江小鶴才知道這個人叫米子良,他是這裏的鏢頭。當下江小鶴抱拳微笑,説了幾句客氣話,他真像是個大人似的。
那米子良彷彿很詫異,不住地打量江小鶴並把戚永拉在一旁,兩人低聲説了半天話。
江小鶴拿眼睛瞧著他們,心説:大概這姓米的他是瞧不起我,因為我年幼,我倒得施展幾手兒給他們看看。大概這些鏢頭也沒有甚麼本領特別強的,只把馬志賢教給我的那套拳腳施展出來,也就可以把他們懵住了。
這時,那短刀楊先秦倒了一碗茶,給江小鶴送過來,笑著説:“老弟,先喝碗茶,我們焦掌櫃子回家去了,回頭也許還來這裏看看,不然就明天早晨才能回來。你隨便歇著,都不是外人,要是悶得慌了,可以過來押兩注,手氣好了老弟你贏了錢,明天我還得叫你請我們呢!”
江小鶴笑著點了點頭,心裏卻盤算道:既然來到閬中,我就得先作出點名氣來,不然就是見著閬中俠,給他磕頭叫師父,他也未必肯收我。於是走過去,企著腳兒往那賭博圈裏去看,就見他們是“趕猴兒”,用三個骰子,看誰擲的點兒大。
桌上放著個豆綠的骰盤子,一個穿著青綢夾襖,有兩撇黑胡的人算是莊家,他的眼前放著一大堆錢和碎銀。隨便對方押多少錢,他先把骰子擲出點兒來,只要對方能趕得他的點兒,他就照注賠錢,否則就叫他把錢摟過去了。
江小鶴看了半天,見下注的人也有贏的,也有輸的,不過這些人賭的都是些銅錢和碎銀,沒有一個拿出整塊銀子下大注的。江小鶴一時高興,回到那牀鋪旁,打開那包裹,取出半封銀子來,託在手裏,然後拿了一塊約莫十兩多重的整銀子,走過去向桌子一摔,高聲説:“來一下子!”
旁邊的人都閃在一邊,低著頭,用驚異的目光看他。
那莊家也不管他是誰,看見銀兩就笑著説:“好,這才像個賭錢的,我來!”
説時由盆裏抓起骰子將手高高舉起,用力向盆裏一扔,譁楞譁楞地一陣響,三個骰子在盆裏亂轉,一下沒擲成,再擲第二下,結果是出來兩個二、一個五。旁邊的人都用眼瞧著江小鶴,有的説:“五猴可不好趕!”江小鶴卻不在意,抖抖他那青綢袖頭,然後去擲骰子,結果擲了個麼二三,把十兩銀子一下輸了,旁邊的人都哈哈。
江小鶴一生氣,把手裏所有的四十多兩銀子,一下押去。
這回莊家擲的是三點,而小鶴一下就擲了個“報子”,三個五點擺在骰子盆裏如同三朵梅花一般,十分好看。那個作莊的人立刻就怔了,臉上變了顏色,説:“好,我賠錢,拿戥子來。”
這時短刀楊先秦也在旁邊,他見江小鶴贏了錢,他也十分高興,趕緊去取戥子。
那作莊的人先把江小鶴的銀子平過了,隨就掏銀票賠賬。
江小鶴卻説:“我可不要票子!”
旁邊楊先泰説:“你收下沒錯,陳七爺的票子一定是利通大字號,到哪兒去都通用。”
那作莊的陳七爺,用眼睛看了看江小鶴,笑著説:“老兄弟,大概你還不認得我。別説這些銀子,就是把沈萬三的聚寶盆搬來,我也敢跟你賭。回頭咱們再論交情,現在先來呀!越大注越好!”
江小鶴一賭氣把銀票跟銀兩全都押上,接著擲了骰子,又叫江小鶴贏了。
那陳七爺立刻點銀票賠錢,氣兒更大了,連連地敲桌子,説:“來,來,把注再下大點才好,我看老兄弟你也是個財主!”
江小鶴也豪興大發,就連氣的下大注,旁邊的人齊把眼睛盯住他身上,又盯住他手裏擲的骰子上。
楊先泰就悄悄地勸江小鶴,説是:“別下大注了,留下點本錢,要不然一下子就叫他撈過去了!”
江小鶴也很有打算,反正他手裏有的是銀票,他就每次只下二十兩,如此直來了三四十把,總是江小鶴贏的時候多。
那陳七爺手裏的一疊銀票和眼前的許多碎銀子全都盡了,他打了個呵欠,擦擦汗説:“明天再來吧!我還得回櫃。”隨就轉過桌子,拍著江小鶴的肩膀説:“這位老兄弟手氣真好,這是誰家的少爺?”
江小鶴只顧了低著頭數錢,並不還言,旁邊鈎刀戚永把江小鶴的來歷説了。
旁邊的人一聽江小鶴會武藝,是獨自闖江湖的小豪傑。如今到這裏來的目的又是為會會閬中俠,就都更是驚異,都把眼睛直直地看著小鶴。
江小鶴雖然年小,但像貌英俊,氣派大方,而且現在穿的衣服又很闊綽,就把眾人更給鎮住了,不敢小看他一點。
小鶴從從容容地平銀子,數銀票。這次總共贏了二百六十多兩,心裏想著連原有的銀子足足有四百出頭,心裏非常高興,把銀票都揣在懷裏,銀兩要收在行李捲內。
這時,忽見有個黃臉的高身漢子,走在那牀鋪前,抄起江小鶴的行李捲就扔在地上,並且氣忿忿地罵道:“他孃的這是誰的破行李,往我的牀上亂放!”
江小鶴立刻生了氣,瞪著眼睛説:“我的!憑甚麼你把我的行李扔在地下?給我拾起來!”
那人也瞪著眼,握著拳頭説:“給你拾起來?你是甚麼東西?跑到這裏來充財主!裝好漢!兔子大的小雜種!”
江小鶴一聽道人潑口罵將起來,他就把銀兩摔在桌上,掄著拳頭撲過去,問道:“你罵誰!”
旁邊的人全都閃開,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勸。
江小鶴一拳向那人的臉上打去,那人卻早防備著了,急忙用臂擋開,雙手反向小鶴抓來。小鶴的左手將對方的右腕握住,右手又握拳猛向對方掄去,只聽“咚”的一聲,那人一咧嘴掙扎著疼痛,進前來撲小鶴,嘴裏大罵:“你敢打我?小雜種!”江小鶴卻趕緊閃身,同時一腳向那人的左胯踢去,接連著用手去擋,左手伸過去,向那人的左臂又是一拳。
那人一歪身,小鶴向那人的左股上又是一腳,那人“曖喲”一聲就趴在地下。但那人也不是好惹的,雖然趴下了,他一滾身又爬起來,奔過東牆去就抄刀,小鶴也由行李捲內颼地把鋼刀抽出。
此時那人的刀光已向江小鶴的頂上削來,江小鶴急忙舉手橫刀,“倉”的一聲把對方架住。那人趕緊抽刀,但江小鶴不容他把刀抽回,反倒推刀逼近。那人不得不往後去退,就被他身後一個人將他摔在一邊。這人向小鶴擺手,笑著説:“別打了,我看出來了,你的刀法拳法全都是崑崙派。”
江小鶴一看,這人身材很肥,黑麪大鬍子,但穿得很闊。
旁邊的人都躲避開了,楊先泰和米子良把那個捱了打的人勸到旁的屋裏去了,鈎刀戚永就過來指著那胖子,向小鶴説:“這就是我們掌櫃的金甲神焦德春,看在我們掌櫃的面上,老弟你就消消氣吧!”
江小鶴扔了鋼刀,向焦德春抱拳説道:“久仰!久仰!”
焦德春態度十分和藹,走近前説:“這麼小的年紀有這樣好的武藝,我還真沒有見過。請問老弟,你的武藝是跟鎮巴鮑崑崙學來的嗎?”
江小鶴説:“鮑振飛是我的仇人,我如何肯跟他學武藝?我的武藝都是自己練出來的,只有我姨丈馬志賢指點過我幾手。”
焦德春點頭説:“怪不得,我久聞鮑崑崙的徒弟除了龍家兄弟和賈志鳴之外,便是葛志強、魯志中、馬志賢等人的武藝高超。老弟你雖不是受過崑崙的傳授,可也得算是崑崙派中的人了!”
江小鶴搖頭説:“不是,不是,我不沾崑崙派的光,他們除了馬志賢、魯志中之外全部是我的仇人!”
這時,那輸了許多錢的陳七爺還沒有走,他過來向焦德春説:“今天這位兄弟贏了我不少的錢,把我身邊帶的四百銀票都給贏去了!”
焦德春哈哈地笑著説:“你可也該輸,哪天來到這兒,不撈幾十兩銀子走呀!”
於是他就給江小鶴介紹,江小鶴才知道這陳七爺,名字叫陳文富,是本處利通長莊掌櫃子。旁邊那幾個人有的是本處的買賣人,有的是本店的鏢頭和夥計。
當時因為天色已過二鼓,有些人就走了。焦德春就把陳文富留住,一面吩咐廚房備酒,一面向江小鶴説:“剛才得罪你的那個人,是我的侄子,他名叫焦榮,也是我這裏的鏢頭。現在老弟你與我,咱們雖是萍水相逢,但卻也一見如故,我叫他們預備點酒兒,連陳七爺,咱們高高興與地喝幾盟,以後咱們更深交。我並想把焦榮也拉來,叫他坐在下首,給你賠個罪,今天的那場事兒,你們以後誰都不用再提了!”
江小鶴一聽焦德春説的這些話全都非常夠朋友,他便慷慨地説:“不要緊,可把他請來,也不必給我賠甚麼罪,我們兩人算是不打不相識。”
焦德春笑道:“好老弟,你真慷慨!”
當時他叫他夥計把他的侄子焦榮叫來,命他當著人給小鶴作揖賠罪,江小鶴也笑著抱拳還禮。
此時酒菜俱已擺上,焦德春就讓江小鶴坐在首座,他與陳文富、戚永、楊先泰、呂雄、焦榮還有兩個鏢頭相陪。江小鶴也作出豪俠的氣派,擎著大杯飲酒。飲酒之間大家都與江小鶴談話,都知道江小鶴此來是為會會閬中俠徐麟,但都不曉得他是存心要拜閬中俠為師。
焦德春卻説:“你來得不巧,閬中俠走了已有十多天了,就因為在十月他在劍門道上,遇著龍志騰、龍志起弟兄二人。那弟兄在劍門把山老鼠茅清手下的幾名好漢殺傷,他們併發下大話,説是川省所有的會武藝的人,他們都沒放在眼裏。這話傳到閬中狹的耳裏,閬中俠就惱了,獨自提劍縱馬追上了龍家弟兄,把他們的鏢車截住。龍家兄弟的武藝江老弟你是知道的,在鮑崑崙的門徒裏他們是最傑出的人才,當然他們也不肯服軟,所以就交手起來。交手之下,龍家兄弟才知道武藝比閬中俠差得多,兄弟兩個一齊上手,都敵不過閬中俠一人。結果將鏢車馬匹全都扔下,兩個人爬山跑了。閬中俠將鏢車放走,卻將馬匹扣下,不料他還沒回家來,龍家兄弟卻跑到閬中來,到徐家去行兇。因為徐家還有一位少爺,他們兩人也不能得手。結果只將徐家的莊丁傷了兩三個,他們又跑了。後來閬中俠徐大爺回家一看,真是怒不可當,就立刻追趕下去,追了一程沒追著。又回來把家事辦擋了一下,他又走了。這一走就至今沒有回來,我們想他也許追到紫陽去找龍家兄弟算賬去了!”
江小鶴很注意地聽著,就想:怪不得龍家兄弟都那麼著急,跑到鮑老頭子家裏去勾兵,原來他們猜到了閬中俠要去找他們決鬥。只不知現在他們見面打起來沒有?又不知他們勝負如何?因此恨不得自己去看他們爭鬥才好。又飲過幾杯酒,焦德春就又説:“我這個人生性好交,也就因為喜交朋友,才得了這些虛名。至於武藝我實在抱歉,別説閬中俠我比不上了,就是我們川省二三流的拳師俠客,我也是望塵莫及。老弟你現在來了很好,我勸你也不必等著見閬中俠了。他那個人性情高傲,不喜交朋友,你就在我這裹住著,我給你引見些位朋友,以後你幫助我作買賣好了!”
江小鶴聽了,卻默默不語,心説:焦德春他不曉得我有多麼大的本領,所以打算請我當鏢頭。其實不知我這點本領蒙他們則可以,打起來也不能叫他們佔上風,可是若比起閬中俠和鮑崑崙那些人物,就差得太遠了。我現在有這麼些錢,誰指著作鏢頭吃飯?還是把武藝學好了要緊!當下搖頭説:“焦掌櫃,你老哥的美意我謝謝你了。我既然來到這裏,蒙你們諸位不拿小孩子待我,我將來決不能忘了你們這些位朋友,現在我想只在此打攪你們一個月,一月以內閬中俠若回來,我就見見他。他若不回來,我再到別處去,將來咱們是後會有期。現在我才十幾歲,就是會些武藝,我也還不知足。我非得投師學藝,下一兩年苦功夫,把本領學得超過了鮑崑崙;回家去報了殺父大仇,然後我才能再到江湖上來跟諸位深交!”
焦德春聽了江小鶴這一番話,他不由伸著大拇指表示敬佩,説:“好老弟,你真是一位胸懷大志的小英雄。報仇的事不用忙,我們川省的江湖人沒有一個不恨崑崙派的,將來無論誰都可以幫你的忙。若説到投師學藝,老弟你可別惱我,我看你雖武藝高強,可是比閬中俠大概還差點;他若指點指點你,你的武藝一定會更加高強。不過可有兩樣,第一,閬中俠不但不交朋友,連徒弟都沒收過一個。我跟他相交二十多年,又同住在一個地方,但他見了我不過是一拱手,連在一塊兒喝酒都沒喝過一回。第二,他的武藝雖在川省可以稱為一絕了,但是若叫他去與鮑崑崙對敵,也不過是打個平手。”
他的話説到這裏,旁邊短刀楊先泰就搭言道:“我看要拜師父只有拜蜀中龍!若把蜀中龍的武藝,十成中學會了一成兒,我看就可以打道天下沒有對手了。”
江小鶴一聽這話,他就趕緊站起身來問:“蜀中龍是怎樣的人物,他現住在哪裏?”
焦德春微笑道:“你聽他隨便説,蜀中龍是二十年前川省一位大俠,不但武藝高得叫誰都比不上,並且精於點穴……”
江小鶴趕緊又問:“甚麼叫點穴?”
焦德春搖頭説:“我沒看見過,聽説這是武當派中的秘傳,天下會這種武技的寥寥無幾。據説只要用手點在人的身上,立刻就能叫人送命,或者成了啞巴。蜀中龍老俠與龍門俠,在二十年前稱為南北二絕,又稱二龍。這位老俠早已退隱起來了,現在甚麼地方,是在世間或是已經去世,都沒有人知道了。”
江小鶴聽了,呆呆地想了想,又問:“龍門俠現在還活著嗎?”
焦德春説:“前幾年有位西方來的朋友,説是龍門俠紀君翊已然去世了,他的少爺也死了,只留下寡婦和孫兒,景況很是可憐,”又説:“紀君翊的武藝是從少林派學來的,後來又在江南武當山學了些內家絕技,所以武藝並不比蜀中龍低,要不然怎能被人稱為二龍呢?”
江小鶴就像聽掌故似的,越聽越是入神。可是,他們所説的人物,卻都無法去找了,空令人景仰大俠之名,卻一點也討不到教益。他不禁十分悶悶,心想:據他們這樣一講,江湖上有本領的老俠客全都死淨了,只有一個閬中狹的本領比龍家兄弟強些,還能夠與鮑老頭子打個平手!當時他心裏有些愁煩,酒也飲不下去了。
焦德春等人見江小鶴有些疲乏了,便也全都停杯不飲。少時廚役把杯盤撤去,那個陳文富也回櫃上去了,焦德春命人給江小鶴收拾好了牀鋪,他也回家去了。
當夜江小鶴就宿在櫃房的裏間,與短刀楊先泰對牀而睡。
到了次日,江小鶴一早起來,有人服侍他,給他預備了洗臉水等,他乾乾淨淨地收拾好了。然後看見焦榮、呂雄和兩個鏢頭都在院中練拳刀,楊先秦也由屋裏出來,站在江小鶴的身旁。他就笑著悄聲訊:“這些人的武藝都不行,就仗著在外邊認識的人多,所以保鏢才沒有舛錯,要講實學武藝,還是得到別處去,想發財也得出外省。”
江小鶴默默不語,他就走出鏢店,楊先泰也跟著他走出來,就説:“咱們到城裏玩玩去好不好?”
江小鶴點頭説:“好。”於是二人散著步,就進了東門。
閬中縣的城裏十分繁盛,江小鶴目不暇給他向兩旁看看,楊先泰也是東瞧西望,他似乎專注意街上往來的婦女。
走到南大街,楊先泰就説:“咱們出南門看看去好不好?”
江小鶴問:“南門外有甚麼?”
楊光泰説:“南門外可熱鬧多了,那是一個大碼頭,那裏也有酒樓,有各種買賣。還有……喂!江兄弟,你不常見美人兒嗎?裏邊可有的是。”説時他笑著,露出一種青年色情狂的狀態。
江小鶴就問説:“甚麼叫美人兒?”
楊先泰説:“美人兒就是婊子,江邊有三十多家子,每家至少有五六個美人兒。真有跟晝上畫的一樣的。本地早先有一個賽嫦娥,可是,你別跟旁人去説,那就是咱們的內掌櫃的!我認得一個叫小鮑魚的,也夠漂亮的,這時她大概還沒起來。等回頭咱們喝完了酒,吃完了飯,我再帶你去看看。她們要瞧見你這樣小年紀的人,又漂亮,又有錢,嘿!不定要怎麼給你灌米湯啦!”
江小鶴明白楊先秦所説的美人兒,一定是妓女。心想:嫖妓女,那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也得去看一看。闖江湖嗎,連妓院都沒去過,豈不叫人笑話?二人隨談隨走,不覺出了南門,一眼就望見那波濤滾滾的嘉陵江。
這條江真比巴水渠江大得多多,水上的牆桅如林,簡直數不過來。在碼頭上有一大遍房子,並有一條街。街雖很短,可是各種鋪户都有,往來的人也比城裏還要稠密。
江小鶴此時心中很暢快,就誇讚説:“閬中真是個大地方!”
楊先泰説:“閬中府是川北頭一個大地方,要不怎麼我來到這裏,就不想走了呢?”
江小鶴問説:“你來到這裏有幾年了?”
楊先泰翻著眼睛算了算,説:“我是十五歲到川省來的,在合州跟師父學了三年武藝,後來到閬中入了福立鏢店,今年我二十二歲,算來我在這裏住了三年多了。”
江小鶴問説:“你不是本省人嗎?”
楊先泰搖頭説:“不是,我是河南人,我父親現在還在河南。因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得罪了人,恐怕我將來要受人暗算,才把我送到川省來,叫我跟合州的醉瘟神韓景學藝。醉瘟神雖然武藝不錯,可是他整天地喝酒,不大認真教學藝,三年來我也沒學出甚麼,就仗著師父的名聲,才能在外面瞎混。可是我總想這麼混長了是一點出息沒有,我還打算回河南去找我父親。那縣比這裏好,只是我湊不上盤纏,至少我要到河南去,手裏得有百十來兩銀子。”
江小鶴説:“不要緊,你幾時走幾時跟我説話,我可以借你一百兩銀子,將來你發了財再還我。”
楊先泰聽了,十分歡喜,走到江邊眺望了一會。船上有許多舶夫把頭多半與楊先秦認識,楊先泰就向他們打招呼,並向江小鶴一一介紹。
他把江小鶴也揄揚了一番,説:“這是漢中有名的豪傑三頭虎江小鶴,是我們焦掌櫃新結交的朋友!”
眾人一見江小鶴年紀雖小,可是身材頗高,而且體格健壯,衣履整齊,眾人也就不敢小看他。
江小鶴與楊先泰在江邊站立了一會,看著浩浩蕩蕩的流水,他忽然心裏有點點不痛快,就向楊先泰説:“咱們找個地方喝點酒去吧!”
楊光泰連説:“好,好。”
避開江邊,往北走了不遠,那街上路西有一家酒樓,字號是甚麼,江小鶴也不認得,隨同楊先泰上酒樓,一看,人還不多。
因為這是個本地的高等酒樓,來此喝酒的多半是些富商和有錢的鏢頭們,這時有些大船還沒有到,所以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也只有四五個酒客。
他們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落座,要了許多樣酒菜,幾壺濟,二人就彼此讓酒暢飲。但江小鶴心中仍是十分不痛快。
由這窗子向外一望,就是浩蕩的嘉陵江,水鳥逐著風帆往來翱翔,顯出悠然自在的樣子,江小鶴卻一肚子心事,越拿酒灌愁就越多。忽然他指著窗外説:“我姓江,前面這道大江就是我!”
楊先泰舉杯笑著説:“這條江不算大,老弟你要把自己比作江,也應當拿長江作比,長江你沒走過吧?”江小鶴搖頭説:“我沒走過。”
楊先泰説:“那江可比這江又大多了。比起來,長江是爹,這嘉陵江就像兒子一般。”
江小鶴哈哈一笑,但笑過之後,又想起慘死的父親,改嫁的母親,跟母親過去作了董家兒子的親胞弟,他不由又憤怒、又悲痛、又慚愧。勉強忍抑住自己的淚,喝一口,自己唱一句,先唱他們家鄉的梆子戲,後來唱小曲,由小曲又唱到山歌。
對面坐的短刀楊光泰,微笑著聽他一個人唱,但江小鶴才唱了兩句山歌,忽然又不唱了,把桌一拍,“唉”地長嘆了一聲。
楊先泰就笑著問:“怎麼,老弟你煩惱了?”
江小鶴搖頭嘆氣地説:“真煩。”
楊先秦説:“你煩也無用,大丈夫應當胸懷寬廣,有錢就花,有酒就喝,天大的為難事到時再説。咱們江湖人無家無業,可是有一身武藝,有兩膀力氣,怕甚麼?甚麼事還難得住咱們?”又説:“咱們快點把酒喝完,我領你到一個地方去,咱們開開心去。”
江小鶴問説:“甚麼地方?”楊先泰説:“就是我剛才説的那有美人兒的地方,有個好的。嘿!
只要你一瞧見,你心裏的煩惱也就全忘了!”説時他笑著,又給江小鶴斟了一杯酒。
江小鶴就點頭説:“好,回頭你就帶我看看去。”於是二人就急忙地飲酒吃菜,並不再説甚麼話。少時幾壺酒全喝完了,菜也吃淨。二人全都有些醉意,就由江小鶴給了酒錢,二人才下了樓。
楊先泰也不過才過二十二歲,江小鶴卻還不到十五歲,兩個紅頭漲臉的小夥子,走路歪歪斜斜,搖搖擺擺,就走進了一條小巷。
巷門首有個木頭牌坊,楊先泰指著牌坊上的三個字説:“你看!美人巷!”
江小鶴只認得當中那個字,他心想,我不但得學武藝,還得想法念幾本書,要不然有人給我來一封信我都看不懂!
走進了衚衕,就見稀稀的有幾個小門兒,門全都開著,都是土牆草房。
楊先秦在前面帶路,他就領著江小鶴走進一家門內。一進門,院中就有個半老的婆子,笑著説:“楊二爺,你怎麼老沒來呢?”
楊先泰還沒還言,由東屋裏又走出來一個婦人,用指頭一指,似笑似怒地説:“哼!我還當是你死在外頭啦!”
楊先秦臉上現出舒服的笑色,説:“好,叫你們説的我有多喪氣呀!”
婦人走過來,一揪楊先泰的胳臂,説:“得啦,你給我滾進屋來吧!”又回手指指江小鶴,問道:“這是誰呢?小大人兒似的!”
楊先秦趕緊向婦人使眼色,説:“這是江大爺,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婦人向江小鶴媚笑著説:“喲!我可眼拙!大爺多包涵點!”
江小鶴一瞧見這個婦人,他不但沒有解去愁煩,心裏反倒更不痛快了,心説:這是他孃的美人兒?至少有三十歲了。一身紅綢衣裳,臉上的胭脂擦得比猴兒屁股還要紅,斜眼睛歪鼻子,嘴唇像豬八戒,兩隻鮑魚似的鴨腳兒,這還叫他孃的美人兒?
婦人那一隻手剛要拉小鶴,小鶴立刻就瞪眼。
楊先泰趕緊把婦人推了一把,他向小鶴笑説:“兄弟,你先來!”
江小鶴進屋一看,屋子倒還乾淨,擺著紅漆桌凳,桌子上有花瓶,有鏡奩,牀上有紅綾被、繡花枕,牆上還貼著雙喜字,像是娶親人家的新房似的。江小鶴腦裏又不禁作夢一般地想:若會有一天,我能跟阿鸞成了親,住這樣的一間新房子,那就好了。
楊先泰跟婦人這時才進來,大概他們已先在屋外説了幾句話,所以這婦人還跟楊先泰不斷地打情罵俏,但是她卻不敢跟江小鶴説甚麼湊趣的話。
江小鶴在凳子上呆呆地坐了一會,把腦裏那點幻想想完了,他就覺得無聊,向楊先泰説:“在這兒沒有意思,咱們回去吧!”
楊先泰卻捨不得即刻離開他這個美人兒,就説:“老弟你忙甚麼?在這兒吃完飯再回去好不好?”
江小鶴站起身來説:“你要不回去,我可走了!”説著,他推門就往屋外走去。
楊先泰追出他來,悄悄叫著説:“兄弟,你先別走!”
江小鶴止住步,回身問説:“甚麼事?”
楊先泰趕上一步,悄聲説:“我現在一個大錢也沒帶,你先借我幾兩銀子!”
江小鶴氣忿忿地出身邊掏出一張銀票,也沒看是多少兩,扔給楊先泰,他轉身就走。
婦人還在身後媚聲兒説了一句話,大概是叫他回頭,江小鶴也沒聽明白,咚咚邁著大步向門外就走。
這時正有一個人由外面走進來,江小鶴正與這人撞了個滿懷。
這人立時大怒,抬起腳來,就向江小鶴的肚子踹去,用的力氣很大,加上江小鶴有點醉暈暈的,這一腳就把江小鶴踹得咕咚一聲坐在地下。
江小鶴真氣急了,爬將起來,撲上前去,同那人就打。罵道:“忘八恙子!你憑甚麼踹我!”
他的拳頭落下去,那人就閃身躲開,也怒罵道:“小龜孫子!你才出孃胎也跑到這兒來,還胡亂撞人!”
江小鶴又躥上去掄拳要打那人的胸口,那人卻把江小鶴的手腕鈎住,向懷中一帶,又把江小鶴幾乎給摔倒。
江小鶴身不由己地跑出兩步,趕緊挺住身,轉過來掄拳又向那人去打,那人又要用手去鈎小鶴的腕子,江小鶴卻將手躲開,一個箭步躥到那人的背後。那人趕緊一轉身,江小鶴早跳起腳來,咚的一拳正打在他的臉上,別看拳頭小,可是打得很重,那人立刻覺得鼻酸頭暈。
江小鶴又要撲過去再打,卻被楊先泰給攔住了。
楊先泰急慌慌地説:“別打別打!都是自己的人!”
江小鶴罵説:“甚麼自己的人?他憑甚麼抬腳就踹我?”
那人用藍綢大褂的袖子擦著鼻血,一撩衣襟,抽出一隻戴著牛皮套的匕首,他把匕首亮出,白光奪目。
江小鶴一看事情不好,自己手中沒有武器,恐怕要吃虧,隨就三步兩步跑出門外,拍著胸脯罵説:“你孃的拳頭打不過了,要來動刀?好小子別跑,在這兒等著我,我去取傢伙,咱們索性拼個你死我活!”説著,江小鶴向巷口外走去。
這裏,那個人手握著匕首,還要追趕江小鶴,但卻被楊先泰苦苦勸住。
此時江小鶴走出了巷口,撒腿就跑,一直跑回東關福立鏢店,一進門就到櫃房去取刀,然後到馬棚解馬,鞍氈也不備,就拿刀牽馬出了鏢店,這時金甲神焦德春正由東邊走來,一見江小鶴這樣子,他就趕緊跑過來,問説:“兄弟,你要幹甚麼去?”
江小鶴説:“掌櫃的你別管,我到美人巷去鬥一個龜孫子去!”説著他飛身上馬向西馳去。
焦德春還在後面高聲叫著:“兄弟!江小鶴!你先站住,把事情跟我説一説!”
江小鶴哪裏肯聽,就催馬直往江邊走去,一邊走一邊喝著:“借光!借光!馬撞著了我可不管!”
街上的人都紛紛向旁邊去躲,並用驚訝的眼光來看這馬上的精壯小孩子。
江小鶴的馬匹少時來到江邊美人巷,到那家窯子門前收住馬,下馬,就將繮繩系在門環子上。當時提刀往裏去闖,大聲罵著道:“龜孫子!忘八蛋!滾出來比比武,拼個死活!”
這時剛才那個與江小鶴毆鬥的人,正在北房裏叫妓女把他的鼻血洗淨,他坐在那裏生氣,妓女正獻著媚哄他,叫他:“程大爺,你何必跟那一個小孩子鬥氣,不值得,你的兒子也比他大呢!”
這時短刀楊先泰知道事情不好,他早就溜了。
江小鶴在院中一罵,這姓程的趕緊抄匕首,在屋中回罵了一聲,就闖出屋去。他一看江小鶴是用斜跨鞋的姿勢站著,右手高高舉起橫著一口朴刀,瞪著眼睛説:“好小子,過來!頂好你去換一把傢伙去,你這把刀子太短!”
姓程的氣得臉上發紫,把厚嘴唇一撇,冷笑著説:“我跟你這小孩子交手,還用得著兵器嗎?”説著,他驀地一個箭步躥上來,就要搶小鶴的鋼刀,江小鶴的刀卻“刷”的一聲削下,姓程的趕緊向旁去躲,左手揪住江的左臂,用力一掄,斜著身進步,要用右手的匕首向小鶴的左腋下去扎。
江小鶴趕緊把身子向右去閃,右手掄刀斜削下來。
這時的情形極為緊張,只聽“呵”的一聲,姓程的就將小鶴的左臂撒了手,他咕咚坐在地下,由左腿上流出鮮血。他一挺身驀地又站起來,握著匕首又向小鶴刺去,樣子兇得真似一隻餓狼。
江小鶴卻連退兩步舉著刀向姓程的頭上去晃,姓程的吃虧是沒有長傢伙,嗤地把匕首拋了過去,就像飛鏢一般,但沒有打準,正從江小鶴的肩上飛過去,紮在木窗子上,嚇得窗裏的妓女“媽呀”叫了一聲。
江小鶴挺身逼過去,怒問道:“你真是想找死嗎?”
姓程的手裏沒有傢伙,趕緊向後去退步,但因為左腿受傷過重,退不利便,便咕咚一聲又坐地下。江小鶴還想在他那不致命的地方再砍一刀,將要把刀削下去。
這時就見外面闖進來兩個人來,跑過來把小鶴攔住,連説:“不可!不可!都是自家人!”
小鶴一看,正是金甲神焦德春與鈎刀戚永,這兩個人都氣喘著,十分著急的樣子。
江小鶴依舊橫刀忿忿地説:“甚麼自家人?我不認得他,叫他滾走,傷養好了再找我,我等著他!”
那個姓程的雖然受了傷,但還不服氣,他被戚永攙扶起來,還很驕傲地説:“好,你就留下名吧?住在哪裏?三天後咱們再見面!”
江小鶴拍著胸脯説:“我叫江小鶴!來到閬中訪朋友,可是沒有準住處,反正一年半年我決不走,天天在大街上玩!”
那姓程的點頭説:“好了,咱們倒得鬥一鬥!”
焦德春與戚永在旁更是著急,苦苦相勸,才由戚永把姓程的勸到妓女的屋裏。焦德春帶推帶勸把江小鶴架出門去。
江小鶴冷笑著,回著頭罵:“好小子你想法子去吧!江太爺不怕你!”
焦德春急得連連頓腳,他也是騎著馬來的,當下他勸江小鶴上了馬,他騎馬跟隨,就出了美人巷往東關去了。
到了東關,焦德春就很嚴重地向江小鶴説:“老弟!咱們先不用回鏢店去,你到我家裏,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談!”
江小鶴點頭説:“好吧!”
於是焦德春帶領著,就進了一條小巷,來到一處黑漆門前,焦德春就下了馬,説:“到了,這就是我的家。”門是關著,焦德春上前一敲門環,裏面就有一個男僕把門開開。
這個男僕年有四十多歲,穿著短衣裳,就像鏢店的夥計似的。
焦德春叫他把兩匹馬和小鶴的那口刀接過去,説:“你給送回櫃上去吧!”又趕過去,跟那男僕説了幾句話,然後他就過來,向小鶴笑著説:“請進吧!我家裏沒有甚麼人。”
小鶴隨在前邊走進門裏,焦德春進來就把門掩了,然後把江小鶴請到讓客的屋子裏。
這讓客的屋子不過三間房,窗欞倒都是玻璃的,屋中陳設的都是些笨重的傢俱,牆上掛著刀劍,並沒有甚麼字畫和書籍。
焦德春讓江小鶴落座,他挺著大肚子又是出屋去,站在屏門喊了一聲,然後再回到屋裏,就説:“我家裏只有我和你嫂子,你嫂子是我去年才由窯子裏接出來的。我這裏就用著一個婆子,連做飯帶幹粗活,還有一個夥計老魯,他是由鏢店撥來的。”
這時他家裏使用的那個婆子,端著茶壺茶碗由屏門裏走出來,才進屋要倒茶,焦德春就擺手説:“擱下!擱下!我們不喝茶,快把酒熬了拿來,把那鹹雞蛋拿幾個來!”婆子又出屋去了。
這裏焦德春的黑臉上現出一點愁色,他説:“兄弟,你今天闖下了禍!”
江小鶴瞪著眼晴説:“大哥,你説我闖下甚麼禍!莫非因為剛才我打了那個人,他還有甚麼來歷嗎?我不怕他呀!”
焦德春連連擺手,説:“不是那麼説!老弟,你雖然年紀小,可是你也由陝南闖到這裏來了,江湖上的事你不能不懂。俗語説:‘鬥官不門吏!’又説:‘寧砍好漢子十刀,不瞪壞漢子一眼。’剛才你砍傷了那個姓程的,不但是個吏,並且還是個壞漢子。”
江小鶴忿忿地問:“他是幹甚麼的?”
焦德春説:“他是府台衙門的、專營收發錢糧,很闊!在府台的眼前最紅,閬中府誰都知道衙門有個程八爺。”
江小鶴又問:“他會點武藝嗎?”
焦德春説:“怎麼不會,巴州花拳李連勝的徒弟,在江湖上的朋友也很多。你出去打聽打聽,只要認得程八爺的,沒有一個不知道程八爺是文武全才!”
江小鶴哼哼地冷笑,説:“誰管他全才不全才,文的我鬥不過他,武的我倒要跟他幹一斡。等他傷好了的,他不找我來,我就找他去!”
焦德春又連連擺手説:“那合不著!”
這時那婆子已把酒和兩盤酒菜送過來,焦德春就給江小鶴斟了一杯酒,笑著説:“你先喝!”
小鶴接過來就一口飲幹,然後自己又去斟。
焦德春就誇讚道:“好酒量!”又説:“兄弟,咱們一見如故,我説話太直,你可別見怪。若論武藝,論膽氣,像兄弟你這樣的真少有,可是經驗閲歷你老弟還差著點,這就因為你到底是年輕。譬如今天那個程八,那是萬也惹不得的。他天天在美人巷逛,嫖姑娘都不花錢,閬中府的人沒有一個不怕他。你今天把他砍傷了,他一定不能甘心,説不定幾時就弄個小手段,把你抓到衙門去,到那時你不是幹吃虧嗎?”
江小鶴一聽這話,他卻未免有點害怕,因為在宣漢縣他領教過,屁股上捱過板子。他知道堂上的官兒多半不講理,當下他就手擎著酒杯有點發怔。焦德春又説:“老弟你想,咱們跟他鬥得了嗎?他是個壞漢,比不得江湖英雄,硬碰硬,拳頭對拳頭,刀對刀,那倒不要緊!”
江小鶴把酒杯向桌上一摔説:“我走啦!”
焦德春搖頭説:“你走也不行!除非你離開川北,他在外面的朋友也不少,耳風很快,到處都能暗算你。再説,你今天跟他打架的地方是美人巷,窯子裏出的事傳得最快,不到兩天,上江下江全都知道了。人家不説你走,卻説你跑啦,連我的面上都不好看!”
江小鶴氣忿忿地説:“那大哥你就別管,我等著他,不容他派官人來捉我,我就跟他拼一下子!”
焦德春搖頭説:“跟那樣的壞東西拼命更合不著。我有一個辦法,你就先住在我這裏,別出門,也別到鏢店裏去。在裏院我給你收拾出一間屋子來。我在江湖上闖了這些年,頗掙下一些錢財,我的家裏人口又單,我又常常在櫃下照料買賣,應酬朋友,沒工夫照料家裏的事。前幾天,天天夜裏鬧賊,東西倒沒丟甚麼。可是,你嫂子非常害怕,我要找個別人來,又處處不方便,所以求求老弟你住在這裏,一來躲避躲避程八,二來你給我照應照應門户……”
焦德春才説到這裏,江小鶴就非常不高興,心説:原來你跟我交朋友叫我給你看家呀!
焦德春又給小鶴斟了一杯酒,又接著説:“一兩天內我去找程八,也不是替你向他賠罪,我得跟他説明白了,叫他知道你的來歷,我想他若曉得了你的來歷一定也得講點交情。然後等他好了,我擺一桌筵席,叫你們兩人見見面,今天這場事就算過去了,你也就算白砍傷了他了。以後愛跟他交就交,不愛跟他交就別理他,反正你來到這裏是投閬中俠來的,非得見了閬中俠你才走。在這裏,別的朋友都在其次,我們只要不必得罪人就是了,老弟,你覺著我這話對不對?”
小鶴又喝了一口酒,就點頭説:“好,就依著你,可是我只能在你這裹住個四五天。以後你若天天攔住我不叫我出門,那我可受不了!”
焦德春説:“連四五天都不到,今天我就去看程八,明後天就能給你們説合了。”
小鶴點頭説:“好吧!事情就由著你辦了,咱們先喝酒吧!”
於是,二人又高談暢飲,焦德春並把他在江湖上所作的得意事情,向小鶴説出幾件來,然後又談閬中俠徐麟。
江小鶴就覺出這金甲神焦德春對於徐麟的武藝和名望自然是非常欽佩,承認他是一點也比不上,可是對於徐麟的性情,焦德春卻十分不贊成。看那樣子,他二人並無深交,還像有過意見。
焦德春的酒量也不小,隨談隨飲,他那張滾圓的大黑臉漸漸變成紫紅的了,彷彿一個大血球似的。
小鶴是早晨跟短刀楊先泰在酒樓上喝過的,打過了一場架之後,酒還沒有全醒。舊酒加上新酒,不由得他就有點頭昏眼暈。
少時那婆子又送上來菜飯,二人都吃不下去多少,焦德春就站起身來,問説:“老弟,你吃完了沒有?走!到裏院我帶著你見見你嫂子去!”
又摸摸鬍子,挺著大肚子笑説:“你一瞧就知道了,你嫂子真是個美人兒。她在美人巷的時候,外號叫賽嫦娥,真有不少人跟我爭過,可是結果落在我的手裏了。”又説:“我可也花了不少錢,花的錢,娶十個婆娘也娶啦!哈哈!”
兩個醉鬼歪歪斜斜地出了屋子往裏院去。裏院是三合房,北屋三間東西各兩間,西屋大概是廚房,由窗裏冒出煙來。
焦德春拉著江小鶴進到北房內,由江小鶴的醉眼去看,這屋裏擺著這紅的綠的,彷彿比美人巷窯子裏的那間屋子還漂亮。
焦德春短著舌頭説:“喂!屋裏的!你出來見見咱們老兄弟!”
裏屋一聲嬌細的應聲,紅簾一掀,走出個二十來歲的俊俏美人,穿著紅襖兒、綠褲子,周身鑲著緞邊;臉上胭脂壓著粉,又紅又白,像是桃花,可是比桃花還會笑;頭上刷著許多油,亮得叫小鶴眼亂;耳下一對金墜子,亂搖亂擺。
焦德春有點兒發迷,噴著許多酒氣,向他的老婆嫦娥説:“你來見見。這是咱兄弟江小鶴,由陝南新來的,我請他住在咱們家,賊人要是知道,他決不敢再來了,因為你別瞧江兄弟年小,本領可比我們都強!”
那賽娣娥一聽,臉上故意作出笑容,説:“曖呀!那麼好極啦!真的……”
她作出驚恐的樣子對小鶴説:“你大哥時常在櫃上,夜裏就是我帶著婆子睡。從上月就鬧賊,一到三更天后,上房的瓦總是響。起先我還以為是貓,因為我沒丟了甚麼東西,我也就沒有聲張。有一天你大哥晚上回來,他可真瞧見了,房上趴著一個大漢子,可是一瞧見他來,就嚇跑了!”
江小鶴心説:這真怪,這個賊他既不偷東西,可到這房上趴著幹甚麼來呢?
旁邊金甲神焦德春聽他老婆提到了鬧賊的事,他那張醉臉上越發紅中透紫,氣得鬍子都要豎起來,忿忿地説:“那個賊敢到我這裏攪鬧,是瞧不起我金甲神!這件事我又不能跟別人去説,叫別人知道了,跟我鏢店的字號都有損!”
賽嫦娥臉上一紅,撇著紅嘴唇説:“你是保鏢的嗎?連你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了!”
焦德春拍著江小鶴的肩膀,懇託説:“老弟你千萬幫我這個忙!先在我家裏住幾天!”
江小鶴點頭説:“好吧!有我,他甚麼賊也不敢來!”又説:“你得給我預備一件兵器。”
焦德春點頭,連説:“有,有,我回頭就全給你預備好了。今天晚上櫃上大概也沒有甚麼事,咱們還得喝一點呢!”他隨領著小鶴到屋裏,小鶴一看自己放在福立鏢店的行李,已全都搬了來,連剛才與程八交手時所用的朴刀也連鞘拿來了。
江小鶴醉得有點站不住,一瞧見牀鋪,他就倒頭躺下。
焦德春點頭説:“好,老弟你先睡個覺,晚上好有精神拿賊!”
他叫那個男僕給小鶴蓋上被褥,就回到老婆屋裏睡午覺去了。
江小鶴身子一倒在牀上便沉沉睡去,及至醒來,窗上的陽光只留著一角。
天色不早了,小鶴的醉意也都消失,心裏倒還記得上午的事,暗想:不知那程八到底有多大勢力,他真要把我抓在衙門裏,那可糟了。他們做官兒的都彼此通氣,倘若知道我在宣漢乾的那事,那豈不更糟了?又想,焦德春不是好朋友,他這麼拉攏我,原是叫我給防賊,可是我也得施展幾手兒,給他們閬中府的人看一看!晚飯時,焦德春由櫃上回來,又與江小鶴在一起吃飯飲酒,他就説:“閬中俠快回來了,等他回來我一定帶著你去見他。”
又説:“今天早晨你把程八砍的那一刀真不輕!後來由美人巷窯子裏還是抬著回去的。剛才府台衙頭的兩個班頭,到櫃上去見我,問你的來歷和住處,那光景是立刻就要抓你,可是被我給攔住了。我説,都是自家人,等程八爺腿好了,甚麼事都好辦,你們先給我留個面子。我又給了他們每人五錢銀子,才算打發走。暫時倒不至於有甚麼事了,可是這幾天你還是別出門才好,留神那程八再使別的法子!”
江小鶴冷笑道:“只要他不叫官人抓我,別的法子我就都不怕了!”
焦德春又舉杯勸小鶴飲酒,小鶴擺手説:“我不喝了,今晚我還得給你防賊呢!”
焦德春笑著,説:“有你替我照看著家裏的事,我就可以放心到櫃上去了。本來我開著這麼大的鏢店,無論早晚都得親自照料著,淨在家裏看守老婆也不行啦!”説畢哈哈大笑,飲了一杯酒就走了。
這裏江小鶴吃完了飯,杯盤由那男僕撤去,少時外面的天色黑了,屋內掌上燈。小鶴因為白天睡了一大覺,此時他的精神煥發,把腰帶系一系,挽上袖頭,刷地將刀自鞘內抽出,向懷中一抱,然後挺著胸脯走出屋來。
仰面一看,星斗繁密,微有月光,東房四房北房全都有燈。江小鶴把鋼刀嗖地一抖,寒光映月,他腳踏著連環,就在院中走了一趟崑崙刀法。心説:只要賊人來了,我非得砍他幾刀不可!於是又來到北房前,嗖地聳身一跳,跳得離房檐不遠,又咕咚一聲跌了下來了,屁股坐在地下,挺疼,但是手中的刀倒沒有撒手。
此時北屋裏的女人驚訝地問:“曖喲!是誰呀?”
江小鶴氣哼哼地説:“是我!嫂子你別害怕!”
心裏卻十分慚愧。暗想,不行,我的本事還差得多,今晚恐怕連賊也捉不了!但他不服氣,把手中的刀插在背上,然後縱身又向房上去躥,兩隻手就將屋檐抓住,顧不得有聲音沒有,趕緊往上去爬,身子倒是已然爬在房子上了,可是兩腳使勁一蹬,嘩啦叮噹一聲,又蹬下幾片瓦來,下面屋裏的女人又驚叫了一聲。
江小鶴心中真生氣,就拍下鋼刀,索性坐在房上,心説:我就在這兒等著,看那賊來不來?
這時,街上打了初更,江小鶴在房上由初更直等到天亮,他都要躺在房瓦上睡了,可是連個賊影子也沒有,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懊惱,“咕咚”一聲跳下房去,進到東屋就睡。直睡到吃午飯的時候,此時金甲神焦德春已由櫃上回來。又與江小鶴在一起吃用午飯,但江小鶴仍然不敢多飲酒。
焦德春聽説昨天小鶴在房上等了一夜,賊人並沒有來,他就説:“一定是賊人知道你在這裏,他震於你的威名,不敢來了!”
小鶴卻臉上紅了紅,心中不勝慚愧。
飯後,焦德春又到櫃上去了。江小鶴就把街門閉上,他在院裏練躥房。練跌下來再躥,躥上去又跳下來,屋瓦踢下來好幾塊,嚇得那女僕都不敢到北屋裏去。北房裏的賽嫦娥掀開窗簾往外看了看,她撇著嘴笑,又放下窗簾,在屋裏哼著她在窯子裏所學的小曲。
江小鶴是甚麼事也不幹,只是練習躥房,練過十幾回之後,居然大有進步,心中稍稍安慰了一點,便回到房裏去睡覺。
到晚間,焦德春沒回來,江小鶴一個人吃的晚飯。飯後又擦擦刀,然後出屋,將刀插在背後,仍然練躥房。屋裏的賽嫦娥現在不笑了,也不唱了,卻低聲罵起來。她罵的都是窯子裏的極村野的話,再加上她那含糊不清,像山喜鵲似的口音,江小鶴一句也沒聽懂,便也毫不介意。由上跳,由下躥上,如此練了七八回,小鶴又覺著累了,便又坐在瓦上。
此時天色又黑了,但今宵的月色卻比昨宵明朗,星星也顯著少了。下面,東房裏沒有點燈,西房裏起先有燈光,可是過了二更,燈光就滅了,大概那僕婦已睡覺了。
北房裏,燈光始終是那麼明亮,賽嫦娥一個人在屋中彈起琵琶來了,越彈聲越大,越好聽,江小鶴聽得入神,竟忘記了自己是在房上。心裏並想著,到底是美人巷出來的婆娘,手兒能幹,還會彈這個玩藝,可惜她還不會唱。要是將阿鸞找來,叫她唱唱山歌,那才更好聽呢!
想起來了阿鸞,心裏彷彿又有一陣難過,心説:錢我現在是有了,馬匹衣服也齊備,回到家裏不至有人瞧不起我,可就是一樣,武藝沒有學成,怎能回家去報仇、娶媳婦呢!
因此又盼著閬中俠徐麟快些回來,會會他,也看他配作自己的師父不配。他若不配,那自己就離開閬中,再到江湖上去闖,尋尋那蜀中龍,再拜他為師。在房上坐得覺著屁股疼,便側卧在房上,手抱著刀,臉望著房下。
此時不知不覺已敲過了三鼓,北房裏賽嫦娥此時還沒有睡。她那琵琶彈一會,停一會,並彷彿她會彈的調兒很多,江小鶴叫琵琶都給催得快睡著了。
這時忽見對面,那接連屏門的牆上跳過來一個人,江小鶴大吃一驚,手中的刀握得更緊,兩眼直直地向下去看。藉著月光看得清楚,這人年有二十多歲,身材高大,但彷彿很瘦,眉目是很漂亮的,穿著一身青緞短衣褲。手中沒有甚麼兵器,並且像一點兒也不畏懼似的,大搖大擺,放開腳步,順著琵琶的聲音,直往北房上去走。他並沒抬頭往屋上去看,但江小鶴在房上已站起身來,他手掄著鋼刀,心想:這個賊大膽!
此時那人已來到北屋門前,他依著琵琶的聲韻唱了一聲:“一見嬌娘斷了我的魂呀!”
江小鶴咕咚一聲跳下房來,掄刀罵道:“你媽的魂!”
那人驀吃一驚,趕緊回身閃開,跳到一邊,腰間嘩啦地抖起十三截的鐵鏈盤龍棒,棍飛鏈響,反向小鶴打來。
小鶴用刀去迎,就被對方的鏈子將刀兜住。小鶴趕緊抽刀,逼進一步,向那人斜劈下來。那人嘿嘿冷笑,趕緊閃身又將棍一抖,想要再兜住江小鶴的鋼刀,但江小鶴將刀舞起,直逼那人,那人連退幾步,江小鶴也緊逼幾步。
刀棍往返五六個回合,那人手中的盤龍棍被小鶴的鋼刀給砍斷,小鶴仍然拼著命撲上前去,掄刀橫削直砍。那人飛身上了西房,向下冷笑道:“小子,你姓甚麼?”
江小鶴並不答話,提刀也躥上房去,那人卻説聲:“再會!”轉到鄰居的屋上就逃去了。
江小鶴不便去追,站在屋上生了半天氣,然後將刀向瓦上一砍,説:“這不是賊,這一定是賽嫦娥的姘頭!”他跳下房來,忽見北屋裏不但早沒有了琵琶之聲,連燈光也吹滅了。
江小鶴氣忿忿地跑到北屋門前,用力去推,並罵道:“好婆娘,你原來不是好人,我非得將這件事告訴我焦大哥不可!”
連罵了幾聲,門卻推不動,房內屋裏亦沒有人答言。江小鶴將門砍了兩刀,提著刀到外院找那男僕,可是那男僕的屋門也關得很緊,隔窗裏面呼嚕呼嚕地睡得正香。
江小鶴將門踹了幾腳,裏面的人才驚醒,問道:“是誰?”
江小鶴説:“快起來,找你們掌櫃的去,我有話要跟他説。”
屋裏的男僕説:“江少爺,你要找我們掌櫃的有甚麼事?”
江小鶴怒猶未息説:“把他趕快找回來,我當面跟他去説,你要是不管,我可要踹門進去殺死你了?你看我手裏拿著刀!”説著把刀向地下砍了幾刀。
裏面的男僕趕緊嚇得説:“我去!我去!江少爺你老人家別急!”
於是屋裏的男僕披上衣裳,開門出來,江小鶴又持刀向他威嚇,説:“你趕緊到鏢店裏,無論如何也叫你們掌櫃的立刻回來,不然我可要找了去,與你們掌櫃的絕交了!”
男僕連聲答應,隨開了門在月色下走去。江小鶴把街門關上,又提著刀在院中來回地走。西屋裏的僕婦,北屋裏的賽嫦娥卻一點也沒有聲。
那男僕去了半天,外面才有打門的聲音,江小鶴趕緊捉刀出去開門,就見那男僕已把金甲神焦德春給找了來。
小鶴就説:“焦大哥,你知道剛才你這裏出了事沒?你的老婆……”
焦德春趕緊擺手説:“兄弟,你別嚷嚷!咱們到院裏再説去!”
江小鶴忿忿地提著刀,同他到了裏院東屋內,男僕把燈點上,焦德春就叫男僕走開,他低聲:“老弟,你看我,到現在還沒有睡,櫃上還有四五個客人呢,都是城裏大買賣的掌櫃的。眼看著有一號生意,走濾州,過兩天就要起鏢!大概我還得親自保著去!”
江小鶴擺手説:“你別淨顧了保鏢的事,你這個老婆你得想辦法。你告訴我是鬧賊,其實不是賊,是你老婆的姘頭。你不在家他就來,你老婆就彈琵琶招他,那個人使一條七節的梢子棍,剛才叫我打走了!”
焦德春一聽這話,他就發了半天怔,然後擺著手説:“老弟你可千萬別聲張!一聲張出去我金甲神的臉就沒啦!這件事我也早就猜到了,本來你嫂子,那婆娘,是美人巷接出來的,還能有甚麼好人!不過我也沒法子,難道我還能為這麼一個婆娘,把她殺了,我去打人命官司?不值得,所以才請你來住。想那人知道我雖走了,可是家裏還住著朋友,他也就不敢來了!”
江小鶴冷笑道:“那小子才不怕呢!我看你就是在家他也敢來!”
焦德春一聽這臉上現出怒色,説:“老弟你別生氣,我有辦法。”
説時他提提袖頭往外就走。
少時,就聽見北屋前的踹門聲,又有開門聲,接著是“吧吧”地打臉聲,嗚嗚的女人哭聲。女人哭了一會,漸漸地聲音平息了,北屋的門又關上,彷彿裏面甚麼也沒有了。
江小鶴心中更是生氣,暗道:金甲神焦德春偌大的漢子,原來他怕老婆,這樣的朋友我還交他作甚麼,我還在這住著幹甚麼?明天一早我就走,到福立鏢店取了馬匹,另找家店門去住。再等三天閬中俠,如若還沒聽説他回來,那我就走了,另尋有本領的人,另投名師去了。於是關上門,又生了半天氣便睡去。
次日醒來天色已經不早,可是見北屋的門還關閉著,焦德春大概還沒起來。
江小鶴就自己動手,把行李捆好,扛著行李,挾著鋼刀,自己開了街門走了,連男僕都不知道。他氣得哼哼地走出了小巷,就見東關大街上人煙比前日稠密,買賣東西的人很多,原來今天是有集市的日子。
江小鶴走進福立鏢店的櫃房,正見短刀楊先秦在那裏,楊先泰似乎有點驚訝,問説:“你怎麼不在掌櫃的家裏住了!”
江小鶴只是搖頭,説:“我連這兒也不住,我要走!”説時把行李和鋼刀扔在地下,就要出去備馬。
楊先泰卻趕上他來,説一聲:“你不是要會會閬中俠嗎?聽説閬中俠昨天才回來了!”
江小鶴一聽這話,他就站住身,趕來回首問説:“是真的?他在哪兒住?你告訴我,我立刻就去會會他!”短刀楊先秦説出話來,他似乎又自悔失言,便對江小鶴説:“昨天,我們掌櫃的囑咐過我,不許把閬中俠回來的事告訴你!”
江小鶴瞪眼間:“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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