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廣傑聽了這話,也似乎微微有所顧忌,勒住馬,喘了喘氣又憤然説:“依著你們將怎麼辦?我紀廣傑來到關中都是吃了你們崑崙派的虧,不但吃了你們男人的虧,還要吃你們女人的虧。阿鸞嫁了我,甚麼事都不依著我,今天早上竟背著我逃走,自己往虎口裏送,這不是有意要污衊我們龍門俠後代的名聲!”
葛志強聽了這話,他也不由得憤怒。
魯志中倒勸解説:“現在鸞姑娘被捉在山上,咱們怎麼可以自己倒打起來?現在我想硬辦一定不行,只有請葛師兄舍個面子,到山上見見銀鏢胡立,跟他説些好話,或答應給他些錢,我想他才能放阿鸞下山!”
葛志強嘆了口氣説:“現在還怕甚麼丟面子?崑崙派的面子到今日早都喪盡了!見了銀鏢胡立,只要他肯放阿鸞下山,那我給他叩頭都行!”
紀廣傑説:“我也隨你上山,見見胡立去!”
葛志強卻説:“你要是同我上山,倒不如你現在就把我殺死。到山上見了胡立,你一定忍不住氣,一定要和他打起來,那時我一定要死在山上。因為我不怕胡立的刀槍,我也不怕山上的那些嘍-,我只顧忌他那飛鏢!”
紀廣傑聽了,卻微微一笑,把寶劍噹啷扔在地下,把鏢囊也解下來扔了,拍拍身上,又張著兩隻空手給葛志強看著,説:“你看,現在我手無寸鐵,胯下又有傷,我還能跟銀鏢胡立打起來嗎?只是因為鮑阿鸞無論好壞,總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被山賊擄了去,已夠我無顏的了。我若再不親自跟胡立講理,將來我還怎能見得起人!”
葛志強尋思了一下,便點頭説:“好,連我也不必帶兵刃。”
魯志中卻向葛志強使眼色,那意思是叫他別帶紀廣傑上山去。葛志強卻沒看出來,便説:“志中,你在這兒等著我們吧,我們去一會便回來。”説著,他撥馬帶著紀廣傑就走,魯志中和四個夥計就趕上前去説:“你們還是帶上點兵刃才好?”
紀廣傑也向葛志強説:“我不帶兵刃是因為你怕我和胡立打起來,但你也不妨帶上一把刀。”
葛志強勒住馬想一想,便仍然搖頭説:“用不著,一帶了刀,那胡立不容我們説話,他就能用鏢打咱們。”
當下他的馬在前,紀廣傑的馬在後,順著山路,迤邐地走去。轉過了幾個山環,便看見前面有一座高峯,峯上樹木叢生,煙雲飄浮,並且路徑極窄極陡。
葛志強就在馬上回首,對紀廣傑説:“你看,就是這裏。”又悄聲説:“這座山名叫墮鷂峯,鷂子都飛不下去,你就可知是多麼險惡了!胡立佔了這座山峯,憑著他的銀鏢,二十多年來就沒有一個人敢惹他,連大隊的官兵都剿滅不了他。”一面説,一面走,走到半山腰裏,那馬上不去了。
紀廣傑的左胯又疼得很厲害,葛志強就説:“下馬吧,走到這裏就得牽著馬上山,若騎馬上去,倘或馬一失足,那就太危險!”
於是二人一同下了馬。紀廣傑下馬的時候,他的懷裏卻叮的一聲響,原來他暗藏著兩隻鋼鏢,這聲音葛志強倒沒有聽出來。
二人牽著馬向上又走了不遠,就見路旁從石頭縫裏長出兩棵棗樹,葛志強就説:“把馬系在這裏吧,丟失不了。”於是二人一齊繫馬。
正在向樹上系繮繩,忽聽高處有人大聲喝著:“喂!幹甚麼的?”
葛志強抬頭一看,就見五六個嘍-,都站在峯上,手裏都拿著刀,瞪著眼向他們來問。葛志強就向上抱著拳,仰臉説:“我是西安府利順鏢店的葛志強,現在同著這位紀廣傑,要拜會你們大掌櫃子胡大爺。我們身邊沒有帶著兵刃,來此全無惡意。煩勞大哥們給我們通報一聲!”
幾個嘍-越發瞪著眼向他們來望,隨後又彼此交談了幾句,就派了一個人往寨裏通報去了。
葛志強回頭向紀廣傑説:“我們就在這裏等候吧!”
紀廣傑就忿忿地,暗中罵了一聲,他因為胯疼,就坐在一塊石頭上。
葛志強又囑咐説:“紀姑爺,見了胡立,無論他説甚麼,你可都要忍氣。不用説他的銀鏢,他山上的嘍-就有一百多人,我們決不是對手。不但我們兩人都得死,阿鸞姑娘必然也被殺害!”
紀廣傑點了點頭,卻一句話也不説。
待了半天,為首的一個賊頭目,兩隻手部拿著刀,葛志強認得,這是銀鏢胡立手中很得用的人紅臉猴子邱二。
葛志強就向上走了幾步,説:“邱二哥,許久沒見,你這向好呀?”
那紅臉猴子卻橫眉豎目地,怒視著下面的二人,一句話也不發。
葛志強又鼓著勇氣,向上走了幾步,又抱拳,並且賠笑説:“邱二哥,勞煩你們,領我們去見見胡掌櫃。今天想不到,我師侄女鮑阿鸞竟傷了胡家兩兄弟,連餘大哥也慘遭不幸。我們現在來此,也不是要給阿鸞求情,就是見見胡掌櫃,我們向他請罪。”
又指指身後的紀廣傑説:“這位是龍門俠的孫少爺紀廣傑,他是阿鸞的女婿。”
那紅臉猴子撇著嘴説:“你們還有臉來見我們掌櫃的?魯志中帶著鮑家那丫頭,把我們二少掌櫃的跟餘大爺殺死得好慘呀!放走了魯志中就算便宜他,你們還敢來找死嗎?鮑家那丫頭,你們想要看也看不見了,她陪著我們哥兒幾個睡了一個早覺,剛才被我們把她大卸八塊……”
紀廣傑一聽這話,氣得往上就撲,葛志強急忙把他揪住,勸説:“紅臉猴子的話靠不住!銀鏢胡立雖是強盜,但也不至於那麼兇狠,阿鸞決沒死!”
紀廣傑氣得臉色煞煞地白,吁吁地喘氣。
葛志強又向紅臉猴子説:“邱老二,你講點面子,我姓葛的在寶山下往來了二十多年,我們的交情也非一日了。鮑阿鸞殺死了胡少掌櫃,你們弄死她也與我無干,只是無論如何,我要見見胡掌櫃的。”
後面紀廣傑就咚地擂他一拳説:“你趁早兒回去,叫我獨自去見胡立!”
葛志強回身皺著眉向紀廣傑説:“到這時你還不忍氣!這可怎麼好!阿鸞一定沒死,我敢作保,因為銀鏢胡立也怕與我們結仇,他尤其怕我師父。十年前他鏢傷了鮑志雲,他就急忙派人向我師父去謝罪。這次他肯把魯志中放走,就可見他仍然是怕我們。不過我們也不應逼急了他,逼急了他,鸞姑娘可就不能活命了!”
紀廣傑依然憤憤地説:“就是他們不殺阿鸞,可是受了他們的侮辱也不行!”
葛志強擺手説:“更不會!銀鏢胡立跟我師父是一個脾氣,他最恨好色之徒。他手下的嘍-幹甚麼壞事都行,只是不許搶劫婦女,不然叫他知曉了,一定被殺。”
紀廣傑聽了這話,他才略略放心,他才消了點兒氣。
此時紅臉猴子邱二已派了嘍-去通知銀鏢胡立,他仍手握雙刃帶著十幾個人把守住山路,怒目向下望著。
又待了一會,就見那銀鏢胡立帶著幾個人在山峯上露了面。葛志強急忙囑咐紀廣傑千萬要忍耐,他向上趕了幾步,就向胡立抱拳説:“胡大哥!我現同著紀廣傑前來給你謝罪!”
紀廣傑卻臉上仍然帶著怒色,一句話也不説,只隨著葛志強向上走去。
那銀鏢胡立繃著黑臉,豎著大鬍子,瞪著兩隻兇狠但又帶著悲慘的眼睛,向紀廣傑來望。等到葛志強上了山峯,來到了他的臨近,他才説:“葛老六,我跟你沒話説,你回去吧,你別攪在裏面,傷了我們十幾年的交情。叫紀廣傑上來,我倒是久仰他的大名,現在得跟他談談!”
紀廣傑已隨著葛志強到了山峯,頭一句話他就説:“鮑阿鸞是我的妻子,她殺死你的兒子那話另説,現在我先問問你,她死了沒有?”
銀鏢胡立卻盯了紀廣傑一眼,就説:“她死當怎樣?不死了又當怎樣?”
紀廣傑冷笑道:“那自然是兩個説法了!”
銀鏢胡立又把臉沉了沉,説:“紀廣傑,你來到我這裏可不準放肆,別以為你是龍門俠的孫子,我就怕了你!鮑阿鸞今天殺死了我的兒子,殺死了我的幫手餘大彪,這種欺負,我從來沒受過。我若不是因她嫁了你,我早就把她處置了!”
紀廣傑一聽這話,他就笑了,説:“這就好説了!”
用手一拍胡立的肩膀,胡立嚇得急忙向後退幾步,他以為龍門俠的孫子必會點穴。
紀廣傑一聽胡立因為畏懼自己,沒敢殺死阿鸞,他就越發趾高氣揚,隨傲然説:“既然如此,你我就交個朋友吧!把我的妻子平平安安送出,讓我帶她回去,將來我必要酬謝你。現在有個江小鶴,他可快到秦嶺來了,只要他一來,必要把你們的山寨踏平。你的銀鏢也沒有用,那時我必能來幫助你,因為只有我才能夠降服他!”
胡立氣得頓腳説:“你休拿江小鶴來嚇我!我更不怕你紀廣傑,現在鮑阿鸞既到了我的手中,我便決不能再叫她下山。死雖不能使她立刻便死;活可不能叫她隨便活。我已把話告訴魯志中了,就是五天之內,喚鮑家父子和你姓紀的,都到我山上來;你們講完了軟話,跪下給那兩口棺材磕了頭,再送上五千兩銀子、十匹馬,那時我把阿鸞的一隻手割下來,才能放她下山。不然,我可甚麼事情都作得出來!”
紀廣傑氣得掄起了拳頭要打,葛志強急忙把他攔住。
胡立卻後退了幾步,狂笑著説:“紀廣傑你不要發威!你的老婆現在我的手裏,我銀鏢胡立作了一輩子好漢,但到現在,可講不得了,我也許要糟踐糟踐她!”
紀廣傑氣得咚咚頓腳,但又被葛志強抱住他,他撲不過來,葛志強一面攔住紀廣傑,一面向胡立央求道:“胡大哥!你也給我們留點兒情面,何必你要跟我們崑崙派和龍門紀家,結下這莫大的恨?”
胡立聽了這話,他才把態度改變了一些,便道:“非是我願意同你們結仇,十年來我對你們都很客氣,我跟姓紀的更無仇恨。現在是你們找到我的頭上來了,你們來看看!”
説著,他便叫葛志強和紀廣傑隨他向上走,葛志強又回首悄聲對紀廣梁道:“你千萬要忍耐些!”
紀廣傑也想了一想,便忍下些氣,於是二人便隨著銀鏢胡才再向上去。
那紅臉猴子帶著一些嘍-,便全都捧著刀擁著他們,並怒視著他們。
少時便到了山寨裏,這山寨裏有一片土房,約有三十多間,並有在山上掏成的窯洞,也有二三十間,洞裏面也都居住人。
紀廣傑、葛志強來到這裏,嘍-越聚越眾,足足有一百多人,手裏全有兵刃,層層將他們包圍住,葛志強這時嚇得面色都黃了。紀廣傑也有些恐懼,但表面上他仍是高傲著。
銀鏢胡立便帶著他二人,到了兩口棺材之前,便不禁墮下淚來,憤激著道:“你們來看!我的兒子胡保山,今年已二十五歲了,他已有了妻子。餘大彪跟隨我已有十幾年,他的一家人也全在我這裏,如今一朝都死於非命。你們也都是走江湖的,也都不是不講理的人,你們想:鮑阿鸞的手段夠多麼兇狠?這件事便能隨便完了嗎?”
葛志強也嘆息著道:“這真是想不到!可是,我知道阿鸞必不是存心傷害他們兩人的性命,這一定是誤傷!”
紀廣傑也道:“既然雙方動刀拼起命來,那就説不定誰傷誰。無辜被殺那算是慘死,那算是深仇。但因拼命而死傷的,可是無可怨。我紀廣傑的左胯受了江小鶴一劍,傷不算輕,但我並不恨江小鶴。將來我們再見了面,我有本事我再刺他,我沒本事他再刺我。你銀鏢胡立盤據秦嶺二十多年,你們也不是沒傷過人,如今別人傷了你們,你們就覺得悲慘了!”
胡立瞪眼説:“你要這樣説,阿鸞被我擒住了,我就可以殺死她,毫不容情!”
紀廣傑説:“你若殺死她,我也叫你活不了!”
胡立嘿嘿笑著説:“到這時你們還發橫呢?”他一咧嘴,四下的嘍-就一齊掄刀撲上來,但胡立又用眼色把那些人止住。
紀廣傑雖然面色變了,可是還高傲他笑著:“別用人多來嚇我,你要真想動手,就把話説明白了,我們就鬥一鬥!”
胡立把臉沉了半天,説:“其實殺你也很容易,只是因為你的胯骨已然受了傷,我們就是殺了,也不算英雄。你們下山去吧!五天之內你們帶著鮑家父子再來見我,我們再商量。”
紀廣傑喘了一口氣,態度也和緩了一點,説:“你們再叫我下山,把鮑家父子請來那也容易;給這口棺材叩頭,那自然是辦不到。可是五千兩銀子準能夠奉送你們,不過現在你得叫我看看我的妻子,我得準知道她現在還活著,我才能走!”
銀鏢胡立想了一想,就點頭説:“好,我領你去看看!”於是又由胡立在前,許多嘍-擁著葛志強、紀廣傑到了審洞前。
這些窯洞都是在山石上掏成的,有的掏得很深,假若不是也安著窗户,遠看簡直像個耗子洞。就有兩間石洞,都安設著很粗的鐵欄杆,彷彿監獄似的,裏而此前面別的洞都黑,都陰慘。
紀廣傑向裏去看,就見阿鸞奔到鐵柵攔前,她雖然還不至於蓬首垢面,可是從右肩膀直到手腕上,滿是淋漓的血跡,但是她的精神還好,瞪著兩眼説:“你們幹甚麼來啦?”
紀廣傑就説:“我帶著傷冒著險特同葛師叔前來救你!”
阿鸞卻急急憤憤地説:“我不必你們救,隨他們殺死我好了!你們去吧!也別叫我爺爺來!”説時她垂下眼淚。
葛志強説:“鸞姑娘,你就暫且在此忍耐幾日,胡大掌櫃也並無害你之心,五天之內我們一定能夠將你救出。”
紀廣傑就説:“用不著五天,今天明天我就能夠將你救出!”
胡立在旁卻不住地微微冷笑。
紀廣傑這時憤怒極了,他回過頭就向胡立説:“我要叫你現在就把我妻子放出來,有甚麼話我們然後再商量,我準能叫你過得去,你要這樣欺辱我紀廣傑可不行!”
胡立仍然冷笑著,説:“你説的話太容易,放了她,我的兒子和朋友就算是白死了嗎?現在我們甚麼説的也沒有,就是限你們五天,把鮑家父子找來,要不然,你就不必上山來了,這鮑阿鸞你便別想她了。”
又走過來,拍拍鐵欄柵,摸摸柵欄上的大鐵鎖,冷笑著説:“你看,這座獄洞便是因一頭豹子它也跑不了,你若妄想黑夜上山來救她,那你可是自走死運!”
他説這話時,相距紀廣傑不過二十幾步之遠,紀廣傑此時氣得臉色煞白,驀然他使掏出鋼鏢來,一拍手向胡立打去。
不想胡立也是久歷江湖的大盜,他早已看出紀廣傑身上藏有暗器,他早在時時防範。如今見紀廣傑的鏢來到,他趕忙閃身,便將鏢躲開了。
此時旁邊的羣盜一齊掄刀向前,葛志強立刻被他們砍倒,紀廣傑卻奪了一口刀與眾賊廝殺起來。只是賊人太多了,刀槍齊上喊聲四起,紀廣傑一人實在無法招架。他便砍傷了幾個嘍鑼,衝開了重圍,忍著胯傷,向山下跑去,但是山口也被眾盜擋住,紀廣傑只得又往山上爬去。
可是他因為胯傷所累,登攀不便,又兼賊人太多,胡立又手持銀鏢在等待他,所以他只向上爬了十幾步,便被胡立從下面打了一鏢,正打中他那左腿根上。他痛得立不住,便滾下山來,眾賊一齊掄刀上前,要將紀廣傑砍為肉醬。
但胡立的嘴裏一打呼嘯,眾賊便一齊將手停了。
胡立使命人將紀廣傑也捆綁上,又摸摸他的身子,只見衣裳裏還有一隻鏢。胡立便冷笑著説:“小輩!你也敢跟我使起鏢來?你真叫天師眼前刮旋風,聖人門口賣三字經。”
紀廣傑被捆綁著,依然不服氣,説:“小子,你們便是把我殺了又當怎樣?一二百人打我,並且用暗器捉了我,這你們便算是英雄了嗎?”
胡立笑著説:“現在你還誇甚麼口?你龍門俠的孫子,自以為江湖無敵的英雄,如今也被我捉住了!”
紀廣傑氣得瞪著眼,雖然身子被根粗的繩子捆綁著,左跨上新傷舊傷全都鮮血淋漓,但他還要掙扎起來,去撲打胡立,卻又被幾個賊把他按住了。
胡立命幾個賊架著紀廣傑,又到了囚禁阿鸞的那窯洞前,故意叫阿鸞來看。
阿鸞一看見紀廣傑也受傷被擒,她便不禁十分傷心,手把著鐵欄,流著淚説:“你跟他們説,叫他們殺死我們吧!我們到陰間作夫妻去,到陰間我一定便跟你好了!”
此時紀廣傑的臉色亦十分悽慘,但仍然勉強笑著,説:“你何必説這話,殺不殺都由他們去好了。我死無恨,只恨的是我不能為你們崑崙派殺死江小鶴!”
阿鸞一聽這話,她更傷心,便低著頭嗚嗚的痛哭。
紀廣傑卻向胡立説:“姓胡的,現在我求你一件事,便是求你當著我妻子先殺了我,不然,你便把我們倆囚在一塊兒。”
胡立卻微微冷笑,一聲不語,轉身便走開了。
他回到他居的房子之內,歇了一會。
這時,他心裏倒是痛快得多了,覺得捉拿了鮑阿鸞、紀廣傑二人,便足可以為自己的兒子和餘大彪報仇了。
這時他手下的嘍-頭目紅臉猴子邱二、焦四又都來到屋裏,向他請示説:“掌櫃的打算怎麼辦?那紀廣傑是鬧得厲害,我們想,不如先把他結果了?”
胡立卻搖了搖頭,説:“他是龍門俠的孫子,他一定還有不少的師兄弟。我們若殺了他,那個仇可是結大了,將來一定要有比他本領還高的人來找尋我們!”
紅臉猴子説:“我聽説紀廣傑的武藝,在江湖上便是頂高的了,連蜀中龍的弟子李鳳傑,都被他給驅走開關中。殺了他,便是再有人來,那也一定敵不過掌櫃的銀鏢。”
胡立卻仍是搖頭説:“先將他囚在另一個窯洞裏,跟那女的離遠著點,別傷了他。”
紅臉猴子用眼瞧著焦四,表示不贊成的樣子。
焦四又問:“那葛志強怎樣發落,他可還沒死。”
銀鏢胡立便道:“將他抬來吧!”
當下紅臉猴子邱二跟著銅錘焦四一同出屋,又過了些時,焦四便帶著嘍-,將葛志強攙扶了來。
葛志強此時倒未被捆綁,可是肩上和背上全都受了很重的刀傷,疼得他臉色蒼黃,不停呻吟。
胡立喚人扶他在一條板凳上坐了,便道:“葛老六,今天的事真對不起你,可是我並沒有傷你之心,這都是紀廣傑惹出來的。他大概跟你上山時,便沒懷好意,你上了他的當了。”
葛志強沉吟著道:“這還講甚麼?事情弄到這地步,我也沒法子。你現在既然還肯跟我講交情,那便請你派幾個人將我送到山下。魯志中現在那裏等著我,把我交給他們,我叫他們送我回長安去養傷,這一切的事我都不管了!”
胡立點頭道:“好好!你既不管,那便沒有你的事了。將來我跟鮑崑崙鬧到甚麼地步,都與你葛老六不相干。”隨吩咐幾個嘍-預備板子,將葛志強抬下山去交給魯志中。
然後他使又帶著幾個嘍-,在山前山後,以及各處窯洞,全都查視過了。囑咐手下的人從今天起,不許出山去作買賣,只要日夜嚴守著山寨。並吩咐對於紀廣傑、鮑阿鸞不要缺他們的飲食,也給他們傷處上些刀創藥,千萬別叫他們死了。都吩咐完了,胡立便仍然回到自己的居房之中。
待了一會,那把葛志強送下山去的幾個嘍-,又都回來了,他們説:“將葛志強交給了魯志中,魯志中説是請掌櫃的多容他們幾天限,他們好去找鮑崑崙。”
胡立卻微微冷笑,並沒有作聲,便拂手令嘍-們出去。
這胡立佔據秦嶺二十多年,因為他的銀鏢百發百中,所以不但各路鏢頭不敢惹他,即使強盜們亦都不敢在此與他爭強。
附近有三座山峯,一座是墮鷂峯,一座是西邊的牛舌嶺,便是他的兒子小楊戩胡保山所佔據的地方。另一座是馬脖子嶺,早先是他的大兒子把守,現在他的大兒子亦被阿鸞殺傷,便由一個名叫白毛虎的強盜,帶著幾十個嘍-替他把守。
在傍晚的時候白毛虎亦來到了墮鷂峯,他先到胡保山和餘大彪的棺材前哭了一番,然後便進屋裏同銀鏢胡立、紅臉猴子邱二、銅錘焦四,四個賊首在一起談話。
白毛虎便説:“魯志中今天獨自一人騎馬往南去了,我們要把他攔了,他説他是去找他師父鮑崑崙。因為是掌櫃的叫他找的,我們便沒攔阻他。現在便是要等著鮑崑崙來到,我再跟他算賬!”
白毛虎又説:“我想鮑崑崙未必敢來,因為江小鶴將要到鎮巴去找他,為江志升復仇。他已然逃走,不知去向了。”
胡立尋思了半天,便問道:“江小鶴那個人怎麼樣?”
白毛虎説:“聽説那人武藝高超,在紀廣傑、李鳳傑、閬中俠之上,不然如何能使鮑崑崙這樣怕他?”
紅臉猴子邱二便説:“我想我們不如與江小鶴結交,設法派人去找他,把他請上山來作二寨主。至於那紀廣傑,我們亦不用聲張,暗暗結果了他,省好大的事。那鮑阿鸞是個娘兒們,本事究竟有限,亦不必傷她性命,便把她永遠囚在這裏,由我看守,管保她跑不了。鮑崑崙來,拿點銀兩上山看看他孫女倒行,可是若想帶他孫女下山,那可辦不到。因為我們得留下個押賬,不然將來鮑崑崙一定要設計報仇。”
胡立聽了這些話,他卻猶豫不決,因為他心裏盤算著兩件事:一件是江小鶴,不知此人究竟能否來到山上入夥,入了夥之後是否能漸漸喧賓奪主,將自己壓下去。
第二件事便是鮑崑崙,因為胡立二十年來雖以他的銀鏢制服了崑崙派的徒眾,可是他對於鮑老拳師仍懷著敬畏之心。他曉得鮑老拳師的武藝出眾,而且老當益壯,假若真將他找上山來,他捨不得他孫女,當然要向自己服軟。可是將他孫女放下山去以後的事情還難道料,萬一他要不顧孫女的生死,與自己拼起來,那恐怕他比紀廣傑還難糾纏。
四個賊首相談了一會,沒有結果,又在一起飲酒。酒後,白毛虎、銅錘焦四、紅臉猴子,又分頭在各處巡邏了一番,方才各自回到屋裏去睡覺。只有紅臉猴子邱二他卻睡不著,他腦裏想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便是今天殺死他們少寨主和餘大彪的、後來受傷被擒的那個鮑阿鸞。
本來這座山峯上的女人很少,只有胡立的妻子,已是個半老婆子;還有便是胡保山和餘大彪的媳婦,那都是從山裏人家強佔來的,全都極為醜陋不堪。
紅臉猴子今年已二十多歲,作強盜已有七八年了,可是他還沒弄到一個老婆。像阿鸞那樣年輕,那樣天仙般的模樣,他簡直有生以來還沒見過,所以他今晚睡不著覺。他想:那個娘兒們,本事那麼高強,手段那麼厲害,她便是甘心願意作我的老婆,我亦得斟酌斟酌。
可是,趁著她現在正受傷,正囚在洞裏,我得佔點兒便宜。於是他便提著一口刀,走出屋去。這時星月茫然,山風甚緊,紅臉猴子走了幾步,他可又站定了,原來他想起他手裏沒有開那獄鎖的鑰匙。這鑰匙向來是用過之後,便由胡立自己收起,那個鎖頭又很特別,既大且沉,旁的鑰匙都不能開。
紅臉猴子發了會兒怔,便想明天得設法和胡立要過鑰匙來,今天且去和那個娘兒們訴説訴説情意,使她的心上先有了我。
於是他悄悄地走到那囚禁阿鸞的獄洞之前,便見那裏蹲著兩個嘍-,一見他來了,便齊都站起身來,手挺著鋼刀,齊問説:“是誰?”
紅臉猴子便説:“是我!”
那兩個嘍-聽出來紅臉猴子的語聲,並藉著微茫的月光,看出來他的面貌,便齊都説:“邱二爺,我們在這兒蹲著啦,並沒睡!”
紅臉猴子説:“我知道你們都沒睡,你們滾開吧!我在這兒把守。”
兩個嘍-急忙提著刀走開了。
這裏紅臉猴子走到鐵欄前,便見裏面黑洞洞的,也看不出那美貌的小娘兒是趴在哪裏養傷,他隨向裏叫道:“阿鸞!阿鸞!”連叫了幾聲,裏面無人答言。
他摸了摸鎖頭,依然很堅固的鎖在那裏,他使扒著鐵欄向裏説:“鮑阿鸞!你醒醒,告訴你,我是這裏的三寨主,人稱紅臉猴子邱二。我是好人,你若肯跟我好,我便能救你的命!”
裏面阿鸞忿忿地罵道:“滾開!”
紅面猴子笑出聲來,説:“告訴你,你別疑心!我是好人,我亦很年輕,你要能依從我,今天晚上我便來會你。過幾天,我準能救你……”才説到這裏,忽覺背後有個人伸著雙手把他的脖子握住。
他急得兩腿亂蹬,刀亦撒手了,但卻喊不出一點聲音。
那後面的人又拿他的腦袋,同那鐵柵攔猛力一撞,立刻他使昏暈了過去。
這時在獄洞的鮑阿鸞卻極為驚訝,本來她的左肋和右肩上的鏢傷疼痛了一天,紀廣傑和葛志強為救她在這山上被擒,她更是難過。她並不怕死,只是這陰濕的獄洞,地下盡是蜈蚣和大螞蟻,實在使她難捱。
剛才那賊人紅臉猴子跟她説的那些話,便幾乎將她氣瘋了!她想要從地下摸著個甚麼東西,打出去,將那沒懷好心的賊人打死。如今,突然聽到兩三聲怪異的聲音,便見那個紅臉猴子已像死了似的,摔倒在地下,卻有一個高大的影子出現於攔外。
阿鸞吃了一驚,只是那高大的影兒伸手去弄那鐵鎖,喀的一聲巨響,鐵鎖便掉下來,隨之獄門亦開了。
那條高大的影兒便走進獄洞來,阿鸞便驚問説:“你是其麼人?”
那人卻立定了,發著沉重的聲音説:“你別怕!我是江小鶴!”
阿鸞聽了又喜歡又難過,心頭亂跳,眼淚紛紛,卻説不出一句話來,只聽江小鶴又向著暗處説:“阿鸞,你快跟我走!”
阿鸞卻哭著厲聲問説:“我跟你到哪裏去,不是因為你,我亦落不到此地!”
江小鶴卻微微嘆了一聲,説:“這些話現在先別説,你先隨我走,我有個地方安置你,然後我還得趕快回來救你丈夫紀廣傑!”
阿鸞哭泣著,勉強走近了幾步。
江小鶴便輕舒猿臂,將阿鸞挾起,阿鸞便用雙手緊緊抱著江小鶴那雄健的後背,她還不住的哭泣。
江小鶴卻囑咐説:“不要哭!若叫那些嘍-聽見,紀廣傑可是不好救了!”他隨背著阿鸞出了這座獄洞,又將那昏暈垂死的紅臉猴子踢了幾腳,踢得滾進那洞裏。他便一手背著阿鸞,一手扳著山石,很敏捷地便爬上了山去,竟未被賊人們發覺。
此時,阿鸞馱在江小鶴的身上,她仍然垂淚,見江小鶴的身手矯捷絕掄,又不由悽惻地想想小時候,江小鶴為自己上樹取風箏時那樣的身手。小時候自己便愛慕江小鶴,如今,江小鶴的武藝更可愛慕了。她隨著江小鶴越過了山峯,有幾處都是腳踏懸崖,從三匹丈高往下去跳。
阿鸞都提心吊膽,可是江小鶴的腳一點不利落之處亦沒有。
少時,江小鶴便將阿鸞輕輕放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説:“阿鸞別害怕,等我一等,片時我便將紀廣傑救來!”
阿鸞悲哽著答應了一聲。
江小鶴便轉身走去,又像一隻豹子似地跳躍飛騰的往山峯上去了。
這時,那山峯上卻起了一片火光,原來是那被江小鶴踢在獄洞的紅臉猴子邱二蘇醒過來了,他便在洞裏喊喚,驚醒了嘍-,亦驚起了白毛虎、銅錘焦四和銀鏢胡立。
胡立一發現阿鸞被人救出,立時他命各頭目率領嘍-去搜索。點了二三十支火種,火光輝煌,照得山谷裏如同白晝。但是江小鶴站在高處,腳蹬著一塊岩石,他們卻沒有照到。
江小鶴見腳下的山岩上有許多窯洞,有幾個洞裏都有燈光,那嘍-便都像老鼠似的,從那洞裏紛紛地跳出來,走出來,跑進那些火光之處,幫助去拿人。
江小鶴便趁此時一躍而下,迎頭有三個嘍-趕過來問:“你是誰?”
江小鶴一句話也不答,揮劍砍倒了兩個,活捉了一個,逼問著説:“你們將紀廣傑困在哪裏,快帶我去!”
那嘍-戰戰兢兢地帶著江小鶴往東面一座窯洞裏走去。
這時便另有幾個嘍-看見了江小鶴揪了他們的人,便嗤嗤的打一聲呼嘯,那各方的火光和殺聲,便齊向這邊道來。
江小鶴急忙逼著嘍-,領他到了一座窯洞裏。
這個洞很深,點著一盞昏暗的菜油燈,有四個嘍-正在著守著紀廣傑。
見江小鶴闖進來,他們便齊掄刀提棍向江小鶴打來。江小鶴揮劍砍傷了二個,其餘的那兩個,連那才被江小鶴撒手的嘍-,便齊都跑出去了。
江小鶴急忙將在地下捆綁著手腳的紀廣傑挾起。紀廣傑這時已看見是江小鶴來救自己,他便説:“姓江的,你拿寶劍將我身上的繩兒割開,我自己能走。”
江小鶴卻無暇回答他,便一手挾著他,一手舞劍,闖出了洞門。
這時胡立等一百多名賊人一齊追到,大聲呼喊,刀槍亂上,江小鶴的寶劍飄飄急抖,擋開了許多兵刃,砍倒了許多嘍-,他便躥上了山岩。他自己沒受傷,亦沒使紀廣傑受傷。
這時下面飄飄幾隻飛鏢打來,都被江小鶴躲開,或用劍擋落。
江小鶴便見那打鏢的人是站在火種羣中,是個有鬍鬚的人,江小鶴便心中説:“這人一定便是胡立了。”竟便將寶劍插在背後,一條臂挾著紀廣傑,一條臂卻展開,等待下面的飛鏢。
這時下面的銀鏢胡立十分急躁,因為江小鶴躥上去的山岩,離平地約有三丈高,是一座孤伶伶的無路可登的怪石。他們在下面幹仰面望著,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爬上去。
胡立連打了幾鏢卻沒有打中,他便命嘍-一個登一個的肩膀,往上去爬,一面他又準備下一隻鏢。這回他特別的瞧準,向上一鏢打去。這次的鏢倒是沒掉下來,但被江小鶴伸手接去了。
江小鶴微微一笑,便將得來的鏢打還給胡立,當時胡立頭頂中了一鏢,摔倒在地。下面的眾賊一陣慌亂,那將要爬上來的嘍-,亦已被江小鶴殺得滾墮下去。
江小鶴便挾著紀廣傑躥聳越跳,仍然像一個豹兒似的,便越過了山峯,來到他剛才放置阿鸞之處。
他將紀廣傑平放在地上,不顧得割開綁繩,便先去找阿鸞。然而,當他眼睛觸到那塊平坦的大石頭上,他卻大吃一驚!只見石頭依然在那裏,可是阿鸞卻沒有了蹤影。
藉著淡淡的月光,四下看去,只有樹枝隨著山風掠動,卻沒有一個人。
江小鶴不禁驚喊道:“阿鸞!阿鸞!”山谷的迴音亦説是“阿鸞!阿鸞!”竟無人應聲。
江小鶴真急了,紀廣傑亦躺在地下著急説:“你先給我割開繩子!”
江小鶴過去,用寶劍將紀廣傑的綁繩割開,他倆大喊:“阿鸞!阿鸞!阿鸞!”
紀廣傑亦掙扎著爬起來,喊了兩聲。見沒有人答應,他就向江小鶴問説:“是怎麼回事?阿鸞剛才是在這裏嗎?”
江小鶴急得頓腳道:“我先將阿鸞救出來,把她安放在這裏,喚她等著,我又去救你。時間不久,怎麼,她便沒有了?”
紀廣傑一聽,更是著急了,又驚慌地喊:“阿鸞!阿鸞!我來了!”
但是無論怎樣喚,仍然沒有人答應。
他便向江小鶴説:“莫非又被山賊擒去了嗎?”
江小鶴搖頭説:“不會,不會,這座山峯四下無路可登,除了我,誰亦不能夠上來。”
紀廣傑説:“莫非她給豹子叼去了?秦嶺上可是甚麼野獸亦有。”
江小鶴聽了,卻不禁心中一驚。四下尋找了一番,亦沒有甚麼野獸留落痕跡,更沒有血跡。
旁邊紀廣傑見江小鶴急得亂轉,他便更是焦躁,叫著説:“我們到下面看看,亦許她覺得這裏不妥,她一個人跑落山去了?”
江小鶴焦躁地道:“她一個人亦落不下去,這前面是一片乳石,落在地的亦必死,後面是深澗,澗裏有水!”説到這裏,他忽然想,阿鸞莫非自盡了?當時心中越發憂愁煩惱,那邊紀廣傑又連喚了幾聲“阿鸞”,依然沒有人答應。
他亦便慢慢移動腳步,過來向江小鶴説:“你辦事不成,你要不多管這件閒事,銀鏢胡立亦不敢殺我,我亦會自己脱身,阿鸞她亦不會丟!”
江小鶴忿忿地站著,並不説話。
紀廣傑又問道:“誰喚你上山來救我們?你怎會曉得我們在山上中了胡立的飛鏢?”
江小鶴道:“本來你們離開長安的時候,我在暗中隨著你們來的,我因為見你們走路太遲緩,我才不耐煩隨著,便先過了秦嶺。到子午鎮我遇見了舊友鈎刀戚永,我託他給我去打聽點事,我在子午鎮上等著他。等了兩天,他還沒將事情給我打聽出來。今天傍晚時,魯志中便由那裏經過,我們見了面。崑崙派中的人雖多半與我有仇,可是魯志中對我有過好處。我們見了面,談了些話,我便知道你和阿鸞全中了鏢傷,被擒了,所以我才急忙來救你們,我因只是一人,先救完一個才能再教一個,不想阿鸞……唉!”他嘆息頓了一頓腳。
紀廣傑卻冷笑著問道:“你既然與我們有仇,為甚麼又來救我們?阿鸞是鮑崑崙的孫女,她現在沒有蹤影了,你為甚麼又要著急?”
江小鶴慨然道:“你與我並無仇恨,你雖在各處亂寫捉拿江小鶴,可是因為你在正陽放賑之時,我看出來你亦是一位俠義,我便不忍得害你。不然,你雖是龍門俠之孫,但我若打算害你,實在亦易如反掌。”
紀廣傑又冷笑著問道:“你説真話,你的武藝是從甚麼人學來的?我聽人道:你的師父是個瘦老頭子,不知他姓甚名誰?”
江小鶴道:“我亦不曉得我師父姓甚麼,這些話我亦沒工夫和你講。現在山下有一匹馬,便是那灞橋上我騎了去的白馬,你可以騎著走。到子午鎮牟家店,魯志中便在那裏,你跑後我再在山裏細尋阿鸞。”
紀廣傑一聽這話,卻發怒道:“我的老婆憑甚麼要你去找?你姓江的對我老婆是懷著甚麼心?”
江小鶴道:“因為我救她出來,她才沒有了,當然要由我去尋。這高山峻嶺,森林深澗,憑你紀廣傑亦一定是無法去尋。”
紀廣傑仍然冷笑道:“那是因為我的胯骨和腿上亦受了傷,等我的傷養好了,我不獨單要到這山上尋強盜去復仇,我還要再和你較量一番呢!”
江小鶴點頭道:“好,以後隨你與我較量,我一定奉陪。現在是因我不能同你在這裏多待,我背著你先下去,你騎上我那匹馬先跑,然後我將阿鸞尋到,便將她送到子午鎮。你還不要疑我,我江小鶴是光明磊落的男兒,我與阿鸞雖是自小伴侶,情意頗好,但她的爺爺是我的仇人,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私情便舍了殺父大仇。再説她已然嫁給你,我更不能對一個有夫之婦起甚麼非份之心。不信你往後看,我江小鶴若作出一點寡廉鮮恥之事,那時你可以到江南九華山去尋我師父,我師父或我師兄一定能來殺我!”
紀廣傑被江小鶴這一片慷慨激昂的話,倒講得啞口無言,他又喚幾聲“阿鸞”,仍舊沒有人答應。他亦悽然地長嘆一聲,又向山峯上去望,只見雲霧茫茫,不知有多深。只得由江小鶴背著他,向低跑去,攀樹登石,斬莉跳澗。有幾次紀廣傑看著亦十分危險,驚得要喊出來,可是江小鶴卻毫不膽怯,他跑在這峭壁懸崖之上便與跑在平地上沒有甚麼分別。紀廣傑心中亦不勝欽佩,心想:江小鶴的武藝太高,我比不上,我真得向他認輸了。
少時便到達一股山路上,紀廣傑被江小鶴放在地上,他已不能再起來走路。
江小鶴卻道:“你在這裏等我一會,我快將馬牽來!”講畢他便跑去。
紀廣傑坐在地上,嘆嘆氣,仰面又看一看亂山之中那彈丸一般朦朧月亮。他又焦急著,大喊幾聲“阿鸞”,依然是沒有人應聲。
少時蹄聲得得,江小鶴騎著那匹白馬來了。他下了馬,將紀廣傑攙了上去,並指點了往南出山去的路徑,然後由背後抽出寶劍,交到紀廣傑的手裏,道:“也許你跑不出山去便遇著強盜,給你這口寶劍護身!”
紀廣傑此時被江小鶴感動得一點傲氣亦沒有,他嘆息一聲,道:“江兄,從今日起,我紀廣傑佩服你矣!你若不棄,我亦願與你交為朋友。自此以後,我只給你們兩家解合,決不再助崑崙派與你作對!”
江小鶴亦嘆息道:“那些話以後再講,你先快跑,若到天明,強盜一下了山,你可不易跑出!”
紀廣傑又道:“你在此地再尋找阿鸞,如若找著她,千萬要勸她到子午鎮,到了那裏,我有話對她説。如若尋不著她,亦便算了。生死有命,非力所能為!”
江小鶴嘆息答應了一聲,當時紀廣傑將手中的劍插入鞍旁鞘內,他使策馬向南走去。
江小鶴孤伶地站在這羣山之中,聽得馬蹄聲去遠了,他又呆呆地發了半天的怔,便邁開了步,四邊去尋找。這時月光愈暗霧氣更濃,四下甚麼東西亦看不見。他邊走邊喊喚著,但是那蕭楓的山風又將他的喊聲攪亂。
他嘆息著便將身向道旁的石頭地上一躺,起先他還眼望著天空的飄渺的雲、朦朧的月,心裏猜疑著阿鸞失蹤之事,後來因為他的身體太疲乏了,便在不知不覺之中沉沉睡去。
及至他被山鳥的鳴聲喚起,醒來,天色已亮了。煙雲亦漸散,石上和草上亦沾滿著露水,江小鶴的身上亦濕了,覺得很冷。他站起身來,伸伸手腳,便嗖嗖地跳上了岩石,向嶺上跑去,盤旋著,又來到昨晚安放阿鸞的那個峯頭上。那塊大青石依然橫卧在那裏,四邊細細查覓,依然沒有一點痕跡。
江小鶴心中又很急躁,站在巖前向下去看,只見澗中的水並不深,彷彿這只是雨水積存的。江小鶴又想道:“莫非昨晚阿鸞跳到澗中自盡嗎?她為甚麼要自盡呢?莫非是因為她傷心?”
於是江小鶴驀的跳下山去,身兒在澗水裏遊了一會。他手板著那長了許多苔癬的岩石,忽然有一件鮮明的東西刺到他眼裏,是在旁邊的一塊岩石上。江小鶴趕緊跳過去,揀起那東四一看,原來是一隻女人穿的紅繡鞋,立時他不由大驚,心中又泛起一陣悲痛,悽然想道:阿鸞一定是墮澗死了!若不是她自盡了,就是甚麼野獸逼得她……隨又下了水。
那水不過才沒了他的膝蓋,他就是用腳試著,打算找阿鸞的屍身,便打撈出來。可是,他把這道山澗全都走遍了,直走出澗口,只見澗外是一座山崖,澗水就從崖上曲折地流下去。
這崖上雖也有沒腳面的水,可是生長著許多樹木,有的樹木並可看出是經斧頭砍過,彷彿有樵夫能到這裏來。江小鶴趕緊向四下尋找,只見有一股極陡極狹的道路,可以走下去。
江小鶴就將這隻紅繡鞋揣在懷裏,便攀著路旁的岩石樹木向下走。不多時便下了這股山路,只見眼前展開了一遍平谷,由上面流下來的澗水改成一小河流,曲折地又向下面流去了。
這裏,在石頭上也掏了四五個窯洞,但是沒有窗櫥。江小鶴走進窯洞內都查看過,卻見裏面杳無人居,只有些山兔,看見人來就全都鑽到它們的穴裏。
江小鶴就看出這裏早先是有人住過,現在看這樣子,是久已不見人跡。但是他又想:或且阿鸞並沒死?隨又高聲喊道:“阿鸞!阿鸞!”又連叫了幾聲,依然沒有人答應,他就又不禁長嘆了口氣。
在谷中徘徊了一回,便再往下走,他出了空谷,就見是一道山嶺,隨走隨叫“阿鸞”。越過了山嶺,只見東方的陽光已從高峯的隙處射過來,照到他的面上。
只見有兩個獵户,一個提著鋼叉,一個拿著弩箭,往嶺上走來。離著很遠,江小鶴就打了個招呼。
及至來到臨近,江小鶴便拱手問説:“二位看見了一位姑娘下山沒有?”
那兩個獵户聽了都是一怔,就問説:“姑娘?有多大年歲?穿著甚麼衣裳?”
江小鶴説:“有二十多歲了,她已是個少婦,穿著……大概是青衣裳吧?紅鞋只剩了一隻。”
那兩個獵户見江小鶴一身的水兩手的青苔,腳下兩隻草鞋也是濕的,便以為他是個瘋子,隨都説:“我們沒見過,這山裏不常有女人,清早連男人走路的都很少。”
江小鶴又問:“這嶺上都有甚麼野獸?”
兩獵户説:“甚麼都有!兔子、狐狸、狼、老虎、豹子。”説畢兩人笑了笑,徑往嶺上去了。
江小鶴站住發了一會呆,便想:阿鸞一定是死了!昨夜自己走後便來了猛獸,她手中既無兵刃,當然不能將猛獸驅走,便被猛獸銜了去,衝到猛獸的窩中吃了,遺落一隻紅繡鞋!
一想到了這裏,就把他多年腦裏思念的婀娜的影子,變為一堆血肉狼藉的幻影。不禁又悲又恨,願意立時就搜遍了全嶺,將嶺中的野獸全都殺盡,以為阿鸞報仇。
可是忽然又一想:我太糊塗了,阿鸞是我的仇家之女,而且她已嫁了別人,本來我此番費力救她,就算是多事。我十年學藝,原是為父報仇,如今我離師下山已有半年了,只惹了些無用的糾紛,尋了些無謂的煩惱,卻沒見著真正的仇人鮑崑崙與龍家兄弟,更未探問出生身的母親和同胞弟弟的生死。這樣,豈不辜負了師父授我武藝的一番苦心,違反了我十年來所懷的志願?因此,他就勉強抑制下心中的悲痛和憂慮,便下了山嶺尋著山路,往南走去。
走了半天,覺得十分飢餓,渾身乏力,又往下走,便見道旁有幾間窯洞,卻是山中的旅店。
江小鶴走進去,叫那店家給他下了些粗黑的麪條吃了。又把阿鸞的年貌説出,同店家打聽,店家也説沒有看見。江小鶴又勉強忍著心痛,放下了麪條,往外就走。
店家卻又追了出來,悄聲説:“客人你別往南去了,往南不遠就是馬脖子嶺。”
江小鶴問説:“怎麼?那嶺上還有老虎嗎?”
店家説:“倒是沒有老虎,可是有比老虎更厲害的東西。”
他隨一拉江小鶴,江小鶴就隨他又進了窯洞,那店家就悄聲説:“看你這樣子也是常走路的,難道你還不知道馬脖子嶺就是墮鷂峯的分寨?剛才白毛虎帶著幾個嘍-走過去,回馬脖子嶺去了。他帶著那幾個人裏,有我認識的,説他們是由墮鷂峯來,山大王銀鏢胡立昨夜被人用飛鏢打死了。”
更悄聲些説:“胡立使了一輩子的銀鏢,他的鏢也不知打死過多少人,如今他也死在鏢上,可見他是道了報應。不過這麼一來幾個強盜可就亂了,那嘍-一定又亂打起來。我們店裹住著幾個客人,現在聽説了這個信兒,都不敢走了。得過幾天,大概官兵聽説胡立死了,就許來剿匪,要遇見大幫的客人,有保鏢的,你們也可以隨著過去。現在你就先在我們這裏歇下吧,有錢沒錢那都不要緊!”
江小鶴微笑説:“掌櫃的!你的好意我真謝謝你,可是我身邊沒錢,沒有甚麼可怕強盜劫的,頂多把我這條命給強盜,我想他們要我的命也沒用,”
説畢,拱手走出店去了,店家還要叫他回來,卻有旁的客人説:“由他去吧!叫他我死去吧!白毛虎那些人現在正急著啦!”
江小鶴才走出不遠,身後的話也全都聽見了,他只微笑著,放開步向南走去。
他本來極力不再思想阿鸞,可是不知為了甚麼,心頭總時時泛著悲思,腦裏也時時生出疑慮,更彷彿有一種怨恨壓著他,他恨不得遇著幾隻猛虎惡豹,自己就把他們全都殺死。又想要找到賊窩,殺傷他們幾十個,然後自己奪得一匹好馬,就趕到子午鎮。
他大踏步走去,果然轉過了幾個山環,就望見了一脈險惡的山嶺,其勢如馬首高揚,江小鶴就知道這一定就是那馬脖子嶺,銀鏢胡立手下的強盜白毛虎就佔據此地。
走到了嶺前,江小鶴仰首去看,見那嶺上有一堆人,約有十幾個人。因為離得太高,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但無疑的這是賊人了。
那羣賊人似乎也看見了下面的人,但江小鶴一個孤身,又沒騎馬,沒背著行李;他們便以為是山中的窮人,不值一劫,便沒下山來。
江小鶴卻迎著他們向上走去,山上的賊人大驚,就一齊打呼號,少時嶺上的強盜更聚得多了。
那白毛虎也持著一杆長槍露了面。不容江小鶴來到臨近,他就怨聲問説:“你是幹甚麼的?快站住!”
江小鶴仍然向上走去,相距有幾十步遠,江小鶴就昂然地説:“你是白毛虎嗎?現在我來跟你們借一匹馬,並勸你們趕快散夥,各自去謀營生。不然不但官人就要來剿你們,早晚我也必要把你們全都減除。不能允許你們這夥人佔據住這要道,妨礙客商。”
白毛虎立時怒喝説:“你是其麼東西!敢説這大話?”
江小鶴瞪口説:“我是江小鶴,昨夜那銀鏢胡立就是被我打死的!”
旁邊的眾嘍-一聽,立時就要刀槍齊上,白毛虎卻把他手下的人都攔住。他驚訝地,用眼詳細打量江小鶴半天,他就微微冷笑,説:“久仰得很!原來昨夜打死胡大掌櫃,救走了紀廣傑跟鮑阿鸞的人卻是你,好!不怪人説你遇著奇人,學了一身好武藝。今天你找到這裏來,要借馬,好!我就牽出幾匹來,叫你挑,咱們交個朋友!”説著,他就命人到案裏去牽馬。
江小鶴見他這樣子,自己的怒氣倒消了,隨又説:“我勸你們還是趕快散夥。”
白毛虎笑了笑説:“這你放心,現在胡大掌櫃死了,我們在此也站不住腳。可是我們自己離開秦嶺倒行,別人要來想打我們走,我們可不能不一拼。江兄,你我雖初次見面,可是你的來歷我都知道。你是江志升的兒子,你爹被鮑崑崙殺了,你學武藝就是為找鮑崑崙替你父親報仇。我們綠林人都很佩服你,連銀鏢胡立活著的時候,他也盼你來,盼你把鮑崑崙那老傢伙剪滅了。可是現在我一看,你原來不行,武藝雖高,可是行為太差。你不去報仇找鮑崑崙,卻與我們作對。紀廣傑他是鮑崑崙的狗腿子,阿鸞又是給崑崙派丟人現眼的丫頭,你竟捨命去救他們?你這個人連恩怨都不分,還算甚麼英雄?”
江小鶴眼睛瞪得更大,逼上前來喝道:“你敢罵我?”
白毛虎嚇得倒退幾步,他又冷笑説:“你欺負我們算甚麼?我們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就是你把我們全都殺盡,你也不能拿它去向別人誇口。正經尋你的仇人去吧!殺不了你仇人,卻來殺別人,那真叫江湖人恥笑!”
又拱拱手,説:“你想是不是?江小鶴,你是好漢子,你細想一想,鮑崑崙殺了你爹,逼得你娘改嫁……”
江小鶴最怕聽這句話,立刻他心中一陣悲痛。
此時嘍-已牽了三匹健馬,白毛虎就請他挑,並説:“別客氣!你要沒有盤纏也請説話,二百五百的我們可以奉送。因為我們佩服你,你是好漢子!若是鮑崑崙來可不行,他就是殺了我們,我們也不能把馬匹給他。”
江小鶴並不答話,隨便接過一匹馬來,騎上了,下嶺就跑。
白毛虎在嶺上還率領嘍-,齊聲大喊道:“江小鶴,後會有期!”
江小鶴卻連頭也不回,忿忿地催馬跑去。
隨跑隨想,覺著白毛虎真是個狡猾的賊人,他因自知不敵,所以不敢與我交手,以激我去殺鮑崑崙。他雖然希望我與鮑崑崙兩敗俱傷,但他説的那些話卻是很對。本來十年前鮑振飛對我家的行為是太殘忍了,我設若不遇見我那師父,十年前我縱不死於山中,現在也不知落成甚麼樣子。我的心真不應再想別的事了,只應當先去出了那口氣。
於是他出了山口,越發放馬快跑,當時便到了子午鎮。他急匆匆地先下馬進了牟家後,把魯志中叫出屋來,他就問説:“紀廣傑來到了沒有?”
魯志中説:“今天早晨就來到了,阿鸞有了下落沒有?”
江小鶴搖頭説:“她還沒有下落,多半被甚麼野獸給傷害了,我遍尋她無著!”
魯志中皺著眉説:“你進屋來歇會好不好?紀廣傑正在睡覺,我把他叫醒,你跟他説!”
江小鶴搖頭説:“我也不必跟他説了,他若不死心,就再叫他回秦嶺細尋好了。銀鏢胡立已死,他也無可畏懼了。我目前還有緊急的事,我得趕快走!”
説著,他就請魯志中到屋中把他那口寶劍拿出來,他收了劍,回身車馬就跑。
魯志中追出來説:“小鶴你先別忙,我有兩句話還要跟你説!”
江小鶴站住身,就聽魯志中説:“大英雄須要寬宏大量,鮑振飛生了作事太過份,但他年紀已那麼老了,你饒他那一條老命成不成?”
江小鶴聽了這話,卻不由得黯然無語,半天,他才説:“好!因為魯叔父這兩句話,我見了鮑振飛決定手下留點情!”
説畢這話,他向魯志中一抱拳,牽馬就走。往南不遠就是另一家店房,江小鶴到裏面一問,那鈎刀戚永已然回來了。
原來江小鶴是那次在武功縣店房中,他隔窗向紀廣傑、鮑阿鸞的房內偷看,他見那夫婦倆的感情頗好,他便灰了心,便一意想要先到紫陽去找龍家兄弟,然後再找鮑振飛。他來到了子午鎮,偶然又遇見了十年前在川北結交的朋友鈎刀戚永。戚永和短刀楊先泰、花刀呂雄本來是師兄弟。
這十年以來,楊先泰是回他的故鄉河南去了,呂雄是因病而死,戚永在閬中府福立鏢店跟金甲神焦德春鬧了意見,他就辭去了鏢頭,到別處謀生。
幾年以來,戚永的時運不佳,如今他竟飄流到漢中來,耍刀賣藥。這天他正在子午鎮上作買賣,正在提著鈎刀,託著藥盤,講他那套生意話,便遇著了江小鶴。
兩人十年未見面了,江小鶴那些事蹟,戚永在江湖上早就聽人詳細説過了,於是戚永便收了揚子,讓江小鶴到他住的那店屋內,二人敍起故舊。後來戚永就説他願幫助江小鶴去報仇,據他猜想,鮑振飛必沒有走遠,一定是在鎮巴附近隱藏著。因為鮑振飛壯年時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如今他老了,他必不敢輕身遠走。
江小鶴便叫戚永去替他打聽,自己在子午鎮等候,為的是趁鮑振飛不備,便尋出來下落,把他抓住,以免打草驚蛇。所以戚永走後,他便連店門也不常出,住了兩天。
這天傍晚時,他到外面一家酒鋪去飲酒,不料就遇見了魯志中。魯志中早先待江小鶴甚好,所以江小鶴先招呼了他。魯志中就急匆匆説了阿鸞與紀廣傑在秦嶺受傷被擒之事,並説他是才派人將受傷的葛志強送回了大散關,現在要趕緊往南鄭見鮑志雲,求他設法。
江小鶴一聽阿鸞陷身於賊窩,他就十分焦急,這才自告奮勇,趕往秦嶺殺了銀鏢胡立,救出來紀廣傑和鮑阿鸞,但沒算到阿鸞卻又失蹤。
如今鈎刀戚永已然回來了,江小鶴與他見了面,戚永就説:“我都打聽出來了,鮑老頭子已往川北。有人在劍閣北邊看見了他,只見他往南去了,可不知他到哪裏去。他只是一個人,騎著馬。龍家兄弟還在紫陽,假意説他們都往別處保鏢去了,其實他們都住在紫陽城裏,藏在誰家可也探不明白。”
江小鶴一聽,不禁咬了咬牙,向戚永拱手道謝,説聲“再會”,他就到了房裏。取了昨天存放在這裏的行李,他就出門上馬,又往南走去。
此時他騎的仍是向白毛虎素來的那匹馬,馬是純黑色,很矯捷,他決定了路程,就是向北去尋鮑振飛。雖然自己已經答應了魯志中,見了鮑振飛不置他於死地,但到了那時,自己是否能忍得住氣,手下是否留得了情,自己還不敢説一定。
他催著馬走去,走過漢中府也不停留,越走離城越近了。但是他的心裏卻越發悲痛,痛憤交集。
這日在下午二時許,他便到了鎮巴縣城,也許是因他到過江南,又是才從長安、漢中那些大城池來,所以他覺著他這家鄉比十年之前更為狹小破陋。他不願為人所注目,還沒進城內便下了馬。
但是,他牽馬一走進城來,卻覺得兩腳發沉,胸頭像壓著個極重的東西。他的五臟都彷彿被刀割著,兩眼也十分痠痛。街上往來的人倒還不少,有幾個都是早先的熟人,現在他們都已老了、瘦了、窮了,彷彿都已改了模樣。
江小鶴與他們走個對面,他們都不認識小鶴,小鶴就也不去招呼他們;同時又懷疑自己十年以來也許已改變了模樣。
他感慨萬端,極力抑制著眼淚。走了不遠,就到了馬家鐵鋪的門前,他的眼淚就有些忍不住了。他將馬就拴在招牌上,向裏去望,只見裏面黑洞洞地,死沉沉地聽不見一點叮叮的打鐵之聲,店上也沒有一個人。
他又有些驚訝,邁著沉重的腳步進到鋪內,悲痛地叫説:“姨丈!姨丈!”
有個小徒弟蹲在那煙薰黑了的牆根正在打盹,這小徒弟不過十一二歲,跟他早先在這裏作徒弟的時候年紀差不多。
當時小徒弟醒了,就問説:“買甚麼?”
小鶴説:“我不買甚麼,我找這裏的馬掌櫃的。”
那個徒弟就站在院裏的門首,叫説:“掌櫃的,有人找你。”
裏院似乎有人答應了一聲,江小鶴就站立著等候。他向四下去看,就這鋪中的存貨也十分寥寥,牆上只掛著兩三隻鍋,鍋上都落著很厚的塵土,地上放著幾個鋤頭、鏟頭,也像多日沒有人光顧了。
江小鶴就曉得馬志賢這幾年一定是生活狀況不佳,他的心中就越發難受。
待了一會,由裏院出來一個人,又黃又瘦,穿的褲子上也打著許多補釘,辮子盤在頭上,也積了不少泥土。
小鶴幾乎不能認識這就是他的姨丈了,看了半天才看出來。
他就雙目流著熱淚,深深打躬,叫聲:“姨丈!”
馬志賢十分驚訝,直著眼睛問説:“你是小鶴嗎?”
小鶴悲聲應道:“我是小鶴,姨丈,咱們十年未見了!”
馬志賢喜歡得跳躍起來,拉住了小鶴那又粗又大的手,説:“啊呀?你回來啦?好孩子,你真有志氣,我真佩服你!來,來裏院咱們談談吧!”
他的心情似乎緊張萬分,到了裏院,他就把江小鶴讓到屋內,此時他的妻子李氏在預備著燒晚飯。
李氏也比十年前憔悴蒼老得多了,以前她是個少婦,臉上還擦脂粉,現在她卻是又黃又瘦,簡直是個半老婆子了,衣服也濫褸不堪。
她一見丈夫領進屋來一個高身材黑臉的強壯少年,她也十分驚訝,馬志賢笑著説:“你瞧這是誰?你還認識不認識?”
小鶴深深打躬,叫聲“姨母”。
李氏才明白,但仍驚訝著,説:“是小鶴嗎?”
馬志賢笑著説:“不是他還是誰?你看,真是一條好漢子了,想不到表姊夫也會有這樣好的一個兒子!”
説到這裏,他面上也不禁現出悲慼之色,滾下眼淚。他連向小鶴説:“坐下!坐下!”
小鶴坐在牀上破席頭上,拭拭淚説:“姨丈近來的景況如何?”
馬志賢擺擺手嘆息著説:“別提啦!這幾年鄉下的收成不好,不是旱就是澇,城裏的買賣也都不好作。我這鋪子有兩三日沒升爐子做活了,夥計早就僱不起啦,只有一個徒弟給我看門。我白天在家裏,吃完飯就出城,到鞏家莊鞏舉人家護院,這樣才能有碗粗糧食吃,沒至於捱餓。可是我這幾年又常鬧病,藥錢又花了不少,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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