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秀蓮姑娘進到屋內,很覺得無聊煩悶。想起邱少奶奶已然是二十五歲的人了,可是還那麼漂亮,那麼歡歡喜喜。自已呢,今年才整整的二十歲,雖然從每日晨妝的鏡中看來,容貌不顯得怎麼憔悴,可是説到心裏呢?三年以前,有父母在世時,自已是天真活潑,還像個小孩子一般。
自從母親死後,又有孟思昭、李慕白那兩件事,簡直把自己一顆心都折磨碎了!快樂、歡喜、高興,全都消減了!真不知以前的事怎麼作成的,以後的事又當怎樣?
咳!秀蓮姑娘默坐想了一會兒,不禁微聲感嘆,雙目覺著潮濕。
到了晚間,德嘯峯的兩個兒子就來了,這兩個小少爺,一個叫文雄,今年已然十五歲,一個叫文傑,今年才十歲。他們每天早晨從俞秀蓮學習武藝,然後回家吃午飯,下午家中有西席教給他們經書。
今天兩人都穿著寶藍寧綢夾襖,青緞馬褂,頭戴金邊-穗子的瓜帽,足蹬著小靴子。由一個僕婦帶了來,兩個跳跳躥躥地進來,説:“我父親母親命我們給俞姑娘拜節來了!”説著兩人由椅子上抄起墊子,扔在地下,跪下就磕頭。
秀蓮姑娘用兩手按在胸前還禮,又叫僕婦用紅紙包了銀票,親手賞給他們,兩個小少爺又請安道謝。
這時另一個僕婦把德宅送的節禮拿來,是月餅水果等等,文雄並説:“我父親母親現在就請俞姑娘過去吃酒。”
説時用眼看著這位他家中的上賓,傳授他兄弟武藝的女師父。
只見秀蓮面現愁鬱之色,輕聲兒説:“我有孝,我不能過去給老太太和你父母拜節,禮物我收下,就説我謝謝了!”
文雄垂著手,連聲答應。
文傑卻上前拉住秀蓮的手,他説:“姑姑你去吧!
本來我爸爸今天就煩著啦!一回來在書房,拿著筆寫大字,淨寫:李慕白,李賢弟,寫了好幾張紙,沒有別的字。寫完就燒,燒完了又跺腳,咳聲嘆氣的也不理我們。俞姑姑你要是不去,我爸爸一定要生我們的氣!”
秀蓮擺了擺手,聲音悽慘地説:“我真是因為穿著孝,不能到你們家裏去,你們快回去吧!”
僕婦在旁邊幫著勸,秀蓮仍然不肯去,並且臉上漸漸顯出一種嚴厲之色。僕婦不敢再説話了,兩個少爺也不敢再勉強,只得恭恭謹謹地退出。
秀蓮此時芳心如刀割一般,痛楚的眼淚不禁簌簌落下。
她仰著面,紗窗上染著淡青色的明潔的月光,秋風探進窗來,吹著秀蓮的衣裙、鬢髮。蟋蟀也不知藏在甚麼地方,唧唧的愁語,秀蓮的眼淚越發湧下。
她回首,看見牀前懸掛著的那久未試的雙刀,兼想到箱籠內所藏的寶劍和金釵。眼淚直似泉水一般,濕了她那細細的睫毛,濕了她日見清瘦的芳頰。她就斜坐在牀頭,雙臂伏在案上痛哭起來。
伺候她的那兩個僕婦把兩位少爺送出門去,她們才一進屋,就趕緊止住步。一個會説話兒的鄧媽就向那不會説話的張媽使了個眼色,張媽悄悄的退身出去了。可是鄧媽依舊站在那裏,她不敢近前來勸慰,這是常有的事。
鄧媽服侍俞姑娘也有兩年多了,俞姑娘對人很好,可是你不能拂了她的意,一拂她的意,立刻她的臉上現出怒色,叫人心立打冷戰。
有時俞姑娘也跟兩個僕婦談閒話,談説他們家鄉的風俗,又談説出門走路是怎麼投店,怎麼打尖,説得高興時她也笑一笑。
可是有時候她又由早晨直到晚間,永遠是愁眉不展,淚珠兒永遠在睫毛上掛著,別人不勸她還好,只要是一勸,她反倒痛哭上沒完。
所以這時鄧媽只得由著姑娘在燈畔桌旁去哭,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過去摸了摸那兩大包禮物,一面提著心,一面輕輕的問道:“姑娘,這包月餅打開嗎?”問完了,就眼睛看著姑娘。
半天,姑娘抬起頭來,拭了拭淚,皺著眉説:“你們拿去分了吧!我不吃!”
鄧媽説:“月餅我們拿下去,果子給你擺在盤子裏得啦!”
秀蓮搖頭説道:“我甚麼也不要!”
鄧媽答應了一聲,把月餅和果子拿到下房裏去,端來洗臉水,又給姑娘倒過一碗茶來,秀蓮就問:“今天是十五嗎?”
鄧媽搖頭説:“不是,今兒是十四,明天才是八月節啦,可是,姑娘你出屋看看去好不好?月亮都圓了!”
秀蓮悽悽地點了點頭,待了一會兒就説:“明天你們宅裏的小少爺大概不來了,你去告訴宅裏的人,託他們給我買幾疊燒紙。”
鄧媽應説:“是,還像上回似的,還買二十刀紙上,二十掛金錐錁子。”
秀蓮點了點頭,又落了幾滴眼淚。拂手説:“你們歇著去吧!”
鄧媽答應一聲,退出屋去,把街門關好,兩個僕婦到下房分了月餅吃就睡了。
秀蓮的屋中燈光依然明亮亮的,她拭淨了眼淚,嘆息了一聲,也覺得身體有些疲倦,便由刀鞘中抽出一口鋼刀走出屋去。
只見當空一輪素月,如同銀盤一般,嵌在深青色的天心,灑下來水一般清潔的光華,照著自己孤零的身影。
秀蓮又輕微地嘆喟了一聲,然後她提著刀把門户全都查看了,才回到屋中掩門就寢把燈光一熄。
月光照到室中是越顯皓潔,秀蓮又凝神悲思了一會,然後掩帳睡去。
次日就是中秋節,德家因為他們老爺已由新疆赦還,所以全家上下都是非常高興。尤其是德大奶奶,穿得一身花花綠綠,簡直跟新娘子一般,在家裏指揮著僕婦擺果盤,廚房作菜,預借到晚間好獻供拜月。
少時俞姑娘那裏的僕婦來了,叫這宅裏的人給那邊買燒紙,德大奶奶聽見了,就趕緊叫壽兒去買燒紙送過去。
然後德大奶奶就帶著一個僕婦過來見俞姑娘,兩人談了許多話。
德大奶奶是高興非常,俞姑娘卻是愁眉不展。
德大奶奶又勸了秀蓮半天,並請秀蓮過去用午飯,秀蓮卻只推脱身上有孝,決不肯去。
德大奶奶沒有法子,只得又拉扯著説了幾句閒話,她就走了。
少時壽兒把燒紙迭來,俞秀蓮一見燒紙,又不禁落淚,遂叫兩個僕婦,將燒紙劃開,拿到門前去焚化。
秀蓮在門前站立著,眼看那熊熊的火光、飄飄的飛灰,心裏想故去的父母和孟思昭,不禁心中悲痛,淚珠向兩頰滾流。
正在要轉身進院之際,忽聽鄧媽叫著説:“姑娘,孫大爺來了!”
俞秀蓮轉頭向東一看,只見東邊由德家門中出來一個高身材的黑臉大漢,穿的一件青布長夾袍,青緞馬褂,原來正是現在泰興鏢店作鏢頭的五爪鷹孫正禮。
秀蓮趕緊拭了拭眼淚。
這時孫正禮邁著大步走上前來,向秀蓮拱手,説:“師妹,給我師父師母燒紙了?”
秀蓮悲切切地答應了一聲,就説:“孫大哥請裏面坐吧!”
孫正禮便隨著秀蓮進到門內,一面走他一面説:“我是給德五哥拜節來了,可是德五哥沒在家,他上鐵小貝勒府去了,剛走。”
秀蓮説:“大概德五哥也是拜節去了。”進到屋內,秀蓮讓孫正禮落座,僕婦送過茶來。
孫正禮今天的神色也像很憂鬱,他喝了一口茶,就嘆息説:“昨天,我也打了點紙,拿到西便門外野地禮,給師父師母燒了。過兩天還得打點紙,咳!可惜李慕白那條漢子!”
秀蓮一聽,猛然吃了一驚!芳顏立刻改變為驚異之色,將要問,就見孫正禮把他那黑臉一低,像莽牛似的嘆了口氣,説道:“師妹你不知道吧?李慕白早於二年前死了,死在江南了?”
俞秀蓮一聽,這消息真比甚麼消息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中一陣説不出是悲痛還是憐惜,眼淚忍不住往下墮,但她極力收止住。卻搖了搖頭説:“大概不是真的吧?孫大哥,你是聽誰説的?”
孫正禮説:“不能是假,説的人有根有據。”於是他就説:“現在有淮南鳳陽府譚二員外之子譚起、譚飛,隨冒寶昆來到北京,每日拜訪各鏢店。也不知他們來此是有甚麼事情。
據那譚飛對人説:李慕白確實是在兩年以前,由北京獄中逃出,改名為李煥如到了江南。因在江南偷竊了靜玄禪師的甚麼東西,被靜玄禪師及江南大俠沖霄劍客陳鳳鈞,追趕至江邊爭鬥起來。
那靜玄禪師原是江南最有名的人物,精通點穴法,天下無匹,所以李慕白敵擋不住。
當時就被靜玄禪師用點穴法給點落在江中,連屍首全不見了!”
孫正禮很悲感地説了這些話,俞秀蓮是半信半疑。
孫正禮又説:“李慕白這個朋友,死得真叫可惜!他不該往江南去,北方哪裏不能叫他容身,哪個人不尊敬他,到了江南他可就不成了,江南都是水路,他是北方人,哪裏會水?”
又説:“現在李慕白的死信已傳遍了北京城,馮隆和秦振元、冒寶昆那幾個小子,到處就向人説,並且有枝添葉!
説是李慕白被靜玄禪師的手指頭將胸膛點破了,又説甚麼陳鳳鈞用劍把李慕白的腦袋砍下來了!
簡直是怎麼解恨怎麼説。那幾個小子,早晚我得把他們都大打一頓不可!”説的時候,孫正禮不住哼哼的出氣,臉漲得黑中透紫。
俞秀蓮倒勸慰了孫正禮一番,叫他忍氣,不要惹出禍事。並説據自己想著,李慕白是不至於死的。
孫正禮卻想起當年俞老鏢頭不把俞秀蓮給李慕白,卻必要送給宣化府,嫁那下落不明的孟思昭。
以至姑娘落得這般寂苦,將來可怎麼辦?難道五六十歲,成了老姑娘,還在這裏住著嗎?
他雖然心裏這樣想,沒有説出來,但是他不禁又深深地嘆了氣,然後就説:“我走了,過節我還要保著一檔子鏢到一趟河南去,打算就便到家裏去看看。師妹你還有甚麼事嗎?”
秀蓮悽惻地搖著頭説:“沒有甚麼事,我也打算過幾天要回家去一次,我倒沒有別的事,就是想要到墳上看看去!”
孫正禮説:“若是趕得上,師妹你跟我們一同走。”秀蓮點頭説好,孫正禮就告辭走了。
這裏俞秀蓮姑娘,自突然聽到李慕白的死耗,她非常的掛心。固然李慕白的才智,自己是全知道的,他不但不會偷盜那靜玄禪師的東西,並且即使與靜玄交起手來,他也不會敗北,更不會被人打下江去,所以自己總不相信李慕白會死。
可是若説他尚在人世,那為甚麼兩年多了,他竟一點音信也沒有呢?我這裏,他是不好意思給我來信,可是德嘯峯乃是他的至交,人家天天在想念著他。無論如何,他也應託個熟人帶封信來。
直到現在他李慕白彷佛早就消滅了,也許他真是已然死了?秀蓮姑娘就這樣猜疑,又夾雜著傷感,思索了半日。
到將近晚飯的時候,德大奶奶又親自來了,她必要拉著秀蓮過去吃飯,秀蓮還是説:“我身上有孝,大節下的,我真不願意過去!”
德大奶奶卻説:“甚麼叫有孝?我們家裏不忌孝,沒有那些講究。再説,前兩年你不是也穿著孝嗎?為甚麼在我們家裏住著?”
這話問得秀蓮真是語塞,她悲苦地笑了笑。
德大奶奶就兩隻手去拉秀蓮的胳膊,可是她哪能拉得動,她就喘著氣説:“妹妹你可別跟我動勁兒!”
秀蓮又笑了笑,沒有法子,只得同著德大奶奶到德宅去。
到了德宅裏院,先見過德老太太,然後就到大奶奶屋中落座。
德大奶奶是十分高興,她叫僕婦倒茶,擺月餅,並親自替秀蓮切水果。
秀蓮卻甚麼也不動,當面雖同德大奶奶談著話,但心中卻思索著李慕白的生死疑問。
待了一會兒,屋外就有人咳嗽使聲,隔著窗問僕婦:“是誰來了?”
僕婦説:“是俞大姑娘來了。”
德嘯峯就進屋來,一見秀蓮姑娘,他就深深地請了個安,説:“姑娘吃過飯了?”
旁邊德大奶奶笑著説:“我把人家請了來,就為是在咱們這兒吃晚飯麼,你可又問人家?”
德嘯峯笑了笑,説:“我不知道姑娘是你給請來的,咳!這兩天又叫事情把我鬧得心昏神亂,簡直説話都顛三倒四了!”
德大奶奶笑了一聲,説:“又是甚麼事,把你弄得這模樣兒?你不説明白了,光發會子愁頂得了事嗎?”
德嘯峯在旁邊繡墩上坐下,就嘆了口氣,説:“跟你説你也全都不知道,説了倒叫你白擔憂。現在我對俞姑娘説,俞姑娘一定都知道。
第一就是,那件案子直到現在還懸著,因為有四十多顆大珍珠至今尚未找回。其實要是永無下落也好,頂多,案子永遠懸著,我德五永遠不用出去當差,也沒有甚麼的。
可是現在這四十幾顆珍珠,居然有了下落了!”
俞秀蓮坐在德嘯峯的對面,聽了這句話,她也不禁吃了一驚,旁邊的德大奶奶卻説:“珠子有了下落不是更好嗎?”
德嘯峯搖頭説:“好甚麼!所以我説你全不知道!”又嘆了一聲,接著説:“珍珠落在旁人的手裏,沒有我的事,如今卻落在江湖人的手中!新近刑部裏收到兩件案子,一件是由天津一家玉器局裏,搜出了幾顆珍珠,正是宮中所失之物。
一件是拿獲了吳橋縣通匪的惡紳華大網,由他家中也搜出幾顆珍珠。據華大綱供稱,是一個姓楊的人,以三千兩銀子的價錢賣給他的。那姓楊的乃是北京人,外號叫單刀楊小太歲!”
德大奶奶直著眼問説:“你認得道個小太歲嗎?”
德嘯峯説:“我哪裏認得甚麼太歲?聽説此人會使一口單刀,武藝精熟,也不知早先他是個幹甚麼的;更不知那些宮中的珍珠,是怎會到了他的手內。大概那四十多顆大珠子全都在他的手裏了。
此人是由津南下,在徐州、在江南各地,有不少的江湖人全都企圖攔截他的珠子。但是他真厲害,連傷了許多人,結果還是由著他闖過去,珠子除了賣的,一顆也沒丟。
現在也不能確知此人在甚麼地方;官方已行文各省,緝拿他去了。其實這楊小太歲與我素不相識,即使衙門將他捉獲,他既是個江湖人,必不能攀上我。
可是宮中有一位張大總管,他主辦這件案子,今天我見著鐵小貝勒,鐵小貝勒説是這個人要與我為難!”
德大奶奶説:“張大總管?不就是去年黃四託他害你的那個人嗎?”
德嘯峯點頭説:“正是那個人!其實我平日沒有甚麼得罪他的地方,只因他與黃驥北是至好。
黃驥北的死雖是李慕白殺的,可是人都説是我的主使。這個張大總管向外傳出的話更特別了,他説:‘德老五現在是心滿意足了,家當也夠了,黃驥北一死,北京的街面上沒人再比得過他。’李慕白這幾回作案,他還不分點贓嗎?甚麼單刀楊小太歲,乾脆就是李慕白,他在外頭改了名字了!”
對面的俞秀蓮一聽,氣得粉臉上發白,她説:“真可氣!有這麼冤屈人的?五哥告訴我,他在哪兒住?”
德嘯峯擺手説:“姑娘別為我的事生氣,這件事不要緊,我也不發愁,只是另外有兩件事,卻真叫我煩得慌!”
俞秀蓮眼睛看著德嘯峯那愁苦的臉,問説:“甚麼事?”
德嘯峯卻猶豫了半天,欲語復止,半天他才説:“其實也沒有甚麼的,就是聽説那金刀馮茂,又將要重走江湖,不久就要到北京來了!”
秀蓮聽了,就不禁微微冷笑,説:“金刀馮茂又算甚麼人物?”
德嘯峯説:“不但他,現在還有淮南鳳陽鏢局的譚家兄弟也來到北京,這些人都是冒寶昆給勾來的。冒六那小子是最壞不過,那次苗振山、張玉饉就是他給勾來的,這次恐怕仍是要對付咱們!”
秀蓮聽到這裏,心裏實在忍不住了,她就眼睛直望著德嘯峯,問説:“德五哥,你可聽説李慕白是在兩年前死在江南了嗎?”
德嘯峯聽了,不禁一驚,他騖的不是李慕白之死,卻騖得是俞姑娘怎會知道此事,當下他就問:“姑娘是聽誰説的?”
秀蓮説:“今天早晨孫正禮來給五哥拜節,五哥沒在家,他就到我那裏去了,跟我説李慕白他是……”説到這裏,秀蓮的面上又呈現出悲慼戚色。
德嘯峯就説:“我也都聽説了,甚麼李慕白在兩年以前,被當塗縣的靜玄和尚,用點穴法點到江中淹死。花槍馮隆他們在外頭説得花俏極了,可是我覺得那是靠不住的,我那慕白弟兄的本領,難道我還不知道?他怎能吃這個虧?”
秀蓮説:“可是,自從他逃走以後,至今也兩年多了,為甚麼他竟不能託人給五哥帶封信來?”
德嘯峯説:“這個姑娘還不明白?慕白他是個細心謹慎的人,他縱然知道我掛念他,可是也不敢給我寫信,不然因為他的一封信,又給我招出大禍來,那他的心中如何能安?”説到這裏,德嘯峯倒笑了笑,並由僕婦的手中接過水煙袋來,呼嚕呼嚕地抽著,表示他並不相信外面謠傳的李慕白死耗,秀蓮也默默地點了點頭。
旁邊德大奶奶又説:“俞大妹妹你就放心吧!我敢作保,李慕白他決不能死,過兩年他就要回來了!”
秀蓮聽了德大奶奶這話,她不禁臉上又紅了紅,德嘯峯抽了幾口煙就説:“都是這官司累著我,不能離北京,要不然,我早就到外邊找他去了,我想他多半還是在江南了。”
秀蓮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勸德嘯峯不要憂心:“官司的事,有鐵小貝勒和邱廣超維護,諒不至再出甚麼舛錯。至於金刀馮茂將要再到北京的事,那更不足憂慮。
第一咱們不招惹他,他也無法向我們作對;第二有孫正禮和我在這裏,到時交起手來,還不定誰勝誰負呢?”
德嘯峯聽俞姑娘這樣勸他,他也連連點頭,並笑著説:“也不是我害怕,就是我覺得這些事太彆扭!”
旁邊德大奶奶説:“彆扭的事可多了,淨煩也沒有用!人,誰能淨是順心的事呀?今兒不是八月節嗎?咱們先高高興興的過一天,有甚麼話過節再説吧!”
德大奶奶這幾句爽快的話,秀蓮聽了也笑了。
當下就把這份話作了結束,德嘯峯又回到外書房去。
少時院裏擺上了酒筵,德大奶奶帶著兩個少爺陪著秀蓮姑娘吃酒用飯,秀蓮素日不飲,可是經德大奶奶的勸勉,她也飲了兩杯。兩杯飲過,她的臉上就發燒,頭也有點發暈。
德大奶奶搶過她的酒杯,還要給她斟酒,秀蓮卻擺手笑著説:“五嫂子你可別灌我了!我真不能喝了!”
德大奶奶説:“那麼你吃菜!”
秀蓮點頭説:“好,我吃菜就是了!”兩個人又説了半天,才離座去飲茶。
此時屋中已點了燈燭,秀蓮因想:今天是中秋節,人家一家團圓,我何必再在此多待?
於是秀蓮就起身向德大奶奶説:“我要回去了。”
德大奶奶就笑著説:“那麼咱們明兒見吧!”當下德大奶奶就派文雄和一個僕婦,送秀蓮回去。
秀蓮出了德家門首,就向文雄説:“你們進去,關上門歇著吧!這才幾步兒,我還用得著你們送嗎?”
文雄答應,並説:“姑姑,請你慢慢走!”
秀蓮點頭,便自己下了台階。忽然抬頭一看,只見一輪明月正在當空穩穩地站著,有幾縷白雲,似奔馬一般在天際飛馳。
風涼涼地,那兩杯酒力更往上湧。
小巷裏人家的屋頂牆頭都染著霜一般的月夜,靜悄悄地沒有一點人聲,只有牆下草底的秋蟲,唧唧的彷佛在暗處私説甚麼事情。
秀蓮心中頓然又撲上一種寂寞的憂鬱,彷佛很沒有精神地往西走去,走了不到十幾步,就來到自己住的門前。
忽然見那門前有兩個人影,一個是倚牆站著,身材不高,一個卻蹲在那裏。
秀蓮不禁吃了一騖;暗想:這是甚麼人?單單要站在我的門前。遂就上前兩步問説:“你們是做甚麼的?”
那蹲著的人立刻站起身來,他説:“姑娘,是我!”
俞秀蓮藉月色看這男子,頭上盤著辮子,穿著短褲掛,似是個賣力的人,很有些眼熟,便間説:“你姓甚麼,”
那人笑了笑説:“姑娘不認得我了,我是賣花的老薛嗎,前兩天我不是還給姑娘送來幾盆菊花嗎?”
秀蓮才想起來,這人原是常在自己門前賣花的那個人,遂就説:“天這麼晚了,你為甚麼在我的門前蹲著,是他們欠你的錢嗎?”
那人搖頭説:“不是,兩三年了,德五爺家跟姑娘這兒全都是買我的花兒,哪兒欠過錢?今兒是這位楊小姑娘……”
説時他點頭向那靠牆立著那人説:“你過來吧!這位就是有本領的俞大姑娘!”
那靠著牆的人,似乎有點發怯,一手捂著眼睛,嫋嫋地走近來。
秀蓮才看出,原來卻是一個梳著辮子的姑娘,正在哭著呢!
秀蓮不禁驚異,在對面那姑娘向她深深行了一個禮後,她就將姑娘的纖手拉住,很和婉地説:“你在哪兒住?找我有甚麼事?”
對面的姑娘哭泣著還沒有説話,老薛就急急地説:“這姑娘跟我是街坊,她爺爺也是個賣花兒的,平常瘸著一條腿,沒得罪過人。可是今兒天還沒亮,就有幾個人闖進他們的家裏,把老頭子給砍死了,把她姊姊也給搶去了,我給報的官……”
秀蓮聽到這裏,不禁吃了一騖,瞪目説:“啊!有這樣的事!”
老薛又説:“我帶著楊小姑娘到衙門……”
秀蓮擺手説:“外邊説話不方便,你們進去再細細告訴我。”當時秀蓮上前緊緊叩了幾下門環。
少時裏面的鄧媽將門開了,秀蓮叫老薛和楊小姑娘進去,到屋裏,楊小姑娘靠著桌子坐著,依舊不住痛苦。
老薛就接著説:“我到衙門報了,衙門裏的老爺們都忙著過節,沒有人管這事,現在她爺爺的屍首還在院裏,有兩個街坊看著。我問她,你們家裏還有甚麼親友,她就説認得俞姑娘,我説那就好了,俞姑娘的名兒在北京誰不知道呢?我就帶著她來了。
我來的時候月亮還沒出來,一問這兒的媽媽,媽媽説姑娘出門去啦!我們就在門口裏等著你,現在我們告訴你了,求你見著五爺,託託衙門,把她姊姊找回來,我們還得趕緊回去,要不然永定門就關了!”
秀蓮説:“你趕緊走吧,教這姑娘今晚在我這裏住一天。”又拍著楊小姑娘的肩膀説:“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姊姊找回來,並給你爺爺報仇!”
老薛説:“那麼我就走了,俞姑娘,有甚麼事你就問她吧,她家裏事我也不大明白。”説畢,這賣花的老薛就急匆匆地走了。
俞秀蓮此時氣憤填胸,精神十分緊張,剛才的那點酒力全都消失了,她先抱怨兩個僕婦,説:“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東邊宅裏,為甚麼不趕緊找我去!教人家在門前等了我半天,你們真是甚麼事也不會辦!”又説:“張媽,你到東邊宅裏去,請德五爺趕緊過來!”
張媽答應了一聲,出屋去了。
這裏秀蓮就用自已的手絹替楊小姑娘拭淚,勸道:“你別哭了!哭有甚麼用呀?你坐下,細細的跟我説,我一定能給你想個法子!”
鄧媽在旁給秀蓮倒過一碗茶,又給楊小姑娘倒了一碗,她又説:“我們姑娘最是熱心腸,你有甚麼為難的事自管説出來,我們姑娘只要答應了,就辦得到!”
楊小姑娘這才坐在椅子上,抬起她那沾滿了淚珠的嬌顏。藉著燈光,秀蓮才看清楚,這個姑娘年十六七歲,是瘦長的臉兒,兩遵纖眉,一雙俊眼。下面齊齊地留著孩兒發,真是個標緻的年輕姑娘,可是穿的衣褲很舊。
秀蓮先問説:“你怎會認得我呢?”
楊小姑娘説:“前兩年,我哥哥常進城來賣花兒,一回到家裏,就跟我説,説是姑姑你的武藝好,把吞舟魚苗振山都給殺死了!”
秀蓮點頭説:“噢,你還有一個哥哥,你哥哥他現在家嗎?”
楊小姑娘想起她哥哥,她又落淚,搖頭説:“沒有麼!要是有我哥哥在家,我爺爺也不至於死,我哥哥也有一身武藝,會使一口單刀,他的名字叫楊豹。”
俞秀蓮一聽楊豹這個名宇,便歪著頭想,但卻沒聽人説過這人的名姓。
又聽楊小姑娘説:“我哥哥叫楊豹,我姊姊叫楊麗英,我叫楊麗芳,就是我們三人。我們本是河南人,我父親本來就會武藝,可是現在我已想不起我父親的模樣了,因為在我三歲的時侯,我父母就全都死了!”
秀蓮趕緊又問:“是怎麼死的,”
楊小姑娘哭著説:“我父母是在一天死去的,都説得的是急病。可是我哥哥卻告訴過我們,説是叫一個姓費的惡人,拿毒藥給毒死的。
我父母死後,我們三人就由爺爺撫養,我爺爺不是我們家裏的人。他跟我父親是朋友,他也姓楊,名叫汝州俠楊公久。最先是保鏢,後來因為左腿叫人打傷了,成了瘸腿。他就灰了心,不再保鏢,把我們三個人帶到北京來,就住在永定門外。
起先我爺爺置了幾畝地,後來也賣了,我們一年四季就種花兒,我爺爺跟我哥哥挑到城裏來賣。沒事時,我爺爺還教給我們武藝,我們姊妹倆全都學不好,就是我哥哥學得好。
後來有一個陳叔父,又將我哥哥帶到河南去,在那住了四年,我哥哥才回來,可是他的武藝更好了,他就想要替我父母報仇,我爺爺卻攔住他,不叫他走。
爺兒倆就因此打架,後來到底是我哥哥私自走了,走了不到兩個月他又回來,可是我爺爺又罵了他一頓把他趕出去了。他走的那天是晚間,我李大叔李慕白正在我們那兒住著!”
秀蓮一聰説李慕白曾在他家裏住著,便不由更是騖異,遂問:“你們怎麼和李慕白認識的?”
楊小姑娘説:“兩年前那是夏天,忽然有一個老頭兒騎著一匹白馬,來找我爺爺。這老頭兒姓江,我們叫他江爺爺,聽説他救過我爺爺的命。他把馬寄存在一家店裏去喂,他就住在我們家裏,他天天出去,到夜裏才回來。
住了兩三天,那天夜裏他就背來一個人,我才知道這人就是姑姑認識的那個李慕白。我們稱他為李大叔,天天熬稀飯給他吃。
他在我們家裏養了十幾天的病,江爺爺走後他才走的。這話,我爺爺囑咐我們,見著誰也不許説!”
秀蓮聽了,心裏才明白,原來在兩年以前,李慕白確實被江南鶴所救走,自己那夜間在小巷裏所遇見的古怪老人也正是江南鶴。
説話之間,德嘯峯就來了,秀蓮就向德嘯峯引見楊麗芳小姑娘,又把剛才那些話,全都告欣德嘯峯。
德嘯峯卻是又騖又喜,他先問:“你大叔走後,就沒有來信嗎?”
楊小姑娘搖頭説:“沒有,兩年多了,李慕白沒有信來,我爺爺不準提他。我跟我姐姐要進城來見俞姑姑,我爺爺也不準。
我哥哥倒是去年派了一個姓雷的人帶信,叫我爺爺把信撕了,把人也罵走了。我們平日安份過日子,誰也招惹不著。
可是今兒天還沒亮,就有四個大漢跳進院去,都拿著刀,進屋來就搜我們的東西。我爺爺氣急了,拿刀去擋他們,就叫他們殺死了。
後來他們又闖進我屋裏,把我姐姐搶走;我因為藏在牀底下,倒沒叫他們看見!”一面説,一面掩面嗚嗚的哭。
德嘯峯皺著眉問道:“這四個大漢都是甚麼模樣,其中有你認得的人沒有?”
麗芳小姑娘撩著眼淚,搖頭説:“沒有一個認識的,他們説的都不是北京話。那三個人倒還好,就是一個黑臉的人兇!
本來依著那白臉和一個小孩兒似的人,是不把我姐姐搶走,可是那黑臉的人不答應,他把我姐姐捆上就搶走了。”説到此處,她又想起她姐姐被人搶走時的悲慘恐怖景象,就哭得氣都接不上。
德嘯峯轉頭望著秀蓮那滿帶著憤怒的臉,嘆息説道:“這不用説了,一定是他們有仇家,今天是仇家報仇了!至於當年為甚麼結的仇,恐怕只有把她哥哥找回來才能知道。可是,這幾個賊人還許是她哥哥給惹來的呢!”
又向楊小姑娘説:“姑娘你也別再傷心了,殺人者償命,那幾個兇手早晚得叫衙門捉住,給你爺爺報仇。明天我到衙門託幾個朋友,叫他們趕緊把你姐姐找回來。你現在既是孤苦無依,就可以在俞姑娘這兒住著。俞姑娘是李慕白的義妹,我是李慕白的大哥,你既稱他為李大叔,那咱們就都不是外人了!”遂又向秀蓮姑娘説了幾句話,德嘯峯就一路惋惜嘆著,回家去了。
這裹俞秀蓮又問了楊小姑娘許多話,她十分憐愛地勸她不要著急傷心,又指著牆頭懸掛的那對雙刀,説道:“你看,我有這一對刀,甚麼人咱們也不怕!你爺爺若早叫你來找我,還不至於有這事呢!咳,現在追悔也沒有用,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將你姐姐救回來,並替你的爺爺報仇!”
當夜,秀蓮就叫楊小姑娘與她同牀而寢。楊小姑娘是因早晨家中的那幕恐怕的景象,剌激得她到現在仍然戰慄,而且悲傷租父的慘死,懸念被搶去的胞姐,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她依然在枕畔流淚,不能睡著。
俞秀蓮是因為楊家遭的這件事,太使她氣憤了,並猜想著李慕白的事情,她就也睡不著覺,便安慰楊小姑娘。
談了許多話,她更覺得這楊麓芳是温嫺可愛,哀惋可憐。並知道她曾學過幾手武藝,就想將來把她也收作弟子,將雙刀傳授給她。
説了半夜的話,因為身體都太疲倦,方才在是月色滿窗,蟲聲聆耳之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早晨起來,兩個人草草洗了面,梳梳頭,秀蓮就叫鄧媽給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她就向楊小姑娘説:“你們家裏遭了這件事,只你一個人是苦主,以後衙門必要時常傳你問話。
你在這裏住著,未免不大方便。我想今天我到你家裏去,我就暫時不回來了。索性等著案情有了點眉目,然後我再帶著你回來,你我就長期在一起居住。”
楊麗芳流著眼淚,點頭答應。
二人正預備走,忽然德嘯峯又來了,他今天穿著很整齊的衣服,像是就要出門的樣子,見著俞姑娘,他就問:“姑娘現在是就要帶著這位楊姑娘,到永定門外去嗎?”
秀蓮點頭説:“我們現在就要去”
德嘯峯説:“那麼我叫人僱一輛車來,我現在還要到邱廣超家裏去。因為這三年多,我就不與衙門來往了,這件事得託他給辦。過些日,姑娘還得帶著楊姑娘去見一見邱少奶奶。”
俞秀蓮點了點頭,就説:“今天我打算就在永定門外住下,過幾天再帶著她回來。五哥派一個可靠的人跟我們去才好。”
德嘯峯點頭説:“好吧,好吧。”
當下楊麗芳又向他道謝,德嘯峯拱手説:“楊姑娘不要客氣,不用説這還有李慕白的關係,就是姑娘連他也不認識,我們只要知道了這件事,就得管一管!”説畢,德嘯峯走了。
待了一會,德宅就派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僕人,名叫貴升,把車也僱來了。
於是俞秀蓮就叫貴升提著包裹,拿著她那雙刀,出門上車,就往永定門外去了。
出了城有五六里地,就到了楊家那柴扉前,有許多人正往裏面看屍首,把籬障都快擠倒了。
車停住,秀蓮姑娘頭一個跳下去,直往裏走,楊麗芳揮著眼淚隨著進去。就見院裏也有不少閒人在看熱鬧,他們一見楊小姑娘請來這麼一位一身青的年輕俊俏姑娘,就齊都扭著脖子,直著眼睛瞧。
秀蓮卻大大方方地分開眾人,往裏面走,眼見一具死屍就橫在血泊中,麗芳小姑娘又叫了聲爺爺,哭著跪倒了。
秀蓮看死的這個楊老頭兒,年約六十多歲,穿的衣裳很破舊,身體又羸瘦,加上殘留的臨死時的痛苦表情,更是十分難看。全身是血色,已看不出共有幾處傷痕,兩腿雖然伸著,但左腿依然很彎曲。
秀蓮雖然也親手殺過人,但是如今見此情形,也不禁心裏難過,皺了皺眉。
這時賣花的老薛正在旁邊,他就説:“俞大姑娘你看,這老頭兒死的有多麼慘呀!老頭兒活著的時候,人好極了,在這兒住了有二十多年了。平時雖説不大和氣,可是誰也沒有得罪過,想不到會死的這麼慘!”
旁邊有一個看屍首的官人,過來又給俞秀蓮請安,説:“俞姑娘,你來了就可好辦了,德五爺來嗎?”
秀蓮心想:這個人竟認得我?遂就説:“德五爺倒沒有工夫,可是我得要管一管!你們想,這位姑娘的姐姐也被賊搶去了,祖父是被賊殺了,又沒有親故,她可依靠誰呀?所以我聽見了此事不能不管。”
那官人説:“是,是!這位姑娘可也太可憐了。可是,姑娘你也別哭了!現在俞姑娘一出頭,那夥賊人,不但得乖乖的把你姐姐迸回來,還準保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秀蓮將楊麗芳拉起來,替她擦著眼淚,便在那幾間屋裏查看了一番。本來楊家很是清貧,屋裏沒有甚麼東西,可是也被賊人們弄得亂七八糟。
俞秀蓮就看出來了,那夥賊人來到這裏,不僅是意圖搶人害命,還似在搜甚麼財物似的。
待了一會,驗屍官和杵作來了,把楊老頭兒的屍身驗遇之後,就帶著麗芳小姑娘到衙門去問話,秀蓮就派貴升隨她去。
這裏閒人漸漸散去,俞秀蓮拿出銀兩來,叫老薛去買棺材。
老薛去後,這小院裏只剩下秀蓮一人和那具屍首。西南牆角花畦上,種著許多株含苞未放的菊花,籬外兩株柳樹搖曳著金黃色的線。地下是血跡,破花盆和落葉,一種淒涼景象,實不堪寓目。
秀蓮在階下站了一會,她發著恨,想道:因仇殺人還是江湖上的常事,只是將人家閨女搶了去,這也太惡毒了!我非要將麗芳的姐姐找回,將那些惡人殺死不可!不覺就到了中午,秀蓮在屋中尋了些柴米,自已煮飯吃了。
飯後不多時,德宅的壽兒又來,他説:“我們老爺見著邱小侯靠了,邱小侯爺關於這事也打抱不平,他立刻去見了御史衙門。提督衙門他託那裏幾位大人,認真查訪楊大姑娘的下落,並派人限期捉拿兇犯。我們老爺叫那楊小姑娘也別再難過了。”
秀蓮點了點頭,就説:“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路過前門的時候,到打磨廠泰興鏢店,把孫大爺請來,就説我在這裏等候他,叫他快來!”
壽兒連聲答應,就走了。
壽兒走後不多時,麗芳小姑娘同著貴升就坐車回來,麗芳就説,他們到了衙門,衙門裏的人審問了她半天。
衙門的人説:“這還有甚麼大事,就是幾個強盜要搶你們的錢財,你爺爺和你姐姐跟強盜們拒抗,他們才動兇,才把人給搶走。”又説:“你爺爺早先既是個保鏢的,你哥哥又不像是個好人,大概你們家裏存著不少的錢,以至使賊人起意。”
説時,麗芳氣得直哭,並説:“依著衙門還要把我也押起來,後來有別的人給我説情,才叫我出來,又怕我跑了,叫我找個鋪保,我説我哪兒找鋪保去呀!後來還是有人給我説情,才叫我回來,並説是隨傳隨到。”
貴升在旁説:“我都打聽明白了,給楊姑娘説情的是邱府派的人。看這樣子,也不能再傳揚姑娘了。
可是要指著衙門給破獲賊人,找回楊大姑娘,也怕很難。”
俞秀蓮點點頭,又冷笑了一聲,説:“不要緊,我們不必指著衙門,我自己去訪查,無論是山南河北,不把賊人捉住,把楊大姑娘找回,我就永遠不抬頭見人!”
正在忿忿地説著,忽見柴扉一啓,那五爪鷹孫正禮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走來了。他先將馬匹拴在井台轆轆把上,然後他也看了看楊老頭兒的屍身。
秀蓮又給楊小姑娘向孫正禮引見了,然後就説了楊家的家世,及這件慘事發生的情形,就託孫正禮在外打聽打聽,這些日子北京藏著甚麼可疑的江湖人沒有。
五爪鷹孫正禮咬著他那厚大的嘴唇,瞪著眼睛想了一會,就罵道:“江湖上竟有這樣的壞蛋,殺了老頭子,還搶走了人家的大姑娘,我早猜著那一羣王八蛋就沒懷著好心嗎!”
秀蓮一聰孫正禮這話,覺得十分驚異,趕緊問説:“孫大哥,你知道這幾個賊人是誰嗎?”
孫正禮説:“我怎麼不知道,前幾天冒寶昆由淮南請來了鳳陽譚家鏢店的譚起、譚飛,還有兩個人。
他們跟花槍馮隆、秦振元等人,天天在一起混,打磨廠那福雲棧,為他們夜裏都不能關大門!我就看出他們不定要幹甚麼壞事,可是沒想到他竟是為這楊家而來。
現在出了這事,城裏還沒有甚麼人知道呢!可是那譚家弟兄連花槍馮隆前兩天就跑了,他孃的,他們心裏要不愧,為甚麼不在北京城過節,可跑甚麼?”
秀蓮一聽孫正禮竟把這些可疑的人説出來,她就十分歡喜,又説:“師哥,你趕緊去告訴德五哥,叫他趕緊報告衙門捉拿賊人,好不好?”
孫正禮説:“我剛才早見過德五哥了,他説只是因為那秦振元是邱府的教拳師傅,這件事得給邱府留些面子,他得先和邱廣超商量商量去。”
又説:“冒寶昆那小子大概還沒逃走,我找他去。”
説時,孫正禮走過井台解馬,秀蓮見他提著一口朴刀,就説:“師哥,你見著冒寶昆,就揪著他到衙門去好了,不要動手殺傷了他!”
孫正禮説:“要他的命他也不敢跟我動手呀!”説著,五爪鷹孫正禮出門跨馬,直回城裏去了。
進了永定門,他一直到牛角衚衕去找冒寶昆,心裏卻很難過。
暗想:冒寶昆原是我的結義弟兄,雖然我知道他那個人學壞了,跟他絕了交。但他總是巴結我,見著我,總裝出個很講交情的好人樣子。果真把他扭到官裏,去把他治成個殺人強盜的罪名,那自己的心中也實不忍。
可是近日他們行蹤是太可疑了,果然楊家那事真是他們乾的,那他們實在是豬狗不如,殺之有餘,因此已忍不住胸中怒氣。
少時來到冒寶昆的家門首。冒寶昆自從兩年以前離了四海鏢店,就租了這所小房子。今年春節,他曾懇請孫正禮和幾個鏢行中人,來此吃過酒。
可是那天孫正禮因見冒寶昆家裏有幾個妖佻的女人,他立刻就摔了酒杯,與冒寶昆絕交,忿忿走去。
今天孫正禮在這裏下馬叩門,自己又覺得是很羞辱似的。
一叫門,就聽門裏有婦人的聲音説:“喂,喂,聽見啦,你是找誰的呀?”
孫正禮生平不慣跟娘兒們打交道,當下他就皺了皺眉,也使氣説:“我找姓冒的!”
裏面“吧”的把門摔開了,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擦著一臉脂粉,抹著一個血色的大嘴唇,穿著豆青色的小夾懊,大紅緞懊,叉著腰兒,斜楞著眼睛説:“你找姓冒的幹甚麼?姓冒的不在家!”
孫正禮一看見對方這妖精樣兒,氣得就要踢她一腳,就瞪著眼睛説:“你別把姓冒的藏起來,藏在哪兒我也要揪出他來,你告訴他,他小子犯了案了,快跟我打官司去!”他説著,把馬牽到院裏,捋捋袖子往屋裏直闖。
那婦人趕緊把孫正禮的粗壯胳臂揪住,説:“哎喲,你是要搶人呀?屋裏我們姑娘正洗澡呢,你敢往裏頭楞闖?”
孫正禮聽了這話,他才止腳步,氣忿忿地説:“叫他出來,他的案發了!”
院中這樣一吵嚷,冒寶昆在屋裏是藏不住了,他趕緊鑽出頭來:“甚麼事?甚麼?喝!原來是盟弟呀!我還當是米糧店跟我要賬的呢?”
孫正禮瞪著眼説:“誰是你的盟弟?”
冒寶昆笑著説:“好!咱們的香頭算是拔了,當年三個頭也自磕了。好,你是孫大鏢頭,孫大老爺,可是有甚麼話請你進屋來説,成不成?”
孫正禮搖頭説?“我不進去,你屋裏有娘兒們。”
冒寶昆説:“有娘兒們也不要緊,我可以把她轟到別的屋裏去,要不然咱們出去上酒館兒談談去。你在這兒犯了案啦,犯了案啦的一嚷嚷,叫官人聽見算怎麼回事呀?
我冒六現在養姑娘吃窯子,也就夠丟臉的了,要再叫人疑我是殺人的兇犯,滾馬的強盜,我更給咱們保鏢的丟人了!”
冒寶昆侃侃而言,彷彿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孫正禮心裏倒疑惑起來了,暗想:莫非這小子不是楊家的兇犯,不然他如何有這麼大的膽子?遂就説:“好,咱們上酒館説去,只要你有膽子出門!”
冒寶昆冷笑著説:“嘿,我又不犯法,憑甚麼不敢出門呀?等我披上衣裳!”
孫正禮説:“好,反正你跑不了!”
當下冒寶昆進到屋裏,穿上他那件寧綢長袍,戴上他那頂瓜皮小帽,手提著個錢褡連,就説:“走吧!咱們上聚仙居去,可是我的孫大鏢頭,到酒館你可小點聲音説話,別那麼犯案犯案的亂嚷。
要不然叫衙門的人聽見,我就是沒有案,可也算犯了!”
孫正禮點頭説:“成。”當下冒寶昆在前,孫正禮牽馬在後,就到了西珠市口聚仙居酒樓。
那冒寶昆真像沒事人似的,他就向熟人打招呼,然後落座飲酒,也先跟孫正禮拉舊交。
然後就問孫正禮今天氣忿忿找他來,是有甚麼事。
孫正禮這時已叫冒寶昆給矇住了,他心裏很是後悔,覺得今天把事情作得魯莽了,看冒寶昆這樣子,決不像昨天才作過人命案的。
於是他就態度和緩了一些,低著聲,把楊家出的凶事及匪人搶走楊大姑娘之事説了,然後又説到前兒天冒寶昆由外省帶來的那譚家兄弟等人有些可疑。
冒寶昆聽了,嚥下半口酒噗嗤地笑了,説:“兄弟,你若是在衙門裏當班頭,遇見案子一定要胡亂捉人,假使昨天我幫助那些人作了兇案,我還不快跑?還能夠在這兒等著官人來捉我?
咳!別人不知道我,你我相交多年,我這個人的性情你總能明白,我不是那沒有王法的人。現在時運不濟,養幾個姑娘押在窯子裏混事,本來就沒臉的了!所以你跟我絕了交,我一點也不惱你,本來我已不配做你的盟兄了嘛!
可是那些圖財害命,搶走人家大姑娘的事,不但我不幹,簡宜我也不敢!”説完了,他不住唉聲嘆氣。
孫正禮怔一會兒,就又説:“可是那譚家兄弟和花槍馮隆,他們為甚麼又跑了呢?”
冒寶昆搖頭説:“花槍馮隆我不知道,那小子甚麼事都幹,因他哥哥金刀馮茂才認得的他,近二年來,我更不大願意理他,不過不能得罪他就是了。
今天你要不説他走了,我還以為他還在北京窮混著呢!至於譚家兄弟,那是鳳陽府譚二員外的兩位少爺,淮河裏的船多半是人家的,還開著很大的鏢局。
這回人家哥兒倆,到北京玩來了,我們是在半路遇見的。人家前天走的,到天津親戚家裏去過節,兩三天還要回來。再説那楊家不過是個賣花兒的窮人,他家姑娘那鄉下樣兒也未必是怎麼出色,人家搶她幹甚麼?這不是沒有影兒的事嗎?
兄弟你幸虧今天是找我來,你若是找那譚家兄弟,人家一定要拉著你打官司,告你個誣告良民,意圖訛詐!”説時,他又給孫正禮斟了一盅酒。
孫正禮一細想,也有理呀!大概是自己的性子粗鹵,把事情弄錯了,遂又沉思了一會兒,就説:“據你這一説,也沒有譚家兄弟的事,大概就是花槍馮隆那小子一個人乾的!”
冒寶昆的臉色微變了變,他就搖頭説:“花槍馮隆雖然不是個好小子,可是他也開過幾年鏢店,他哥哥也是直隸省有名的人物。小壞事倒許能作,像這樣強盜的事,我看也未必有那膽子!總而言之,無憑無據,你不能胡亂告人,再説你又不是官差捕役,何苦打這不平,得罪江湖朋友呢!”
孫正禮怔了半天,一聽這話他非常氣了,就拿拳頭向桌子上一敲,酒壺酒杯都震得亂動,冒寶昆也隨之打了個冷戰,就見孫正禮瞪眼睛説:“甚麼江湖朋友?殺了人家六十多歲的人,搶走人家年輕的大姑娘,強盜都不幹這事,這是江湖朋友?我再打聽打聽去,果然馮隆那小子真個走了,那就一定是他,我追到深州也把他捉回來!”
説畢,他叫過酒保,給了酒錢,邁開大步,咚咚地下樓,騎上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