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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劍光鬢影月夜證幽情 夜靜更深金星來女俠

    到了他住的那店房內,心中有一種很難過的滋味,説不出是悔恨還是惆悵。他將門關嚴,連燈也不點,就默默地坐著。他眼前仿-飄蕩著秀蓮那清秀俊俏而又凜凜有一種俠風的影子。在這黑暗的小屋之中,他不禁又想起了三年以前的種種事情。

    第一次是將秀蓮和俞老太太送到宣化府。一到了那裏,就聞説秀蓮的未婚夫孟思昭已闖禍逃走。那夜內,秀蓮就私到自己房中,託自己到外面為地尋找孟思昭。

    第二次,就是自己在殺死黃驥北以後陷入監中,秀蓮跟史胖子前去援救自己,在那時秀蓮心中的真情完全宣露出來了。後來自己走江南,登九華,二年多來隱居在山上刻苦學習點穴。

    但每遇風清月明或秋風寒雨之時,總難忘記在北京留下的那些兒女殘情及朋友思義。

    此次在九華山向盟伯拜別,盟伯囑咐自己,此次重到江湖上來,不可再與那些舊人見面。但是有兩個人例外,一是德嘯峯,一就是俞秀蓮,尤其對於俞秀蓮,盟伯彷彿特別關心她,並屢次勸我的性情不可執拗。雖未將話説明,但盟伯伯意思,實在是叫我將來常常照拂秀蓮。其實我們果然如同義兄妹一般,時常的見面,也未為不可。

    但現在卻不能那樣説了,第一是兩年前監獄裏的那事,又加上昨天自己動手治癒她的身體,看今天秀蓮就已露出一點情意。將來倘若這種情思越來越深,那可怎麼辦呢?想到這裏,他又嘆了口氣,又想起孟思昭和謝纖娘,那兩件在自己的心頭永久難消的恨事,假若沒有那兩件事,又有甚麼難辦?因此他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當快些走開才好。

    大概俞秀蓮的身體一二日內就可以恢復原狀,自己給她買一匹馬,送她些錢,叫她回北京去。然後自己再在暗中跟隨保護。只要看她平安的進了北京城,那時自己就可以隨便去做別的事了。想定了主意,他又惆悵地坐了一會兒,便上牀睡去。

    一夜他總是驚醒著,因知靜玄師徒就住在南關店房裏,雖然隔著一堵城牆,可是他們只要知道自己住在這裏,便隨時可以前來。李慕白雖然這樣嚴密地提防著,但後半夜並沒有甚麼事情發生。

    到了次日,依舊前兩日似的,李慕白白天並不出店門。用過早飯,他就又把伺候他的那個年輕的店夥叫進屋來,拿了一串錢給他,説:“再託你到南關去一趟,打聽打聽在長興店裏住的那兩個和尚走了沒有,跟他們在一起住的還有一個受傷的人,那個人的傷勢怎樣了。”

    店夥連連答應,還不好意思要那一串錢。李慕白讓了半天,店夥才把錢接到手裏,高高興興地走了。去了有一刻多鐘才回來,一見李慕白就説:“走了,今天一清早,那兩個和向僱了一輛車,拉著那斷了胳臂的人往北去了,説是往北京去了。

    李慕白一聽靜玄禪師和法普和尚己帶著陳鳳鈞走去,他雖放了些心,但是因聽説他們是往北京去了,心中又不禁猜疑,便點了點頭,又問説:“那兩個和尚全都是騎著馬走的嗎?”

    店夥説:“他們本來有兩匹馬,昨天就賣了一匹,今天走的時候,就是那年輕一點的和尚騎著馬,那老和尚卻是坐在車上。”

    李慕白點頭説:“那就是了。”店夥説完話,就出屋去了。

    這裏李慕白就又思索了一會兒,便親自到櫃房借了紙筆,拿回到屋裏,寫了一張字柬,大意就是“確聞靜玄等已北去,想被身畔有負傷之人,故不願再生事。今奉上白銀五十兩,請姑娘查收,病癒後可僱車北返,能遲兩三日動身更好。路上如遇敵人,千萬設法躲避,不必攫其鋒芒,此非我等懼被,蓋亦為省去無謂之紛爭。謹此即頌路安,知名不具。”寫過後,摺疊好了,帶在身畔,又由身畔取出五十兩銀票,走出店門,找了一家錢莊,把銀票兑成現銀,然後手託著銀兩,來到白雲庵前。

    先取出那張字柬,隨後上前打門,連打了幾下,裏面才走出一個小尼姑。李慕白就恭恭敬敬地問道:“小師父,你們這裏住著一個姓俞的落難的姑娘,現在她的病好一點了吧?我是她的親戚,現在來給她送點東西。”

    那個尼姑發著怔,瞧著李慕白,説:“你問那個姓俞的姑娘嗎?她的病好來,剛才已然走了。”

    李慕白一聽,不由得十分詫異,暗想:俞秀蓮怎麼走得這麼快?她手中一個錢也沒有,可往哪裏去了呢?就問説:“俞姑娘是甚麼時候走的?她是往哪裏去了?”

    小尼姑説:“她的病也好得真快,在昨天就能坐起身來了,今天早晨就要走。我們老師父還要勸她多歇兩天,可是她不肯,她就走了。”

    李慕白又問説:“她走的時候手裏沒拿著甚麼東西嗎?她是往哪裏去了?”

    那個尼姑翻眼瞧著李慕白,仿-究問似地説:“你跟她是甚麼親戚?”

    李慕白説:“我們是同鄉,論起來也算有點親戚的關係。我是作買賣,因為今天來到這裏,聽人説她在這裏得了病,多蒙師父們救了她,現在就住在寶剎裏,我這才來看她,想送一點錢,叫她回家。”

    小尼姑説:“我們現在正疑惑她,本來我們救她來,是受了一個老和尚的託付,她來的時候是人事不知,身邊甚麼東西也沒有,可是她走的時候,手裏卻拿著而把刀,不知她是從哪兒得來的。”

    李慕白一聽便覺著秀蓮行走的時候,行跡太不謹慎,以致引起尼姑們生疑,遂也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説道:“是嗎?不過我知道那姑娘的家裏,卻是幹鏢行的。現在她既走了,師父們也就不必管她啦。不過,她既是我的同鄉,又是親戚,她在這裏住了幾日,我應當替她謝謝師父們。”

    説話時候就取出的莫五六兩銀子,要叫尼姑收下。尼姑卻不敢收下,進到裏面問過了她的師父,然後才出來,把銀子收下了。

    李慕白離了白雲庵,急忙回到店中,又把那年輕的店夥叫來,託付他再出去打聽,有甚麼人看見一個手中拿著雙刀的姑娘沒有。店夥翻眼瞧了瞧李慕白,似乎要問李慕白,為甚麼要打聽這些事?

    李慕白卻又掏出一串錢來給他,這個店夥也就顧不得細問了,遂又高高興興地走了。這次出去的工夫可不小,足有兩個鐘頭,李慕白在店裏都等急了,那店夥才回來。李慕白見他滿臉通紅,一説話就由嘴中冒出酒氣,他説:“大爺,你叫我打聽的那個姑娘,可真是奇怪!誰都認識她。

    前天她在城外頭得了病,卧在雪地裏,後來被白雲庵的尼姑給救去了。這才兩三天,她會病好了,剛才有人看見她手裏拿著兩口刀在街上走,見人就打聽長興店在甚麼地方。後來就找到南關長興店,就要去見那裏住的和尚,可是和尚一早走了,她就僱上了一輛車往北追去了。”

    李慕白一聽,不禁驚得立起身來,又問一那姑娘是甚麼時候走的?”

    店夥説,“走了大概也有三四個鐘頭了。”

    李慕白就説“你快給我備馬,我也得走!那姑娘是我的鄉親,我追著她還有要緊的話跟她説呢!”

    店夥説:“她坐的車是順著大道往北去了,此時至少也就走出二三十里去,大爺你騎著馬去追,不出兩個鐘頭,一定能把她追上。”

    李慕白點點頭説:“好,你快給我備馬去。”

    當下那店夥出屋去備馬,李慕白就匆忙地收東自己隨身的一個小包裹,心中十分著急。暗想:俞秀蓮未免太心驕性傲了!我勸她不要去惹那靜玄禪師,不想她還是偏要找靜玄撣師去報仇,她現在僱車北上,一定是追趕靜玄禪師去了。

    靜玄禪師也是坐車走的,而且他們帶著一個受傷的陳鳳鈞,車走的必然很慢,秀蓮一定能夠追趕得上。她若再與靜玄爭鬥起來,那時靜玄真許要點她的死穴了。

    此時店夥把門一拉,説:“馬備好了,你大爺這就走嗎?”

    李慕白付了店賬,遂拿著隨身的小包和那口用黑布包裹的斬鋼削鐵的寶劍,牽馬出了店門,就騎馬往北奔去。出了北門,認清了大道,他一直往北走去。

    這時天色已過午,風颳得甚緊,路上稀稀的有些行人和車輛,地下鋪滿了殘雪,所以馬匹也不能快走。

    李慕白就向路上的人打聽,問他們是否看見有一輛車上坐著一個姑娘由此經過。路上的人卻都搖頭,説是沒有看見。李慕白想看秀蓮大概是早已走過去了,他遂就放馬緊行。直走了六七十里地,依然沒有看見秀蓮的車影。

    李慕白又恐怕將秀蓮落在後頭,他就不敢再往下快走了。他下馬鬆了鬆肚帶,然後再上馬去,慢慢前行。又走了有十多里地,就望見了一座城池,這卻是內邱縣境了。

    李慕白趕緊勒住馬,心説:我不能再往下走了,由此往東五十里就是鉅鹿縣,由鉅鹿再往東三十餘里,就是我的家鄉南宮。我想俞秀蓮既由她家的附近經過,就不能不先回家看看去吧?於是就決定在這裏歇下,歇一天,如果再見不著秀蓮,那明天就往鉅鹿縣去。如到鉅鹿,只要知道秀蓮已平安回到家中,自然也就不必見她,就直回南宮,到家中去望看望看。

    當下他就在街上走了走,然後就想找個地方用晚飯,再找店住。街旁雖有幾個酒館,但裏面的人很雜亂,李慕白不願進去。找了半天,才見街西有一家門面很小的酒鋪。

    李慕白到了門前,先往裏看了看,就見裏面只有兩三個酒客,李慕白就問説:“掌櫃的,你們這裏賣飯不賣?”

    那櫃上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掌櫃子就説:“酒肉都是現成的,要吃饅頭自己到隔壁買去。”

    李慕白又問:“馬匹拴在門前不要緊吧?”

    老掌櫃子又説:“不要緊,在大街上誰還能把你的馬偷走?”

    李慕白一聽這老掌櫃子説話非常不和氣,不由笑了笑,將馬拴在門前掛幌子的木杆上。到隔壁買了幾個硬麪饅頭,然後進到酒鋪,找了張桌旁坐下,叫掌櫃子切了一盤內,拿來一壺酒。

    李慕白就先斟著酒飲了一杯,看見座旁的三個客人正在談天,那老掌櫃子在台上切肉。這個情形很像三年前自己住在北京法明寺的時候,那時天天在史胖子的小酒鋪裏去坐,由那時自己的放蕩生活,又不禁想起謝纖娘來,覺得自己大沒有決斷,否則決不至於弄成那樣悽慘的結局。

    其實謝纖娘後來嫁了徐侍郎,已與我毫無情義可言,只是那天雪夜,她死得太是悽慘了。她不死於苗振山之手,卻死在我的面前,那時景象的悽慘,我心中的悔恨,簡直是永遠也忘不了。

    這樣一想,不禁長嘆了一口氣,滿滿地斟了一杯酒,一口飲下去。然後用筷子夾了幾片肉。他正要吃下去,忽然棉布簾子一掀,由外面進來一個身穿青布棉襖的人,把兩隻小眼睛直直盯著李慕白。

    李慕白一看這人十分的面熟,忽然想起此人是在北京窮混,常給史胖子探聽事情的那個小蜈蚣。李慕白趕緊把頭低下些,意思是不叫小蜈蚣認出來。

    可小蜈蚣早已看出這位正在飲酒的、有點鬍鬚的人就是三年以前名震南北的李慕白。他像很謹慎地走近前來,低聲説:“李大爺,你還認識我嗎?”

    到了這時候,李慕白想著不認也不行了,遂點了點頭,一點不動聲色。就一面自己斟酒,一面慢慢地問説:“你從甚麼地方來?”

    小蜈蚣説:“説起來話長,李大爺你現在住甚麼地方?回頭我找你去!我還有些要緊的話要對你説呢!”

    李慕白聽了這話,臉上才稍稍變色,就説:“我現在還沒有找著店鋪,你先到外面等我去吧,我還有事要託你給辦。”

    小蜈蚣説:“街東劉家店那裏的掌櫃的跟我認識,我叫他們給大爺留一間房子好不好?”李慕白點頭説:“也好,你就先去那裏等我去吧,我喝完了酒就去。”

    小蜈蚣答應一聲,轉身就出屋去了。

    這裏的三個酒客和一個老掌櫃子,對於剛才進來的這個沒説了幾句話的人都不甚注意,李慕白心裏卻添了許多事情。暗想:“很湊巧,竟在這裏遇見小蜈蚣。小蜈蚣他完全曉得我的來歷,大概他不至於去報官,或是把我的行蹤去告訴旁的江湖人吧?”因就想回頭可以多給他些錢,他一定可以為我忠心辦事了。

    遂就很快的把酒舨吃完,然後給了酒錢,便走出小酒鋪,一看小蜈蚣正在門前站著呢!他一見李慕白出來,便説:“劉家店的房子已找好了,李大爺到那兒去歇著去吧。”

    遂就替李慕白解下馬章著。往南走了不遠,街東就有一家店房,字號是“劉家平安老店”

    李慕白隨同小蜈蚣進到店內,就見小蜈蚣跟這店家非常熟識。馬匹由店夥牽到棚下去銀,李慕白自己拿著寶劍和小本包進到一間屋內,店夥給打來險水,沏了茶,並問李慕白吃甚麼飯。

    旁邊小蜈蚣替李慕白説:“這位客人已經吃過飯了。”店夥遂就出屋去了。

    這裏小蜈蚣向李慕白笑了笑,説:“剛才李大爺在街上走的時候,我就看著你很眼熟,後來我一細想,才想起是你大爺。這兩三年沒見你大爺的面,你大爺一向倒好吧。”

    李慕白點了點頭,説:“今天也就是你,換個別人,就是他認得我,我也不能認他。我的事情都瞞不了你,在北京城身負重案,在江湖上我有不少的仇人。果然你要把今天兒著我的事對旁的人去説了,你可知道,我這個人不是好惹的!”

    小蜈蚣連説:“大爺,不用你老人家囑咐我,我無論見著誰,我也不敢説。現在我來找你是有兩件要緊的事,要告訴你!”

    李慕白趕緊問:“甚麼事?”

    小蜈蚣説:“自從你大爺在北京逃走之後,我在北京也立足不住,我就逃到這裏來。這裏有我兩個朋友開設賭局,我給他們幫忙,倒比以前混得好了。今年夏天,我還回了一趟北京,德五爺跟俞姑娘都很平安,可是我也沒敢去見他們。不過據我看,你大爺早先那件官司,現在倒沒有甚麼人提了,譬如你大爺這時回北京,只要別太出頭,大概也不至於有甚麼人跟你為難。

    只是,現在江湖上卻無人不提説你,早先人家還都知道你大爺是在江南遭了難,現在人家可都知道了,你大爺不但沒有遭難,還往北方來了,我在的那個賭局,裏面賠錢的時候,也甚麼話都談。因此在前些日子就聽人説,現在保定城內的黑虎陶宏招聚各路英雄,專為你大爺來到北方時,他們好一齊對付你。

    現在那裏的有金刀馮茂和劉七太歲,並有當塗縣江心寺靜玄禪師的大徒弟法廣。那法廣精通點穴法,在保定城內擺了幾天擂台,名為以武會友,贏錢蓋廟。無論是誰,要與他比武,就先各自拿出五十兩銀子,誰贏了誰得一百兩,可是誰能敵得過他?誰敢跟他比武?所以他那個廟也恐怕不容易蓋成!”

    李慕白微笑道:“一個僧人要籍著比武來贏錢蓋廟,這種事我還沒聽説過。”

    小蜈蚣笑道:“他們哪裏是想著蓋廟,不過是要藉此招集各路武藝高強的人,來對付你李大爺罷了。”

    李慕白點頭説:“我早已曉得,這些事我自有辦法。現在我要託你辦一件事,就是那俞秀蓮姑娘,現在她已由河南坐著車往北方來了,也許今天就到這裏,或者明天才能到,不然她就是已經走過去了。不過我想她的車決不能這樣快,你現在就出去打聽,如若她的車來到,你千萬告訴我。”

    小蜈蚣連聲答應,他趕忙就往外面去了。

    李慕白就躺在炕上歇息,心裏卻很焦慮著,恐怕俞秀蓮追著靜玄禪師的車,由小道走下去了,果然沒有自己幫助,恐怕她真要吃虧。因此又恨不得趕緊騎上馬,再往回去找她。不覺著天色就黑了,房裏已點上燈,小蜈蚣卻不來報信。李慕白便叫來店家,要過鎖鑰把門鎖上,他就出了店門。就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李慕白卻無從去打聽。

    又走了一會兒,便心裏很不安的口到店裏,才一進門,就見小蜈蚣正在院裏等著他。李慕白就將屋門開開,小蜈蚣隨著進屋。

    李慕白把燈點上,就低聲問説:“打聽出甚麼事來沒有?”

    小蜈蚣伸著手指説:“打聽出來兩件事,可是沒有見著俞大姑娘。”

    李慕白問:“是甚麼事?”

    小蜈蚣説:“剛才有一個從南和縣來的人,説是他走在任縣地方,遇見一匹馬一輛車,那馬上是個三十來歲很健壯的和尚,鞍下掛著鋼鞭,車上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和尚,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那小夥子的胳臂被人砍斷了,還沒有到任城縣縣城。在車上就斷氣了。第二件事是由北邊來的人説:在趙州看見史胖子的夥計小流星,另外還有一個人,可是史胖子並沒跟著。”

    李慕白一聽,那史胖子的兩個夥計往北去的事倒不足以使他驚異,獨有那沖霄劍客陳鳳鈞因傷身死,李慕白卻真為俞秀蓮擔起心來。

    暗想:靜玄禪師既然到了任縣,想必是和俞秀蓮走差了路,一時他們倒不至於碰頭交戰。只是陳鳳鈞這一死,靜玄如何能饒得了俞秀蓮?他若曉得俞秀蓮家住在鉅鹿縣,他們豈不要找了前去報仇?

    因此心中更不安了,便趕緊向小蜈蚣説:“你還得趕快去打聽打聽,若有人在路上看見了俞秀蓮,就趕緊打聽她是往哪過去了,就快回來告訴我!”

    小蜈蚣答應一聲又走了。這次直到三更以後,他才口來,説:“沒法打聽了,大概俞姑娘是沒走這條路,不然就是她那輛車垂著車簾,人家沒看見她。”

    李慕白點了點頭,説:“這樣説,大概俞姑娘今天不能到這裏來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家去,在家中至多我只住四五日。以後你聽見有甚麼與我有關的消息,就趕緊去報告我!”

    小蜈蚣點頭答應,又問:“李大爺你是住在南宮城外?”

    李慕白説:“我住在南宮城外五里村,不過你去的時候可要謹慎些,不可魯莽地就前去找我。還有,我再囑咐你,無論你見著誰,就是兒著史胖子那些舊人,也不可説出你和我會面之事!”

    小蜈蚣連聲答應,説:“李大爺你放心,前些年我指著甚麼吃舨?不就是指著給幾位大爺探聽點事兒,得錢餬口嗎?我要是嘴不嚴,耳不靈還成?大爺放心,有甚麼事我到南宮給你送信去。”

    當下李慕白賞給小蜈蚣三兩銀子,小蜈蚣道了謝走了,李慕白將屋門關上,熄燈就寢。他心中卻想著俞秀蓮的事情,暗道:從此以後我更不能不時時在暗中保護秀蓮了,不然她一定要吃靜玄師徒的虧。少時睡去。

    次日清晨起來,就付了店賬,乘馬離了內邱縣,直往東去。走了十錄裏,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戴上道冠,穿上道士的衣裳,依然騎著馬再往東去走。約莫傍午時候,就到了鉅鹿縣。

    他直頭進城到命家門首,下了馬上前打門,少時裏面出來一個男子。李慕白還認得這人,這是幾年前自己同著席仲孝乾的那件荒唐事,在東關外長春寺,跟隨俞家母女燒香去的就是這個人。

    可是地裏鬼崔三此時卻不認得李慕白了,他説:“老道,你上別處化緣去吧,我是這兒給人家看房子的,哪有問錢給你呀?”

    李慕白搖頭説:“我不是來化緣,我是打聽俞姑娘現在家中沒有。因為俞姑娘在北京時,時常向敞廟中佈施,你若一提説龔道士來了,她一定能夠見我。”

    地裏鬼崔三聽了這話,他不禁翻眼瞧著李慕白,説:“你來得不巧,俞秀蓮是我師妹。上個月她倒是口家來了一趟,可是一天也沒在家裏住,就又往河南去了。不知甚麼時候她才能回來。”

    李慕白説:“既然這樣,我過些日子再來吧。”

    地裏鬼崔三還問説:“你有甚麼事,可跟我説,等她回來我就替你告訴她了。”

    李慕白説:“沒有甚麼事,不過我想跟她化幾個錢。”説畢,就轉身牽馬走去。國為眼前已離家鄉不遠,白日同家,有許多不便之處,進就在城外關廂裏找了一家店房,用過午飯,就在屋裏歇息。直歇到午後五點多鐘,天色都快黑了,他才叫店家找了理頭匠,將鬍子颳去,然後付了店錢,牽馬出門。

    走出了城門,天色已然昏黑了,此時天空有一釣新月,像美人的眉黛似的,銀星萬點,閃爍著,惹起了李慕白無限的愁懷。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李慕白這匹馬不停地的往前行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在月光之下就看見了自家的盧舍。

    李慕白又產生一種恐懼,暗想:兩年以來,不知家中有甚麼變故沒有?也許叔父和嬸母都已不在人世了吧?他先下了馬,在寒風裏,將這冠和道衣全都脱下,又換上了便衣。然後他牽馬走到柴扉前,扒著柴扉往裏而偷看了看,只見裏面一點燈光也沒有。

    李慕白站立著發了半天愁,那匹馬又揚首嘶叫了兩聲。李慕白又很著急,便上了馬將身子立在馬鞍上,“哩”的一聲,就跳到柴扉裏。然後將樂扉放開,將馬拉進來,那匹馬又嘶叫了兩聲。

    這時屋裏就有人老聲老氣地問説:“是幹甚麼的?”

    李慕白聽出是叔父的聲音,心中更不禁十分難過,當時也不言語,卻將柴扉關好。這時,屋裏他的叔父李鳳卿已把燈點上了,口中並罵著説:“你們這羣壞東西,別欺負我老。上回偷去了我幾隻雞,今兒又要來我便宜,我打死你們!”

    李慕白趕緊走到屋門前。向裏面低聲説道:“叔父,叔父,不要著急,是我回來了!”

    裏面的李鳳卿立刻就怔了,便問:“你是誰?”

    李慕白心中覺著十分慚愧,就説:“我是慕白,叔父開開門吧!”

    屋裏的李鳳卿驚訝得立刻説了聲“噢”遂就開了屋門。

    李慕白一進門,就向他叔父跪倒行禮,李鳳卿把慕白拉起來,拿著油燈照著李慕白的臉,仔細看了看,果然不錯,是他的侄子李慕白。遂就老淚縱橫,喘著氣,把白毿毿的鬍鬚吹得亂動,他扒著佳子的膀臂,低聲問説:“我聽説你在北京城殺了人,被人抓到衙門裏,你又由衙裏跑了。這兩三年你在外而淨幹甚麼啦?是跟著你那些江湖朋友,當強盜了嗎?”

    李慕白聽叔父説了這話,心中著實難受,就説:“叔父,叔父,你老人家不要疑我。我原是清白之身,豈能去作強盜?再説凡與我交往的,雖有不少會武藝的人,但他們也都是像我父親似的,都是江湖的俠士,決沒有不義的人。我是因在前年為了朋友的事誤傷了人命,但我隨後就到官方去自首,後來還是我的盟伯江南鶴將我救出。這一向都是在江南池州九華山上,與我盟伯在一起來。”

    李鳳卿一聽李慕白這話,他驀然想起在李慕白八歲之時,江南鶴把他由南方帶回家來,那時江南鶴鬍子就已經白了,因問道:“江南鴻那老頭子還活著嗎?”

    李慕白點頭説:“他老人家還在世,並且還很健康,我此次回家也是他叫我來的。如果家裏沒有甚麼事,我還就立刻就走,因為我在家中不敢多待。”

    李鳳卿卻把他的侄子挽住,説:“你別走了,這兩年你不在家,你嬸子又得了病,家中的事我真照管不過來。不但種咱們地的那些人全都不交租子,並且有些本地無賴,常常欺負咱家,夜間跳牆進到院子來,簡直是明搶明奪。前天又叫他們偷了幾隻雞去,你現在回來可就好了。你自管在家裏往看,只要白天不出門就是。北京的你那表叔祁殿臣,去年他回家來,我也見了他。他説你的官司不要緊,就是再被官人捉了去,也不至判死。你別害怕,假若出了其麼事,也有我這條老命出去給你擋。”

    李慕白聽了叔父這話心中反倒十分為難,同時又很傷感。因為想過去叔父對於自己是很冷淡的,彷彿有自己和沒有自己都不甚要緊。如今忽然又捨不得叫自己離開了,而且不顧自己身負重罪,可見他是老了,需要親近的人照看。

    遂就點頭説:“是。我既然回來了,只要沒有甚麼人來找尋我,我自然就不再畏懼。”又問:“我嬸母她老人家已睡眠了吧?”李鳳卿嘆道:“你嬸母病了已有半年多,現在不能下炕了,大概怕過不了這個冬天。”説時,他又不禁老淚頻揮。

    李慕白安慰了他叔父一番,因為嬸母病卧,他今天也不能去拜見,遂就先出屋去,將馬匹車到後院。然後,他就回到自己早先住的那間屋子,他叔父並給他拿過一盞燈去,李慕白請他叔父去歇息。

    李鳳卿走後,李慕白就獨自坐在屋中,不禁感嘆。自己三年以來,走遍南北,到如今一事無成,並且弄得不敢見人,究竟自己是做了甚麼不才之事?想到這裏,就不由非常忿忿,決定以後違背盟伯江南鶴的訓言,索性再在江湖上橫衝直撞一下。又想俞秀蓮並未回家,不知她是往哪裏去了,又未免有些不放心,當夜心中很不安道的睡去。

    次日,雖然天氣晴和,但李慕白卻緊掩柴扉,不敢出門。他見了嬸母,嬸母也勸他不要再出外去,只在家中幫助他叔父好了。李慕白也只得唯唯答應。向來家中的一切事情,如掃地炊飯等等,全都是李鳳卿那老頭子自己操作,現在卻得由李慕白來著手了。

    可是他叔父雖不願他走去,但也時提著心。有時外面有人即打柴扉,李鳳卿立時就叫李慕白到屋中去躲避,他自己去開門。好在李鳳卿平日是個不很和氣的老人,很少與鄰居們來往,偶爾來找他的,不是給他送地租子的,就是窮鄰居來向他借米,都不必多盤桓。因此,李慕白在家中住了幾日,並沒有人曉得他已經回來了。

    這日,李慕白自己做好晚飯,請叔父嬸母吃過,他自己也用畢飯,就在屋中展開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圖,重新看了看,然後依舊帶在身畔。

    此時窗外已然黃昏了,李慕白就提著那口斬鋼削鐵的寶劍,到院中又練習了幾遍,心中覺著很自負,因為天色已薄暮,便提劍回到屋中。點上燈,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就見那窗上鋪看明潔的月光,彷彿比屋中燈光還亮。

    李慕白心中越發痛快,將要再到院中在月光之下打幾套拳。

    這時忽聽籬外有噠噠一陣馬蹄之聲,彷彿已到了門前了。接著,又有一陣輕輕敲打柴扉之聲。

    李慕白心中不禁納悶,暗想:這是甚麼人來找我?將要出屋去問,忽聽他叔父在屋裏應聲説:“聽見啦!”隨説隨走出屋來,嘴裏叨唸著:“天這麼晚了,還來打門,有甚麼要緊的事呀?”

    此時李慕白已將屋中的燈吹滅,手提寶劍立在門前,側耳向外去聽。

    只聽他叔父已將柴扉開了,外面是有女人柔細的聲音問説:“請問老伯,這裏可是李家嗎?”

    李慕白一聽,就知是俞秀蓮的聲音,本想立刻就要出去見她,可是又聽見自己叔父的聲音説:“我們這兒姓家,不姓李。”

    李慕白立刻不敢即時出去了,又聽秀蓮的聲音説:“老伯不要多疑。我姓俞,我住家在鉅鹿縣,李慕白是我的恩兄,我聽説他回來了,我才特地來看他。”

    秀蓮的話是極為和婉,可是李鳳卿堅不承認他是姓李,他卻氣昂昂地説:“本來我們不姓李嘛,不信你到鄰居問去。我更沒聽説李慕白是個甚麼人。你一個女人家,黑天半夜的來找一個男子,這算是甚麼規矩?”説時,使著力把柴扉關閉上了。

    李慕白心中十分難受,趕緊放下寶劍,要出去向叔父説明,請秀蓮進來。不想他叔父已進到屋裏,氣忿忿地用手指著李慕白,低著聲音怒斥道:“你明天還是走吧!你在外頭這兩年一定淨不做好事,招來個女人半夜裏來找你。你這孩子真不長進,給李家敗壞門風。明天你還是走吧,至死我也用不著你!”説畢,忿忿地把屋門一摔,回到他的屋裏去了。

    這裏李慕白卻默默不作一聲,等到他的叔父回到屋裏之後,他才悄悄開門出去,一聳身跳過了柴扉。就見門外月光如水,樹影參橫,寒風微微吹著,四下寂靜,已然沒有了俞秀蓮的身影。

    李慕白急忙跑出了村子,來到大道旁,向北去望。只見遠遠之處有一匹馬影,正向北邊去走。李慕白趕緊向北飛快的去追,一面跑著,一面高聲喊叫:“俞秀蓮!秀蓮,”前面的馬匹立時就停止住了。

    等到李慕白跑到臨近,秀蓮就下了馬,説:“李大哥,剛才我找你的時候,你在家裏了嗎?”

    李慕白十分慚愧,就説:“剛才我在家中,因為叔父阻攔,我不能出去見你,實在抱歉!”

    秀蓮搖頭説:“那沒有甚麼,本來李大哥你現在比不得常人,是不能隨便出頭露面的。何況我又是一個女子,今天深夜前來,難怪那老人家不許你見我!”

    李慕白點頭,心中仍甚慚愧,又問説:“姑娘你在路上追趕上靜玄禪師沒有?”

    秀蓮微笑了笑,搖頭説:“沒有追上他們,想是路徑走錯了,不過我可聽來許多事情。”

    李慕白説:“甚麼事?”

    秀蓮説:“也沒有別的事,就是現在各路的鏢頭和強盜,大多聚集在保定城黑虎陶宏的家中,他們沒有別的打算,就是為對付你!”

    李慕白聽了,心中不禁生氣,又冷笑道:“這些人也是,我跟他們又有甚麼深冤大仇?他們何必都要這樣苦苦與我作對?”

    秀蓮微笑道:“他們哪裏是真報甚麼仇恨,不過他們向來佔據住南北的江湖,彼此溝通,個個自誇是好漢。後來有你這一個人出來,把他們全都打敗,他們豈能夠甘心?

    近二年,他們正慶幸你自北京出走後,就沒有下落,都傳説你已然死了。可是如今你忽然又露了面,並且還是往北方來了,他們焉能不想法聯結起來對付你?有你在江湖上,他們個個都不得安?”

    李慕白説:“三年以前,我確實是有些氣盛,但現在因為我盟伯的勸告,只要他們不來找我,我也就不去找他們。不過,姑娘,你可知道那沖霄劍客陳鳳鈞是已經死了嗎?”

    秀蓮點點頭説:“我在內邱縣遇見在北京與史胖子相識的那個小蜈蚣,他告訴我了。那陳鳳鈞不是個好人,他也該死。即使因此靜玄和尚再與我作對,想要為他徒弟報仇,那我也不怕他!”

    説話時,秀蓮的態度十分激昂,仿-她仍忘不了靜言用點穴害過她的那件事。

    李慕白又問:“姑娘你是荏麼時候到家的?”

    秀蓮説:“前兩天我就回到家裏了,本來我想直頭到正定府去救楊大姑娘,可是我身邊沒有一文錢,不得不回到家中,好把車錢開發了。同時我的兩腿仍然有些不便,所以又在家裏歇了兩天。

    今天買了一匹馬,我才來看大哥。大哥,我現在來只有一件事,就是我要看看你那十幾幅人身穴道圖。”

    李慕白點頭説:“點穴圖現在我的身邊,不過在月光下看不清楚,我們可以等候一會兒,等我的叔父睡眠之後,可再回去,點燈細看。”

    秀蓮點頭説:“好吧!”當下她牽著馬與李慕白並肩向南行著。

    那當空一輪似圓未圓的月亮朦朧地散出水一般的光華,照得地下像落了一層嚴霜,霜上印著兩條模糊的人影和一匹馬影。

    李慕白仰首看著青天、薄雲、明月,秀蓮卻牽著馬看著李慕白那魁梧的身子,兩人心中都發生無限的感想。他們想到舊事,想到那像天公故意愚弄似的,把他們一對英雄兒女中間,安設著一座愁山,一片恨海,使他們兩個人都不得不抑制愛情,再各抱著傷心。

    他們在月光下默默的走著,少時又進到五里村中,來到李慕白的門首。因為他們的腳步都是太慢太輕了,所以連一條狗都沒有被驚起,馬蹄也輕輕敲著地,沒有多大聲響。

    李慕白就將秀蓮的馬匹接到手中,系在門前的一棵樹上,然後他飛身跳進了牆,將柴扉開了,便請秀蓮進去。他又輕輕地將柴扉關好,便先到他的屋中將燈點上,再請秀蓮進屋。

    秀蓮向臉後掠掠頭髮,笑靨倩然説:“李大哥,你這間房子很好,如果沒有甚麼人來找尋你,你在這裏享受清福,不也是很好嗎?”

    李慕白嘆了一口氣,説:“我們都因為這一身武藝,反倒自誤了!”

    説時,他先由牀上拿起了那口寶劍,交到秀蓮手裏説:“姑娘,請看這口劍,這是我從那柳建才的手中得來的。柳建才他此次到北方來,就為的是尋找這口劍。”

    秀蓮微微笑著,將劍接到手中,拿在燈旁仔細看了看,又用指輕彈了彈,同時心中想起前年江南鶴留柬贈劍之事,便不禁斜著臉又看了看李慕白。

    只見李慕白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看她,她本想告訴李慕白那“寶劍留結他日緣”之事,只是心中羞愧而悲傷,便欲語復止。隨後她將劍交給李慕白説:“很好,這口劍實在難得!”

    李慕白心裏正在盤算著,想要將這口劍贈送給秀蓮,但又怕秀蓮疑心自己是有其麼另外用意。如今見秀蓮隨便將此劍誇讚了一句,便即交還給自己,仿-她並不甚喜愛此劍似的,便不由心中很納悶。同時見俞秀蓮的芳容變得有些悽慘,她的兩眼也呆呆地看著那鋪滿了月色的窗欞。

    良久,李慕白將要由身邊取出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圖,可是見秀蓮已由身邊掏出來一個紅鍛小包,她織手將級包打開,裏面露出四顆瑩瑩的珍珠,託在手心上,遞給李慕白。

    她微笑著説:“李大哥請看,這就是我由楊豹手中得到的那四顆珍珠。聽説一共是四十九顆,其中四顆已被官方起去。我這裏有四顆,其餘的四十一顆完全在楊豹的手中。我想我們無論如何也應當見著那楊豹,勸他將珍珠全數交出,或者由他本人,或者由我們二人,設法交還大內,以洗德五哥數載的沉冤。”

    李慕白把這四顆珠子略看了一看,然後交還秀蓮,説:“姑娘千萬帶好,楊豹手中那四十幾顆珠子,我們自然得設法交還大內。不過那還要詳細地想一想,稍一不謹慎,便許又為德大哥惹出奇禍來。”

    秀蓮收起珠子來,也點頭説:“只要我們心中都記住此事,就是了。”遂又笑了笑説:“李大哥,現在你可以將點穴圖拿出來給我看看嗎?”

    李慕白將燈挑亮一點,遂由身邊取出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圖,一張一張地展開給秀蓮觀看,並且略述兩年來自己對此的心得。

    俞秀蓮這時卻專心地看這十幾幅秘圖,並聽李慕白説點穴法的大意,及練習指法時,應下怎樣的功夫。

    秀蓮對於李慕白似是極為羨慕,看了半天,她便説:“我看完了,李大哥快收起來吧!”

    李慕白將圖疊起,依然帶在身畔,就見秀蓮站立著,呆呆發了半天怔,良久,她忽然臉色一紅説:“李大哥,我們相識已有三載了,實在我心中所敬佩的只有李大哥一人。但是,三年來我總不明白,不知大哥為甚麼要處處時時想與我疏遠……”

    秀蓮説到這裏,面上籠罩著一層悲哀,李慕白卻慚愧得答不上一句話來。

    只聽秀蓮又説:“現在靜玄師徒等人都到北方來了,他們本來是為尋李大哥作對,但現在因為陳鳳鈞之死,我也與他們結下不可解的冤仇了。此時無論大哥或是我,只要遇見他們,都難免有一場惡鬥。雖然我們並不怕他們,但是在路上各自分行,究竟是人單勢孤,因此我想以復我們應當隨時隨地同行才好!”

    李慕白聽了連連答應説:“那是自然,姑娘無論甚麼時候走,只要一通知我,我便立刻與姑娘一同前去。現在我已想開了,我並不再躲避靜玄師徒,我也不拘泥於盟伯的訓言,我可以與姑娘光明正大的同行,無論何時出了事情,我與姑娘一同前去應付。”

    秀蓮向來沒見李慕白這樣激昂慷慨,就説:“那麼,李大哥你在家中歇息一天,後天我找你來,咱們就一同北上,先往正定府。”

    李慕白説:“姑娘不必來找我,我這裏非常不便。後天還是我去找姑娘,我們一同由鉅鹿起身好了。”

    秀蓮點頭説:“那麼後天我們就在鉅鹿見面吧,我走了!”

    李慕白也並不挽留,先將燈吹滅,然後送秀蓮出了柴扉。

    秀蓮自己解下馬來,向李慕白説:“李大哥請回去歇息吧!我騎著馬慢慢地走,天不亮時就可以回到家裏了。”

    李慕白卻説:“我送你出了村子。”

    當下秀蓮牽著馬,李慕白跟隨著她,隨談隨走。此時天空中的白雲片片,遮掩了月光,但地上仍然是很明亮的,半夜的寒風卻愈加悽緊,吹得落葉沙沙作響。

    二人默默前行,才走出村口,忽然李慕白一眼看見那大道之上,有一個人騎著一匹深色大馬,正在那裏來往徘徊。

    李慕白趕緊向秀蓮説:“先站住!”

    秀蓮也看見道上那個騎馬的人了,她止住步,回首對李慕白説:“這人一定是知道我找你來了,所以在道上等候我。若不是,這半夜裏誰能在此徘徊?”

    正在説著,忽然那匹馬上的人也看見了他們,不但不知躲避。反倒催著馬向他二人這邊跑來。

    俞秀蓮趕緊由鞍下抽出雙刀,李慕白卻攔住她説:“姑娘不要急躁,來的多半是熟人。”

    説話之間騎馬的人已飛騎到了臨近。只見他在馬上張著手説:“李大爺,俞姑娘,今天的月色正好,我一來可把你們攪了!”

    李慕白向秀蓮説:“又是史胖子來了。”

    秀蓮卻滿面通紅,收下雙刀。

    史胖子此時已下了馬,他向李慕白抱拳説:“李大爺,彰德一別,又是十幾天了,你老人家府上都好呀?”

    李慕白也上前抱了抱拳,然後笑著説:“史掌櫃,我真佩服你的本事,你真有些神出鬼沒的能幹。”

    史胖子卻正顏説道:“李大爺,今天我來可不是找你開玩笑。昨天晚上我跟孫正禮到了內邱,遇見個蜈蚣,我才知道俞姑娘已回到鉅鹿,但還不知道你大爺也回家來了。

    及至我跟孫正禮到了鉅鹿,才聽崔三説姑娘是到南宮找龔道士去了,我這才趕來。剛才到了門首,看見姑娘的馬匹系在那裏,我曉得你們二位正在裏邊談話,我就沒好意思進去打擾你們。”

    李慕白聽史胖子説到這句話,心中就不禁有些生氣,將要正色分辨,又聽史胖子往下説道:“今天我找你們來,確是有急要的事情,咱們得趕緊想個辦法。”

    秀蓮立時問道:“又出了甚麼事情?你快説!”

    史胖子也很急快地説:“現在靜玄禪師的徒弟法廣,在保定府擺下了擂台,幫助他的有黑虎陶宏、金刀馮茂和劉七太歲,靜玄禪師帶著徒弟法普已於昨天過內邱北上。

    韓志遠、猛虎常七那些人,以及晁德慶等,大概前後到了保定。並聽説還有許多人,他們大家聚集在一起,專要與你二位爭鬥。法廣聲言決定要制李慕白於死命。他們對於俞姑娘所説的話,那我就不敢説出來了。”

    俞秀蓮一聽到這裏,氣得她跺起腳來,向李慕白説:“李大哥,你快備馬,咱們連夜趕到保定,倒要看看他們那羣人都有多大本領?”

    史胖子卻擺手説:“姑娘先不要忙,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呢!”

    李慕白在旁問説:“還有甚麼事?”

    史胖子説:“單刀楊小太歲上次他回到北京,因為知道他的祖父被殺,胞妹被拐,兇手是鳳陽譚家兄弟及馮隆、冒寶昆,所以他就到了保定府找金刀馮茂去要馮隆。

    不料,他們説岔了,交起手來。金刀馮茂雖然武藝高強,可是禁不住楊小太歲的情急力猛,聽説一下子就被楊小太歲殺傷了,傷得還很重。

    可是楊小太歲也沒有走脱,他受了法廣和尚的點穴法,生死可不知道。”

    秀蓮聽了這話,她十分著急,就説:“楊豹手中還有四十一顆珍珠,這一下一定全都被他們搶去了!”

    史胖子點頭説:“可不是,他們這叫作圖財害命。可是也沒有法子,那黑虎陶宏是京中張總管的乾兒子,他就是做了甚麼不法的事情,也是有人庇護著他。”

    此時李慕白見事情逼得太急,他已無法再忍,遂向史胖子和秀蓮説:“現在既發生了這些事,我們不能再延誤了。今天已半夜,不便起身,明天我必要到鉅鹿,咱們就一同往保定去。”

    史胖子一聽,他高興的了不得,連連點頭説:“好,好,李大爺今天説的這話真痛快,明天咱們就在鉅鹿一準見面吧!”説完了話,便向秀蓮招手,請她上馬。

    秀蓮這時精神十分興奮,便扳鞍上馬,向李慕白拱手説:“李大哥,明天在我家裏見吧!”

    李慕白也説:“明天我準去!”

    當下,史胖子和俞秀蓮的兩匹馬上了大道,就在月光之下,往北飛馳而去。

    這裏李慕白看得兩匹馬消失了影子,他才慢慢地回到家中。

    次日,一清早李慕白就將馬匹備好,行李收拾完畢。等著他叔父起來,他就去見了,説道:“昨天晚上找我來的那個姑娘,原是江南鶴的親戚,她是奉江南鶴之命前來的,告訴我現在需要躲避幾天,不然就許出事。”

    李鳳卿一聽他侄子的這話,就不由面上嚇得變了色,探著頭問道:“怎麼?官人真知道你回來了嗎?”

    李慕白説:“事情還不知真假,不過那位姑娘已聽到了一點風聲,所以她才深夜來給我送信,我想總是躲避幾天才好。”

    李鳳卿趕緊就説:“你快走吧!家裏你放心,你嬸母也不能立刻就死!”

    李慕白聽了叔父的話,心中倒十分難過,只説自己現在是要往保定朋友之處暫避幾天。如若聽得外面沒有甚麼壞風聲,半月之內就可以回來。

    當下,他拜別叔父,牽馬出門。

    李鳳卿又在門前東張西望,説:“趁著沒人,你快走!快走!”

    李慕白飛身上馬,緊緊揮鞭,在曉風殘月之下,直奔鉅鹿縣走去。走了不到三四點鐘,便眼看來到鉅鹿縣城,可是李慕白到此時反倒猶豫起來,因為現在自己是穿著便衣,而且已剃去了鬍鬚。

    鉅鹿與南宮又是鄰縣,家鄉中的人,尤其是梁文錦、席仲孝等人,他們是常來常往,倘或被他們看見自己進城去找俞秀蓮,於自己倒沒有甚麼妨礙,不過於俞秀蓮是太不便了。因此眼看到了東關,他就把馬勒住不敢往前再走了。又想要先找個店房或飯鋪,託那裏的人去給秀蓮送信,但覺得也很不好。

    正在馬上徘徊,這時忽然由北邊馳來了一匹馬,馬上的人招手説:“在這兒啦!”是山西味的官話。

    李慕白一看,原來是史胖子,他立刻心中大喜,催馬迎將過去。

    只聽史胖子説:“我就想到了,你一定不願進城去找俞秀蓮,我叫他們在十幾裏之外等候著你啦!走,咱們快找他們去!”

    當下李慕白和史胖子的兩匹馬,噠噠的往北馳去,蕩起了一遍煙塵。

    李慕白十分欽佩史胖子,雖然他的武藝不見得高強,但精明幹練,覺著實在比自己強。他一邊走著一邊就問説:“史掌櫃,你跟晁德慶他們後來怎樣和解了?”

    史胖子笑著説:“我跟他們沒有多大的仇恨,我跟他們作對,是因為晁德慶他瞧不起我,那白麪靈官韓志遠他不但瞧不起我,還打了我兩個嘴巴。我史胖子豈能受這個氣?我就拉上我們那位孫大哥,的他們到一個地方去比武。

    可是到了那裏,我又把那位孫大哥攔住,不跟他們去碰頭交手。到了晚間,我略施手段,叫他們自己打了起來。韓志遠叫晁德慶砍了一刀,胳臂雖沒掉,可是肩膀也流了不少的血,誰叫他打我的嘴巴呢?”

    説話時,史胖子在馬上不住地得意大笑。

    李慕白卻微笑説:“史掌櫃,你的手段實在不錯,不過偷一條婦人的紅褲子,給人家捏奸編對,這件事辦得也太促狹了吧?”

    史胖子驚訝説:“咦!李大爺怎麼知道了?”

    李慕白微笑不話,史胖子卻哈哈大笑,伸著大拇指説:“李大爺,不怪你行!你在暗中跟著我,我都一點也不覺得。

    行!在江湖闖了兩年,不但學會了點穴法,這些鬼鬼祟祟的玩藝兒,也比我史胖子還高明瞭。

    行!不怪俞秀蓮對你是那麼樣兒,我史胖子要是女兒身,我也得巴結著嫁你!”

    李慕白正色説:“史掌櫃,你可不得胡説!”

    史胖子搖頭説道:“我不胡説,我不但不能胡説,你們倆的事無論見了誰,我也不能説,哈哈!”

    他連聲大笑,催馬在前緊走,李慕白想要跟他解釋也不能夠。

    又跑出了幾里地,就見路旁有二人正在牽馬等著他們。一個是渾身青衣布褲,披著青布大棉襖,正是五爪鷹孫正禮,另一個是銀灰小襖玄青恰褲,披著一件乳羊皮的青緞西子的大斗篷,這是秀蓮。

    孫正禮見李慕白來到,便叫了聲:“李兄弟,想不到我還能瞧見你,馮隆那羣王八蛋都説你死了呢!”

    秀蓮卻把頭上的青鋼帕繫緊了些,她上了馬,揚鞭在前,高聲説道:“別説閒話了,咱們快走,到正定府辦完了事,還能趕往保定去呢!”

    當下俞秀蓮的馬在前,孫正禮在次,史胖子居三,李慕白騎馬殿後,四匹馬蹄聲緊響,蕩得煙塵滾滾,順著大路一直往北。

    行到晚間並不歇宿,依舊連夜前進,到次日黎明時分便到了正定府。

    原來史胖子都在這裏安置好了,一來到這裏,史胖子就帶著他們找到城外的一家店房,字號是“泰來老店”,他那兩個夥計小流星和追風鬼全都早已到了這裏。

    史胖子又叫店夥找了兩間房屋:俞秀蓮住一問,李慕白和孫正禮住一間,史胖子就跟他的兩個夥計住在一起,他們三個人用山西的土語説了半天,然後史胖子就把俞秀蓮請到李慕白和孫正禮的屋中,他就説:“我那兩個夥計把事情都打聽明白了,那楊大姑娘確實是被賣到麒鱗村姜中堂的家中。

    姜中堂名叫姜華棟,是朝中的大學士,家眷全在北京,這裏只是他的堂侄當家。他這堂侄人稱姜三員外,也是一位讀書人,平日的行為還不錯。他把楊大姑娘買到家裏,因見楊大姑娘生得美貌,便納為侍妾。

    聽説姜三員外並沒有兒子,如今納妾實在是為了子嗣。據我看這裏的事也沒有甚麼難辦的了,楊大姑娘雖在姜家作妾,可總比在匪人的手中要強得多了。咱們歇一會兒就往保定去吧,現在保定黑虎陶宏他們聚的人還不算多,若是再遲幾日,他們的勢力可就更大了。”

    俞秀蓮卻説:“你們要急著往保定,你們可以先去,我還要在這裏住一兩天,無論怎麼我也要見楊大姑娘一面。

    但聽人言,不足憑信,我非得親眼見她住在這裏很平安,然後我才能走。因為我此次出北京走河南為的是甚麼,不就為的是搭救楊大姑娘嗎?

    現在楊大姑娘雖然有了下落,但她總算被迫至此,誰知知她是願意給人作妾不願意呢?”

    史胖子説:“我看她大概也沒有甚麼不願意的。”

    秀蓮説:“這件事由我一人去辦,你們都不要管!”

    當下史胖子用眼望著李慕白,李慕白就説:“我們在這裏歇息一天也好,這件事由俞姑娘一人去辦,咱們也不便幫助。”

    秀蓮聽了李慕白説了這話,她才轉身回到自己屋裏,因為昨天大家都走了一夜的路,現在身體都很疲乏,各自在屋中睡去。

    秀蓮也歇息了一會兒,午飯後她才一人出門,到麒麟村附近去探望了一番,然後口到店裏,就不再出門。

    當日史胖子與李慕白也都在店中歇息,只有孫正禮和小流星、追風鬼,他們在城內逛了半天,但幸沒有甚麼事情發生。到了晚間,二更以後,那麒麟村已閉上了大門,姜家莊院裏的更聲特別清切。

    在裏院的一間新房裏,燈光熒然,鋪在窗上作淺紅色。屋中只有楊大姑娘同著僕婦,正在等候那姜三員外前來。此時俞秀蓮便已躥房過脊,來到了院內。但是,秀蓮並不知楊大姑娘住在哪間屋裏,而且自己又與她沒見過面,便趁著院中無人跳下房來,向那幾間有燈光的屋裏去窺探。

    第一次是看到一間書房裏,有一個三十多歲身穿緞袍的人,正跟一個五十來歲彷彿教書的老夫子模樣的人在那裏下棋。秀蓮走了過去,又走進一重院子,扒著一間屋子的小窗往桌去看,就見三四個樸婦正在屋裏談天。

    秀蓮本想要闖進去向她們詢問楊大姑娘所住的房子,又見她們人太多,倘若把她們驚得喊叫起來,那時必然亂了起來,不但事情辦不成,碰巧還許傷了人。

    心裏這樣一想,便又退回身去慢慢地走,最後就走到那實上鋪著紅色燈光的屋前。

    秀蓮扒著窗子往屋中一看,就見牀上挑著紅綢幔帳,一個二十來歲、濃妝豔抹的少婦,正在牀頭獨坐。

    有一個年老的婦人正在往銅盆裏添炭,秀蓮仔細一看,覺得這個少婦的模樣長得太像楊麗英姑娘了,當時俞秀蓮就推門而入,一進屋就隨手把門關好。

    此時那老僕婦嚇得把夾炭的銅筷子扔在地下,驚慌地問:“你是誰?”

    秀蓮擺了作聲話:“你不要害怕,説完幾句話我就走。”

    僕婦直著眼睛來看她,身子還不住發抖。

    那楊大姑娘也站起身來,她的臉上倒似不怎樣恐懼,只是很詫異地問説:“你是甚麼人?”

    秀蓮説:“我叫俞秀蓮。你是楊麗英大姑娘吧?”

    楊大姑娘點點頭,落淚説:“俞姑娘,你是來救我的嗎?”

    俞秀蓮點點頭,用手拍著楊大姑娘的肩膀説:“在北京,我將你爺爺已經埋葬了,你妹妹麗芳我已把她安置在德五爺的家中,她現在很好。

    你哥哥楊豹我也與他見了面,他也知道了你的事情,你的仇人馮隆已被我殺死,如今我就是為來看你。如若你是不願在這裏呢,那當時你就同著我走,現在你那李大叔李慕白他也來到此地了。”

    楊大姑娘用手帕試著眼淚,説:“我現在這裏,倒是很好了。姜三員外待我不錯,俞姑娘,您真是我家的恩人……”

    説到這裏,她滿面落淚。接著哭哭泣位地説:“從打八月節那天,五六個強盜進到我家裏把我爺爺殺死,我本來跟他們死力掙扎,但是我雖也學過幾手武藝,手中卻沒有刀。

    後來就被一個很有力氣的強盜將我捆上了,拿著一把刀威嚇看我,説是隻要我一嚷,他就拿刀殺死我。因此我才沒法子,只得由著他用車把我拉到深澤縣,我才知道那個人,名叫花槍馮隆。

    他説他們一共弟兄五人,都是武藝高強,連李慕白都叫他殺死了,因此我更不敢得罪他。不過他倒不打算污辱我,我問他搶我有甚麼用意,他也不肯對我説。

    後來就又去了一個姓冒的人,那姓冒的頭上有塊刀傷,人比馮隆還壞。有一次趁著馮隆沒在,他竟向我調戲,但被我打了!我剛要趁勢逃跑,可是馮隆跟他的兩個朋友就回來了,又拿著刀嚇唬我。

    我見他們個個都很兇惡,怕他們真把我害死,就只好忍耐。後來就聽那姓冒的跟馮隆私下談説,他説俞姑娘現在出頭幫助我家,並已離京南來捉拿他們來了。

    馮隆跟姓冒的兩人非常著慌,這才把我賣到這裏。起先我還害怕,後來我見這裏也很好,而且姜三員外他也是個很好的人!”

    剛説到這裏,忽聽外面腳步聲響,接著就是有人在推門。

    楊大姑娘嚇得面色改變,揪著秀蓮的衣襟,小聲説道:“是姜三員外來了!”

    秀蓮也小聲説:“你不要怕,回頭見了他你就説我是你的表姐。”

    當時秀蓮過去親自開門,門一向裏開了,她隨之隱在門後。

    外面進來的姜三員外,正是剛才在書房裏下棋的那個身穿鍛衣的人。

    他進屋來就笑著説:“怎麼你把門關上了?你以為我不到你屋來了吧?”

    説話時,忽聽身後“呀”的一聲,屋門又關上。

    姜三員外回頭一看,看見一個青衣人,身後背著兩把鋼刀,他不由嚇得“啊呀”一聲。

    秀蓮轉過身來,連連向他擺手,楊大姑娘也牽了他一下説:“三員外不要怕,這是我的表姐。”

    那姜三員外的兩腿發抖,直著眼,借著燈光一看,原來不是個強盜,卻是一位比他這新納的愛妾還年輕美貌的女子,他心中就不大害怕了,可是還是不知説甚麼才好。

    秀蓮卻走近了兩步,態度很嚴肅地説:“姜三員外你不要害怕,我是個行俠仗義的女子,如今來此專為看望我的表妹。剛才聽她對我説,你倒還是個好人,所以你放心,我決不能殺害你!”

    姜三員外又敬又怕,趕緊深深鞠躬説:“原來小姐是紅線、聶隱娘之流,我真失敬了。小姐請坐,有甚麼話請小姐自管囑咐,我無不依從!”

    秀蓮見這姜三員外是個書呆子,她幾乎要笑出來,但是故意正色説:“閒話不用提。我表妹在北京是被好人搶出來賣到你這裏,蒙你善待她,我也很感謝你。

    不過誰知你將來又怎樣?也許你的正夫人會虐待她,或者你又再納幾房?現在你須親筆為我立一張字據。言明永遠對她如同結髮妻子一般,交在我的手裏。此後如果你永遠對她好,那張字據便毫無用處,否則,你大概也能明白!”

    姜三員外嚇得亂顫,連説:“不敢不敢,我給小姐寫張字據就是,只是這屋裏沒有紙筆。”

    秀蓮説:“可以叫僕婦去取。”

    姜三員外就囑咐那老僕婦去取紙筆,並説:“你不準對別人説這屋裏來了一位姑娘。”

    那老僕婦顫著聲音答應,秀蓮開門放地出去。

    這時姜三員外鎮定了些,他又向秀蓮説:“小姐請坐,小姐既是麗英的表姐,那就是親戚了。我雖是讀書的人,但生平也頗敬慕遊俠義士,何況小姐以一女子,而如此身懷奇技,更是難得。小姐以後可以隨時前來,我必然竭誠接待,千萬不要客氣!”

    秀蓮卻不言語,楊麗英在旁也不住仔細打量秀蓮的容貌。

    待了一會兒,那老僕婦就把紙墨筆硯一齊拿來,姜三員外當時寫就了一張字據,雙手捧給秀蓮看,並且口中念道:“立字據人姜謹生,今因缺乏子嗣,故娶得楊氏女名麗英者為次妻。此後對楊氏應處處善為看待,與原配無異,並不得再行納妾。如有歧視或苛求之處,則天理人情,任何輕重懲罰,俱願甘受。恐口無憑,立此為證。”

    秀蓮在旁看這書呆子真將以後不得再行納妾的話,全都寫上,她就忍不住要笑也覺得這姜三員外決不能錯待了楊大姑娘,因此她也放了心。

    遂將字據接到手裏,收在身邊,然後笑了笑,説:“這不過為叫你們永遠和好,其實將來我哪能時時來杳看你們。”

    姜三員外説:“姑娘放心,以後你若從這裏經過,隨時可以來我家歇住。我雖是個讀書人,但性最慷慨,將來我們兩家親戚一常來常往,姑娘你就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了。”

    到此時,他才問姑娘的姓名,俞秀蓮只説自己姓俞,姜三員外還要細問,俞秀蓮卻説:“今天我來得實在冒昧,過些日子我必要楊小姑娘來看她的姊姊。現在我走了。”

    説畢,秀蓮轉身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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