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平野菜圃,綠葉黃花,花莖細細高挑,嬌嫩清秀,使得四周的風都清甜了起來。
微風大概是自遠山那個方向吹來的。
那些山巒山勢輪廓,柔和的起伏着,透過一點點的陽光照在泥土上散發的水霧中。
山竟是淡淡的,那或許是因為太遠之故。
陽光像一層金紗,輕柔的灑在花上。
遠處農寮邊,有個佝僂的農人在揮鋤。
看到了這麼美麗的地方,離離不禁要羨呼——但是她隨即想到,兩個驚世駭俗的劍手,要在此地作一場生死鬥。
一陣和風吹來,小黃花搖呀擺呀的,像給人吱嗝得笑起來,磨擦着莖上的小片綠葉,發出輕微的聲音。
微風裏還夾雜着農人鐵鋤落地的聲音,還有一隻田鼠,正從地洞上悄悄探出頭來,眼珠兒骨溜溜轉了一轉,又折了個彎鑽了回去,尾巴還露出一小截在土洞外。
和風也吹動了蕭亮和冷血的衣襟。
就像田疇的微風拂動菜花一般自然,冷血拔出了劍。
二
冷血的劍一亮出來,神劍蕭亮就往後退去。
冷血像一頭豹子,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燃燒着鬥志,他像鐵矢一般彈了出去,可是蕭亮卻像凌波仙子,憑虛御風,像風不經意吹落了一朵落瓣,他飄上了本來齊胸高低密集散佈的菜花頂上。
但一片花瓣都沒有踩落。
他像一片輕絹,飄過花上,有時只在細細花莖上輕輕一沾。
冷血挺劍逼進,上身如破弦之矢,下盤卻如履薄冰,同樣不踏折一枝花莖。
神劍蕭亮退。
冷血急進。
兩人一進一退,已到了那棵枯木嫩枝前。
蕭亮已退無可退,忽有劍光亮了一亮。
冷血低叱了一聲:“着!”劍陡地遞刺出去。
蕭亮的身形,忽似嬌柔的黃花遭風吹時跟鄰近的別的莖花葉絞在一起,但一彈就鬆開了,重新伸展嬌笑招手一般,蕭亮已到冷血的背後,就像菜花隨風解了圍一樣輕巧自如。
冷血劍刺空。
原來蕭亮所在,成了枯樹。
冷血的劍正要刺入枯樹之際,驀然劍尖借力,在枯樹頭上點了一點。
這一點之力,使他的劍陡地反震,向後倒飛出去。
而他也倏地鬆手,再握時,握住了劍尖。
劍鍔已倒撞在背後的人的身上。
背後的人是蕭亮。
劍鍔就抵在蕭亮的胸口上。
蕭亮原已貼近冷血背後,但冷血向前的劍尖刺擊忽借力轉成自後倒擊,如果不是劍鍔,早已刺入蕭亮胸膛。
就算是劍鍔,冷血如果發力,蕭亮不死也得重傷。
三
蕭亮笑了。
和風吹來,花莖就像展開千百朵笑容曳手招搖。
他説:“好劍法。你四十九劍裏沒這一招。”説罷他迎風打了兩個哈啾,嘴裏哼了一首歌,飄然而去。
冷血不知道那是一首什麼歌,但那歌調就像這平野一般親切,但又有幾分江湖人落魄的哀涼。
他緩緩收了劍。
這時候,微風徐來,“格勒”一聲,背後那一株嫩樹,折倒下來。
冷血返身,看出折口處齊平,是一劍削斷。
他低首把劍插回腰帶,束了束腰帶,迎着風低聲説了一句話:“神劍蕭亮,願你開心。”
他望向一覽無盡的菜花平野,那是多少農人的辛勤工作,汗水灑在泥土上的成長。只有辛勞者才有收穫,他練劍的路途上也是一樣。
所不同的只是,他練劍、殺人、除奸,農人耕耘、成長、收穫;但也有例外的,像他遇着蕭亮,不是他不殺蕭亮,而是蕭亮不殺他。
在他的劍尖借力倒刺蕭亮之前,蕭亮已出劍。
劍越過他,劈倒了枯樹裏的綠樹。
劍劈小樹,殺意已盡,蕭亮沒有殺冷血。
他本來就不想殺冷血。
他只想唱一首歌,享受在微風裏打噴嚏的快樂,踏步離開這美麗的田疇。
冷血知道這些,他為這蕭然一劍但仍為無形情義所牽制的年輕人痛惜,願他快樂;但就連離離,也沒能看出這一戰勝負如何。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農夫。
他在耕作的時候,忽然聽到樹折的聲音,看到一個男子,冷然御風般自花上踏去;又看到一對天仙化人似的男女,在菜花上飄了出去。
他用染泥的袖子抹去沾在眼皮上的汗滴,心想:今年菜花開得太盛了,敢情開出了神仙來了。
四
當冷血與蕭亮在“化蝶樓”對峙之際,吳鐵翼和趙燕俠已破瓦而出,在櫛比鱗次的屋檐上飛掠縱伏,不一會,到了街角最後一進屋子檐前,趙燕俠比手示意,兩人往靜蕩蕩的巷子飛降下去了。
趙燕俠飄然落地,唿哨一聲。
吳鐵翼疾道:“我都説過,我已出事,不宜再露面。”
趙燕俠回道:“卻不知那些鬼捕頭會快到這個地步的?”
兩人才對了一句話,一棟大宅子的木門猝然打開,隨着馬嘶之聲一部馬車奔了出來。
馬車在兩人所立足處驟停了下來,只停一下,即刻又聽皮鞭卷擊之聲,馬車疾駛而去!
馬車駛向哪裏,不得而知。
但趙燕俠和吳鐵翼並沒有上馬車。
就在馬車停頓的片刻,兩人已借馬車遮擋掠入大宅。
二人一進宅裏,門立即關上。
宅院看去並不闊大,但又深又長,吳鐵翼和趙燕俠掠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長巷,每到一個轉折處,必先有人搶先開了門。
開到最後一道門,人聲喧囂,原來外面就是鬧市。
而隔壁是盜房,正在把二十口大盜缸,運到城北去。
二十口大缸分開五部驢車載,其中一部,走到落鳳崗的岔道上彎了進去,接上一個送殯的行列。
缸裏的人就一個躺在棺材裏,一個變成了孝子,蜿蜒走到十字坡,只見叱喝清道、大旗飄揚,一家寫着“申”字鏢局的鏢車隊恰恰經過。
吳鐵翼和趙燕俠變成睡在鏢車裏四十八口大箱子的其中兩個,一直走到白犀潭附近,一部封蓬馬車,疾馳而來。
馬車沒有停,但吳鐵翼和趙燕俠已掠入馬車之中。
吳鐵翼入了馬車,只見車內十分寬敞,而且温香撲鼻,桌上擺了山珍海味,至此吳鐵翼才向趙燕俠嘆道:“原來公子有了這等準備,我服了你了。”
趙燕俠哈哈笑道:“我有五十四個師父,其中兩三個,別的本領沒有,奇門遁甲,逃亡接送的法子,倒是一流。”
兩人相視而笑。
他們萬未料到,這句話還有第三者聽到。
不止還有第三者,而且還有第四者。
第三者是伏在車底,緊緊扣住車轅,耳朵貼在車底。
這人當然就是追命。
至於第四者,自然就是習玫紅。
當然習玫紅是給追命捂住嘴“挾”了過來的,要不然,習玫紅到現在可能還是在苦追那第一部馬車、一直追到洛陽去。
而這部馬車是往大蚊裏駛去的。
五
車子在山谷裏停了下來,已經過了八個哨卡,不過誰也沒有來檢查這部車。
因為馬車裏載的就是趙燕俠,趙燕俠就是這一干人的主子。
誰也不敢來檢查自己主人的車子,就算是為了安全,但誰也不會那麼笨為了主人的安全而先令自己極度不安全。
車子一停,馬上微微一沉,又向上一騰,兩個人已下了馬車。
追命目送二人步履遠去。
兩人蜷在馬車底下灰塵撲得一頭一臉,但卻在此際吸到一股甜香,鼻子裏都十分受用,忍不住多吸幾口。
習玫紅這一吸,吸進了一些砂塵,想要打噴嚏,剛張開了口,追命忙在她肩上一拍,一股潛力倒衝,把她要打的噴嚏逼了回去。
習玫紅想打噴嚏沒有打成,氣得瞪了他一眼,覺得一路上人家坐馬車好舒服,而她鑽車底扮哭喪的好難受,她平時可是在家出門也坐轎子的,稍想埋怨幾句,又給追命噤聲,要不是看在他是冷血三師兄的份上,她早就甩頭不理他了。
這時她只覺冷血的師兄們裏,要算這個酒鬼最討人厭。
她心裏覺得委屈,人還沒走遠,便雙手一鬆,想墜下地來爬出去活動筋絡,誰知背心給人一手托住,並不往下墜,她可是女兒家,一時粉腮通紅,要不是臉上沾滿了塵,絕瞞不過人。
她當即想罵:“幹什麼啊你——”誰知這句話還沒罵出來,就給人家用手指放唇邊“噓”了一聲。
她兀自為打不出噴嚏,落不着地,又説不出話而生悶氣。
直至吳、趙二人遠去,馬車又動了,追命才低低疾道:“現在!”
手一鬆,落到地去。
習玫紅不及應變,“砰”地背脊撞地,雖不及天高,泥土也很軟沃,並不怎麼痛,但也把她氣得想賴着不動。
追命見勢不妙,馬車一駛開去兩人豈不原形畢露?便扯着習玫紅,滾到一座小丘之後。
習玫紅一到土丘,一掌拍開了他的手,叱道:“想死啦你——”
“啪”地一聲,追命一呆,忙縮了手。
習玫紅還想罵下去,追命又“噓”了一聲。習玫紅只得把話都吞了回去,很不痛快。
追命探首出土崗,探看有沒被人發現,誰知頭才一伸出去,脖子像哽住了似的,縮不回來。
習玫紅自然好奇,也伸長玉脖子,在追命背上探出去,一看,“譁——”的半聲,另外半聲,是給追命捂住了口才沒叫下去。
要不是這時吳鐵翼和趙燕俠離二人藏身處極遠,而且山風勁急的話,兩人早就給人發現了。
隔了老半晌,追命責備似的看着習玫紅,心裏正在想:怎麼四師弟弄來了這麼一個難纏的女子……?細看去這女子鳳目蛾眉,沒有沾着泥塵之處雪也似的白,文士帽沿近耳處垂了幾綹烏髮,竟是異常秀麗,又玉雪可愛,追命一瞥,覺得男女有別,忙放了手。
豈知追命手才一鬆,習玫紅鳳眼圓睜,還是把未完的驚歎叫下去:“好美啊——”
追命急得臉肌抽攣:“求求你,小姑娘,不要叫好不好?”
習玫紅因看到生平未見之美景,也忘了跟他計較。
忽想起自己明明是女扮男裝,還跟他在車底擠在一起,可不能泄露了身份讓他恥笑,忙正色瞪住追命道:“什麼姑娘,我是江湖上聞名的大俠——”
忽想起追命用那隻泥手捂過自己的口,忙用袖子揩拭,一面罵道:“死手、臭手、衰手!……”
追命近乎哀求地道:“是了是了,小大俠,下次最多我捂你的口時先洗手,這裏是龍潭虎穴,你不要吵好不好?”
“還有下一次?”習玫紅忙掩住自己的嘴,湊過去低聲道:“下次告訴我,我自己捂好了。”
追命忙不迭點頭:“好,好,不過這裏是險地,小姑娘……小大俠最好還是不要叫的好。”
習玫紅聞言一笑,齒如編貝:“你怕了麼?嘿,不怕,有我在……”
追命只覺自己的頭有銅鑼般大,忙道:“是,是,是,不過……”
誰知習玫紅以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這次把追命未完的話截下,她覺得報了仇佔回了上風,又興高采烈的用肘支在追命背部上挺過去探頭偷看谷口的情景。
她雖然已是第二次再看,但幾乎沒又叫出聲音來。
——實在太美了。
六
幽谷裏山風勁急,隱帶摩空之音。
山谷裏淡淡煙嵐,隨風飄浮,這谷地裏一片平壤,便是給五座上豐下鋭嵯峨峻峭的山勢合抱,十分幽僻。
這千畝大的平地裏,卻是一陣令人觸目驚心的花海!
那花是金燦的顏色,葉子卻是翠綠,高如葵花,花似通萼,葉往左右撐開,葉菌上細莖卻呈一條條金色小蛇一般,又薄如蟬翼。難得的是花朵大小相同,葉子長短近似,連枝幹高低亦整齊有致,分排並布,層次井然。這千百朵金花,每朵映日生輝,發出一種令人猶豫在世的絢麗色彩。
而這黃金麗褥,襯着翠玉的綠葉,風吹來時如千頃金波湧起,激灩波光令人驚天地間造物神奇,但風靜時空山寂寂,如碧紋無垠,金花點點,如畫中千里金蓮,令人襟懷大暢!
習玫紅從未見過這種花,她也從未見過有那麼多花!
而且這些花都是一模一樣,高低大小完全不差!
她不知道這些花叫做什麼名字,但在驚羨的她,畢竟也浮起一個疑問:
——吳鐵翼和趙燕俠,老遠跑來難道就為了種花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