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正在死去的心
杜漸卻是趁這逆變的時候,趕快掏出一口瓶子,倒出十幾粒冰塊似的透明小丸子,他也不敢多吃,只倒出了三粒,仰脖子就吞服了下去。
這藥丸就叫做“阿夢冰”,專治“算死草”之毒。
杜漸的劍,淬的便是“算死草”的毒力,這種毒,會自傷口漬爛起,一直爛到五臟、入心入肺俱爛,最後入腦痴狂,心死人亡。
杜漸自己也不敢身試其毒。
“紅貓”夏金中也死了。
莊懷飛覺得自己的心也正在死去。
這時候,他忽然生起了一個奇特的感覺:
他們死了,他也不想獨活了。
他本來是想把這一大筆替人保管的財富,還給了人,然後,藉此掙得一筆錢,可以與戀戀到天涯到海角,無憂無慮,可以供養老孃,頤養天年,可以使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兄弟、好兄弟過得好些、快活些、有尊嚴些;而他自己,不想再當捕快了,只想做個逍遙自在的人……
可是,一旦他們一一逝去,他的心好像也逐漸死去,有錢,也變得沒有意義了。
──那他為什麼要為這筆銀子而付出那麼可怖的代價呢!
侍奉母親,善待戀戀,讓紅貓、老何都得到重用……這些,豈不是本來就是他天天都可以獲得的、把握的事情嗎?怎麼又為了那虛無飄渺的一大筆錢,而致一切原來有的幸福,都失去了,粉碎了……
難道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
──有錢到底有什麼用?能買回這些已經失去的嗎?
他茫然了。
也悚然。
他現在只有一個希望:
他希望戀戀不要死。
戀戀不能死。
──因為這是他最後的也是最深切的寄望。
離離力戰杜老志。
離離使的是一把金色的劍。
她寒着臉跟杜老志苦鬥。
杜老志的趁手兵器是刀。
──不是一把,而是兩把。
不是長刀,也不是短刀。
是短刀,也是長刀。
──那是因為一刀長,一刀短。
左手長,右手短,雙刀並用,左右開刀,他就是“八大刀”杜老志。
除了他手上持着的兩把刀,他腰背上還扶着六把刀。
他短刀守,長刀攻,刀光霍霍,卻始終掩滅不了離離的金色劍光。
金芒奪目。
實際上,離離的劍法靈動,而劍也很輕。黃金打鐫的劍,按理説再輕也輕不到那兒去,對一個婉約温柔女性的腕力而言,肯定是個不勝重荷的負擔──可是離離卻肯定沒有這個顧忌。她的劍只是表層鍍上了黃金,而劍內卻是空心的,劍鋒快利,使起來也分外趁手,而且,只要經陽光、燭光一映,她回招舞劍時劍身即炸出金芒,奪人心魄,很容易便為她犀利的劍招所趁。
可惜,而今,暮近,天灰,風狂,雨密密光線很暗,天不助她的金劍綻光。
但卻大助杜老志那種飄忽、詭奇、險詐、古怪的刀法。
這時,他的刀勢又是一變:
變得以短刀主攻,長刀反守。
杜老志這個人至少有幾重身份:他既是謝夢山視為貼身死士之一(故爾派他去盯梢“有作為坊”的一切異動,結果是他暗裏通知了杜漸在渭水阻截了紅貓攜住離離的逃離,也是米蒼穹派出來的親信,用作監視拉攏武林中的人物和走報江湖上的動靜,同時,他又是“鐵臉無私”杜漸的胞弟,兩兄弟常在一起,裏應外合,互為奧援,一個吃軟的,一個啃硬的,狼狽為奸,合作無間。但他同對也在暗中監視他哥哥。
他長於刀法,一個人能使八把刀,八種刀法。
他本身就是個戰力極強,鬥志極盛的好手。
要是吳鐵翼親自出手,或許還可以與之一戰。
──吳鯉魚則尚未夠火候。
吳鯉魚就是“離離”的原名。她出世的時候吳鐵翼官位遷升甚速,故喚之“鯉魚”,有躍“龍門”之暗喻,後大家多直呼暱名:“鯉鯉”,久而久之,就成了“離離”。
金劍對雙刀,離離漸落下風。
這時候的局面是:
戀戀垂危。
離離遇危。
鐵遊夏,唐天海各為“冰火”之毒所制,苦不能動,空自着急。
莊懷飛、杜漸各為毒劍所傷,一個急着自療驅毒,一個身心皆傷,在呼喚着她的名字。
二他大喊她的名字
“戀戀!”
他大喊她的名字。
他怕她一縷芳魂、會悄悄地灰飛煙滅。
──他快失去她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是多麼的重要、是這般的不可或缺。
她在他呼喚中,居然徐徐的睜開了明眸,看了他一會,才“噫”了一聲。
她發現他的傷勢很嚴重。
“你受傷了……”
莊懷飛身負三創──但傷他最重的,還是戀戀刺的那一刀。
“你為什麼要殺我爹?”她問,問的很有些遲疑,“你不是要把那筆贓款帶走,跟她雙宿雙棲,遠走高飛的嗎?”
“她”指的自然是離離。
仍在奮戰中的離離。
莊懷飛一下子都明白了。
明白過來了。
──為什麼戀戀要刺他一刀。
──那是因為戀戀以為他先“刺”了她一刀。
其實世上本來敵友都一樣:他以為你先刺他一刀,他自然會刺回你一刀,你以為他先“陽”你一招,你也一定會“陰”回他一招。
──連相愛的人,也不例外。
所以愛極反變恨,愛得愈深,恨得愈重。
相愛的人,常因一些誤會,而成了仇,互相傷害,至深至切,比敵人還要心狠手辣。
因為有愛的人恨得比較深,下手自然也會更狠。
──她以為他騙了她……她以為他心裏只有她……
莊懷飛苦笑道:“我只是欠了她爹的錢,要還給她……你爹要奪,但我不能失信於人──”
他笑的時候,嘴角往下彎,很苦很澀。
很少人的笑容會這麼孤苦的。
“我如果要拿錢跟她逃跑,早就走了,還在這裏幹什麼?……”他不是為了解釋什麼,只感覺到他説清楚些,戀戀的痛楚彷彿也減輕了些,“你為什麼要這樣傻?”
“我……我爹……”
“死了。”
戀戀眼角流出了一行淚。
“你娘……?”
“也死了。”
這時候,離離已岌岌可危了,但突然間,一人熊背虎腰,獅鼻馬臉,一身濕漉,抄大朴刀殺了進來,往杜老志猛砍狠攻。
這是呼年也──原來他給杜漸打落江中,卻未死,因不熟水性,好不容易才游上岸來,水喝了個飽,命賠了一半,狼狽十分,也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趕了過來,踉杜家兄弟拼死命。
離離一旦加上了呼年也,又勉強敵住了杜老志。
戀戀看了看戰況,悽然問:“是我爹……殺了你娘?”
“我不知道。”莊懷飛也並不十分清楚謝夢山與粱失調及上風雲之間的關係、只沉痛地道:“我只知道,不是你爹,娘是不會死……”
戀戀又流下了兩行清淚。
“也許,一切都扯平了。”她充滿了歉意;身體微微抖哆着,用手輕觸他腹中的刀柄,她的手更劇烈的抖動着,“那一刀,我不是為那女人而刺的,我是因為爹才殺……你一刀的……”
莊懷飛抓住她的手,沉重的道:“我明白。”
戀戀很珍惜的看着他,道:“我也快要死了……你卻不能死。”
莊懷飛大聲説道:“誰也別説死!誰也別輕言死……”
他已泣不成聲:“永遠別説死──”
“我不行了。你不要死……”戀戀無限依戀的説:“你還有大志未酬,你原要──”
只聽“鏘”的一聲,金光一閃,離離手上的劍,已給震飛。
血光飛映。
呼年也已着了一刀。
杜老志這時抖擻神威。
他的刀法大變。
刀略大異。
他現在不止用手上的兩把刀,而是把身上的八把刀,不斷更換、更動、更替着來用,使得刀招不住變易,令呼年也、離離無法應付,險象環生。
這一次,在愴痛中的莊懷飛似乎沒有覺察。
戀戀卻覺察了。
她忽爾竭力叫了一聲:“姑姑。”
姑姑一直都在她身畔。
她是戀戀的“忠僕”,只要戀戀一聲令下,她就拼了老命也要將莊懷飛打殺。
“你去幫那姑娘……”戀戀卻是這樣有氣無力的吩咐道,“我們的事,不關她事……”
“姑姑”只好應聲而去。
她施的是雁翎刀。
刀對刀,她居然一時敵住了杜老志。
她跟離離、呼年也三人聯手,力戰杜老志!
戀戀居然叫姑姑去幫離離。
她的用意很明顯。
她明白莊懷飛的用心了。
她旨在説明:離離無涉於她和莊懷飛之間的感情……
這就夠了!
她和莊懷飛依然是一對戀人,無人能替代,無人能破壞,無人能參與其中,這就足夠了!
“可惜……”戀戀眷戀也倦慵的説,“我們卻一直去不成太白山……”
外面的風,呼呼狂嘯,彷彿是那高山上捎來的一個回應。
“只要我們想去、要去。”莊懷飛悲酸而堅定的説,“就一定能去、會去的。”
“只是,”戀戀戀戀風塵的説,“我等不到了,我……”
“不要説死,”莊懷飛苦苦地道:“永遠也別説……”
三正在老去的夢
突然之間,“哇”地一聲,“姑姑”龐大的身影,給一掌擊飛。
“呼”的飛了個半天,小珍力圖接着,但被她身軀壓了下來,小珍“哎”的一聲,但還是給壓了個正着!
“姑姑”着了一掌,雖沒氣絕,但也半死不活,受傷甚重。
出手的是杜漸。
他已止了血。療了傷、鎮住了毒!
他一出手,就暗算了“姑姑”一掌。
──至於小珍勉力去接,只讓人看出她完全不會武功,一點內力底子也沒有!
他暫且不去管她。
“姑姑”一倒,局面更是敗如山倒!
杜老志已在他兄長之後,一刀斫着了呼年也的右臂。
呼年也一痛,左手撫臂,於是左手立即又着了一刀!
接着下來,腳,腰、肋、頸、臉、額都各中了刀:
死了。
戰場裏只剩下了離離:
──以她一人又焉是杜氏兄弟的敵手!
“你去幫她啊!”
戀戀這樣吩咐。
同時也是要求。
莊懷飛把戀戀交給沙浪詩──她已幾乎嚇壞了,她身旁沉默的保鏢倒沒有嚇壞,只是嚇傻了──他保住沙浪詩的方法(也許是他唯一的方式)就是以他扭曲似的身軀,擋在沙浪詩的身前,這時候,擋住沙浪詩也形同護住了戀戀。
莊懷飛一起來,只覺雙腿一陣痛苦,只覺一陣昏眩,幾乎摔倒。
他不光是失血過多,而且,劍毒一直在蔓延,傷心又比傷身更傷。
他已千瘡百孔。
他才站起來,還沒站穩,刀已到。
杜老志的刀。
還有劍。
杜漸的半截劍鋒。
──他們決心要先放倒莊懷飛,可是他們又要留他活口,好迫出贓款,於是,每一刀,每一劍都往他手腳剁、刺,他們有意要把他四肢斷盡,再逼他説出一切。
身受重傷、奇毒入體的莊懷飛,再也招架不了,手足又多了幾道血泉。
離離拼死衝了過來,迎劍力敵杜氏兄弟。但沒有用。她決不是任何一個人之敵,何況,雙杜聯手,威力更甚於二人原來的實力。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虎吼。
鐵手猛然而起。
──他本來至少還要“多一陣子”才能回得功力。
這是第五次“復功”。
他騰身,第一件事,便是拉起了小珍。
他抓住小珍的手,珍惜得似是最後一次。
然後他攻向杜老志。
杜老志這時已聞異響,返身,一刀,斫向鐵手。
鐵手揮手擋掉。
杜老志再一,二、三刀。
鐵手不但不退,反而進攻,退的是杜老志,將他迫退到杜漸身旁。
杜漸接莊懷飛,劍攻鐵手:
“鐵手,你最好別插手這件事,否則,我要你死在這裏!”
“這事我管定了!”
他只説這一句。
其他一切,已不必多説。
他手上已經辦了不少大案,也破了不少巨案──他很清楚遇到這種人,且已幹到這個地步了,再勸也是不會回頭的,再説也是多餘的了。
他見形勢險惡,便祭起畢生功力,神功鬥發,提早“片刻”恢復功力,雖然大耗元氣,但他大傷元氣也決在所不惜。
他要救離離、戀戀和莊懷飛!──不能讓這屠殺繼續下去。
“説什麼四大名捕、鐵手神捕,其實也不過是貪圖這筆贓款之人!”
杜老志一面惡譽,一面出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刀!
一刀比一刀快。
一刀比一刀狠。
一刀比一刀兇。
快、兇、狠,八刀一過,忽聽杜漸“啊”的一聲,已給震開,鐵手不知何時已妙手把他懷裏的藥瓶拿了過來,杜老志一見,情急,刀更急,更緊,這時,忽又多了一把銀劍,與金劍合一,猛攻杜志,原來便是離離的丫環小去,與離離金銀雙劍,聯手合拼杜老志。
──小去在江畔遇上杜漸的伏襲,因而與離離走失,現在才會合得上。
雖則離離與小去聯劍也非杜老志之敵,但的確能一時敵住杜志,好讓鐵手救人。
鐵手扶起了莊懷飛。
莊懷飛已毒氣攻心,低叱道:“你別管我!讓我死!”
鐵手罵了一句:“你自己説過:永遠別説死!戀戀姑娘還活着,你怎能死!”
鐵手一手先喂戀戀,服了五六位透明若冰的藥丸,然後再把剩餘的藥丸全塞入莊懷飛嘴裏,真氣源源不絕,輸入莊懷飛體內。
莊懷飛聽了,似乎精神一振,強吞藥丸之餘,還咕噥抗聲,“你這樣以內力強行衝破‘冰火’的禁制,很容易……咕嚕咕嚕…很容易使得……咕嚕……最後一次散功,變得……咕……完全沒有定期……你急了。”
杜漸這時又掩殺了上來,鐵手雖認準了他剛才所服食的藥瓶和藥丸,準確地拿到手,但再要重創杜漸,卻已力有未逮。
杜漸回覆一口氣,又殺了上來。
幸好這時莊懷飛已吞下了藥丸,鐵手以一手拆解他的攻勢,另一手仍按住莊懷飛的膻中穴,以本身真氣,灌注其身,燃點起莊懷飛生命的真元。
他在竭力應付!
杜漸畢竟是個可怕的敵手。
他一面傳功於莊懷飛,一面得應付這每一根手指都是根殺傷力奇大的棍子之敵人,已是疲於應付了。
離離與小去也在勉力應付。
杜老志也是個卑鄙的刀客。
他奮起雙刀,見一時攻取二姝未下,他便忽爾一刀,砍向鐵手,離離急奮身揮劍,接過一刀,但為杜老志另一刀劃了一下,血如泉湧,戰鬥力頓時大減。
鐵手叱道:“快走!”
離離仍仗劍攔在鐵手身前,應付杜老志。
鐵手一面傳功於莊懷飛,一面力敵杜漸,大聲道:“別救我──馬上走,不值得都喪在這裏!”
“我不是救你,我在還情!”離離浴血苦戰,從媚打出了狠:“你是追命三爺的師兄,我欠了他的情!”
鐵手呆了一呆,欠情──三師弟跟姑娘又是怎麼一段幽情苦戀啊?
卻在這時,他哇地吐了一口血。
受了重擊。
重傷!
重創他的是唐天海。
──他也正第五次回覆了功力!
他一起來,就制定形勢:不如助杜氏昆仲攻殺了莊懷飛、鐵手再説!
除了杜漸,杜老志已穩佔上風之外,唐天海判定了一點:鐵手不可能幫自己,甚至剛才已跟自己動了手,而莊懷飛與自己結仇已深,是以,他一出手便向鐵手招呼,皆因殺了鐵手,莊懷飛也活不了,一石二鳥,且在杜漸兄弟面前先立一功,到時大有討價還價的餘地──贓物拿不全,取一半也好,哪怕三成也無妨!
所以他這次一出手便是重手。
他打出了“大塊田!”
──這原是蜀中唐首雷的絕招!
這絕招很絕!
也狠毒!
最慘的是:鐵手恰好在這頃刻間又消失了功力。
第六度“散功”!
“砰”!
“大塊田”打在他的背部!
鐵手立即倒了下去,就像一場正在老去、正在萎縮、正在枯謝的夢。
四命只有一條
鐵手轟然倒下。
他負傷了。
──受傷的同時,正好遇上“冰火”之毒第六次發作:
他散功了。
但他在倒下去的同時,已把內力一下子往莊懷飛逼了過去。
莊懷飛本已在復元中,受這一激,猛然翻起,這時,鐵手剛倒了下去,唐天海劈面就乍見一條腿向自己飛了過來!
唐天海也是剛剛恢復活動能力,他剛發出“大塊田”,打倒了鐵手,正喜出望外,莊懷飛的腿就來了:
這是莊懷飛聚畢生功力的一腿!
他要避,也無從避起。
這一腿,就踹着了他。
且蹴入了他的身體內。
整隻腳,把他的身軀踢了一個大洞,而且腳還踩在他的內臟中,一時沒有抽拔回來!
沒有人能碎了五臟還能活着的。
命只有一條。
──多龐大的身軀也只有一條命。
唐天海也是。
莊懷飛一腳踢死了唐天海,也一時震住了杜漸、杜老志。然後他就蹲了下來。一手扶着戀戀,一手搭着她的脈門,為她過氣保命,並且慘笑道:“可惜我們只能輪流奮戰,沒辦法並肩作戰!”
他的話當然是對鐵手説的。
其實,他既在回氣,也在逼發“阿夢冰”的藥力,克壓住“算死草”的毒力,並故意笑談閒敍,以圖延宕時間,回覆戰鬥力。
外面的風狂吼不已。
苑內的風卻比外面更哀更傷。
更悽更怨。
欲泣欲訴。
鐵手口溢鮮血,卻在此時居然還笑得出來:“如果你的腳加上我的手,我看杜氏昆仲早逃上太白山去了。可惜我窩囊,卻躺在這兒。”
莊懷飛道:“不是你窩囊,而是我入了邪道,誤了你的正果。”
鐵手道:“沒有正不正果,我們都在取經的路上,江湖風險多。”
莊懷飛馬上接道:“君子多珍重。”
“我現在才知道珍有多重!”鐵手加了一句,“你可也要為國保重。”
這時呼呼風聲,使他們憶想起當日並肩勇打“三週莊”的種種情境與期許。
“國?”莊懷飛苦澀得連嘴也慟了,但他還是算作是笑,“我連家都沒有了。也許,唯一慶幸的,遺憾的是,我們的拳和腳,還是未曾對上過。”
鐵手正色道:“我的掌不打朋友。”
莊懷飛也肅容道,“我也是。”
他們只説到這一句。
因為杜漸和杜老志,已鼓其餘勇,殺了上來,他們大概已看出鐵手,莊懷飛皆已傷重,都到了強弩之末,此時不打落水狗,尚待何時?
莊懷飛驀地虎吼了一聲:
“暴老跌,你再不出手,還等什麼?”
暴老跌!
──暴老跌不就是當年那位先莊懷飛與鐵手進入“三週莊”“卧底”、呼應的怪脾氣的捕頭嗎?
他不是已死在牆內嗎?
怎麼還活着?
──而且竟在這裏?
莊懷飛這麼一叫,杜老志就飛了出去。
他後頭膊脖如同給老虎咬了一口。
一大口。
血肉模糊,而且血肉淋漓。
他倒了下去,臨死還不知自己死於誰人之手。
他一向暗算人,而今他死於暗算。
最驚訝的還不是鐵手。
也不是杜漸。
──儘管他倆,一個震訝,一個震怖。
最震動的是沙浪詩。
因為出手的正是她那常年“貼”在身邊,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保鏢”!
──他就是暴老跌!
“你就是暴老跌?‘老虎狗’暴老跌?”杜漸乍喪其弟,第一件事不是傷心,而是惕悸;第一個行動不是報仇,而是打探敵人意圖,“你不是已死了多年嗎?”
“那是假死。”暴老跌一出手便得手,使他頗為自許地道,“我跟你一樣,都貪圖贓物,故跟‘三週莊’的“單手神棍’合作──周丙因為較有良知,一向廣結善緣,故爾也給他兩個兄弟孤立、排斥,眼看就要下手剔除他了,所以他與我暗中約定,明裏唱戲,我假死,他溜走,並要求莊頭兒放我們一馬,‘東方世家’的俘虜能救便救,把‘三週莊’內的盜匪一個不留那也是為民除害都是好事。我要享用‘三週莊’那一大筆財富,最好的方法,便是讓大家都以為我已死了。”
鐵手不禁要問莊懷飛,“你──早已得悉暴老跌沒有死?”
莊懷飛道:“我一嗅,就嗅出來了──死人堆裏就只有他一個活人。你忘了我的嗅覺是挺好的麼?”
沒有忘記。
──鐵手忘不了‘三週莊’外的一戰:
莊懷飛還借他的手,推倒了牆,牆內果然都是給虐殺的死者──莊懷飛就是這一嗅,就嗅出了藏屍處。
不過卻“嗅”不出藏寶的地方。
“我本來也無意與他們合謀,但知道暴老跌幹了幾十年捕快,既辛苦又窮寒,樂意成全他;周丙也是‘三週’惡霸中最肯行善的一名,我也有意放過他。”莊懷飛動着嘴角,道,“直至後來在莊外,我們破了雷打不入的‘三週莊’.還好不容易剷平了荊州殺馬的那夥獸兵,結果,給雷俞帶兵暗算,幾乎身死風雪中……你都還記得吧?”
記得,當然記得。
鐵手不能忘記:那是他和莊懷飛首度並肩作戰:他用他的手,他使他的腳……天造地設,合作無間,終於脱險,殺了雷俞。
那天的風,也是這般呼嘯着。
只不過,下的是雪,不是雨……
“受了這等教訓之後,我就覺得不能再苦下去,所以我就暗裏找上了周神棍,”莊懷飛道,“我既放得了他,也一定追得上他。”
“我知道,你的嗅覺一向很好,”鐵手道,“你嗅也嗅得出來。”
莊懷飛也不知是沒察覺。還是不理會鐵手的諷刺之意,只道:“我沒敢找你分這筆贓,不光是我想貪多務得,而是知道你決不會答允──我不想傷害我們的友誼。”
“你説對了,我是不會答應的。”鐵手道,“原來近年你生活得比較好,花的就是這筆不義之財。”
莊懷飛道:“反正,這筆贓款如非我們三人共享,就是上呈給皇帝大臣狗官權貴花用,那還不如我們自己享福。”
“説的對,”杜漸見勢不對,改為奉迎的口吻,“我也是這樣想:不享白不享,所以才有今天的行動……”
鐵手打斷了他的話:“不,你們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我們是兩種人。”莊懷飛覺得應該跟鐵手交待清楚,“不過,暴老跌今天出現在這裏,我是事先不知道的……我剛才還防着他對我出手。”
“對,這點我也奇怪。”暴老跌也饒有興味的看着莊懷飛,“我整個形貌,都有很大的不一樣……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沒有看出來,”莊懷飛冷曬:“我是嗅出來的。”
“我一嗅。”莊懷飛的語音充滿了譏誚,“就嗅出了一個充滿奸詐、卑鄙、貪得無厭的小人那種味道。這味道很熟悉。”
“那當然就是我。”暴老跌居然受之不拒、當之無愧道,“我跟你是一樣的人。”
“不一樣的。”
“不一樣。”
第一句是莊懷飛説的。
第二句是鐵手説的。
“好,不一樣就不一樣,那又怎樣?”暴老跌説,“‘三週莊’那一役之後不久,錢,我又花光了。”
鐵手也冷冷地道:“而且,你也食髓知味。”
沙浪詩忍不住問:“那你潛入我們沙家又做什麼來着?”
暴老跌陡地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如干柴。
遇上烈火的乾柴。
五不老之夢
“我本來就像對待‘三週莊’一樣,潛入沙家,打探一些機密,我一向懷疑沙家跟朝廷幫派有勾結,若遇上時機,也不妨大撈一筆……”暴老跌笑的時候,喉頭裏似有塞着拳頭大的一塊濃痰,但他卻不將之吐出,繼續怪笑,“沒想到,卻正好給我遇上這案子──吳鐵翼是‘大老虎’,我炒這一筆好過煮十鍋粥!”
沙浪詩又氣又怕:“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來就是──”
“我外號叫‘老虎狗’,”暴老跌得意洋洋的説,“我可以沉得住氣,連神仙都當得了!”
“你不是老虎,”莊懷飛道,“你只是狗。”
“我平生行事很少後悔,”莊懷飛一字一句的道,“我卻後悔那年放了你一把,讓你拿了贓款,逍遙法外,你便開了個興頭,去作惡事。據我所查,有幾件黑吃黑,黑吃白的案子,都是你乾的好事!”
“就算我是狗,別忘了,我是你第一個放出來咬人的。”暴老跌一點也不以為忤,指着杜老志,“而且我至少已替你咬死了一個賊。”
“你殺他是因為你也想謀奪那一筆吳鐵翼的財富,”莊懷飛嚴峻地道,“你不是幫我。”
“你又猜對了,”暴老跌直認不諱,“那筆款子,我拿定了,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誰教你埋藏那麼大的一筆贓款──又有誰能夠不動心!”
他頓了頓,又故示大方的説,“念在你當年有意放我一條活路的份上,我且不妨讓你活──不過,周丙事後也給了你好處,沒少了你的一份,你少裝清高,今天,只要你把太白山上的藏寶交出來,我就考慮也放你一條生路。”
莊懷飛先看看他一直扶着的奄奄一息的戀戀。
他看了戀戀一眼,眼裏立即充滿了悲傷的神色。
然後他望向鐵手,眼色裏似已有了決定。
“他呢?”莊懷飛問,“也應該讓他活吧?”
“你活就好了,”暴老跌立即拒絕,“他是四大名捕之一,他若能活着,你認為他會放過咱們嗎?”
“我呢?!”杜漸抗聲叫了起來,“我可還是活着的呀!”
以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他要抓人逃不了”的威名,此際居然誰都似沒把他放在眼裏。
暴老跌冷笑道:“你已受重傷,杜老志已歿,我們兩人若聯手攻你,你是必死無疑。”
杜漸的臉肌抽搐了一下,“不過,我若相助你們任何一個,你們都一定能輕易打殺對方──我們何不三人分了它?”
“好主意,”暴老跌馬上同意,“咱們還是先拿了好東西再來論交情定生死吧!”
“分了它?”
莊懷飛問。
暴老跌貪婪之色形於臉。
杜漸目光渴切。
──他們已有了共同的目標。
“假如我説不可以,”莊懷飛道,“你們就一定會先聯手對付我,是不?”
他説話的時候,忽然急促的吸了口氣,看他的神情,好像吸到什麼辛辣之氣似的,但在場的人誰也聞不着什麼。
外面只有風聲。
雨聲。
以及穿林打葉的悽遲之意。
“不過,決定權卻在我手裏,你們誰也不敢殺我,是不?”莊懷飛反問,“要是我死了,贓款就從此下落不明瞭。”
“你不要死,”暴老跌露出滿口黃牙,“你死不得也!”
莊懷飛再望望戀戀。
戀戀悽然的看着他。
“你也不要亂打主意,不管開溜還是要救鐵手,我們都會盯着你。”杜漸顯然是個厲害角色,這個時候,他並不急於為他弟弟杜老志報仇,而是先以共同利益,穩住暴老跌再説,“你只要不裝鬼作怪,弄神騙鬼,我們就不會讓你死,不捨得給你死。”
莊懷飛摹地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你們要分,好!我們就分了它!”莊懷飛一笑,三大創口都滲出了血,他卻似是不以為意,“你們先讓我和鐵捕頭敍敍舊。”
“好,”暴老跌咧着嘴説,“你們敍舊,可以,我一向最喜歡看人生離死別。只不過,第一,你們説的話,我一定要聽見。我還真怕你們在説我壞話。”
莊懷飛聽了也不以為忤。
他好像把一切都放開了。
豁出去了。
他居然還問:“有第一,必有第二,不妨説來聽聽。”
暴老跌眯着眼在觀察莊懷飛:“第二,你千萬不要與他在身體上接觸,我怕你過氣給他。你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更何況我一向膽小。”
莊懷飛笑道:“可以可以,沒問題沒問題。還有第三點呢?”
見莊懷飛那麼開朗,鐵手反而覺得心寒,不知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暴老跌怔了怔,他也摸不透莊懷飛的意思和用心。
杜漸卻道:“你若有異動,我們就先打殺戀戀姑娘。”
他看定戀戀是莊懷飛的破綻和要害。
──偏偏戀戀已傷重,且不能動彈!又不會武功,這真的是莊懷飛的“罩門”。
暴老跌還加了一句:“還有離離姑娘,我們要殺她,確也不難,他畢竟是你恩人的女兒,不管你對她有情無情,你可都不願見她早死吧?”
“這個當然了,”莊懷飛居然表現得很無所謂,“還有沒有?”
暴老跌跟杜漸不禁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莊懷飛為何有恃無恐。
“你們沒有,我可有,”莊懷飛道,“我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杜漸警告道:“你少玩花樣……”
“你們不答應也得答應,”莊懷飛輕鬆地道,“別忘了,只有我知道藏寶處。”
“你説。”
“把鐵手留在這裏,這事與他無關!”莊懷飛道,“還有離離,讓她走。”
暴老跌與杜漸迅速商議了一下,暴老跌説:“我們倒不一定要即殺鐵手,反正,他已受毒力禁制,傷得也相當不輕,他當日冒險衝入‘三週莊’,其一理由是為救我,而今我也不妨讓他活。但離離則一定要跟我們同行,若她留在這裏,説不定能解救鐵捕頭的受制,她是吳鐵翼的女兒,跟我們一道尋寶,自是合理不過,她可以幫戀戀姑娘上山,我們找到了寶藏,也可在她面前作個交待。你若怕鐵爺在這幾天無人照料,自有小珍和沙姑娘在,反正她們兩人我估量過,倒真的沒有武功底子。諒她們在這兒無多大作為。”
莊懷飛還待説話,杜漸即道:“你們且即敍舊吧,我們可沒多大耐心,戀戀姑娘也熬不了多久。”
離離寒着臉道:“我去。”
小去也説:“我也去。”
“都要去。”杜漸臉上浮起了一種惡意且可惡的詭笑,“都得去!”
他們既這樣説,便是沒有選擇。
──擺明了,他們是想防不測,多了離離和小去,更可以牽制莊懷飛,萬一戀戀死了,莊懷飛也總得顧慮,不忍犧牲離離和她的丫頭。
鐵手可急了,“小莊,你不得如此──”
莊懷飛卻顯得很平靜,“鐵兄,這事你不得參與,自然發急。”
他笑了一笑,笑容依然孤苦:“沒辦法,這一仗,咱們便無需並肩作戰了,我自會打好這一戰。”
鐵手無奈因剛才運發過人內力,衝破毒力禁制,而今負了傷,便無法再聚力逆衝經脈,完全受制,感慨地道:“這次我們來打大老虎,沒想到,老虎會那麼多,方今之世,盡是豺狼當道,連我們執法人員都如此,可見平日百姓是受了多少委屈、欺凌!”
莊懷飛也很有同感:“連打老虎的人都全成了大老虎──老虎是打不盡的。”
“打不盡也要打!”鐵手毅然的道,“殺得一隻是一隻!”
杜漸冷笑:“殺?鐵捕爺,你現在還自身難保呢!要不是跟莊捕頭先談好了條件,我先殺了你再説。”
莊懷飛不去答理他,只跟鐵手道:“你記得我們以前的夢嗎?──那個不老之夢!”
鐵手有點狐疑:“你是説……”
“為國保重,哈哈,”莊懷飛陡地笑了起來,“哈哈,為國保重,國家根本就不要你、不愛你、不珍惜你、甚至還不知道有你……你又怎生為她保重啊!”
鐵手道:“然而,我們本來都想為國家盡一點力,做一些事的呀!”
莊懷飛沉默了半晌,道:“那好,你繼續做吧──我只能為自己做點最後的事了。”
鐵手道:“你萬勿──”
“那筆款子我自有打算!”莊懷飛打斷截道,“你猜對了,的確是這樣。你剛才那一掌向外一擊,我就知道你明白。八方風雨,四面楚歌,兵不厭詐,陳倉暗度,顏如玉,無所為,都靠你了。”
別人都不太明白他在説什麼。
鐵手已哽咽,看來非常難過。
“咱們不能再並肩作戰了,始終,你才是兵,我仍是賊!你要小心,賊也有知交好友,我的生死之交王飛,聶青,朱殺家這些人,都是一流高手,可能便是你們四大名捕的勁敵,我怕他們真以為是你殺我的。要當心!”,莊懷飛突然拋盡煩愁於三千丈外的説:
“為國保重!”
説罷,跟奄奄一息的戀戀在耳畔蜜意輕憐的説了幾句話,大家只聽到他跟她説了一句:“我們終於可以一齊上這山尋夢了!”然後又在他母親遺體前跪倒,叩了三個頭,然後抱起戀戀,遂向離離、小去一點頭道:“你們跟着我。”
然後向疑惑、戒備中的杜漸,懷疑,提防中的暴老跌吆喝了一聲,道:
“走!咱們上山尋寶去!”
他抱着戀戀,大步踏過地上的死魚。
稿於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八日地鐵已見“四大名捕捕老鼠”廣告/瀠影畫之“布衣神相”已在日本轉載。
校於紀念九六年底至九七年中香江黃金屋北、西、西北方位因蓋樓拆屋大裝修引致風水大移位招煞,因而布靈物奇陣以補救之。扭轉乾坤憑一念,費力終成,見證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