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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同樣的夢,同樣夢裏的女鬼

    “我看鐵拔他沒什麼惡意,”杜小月幽幽地説,“他只要告訴大家:就算你不怕死,不怕醜,不怕意外,但你還是會害怕──因為人天生就有‘怕’的感覺。”

    然後,她低聲説了一句:“正如‘愛’一樣。”

    何梵很同意:“怕是一定會怕的了。如果説,外面有人敲門,我只剩下一個人,開門一看,原來是隻鬼……我就一定會怕到不得了。”

    李菁菁接道:“就算不只我一個人,大家都在,只要是鬼,我都嚇死了。”

    張切切道:“別的不説,我現在一個人如廁、淋浴,乃至到廚房去弄點吃的,想起胡氏姊妹發生的事,我都心慌慌的哪!”

    連她這麼個肥大的女人,居然也怕。

    “你就別説了,”言寧寧道,“我連打開箱子,走過暗處,聽到猿嗥,都感到駭怕呢!”

    李菁菁猶有餘悸的道:“那一次,我們整個客棧的人都做同樣一個噩夢,同樣夢見夢裏的女鬼,我覺得,光是這樣的夢,已夠可怕了。”

    “一個小姑娘本來好好的,上一刻還在為大家燒菜,”張切切眼裏也顯出了畏怖之色,“然後,忽然間,她就用切萊的刀,一刀一刀來刖下自己身上的肉,刀刀見骨,直到扎死自己為止。”

    “也許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所以分外深刻。”張切切説,“當時我嚇得腳都軟了,心都亂了,一時間還真奪不下她的刀來。”

    像張切切那麼一個看似橫蠻無懼的婦人,説起這件事的時候,居然也像李菁菁、何梵一樣,臉上流露驚懼之色。

    輪到羅白乃了。

    “我覺得,一直有一隻鬼在你左右、在你附近,可是你一直不知道它是誰?在哪裏?要什麼?想幹什麼?這點最是可怕。”羅白乃舔舔幹唇,説,“我覺得那鬼始終都在這客棧裏,不離不棄,這點最讓人不安。説不定,沖涼的時候舀水,一舀盛起個人頭來。説不準,小解的時候,一撒,就撒在鬼身上了。説不好,照鏡子的時候,一照照到另一個人在鏡前。説不準,睡着了之後,牀底下有另一具女屍,也是這樣躺着──”

    他越説,自己越怕。説着説着,竟説不下去了。

    葉告也附和説:“是呀是呀,牀底下有女屍,那還不怎麼,怕只怕一覺驚醒,身邊有一具生了蟲、鑽着蛆的屍體,那可更──”

    説到這裏,忽然想起應該表現自己的勇氣,葉告馬上把語鋒一轉:“哼,嘿,那時,我一腳先把它踢到牀底下去!”

    大家都知道他逞強,噓聲四起,張切切故意問:“好,你把它踢下牀了,那你呢?難道還能在爬滿了蟲和滋生着屍蛆的榻上賴着再睡個回龍覺不成?”

    葉告只好死撐下去:“我?當然一躍而起啦!”

    “那你最好照照鏡子。”言寧寧冒出了這麼一句。

    “怎麼説?”葉告有點不明所以。

    “你一照鏡子,就會看到一張腐爛了、長着蛆蟲的臉,”言寧寧詭笑道,“你自己才是那隻鬼。”

    他們説着説着,竟説上癮了。

    該小余説了。

    “我給鬼咬了一口,連它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才恐怖。”

    老魚的話更簡單。

    “公子上猛鬼廟,我們卻窩在這裏講鬼話,什麼忙都幫不上,我覺得很恐怖。”

    客棧外傳來了氣若游絲的嗚嗚之聲,也不知是鬼哭,還是神號。

    他們都望向鐵布衫。

    只他還沒説。

    也不知他會不會説。

    大家看他不知死活──當真是:不知他死了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都打算放棄要他説話了,正在這時候,他卻沙啞着語音,説:“一個人半死不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心死人活,那是最恐怖的事。”

    這幾句話,聽得大家心裏一沉,不知他説的是他自己,還是另有所指。

    “我卻常常看到一些事,一些景象:我們現在住的地方,甚至是跟一些幽靈一起住。”

    他們正以為發言已告一段落了,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説話的杜小月,忽然又開始説話了:“他們能看見我們,我們卻看不見他們,除非,他們有意要讓我們看見。”

    “你説的幽靈……”羅白乃忍不住問、“是不是鬼?”

    杜小月點點頭,眼光變得幽幽的、悠悠的、飄飄的、也漂漂的:“所以,你若打開衣櫥,説不定真有個腐爛了的屍身在那裏。你在地上拌一個跤,原來一具屍體躺在那兒。你坐在這兒,頭上濕濕的,以為下雨,一摸,才知是血,原來上面有具屍體伏在那兒。”

    大家聽着聽着,覺得頭上也有點濕濕的,望望上面,又看看地上,心裏都有點毛毛的。

    “就是這樣,是它要你看見,它的形體在那兒,你才看得見,也就是説,它影響了你的直覺、你的敏感、你的耳眼鼻舌身意識了。”杜小月談起鬼來,居然娓娓道來,頭頭是道。

    “然後,有個聲音,在喊你上樓。你上了樓梯,跟着聲音轉,來到一個從未開啓過的房間之前,才發現,這聲音是響自心頭的……然後,燈火全滅了,有個人巍巍顫顫的爬上了樓梯,一路摸索到你近前,你以為他是自己人嚇唬,一扯,才發現他是斷了頭!”杜小月好像夢魘一般的語音,在大家耳際心間飄浮着:

    “或者,門外有個熟悉的語音,一直都在呼喊你,在召喚你前去……你打開門,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那口井前,往下望去,黑黝黝、深邃邃的井裏,也有人剛好抬頭,仰面向你望來,雪白的身體,還在磨着刀哪……”

    聽到這裏,大家不禁都毛骨悚然起來。

    正好,山那邊傳來激烈而悽楚的嗥叫,像是狼猿吠月,又似山梟夜啼,而樓上也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傳出了哀號與悽呼,相互應和。

    李菁菁靠近了言寧寧,而何梵湊近葉告,羅白乃也趨向葉告,葉告卻悄悄往小余、老魚那兒靠攏。

    張切切吱牙算是笑了笑,又用肥大的舌尖舔了舔鼻頭,強笑道:“小月,小月,你身體未復原,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杜小月眼睛這才忽然回覆了過來,神智也像一下子回到了她自己身上,整個人都似虛脱了,復又鑽入被窩裏,朦朦朧朧的道:“我是常常看到這情景……也不知……不知是不是夢……我常常睡不着,都聽到有人磨刀……一旦睡去,又有人在夢的門外敲門……”

    聲音慢慢微弱,也漸漸低沉了下去。

    鐵布衫湊近杜小月,寬闊的胸膛肩膊,都快要塌了似的。

    言寧寧喃喃地道:“阿田為小月準備沭浴用的水,也弄得太久了吧?”

    張切切醒起,張望了一下,道:“我上去看看。”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似是猿啼、像是狠嗥之聲,猝然而止──然後,篤篤,篤篤篤篤篤,有人敲響了門。

    杜小月説對了:

    有人敲門。

    真的有人在敲門。

    荒山野嶺,有人敲門。

    ──敲門的,可是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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