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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貪狼化忌

    一你絕情,所以我絕情

    眾皆譁然。

    在場的人,已經很多人都知道吳鐵翼擁有大量財富,大量寶藏,這些,都是由他數十年來身居高位,手握重權,手下無數為他賣命的精英,以及在他手上無數送命的冤魂,所累積起來的,自從他失勢、逃亡,受到“四大名捕”的追緝之後,這個“吳鐵翼財寶”的傳說,早已在江湖上、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

    沒想到,吳鐵翼的“財庫”就在疑神峰上。

    眾為之動容。

    動心。

    ──這些驚人數字的財富,又有誰能不動心、不動意?只要動了意、動了心、還能不動手嗎?

    吳鐵翼悶哼了一聲,也不知他是忿怒,還是難過。

    他捂著胸,好像那兒破了一個洞似的,他必須要及時用手掩住。

    然後他說:“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綺夢在等他說下去。

    她已準備對方說很難聽的話。

    吳鐵翼只是說了下去:“你的確是很恨我。”

    綺夢同意:“我是。”

    吳鐵翼道:“你故意說出這種話,讓我們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綺夢點頭道:“不錯,我是故意要傷害你的。你一生人都為了這些財寶,營營役役,甚至今天有如此下場,也是你放不下這些財物所累。可是,現在人人都知道你這個秘密,只怕,你帶不走、保不住、也不易活得回去了。”

    吳鐵翼只道:“到這地步,我也沒打算回去了──我還能回去哪裡?”

    他還補充了一句:“到這田地,我已一路知交盡掩門,酒肉朋友全開溜了,我回去幹什麼?我已哪兒都回不去。”

    綺夢道:“那是你自作孽。你一輩子自命風流,其實只是到處造孽。所以,當你發現我後孃就是你的老相好時,你一定嚇得屁滾尿流了。”

    吳鐵翼道:“是的。當孫三點引介我認識他的小妾時,我一見白孤晶,我是發了愣。當時,我單人匹馬在東北,怎捋得過你爹的猛將如雲、雄厚實力。不錯,我確是嚇得汗透重衫。不過,你後孃沒有戮破我和她的事,你爹也顯然懵然不知。”

    綺夢冷哼又起:“她當然不說出來了。要是給爹知道,你們是姦夫淫婦一對兒,她又有什麼好處?她可狡詐得很哩。”

    吳鐵翼道:“不過,你後孃的出現,卻使我明白了一件事:你爹為什麼會邀我來走東北一趟……?”

    綺夢不禁問:“為什麼?”

    吳鐵翼道:“我後來想通了:一定是你後孃的建議。她曾聽我提起過疑神峰的山坑,也知道我手上有的是財寶。她見孫三點念念不忘謀取峰上的神兵,就自然想起我才是疑神峰的先驅,所以因利就便,讓孫三點把我叫了過去。”

    綺夢道:“她是想念你,趁機與你敘舊。”

    吳鐵翼道:“然而我卻因此才認識了你。”

    綺夢道:“認識你,是我半生後悔的事。”

    吳鐵翼道:“認識你,卻是我生平最快樂的事之一。”

    綺夢道:“之一?那還有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之六了?我可不喜歡當之一。”

    吳鐵翼忽然道:“你不喜歡當之一,我可喜歡當了?你也不一樣有很多個之一?這兒的五裂神君是之一吧?獨孤先生也是之二吧?還是他們只是之四、之五,我才是之一,青月公子是之二,鬼王聶青是之三?……嗯?你不喜我生性風流,但你又好到哪兒去了?我在認識你之前早已花紅柳綠,不獨一景,你卻是在與我相識之後,照樣胡天胡地。你是女的,我到底是個男的,你這樣做,卻只斥我喪德敗行?”

    他這一番話一下去,五裂神君陳覓歡髭發戟指,胡吼了一聲;在店裡的白蝙蝠獨孤怕夜,也怒嘯了一聲,鬚眉皆奮。

    綺夢微微變色,叱道:“姓吳的匹夫!你這樣說,算什麼意思!我跟林木森一派可全無瓜葛,與聶青也只是患難之交,數面之緣,你挑撥離間作甚!”

    吳鐵翼道:“就只有你說得,別人就說不得?”

    綺夢嘿聲笑道:“我知道了,你不高興我爆出你藏寶的機密,便來這一番煸風點火,讓我們內鬨。”

    吳鐵翼嘆息:“本來你我好好的,我對你也好好的……你就是太善妒了,太疵睚必報了,結果,我們兩虎相鬥,只獵人得利。”

    綺夢搖首笑道:“兩虎?哦不,只你是‘大老虎’,人家要打的是‘大老虎’,可不打我這夜夜做夢的小女子……我告訴你,是你絕情,所以我才絕情的!”

    吳鐵翼“嘖嘖”了幾聲,道:“其實,我們都是同一樣的貨色──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我覺得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可惜,你卻看不開、勘不破。我本來拿了財物,要與你遠走高飛的,你卻聽了讒言,前來謀挾我。這回,你可令我失望了。”

    “不,我們不是同樣的人,才不是。”綺夢忿忿地道,“你沒有原則,我有。你豈止跟白孃姨有一手,你跟……你可認識招月歡?”

    吳鐵翼呆了一呆,“招月歡?”

    綺夢冷笑:“你這負心漢,不是盡忘了吧?”

    吳鐵翼仍在尋思:“招月歡?”

    綺夢怒笑,朗聲吟道:“相愛不敢成雙飛,相逢到底轉頭空。”

    吳鐵翼一聽,全身僵硬了,好一陣,繃布全在抖哆著,只聽他顫聲問:“你說的可是……‘雪中之花’招娘子?!”

    綺夢暱聲道:“哦?你記起來哩。”

    吳鐵翼道:“你怎麼提起她來?可知道她在哪兒?……她……她可好?”

    綺夢道:“啊哈!你可想起這個苦命女子來了。”

    吳鐵翼目中噴出了熔岩:“無論怎樣,你可不要折騰她……她已經夠可憐了。你拿她來挾持我也沒用,我不會──”

    綺夢怒極反笑,格格格幾聲,咬碎銀牙的道:

    “我挾持她?我威脅你?!哈哈,哈哈!你可知道她是我什麼人?”

    吳鐵翼抬起頭來,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裹臉布里透出兩個深邃的黑洞,仍可以瞭解他心中的畏怖與迷茫:

    “你是……她是……你是她?”

    “我是她的女兒,”綺夢用了極大的勇氣,壓抑著極大的悲怒,一字一句的道:

    “她是我娘。”她自牙縫裡一字一句的迸發出來:

    “她也是我爹的正室,‘雪花娘子’招月歡:‘招月娘子’!”

    二下流是到處流精

    吳鐵翼全身一齊震動起來。

    他呼嚕呼嚕的喘著大氣,好像,那個說話氣定心閒的吳鐵翼又不見了,眼前只剩下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但又一息尚存的鐵布衫。

    “你……你是她女兒?”

    “我是她女兒。”

    “……”

    “你知道你的罪孽深重了吧?”

    “天!那你是──”

    “我娘嫁入孫家之時,已有了我。”

    “天哪!”

    “我那時當然不知道這件事。我初見你的時候,只覺得很熟稔,很親切,不意便對你產生了好感。”綺夢悠悠的語音突然一變,“沒想到你是個下流偽君子!大家都流傳你中年喪偶,因痴情而不再續絃,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嘿嘿,這全是你叫人制造出來的假象!你是情婦滿天下,兒女滿人間那!”

    吳鐵翼只搖搖欲墜,好一會,才顫聲道:“你罵的對,下流則是到處留精!天啊,我造了什麼孽了!”

    他忽又作垂死掙扎似的說:“你是在什麼年出生的?”

    “關你屁事!”綺夢一句便殺了下去:“你別拐著彎兒試探了。我就是你幹了好事便一走了之的女兒。”

    這一下,不但吳鐵翼心頭撞擊,一記比一記重,一下比一下沉,連羅白乃、葉告、何梵全都楞住了,就是五裂神君、獨孤怕夜也面面相覷,差愣莫已。

    ──綺夢竟是吳鐵翼的女兒?!

    綺夢道:“不錯,我是你的女兒,可是你卻對我做了什麼事?”

    吳鐵翼全身劇烈顫哆著,“但我那時根本不知道你是招娘子的女兒。……我也不知道你後母是白孤晶,更不知道你是孫三點的獨生女!──我到了東北,是先跟你相識,之後才應你爹之邀到‘神槍會’的,我怎知道……天哪!怎都湊在一起了!”

    綺夢冷哼道:“我爹?你還有面子說他是我爹?!”

    吳鐵翼雙手捧著自己的頭,呻吟道:“我也萬萬始料不及,你竟是我的……這是命運弄人啊!”

    綺夢冷冷地道:“命運弄人,也要人自行墜入恢恢天網才行。你若不自命風流,到處留精,白孤晶也不會利用我爹來對付你,我娘也不會因你而死了。”

    “因我而死?”吳鐵翼顫聲道:“她……死了麼?!”

    “人家都以為我娘是因為鬥不過白姨娘而自戕的。事實卻另有曲折。你對我娘始亂終棄之後,我娘只好委身嫁給孫三點。孫三點貪新忘舊,又把白孤晶納為妾。白孤晶要謀‘一貫堂’大權,當然不放過我娘。不過,‘雪花娘子’招月歡豈是易惹之輩?她決心與白孤晶周旋到底。其實,孫三點對白姨娘雖有一時之迷戀,但他是個梟雄,梟雄通常都很霸道,但也大都聰明。他正是這樣子的聰明人。很快,他就覺悟出白姨娘不老實,所以,對我娘又恢復了感情。白孤晶見無法爭寵成功,便用卑鄙手段,把你召來了東北……”

    吳鐵翼茫然道:“可是,我未對她說過我和招娘子的事啊。”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她一面讓你來‘神槍會’,一面私下告密,說你跟我娘曾是相好。孫三點將信將疑,怒審我娘,我娘給他折磨得半死不活,連在沐浴時也給他拖出去當眾折辱。”綺夢兩行清淚,簌簌掛落下臉蛋來,“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的風流帳一手造成的。”

    “難怪,那時候,”吳鐵翼道,“孫三點看我的樣子十分詭怪,他一面對我虎視眈眈,殺氣騰騰,但在言談上又好像對我十分器重,推心置腹。我總覺得不對路。”

    綺夢撇了撇嘴:“那是他一向貫用的伎倆,別人對他諱莫如深,他則一貫喜怒無常,讓人防不勝防。”

    吳鐵翼回憶道:“我記得他那時候,還派了東北神槍會‘拿威堂’的副總堂主‘鐵槍火上飄’孫譁過來,說要跟我一道走一道疑神峰,那時我就覺得:他明是派人助我,實則是暗中監視我。”

    綺夢冷哼道:“你們兩個,是老豺狼遇著了老狐狸,正好匹敵,天生一對。孫譁根本就是我爹的心腹大將,如果不是他聯合白姨娘常向我爹進讒,我娘也不會遭我爹折磨和遺棄!”

    吳鐵翼捂住了心口:“你爹!你爹!你還叫他做爹──他是你爹嗎!他那麼狠心把你放逐到這裡,還能算作你爹嗎!還配作你父親麼!”

    綺夢煞白了臉:“他是不配!可是,我老早就告訴過你,來山西是我的選擇。他要將我嫁給‘一刻館’的林傲一,我不願意,所以就寧可向他說情,央他讓我帶隊來這裡。他一直都不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的,我那時也還沒知道此事始末,要是知道了,情況只怕……他是那種虎毒不傷兒,但只要不是他親出的,他是啥壞事也幹得出來的人!”

    她用手輕輕一揮,就抹去了眼邊的淚,“我從你口中得悉他要派人手到疑神峰來駐紮、監督,他曾派過孫譁過來,初初跟獨孤怕夜、五裂神君還可以相處,但不久發生鬥爭,‘四分半壇’和‘下三濫’乃至‘太平門’高手源源而來助陣,孫譁抵不住,只好夾著尾巴逃回東北。只有我來,才能與獨孤、五裂、聶青等和平共處。他知道我能辦得到,所以才勉強同意了。他卻不曉得我一方面是為了逃婚,一方面是為了要避開他,另一方面還為了要與你在這裡會合。”

    聽到這一段的時候,很明顯的,獨孤一味很有點不是味道,五裂神君也很有訕訕然。

    只聽吳鐵翼冷哼道:“你跟他們當然可以共處了!還共處得異常和諧哪!你來疑神峰,好像是‘和親’一般,一口氣嫁了兩個以上的夫婿嘞!”

    綺夢反問:“比起你到處留情,到處留精,我這算什麼?”

    “我知道了,”吳鐵翼痛苦地用雙手捧著頭:“你是要報復!”

    他哀聲道:“你一直都要報復我!”他一疊聲的說。

    “你一直念念不忘要向我報仇!”

    “報仇?”綺夢冷然道:“你還沒聽到我娘最恨你的事哩。”

    “莫非……”吳鐵翼納納地道,“你娘……?”

    綺夢寒著臉道:“我娘是因為你才死的。”

    吳鐵翼顫聲道:“你說的是我離開東北神槍會之後,白孤晶才向孫三點告了密,孫三點追究起來,拿你娘出氣?”

    綺夢道:“孫譁隨你下山,你把他騙得團團轉,之後甩了他,他好像沒奈你何,卻對你過去一切,調查個一清二楚,你身邊也肯定有親信一早就出賣了你。他回去就跟爹報:你有財物就藏在猛鬼洞裡,根本沒誠意與‘神槍會’合作,反而圖謀不軌,要奪‘沙漠薔薇’。另者又去白孃姨那兒打小報告,說了我母親的壞話,又偷偷告訴了爹……”

    吳鐵翼跌足長嘆道:“所以,孫三點就這樣害死了你娘?”

    綺夢冷然道:“不。我初時也以為是這樣──”

    她接著又說:“娘是自殺死的。”

    吳鐵翼有點詫異,還沒回過神來,綺夢已斷然接了下去:

    “我說過:她是你害死的……”

    頓了一頓,再說下去:

    “──也是我害死她的。”

    三相愛不敢成雙飛

    “我娘是你害死的,”綺夢堅定地說,“也是我害死的。”

    “我是害了她……”吳鐵翼語音裡充滿了驚疑與不信,“可是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本也不知道的。”綺夢一雙明眸又湧出了清淚,“她受了爹的折磨,鬱鬱寡歡,但我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你。她一直擔心我若不嫁入林家,孫三點會對我下手。我便安慰她:我有你靠山,你在江湖上人面夠,名頭響,官職高,人手也眾,爹也不敢正面與你為敵。她便問起是誰,為我高興,我便說了你名字。她便瘋了似的,喃喃自語,幾天之後,便自殺了──自殺之前的一天晚上,只叮囑我早些上疑神峰,一定要結聯‘飛天老鼠’和‘鬼王’聶青……”

    說到這裡,綺夢便哽咽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能收拾心情,把話題接了下去,“*那時我只以為她在說瘋話。未幾天,她便死了。……”

    吳鐵翼胸膛強烈起伏不已:“可是,她一直都沒告訴你;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吧,你又如何得知……?”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綺夢強忍淚兒,吟道:

    “相愛不敢成雙飛,

    相逢到底轉頭空。“

    聽得她吟了兩句,吳鐵翼的身子又籟籟的顫哆了起來,啞聲道:

    “這是我寫給她的詩其中二句……後來她將這兩句詩繡了起來,就繡在──”

    綺夢自襟內抽出了一帕方巾,道:“這便是了吧?臨終前,娘交給了我。我不知就裡,只覺得這兩句詩寫得哀怨纏綿,悱惻不已,看了心頭難過。直至我把這巾帕帶到光一照,才發現巾內還有暗層,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我忍不住好奇,用針挑開線扣,拆開來一看,裡面紀錄的正是娘和你的事。我這才知道,娘不只是因孫三點的折騰而自了的,她是因為更知道了我們之間的姦情,不知如何自處,也不敢告訴我,在自責和彷徨、愧疚、恐懼中只好求了斷的!”

    “所以,是你害死她的,”孫綺夢一字一句地道,“也是我害死了孃的。”

    孫(也許,應作“吳”)綺夢的語音鎮定得簡直異常,“是你和我害死孃的。真正的兇手是我們。”

    大家都覺得無比的震動。

    月色大明。

    黎明在即。

    這月光彷彿要在它最後的時刻裡,燃習它的光華,照明世間一切情事。然而她本身卻是沒有光亮的,它的光明是別人賜予的,所以,雖明亮得像一顆嵌在西空的巨大夜明珠,但越照明卻越生曖昧,處處陰影幢幢。

    在這光亮如巨炬的夜明珠照耀下,羅白乃、葉告、何梵乃至場中大部分的高手,都覺得自己彷彿是明夜中的不明物體,為綺夢和吳鐵翼的對話滋生了極大的震憾。

    ──什麼?!吳鐵翼竟是鐵布衫?

    ──嚇?!吳鐵翼竟與綺夢姨娘有染?!

    ──天!吳鐵翼居然跟綺夢的親孃親也有路?!

    ──天……原來綺夢竟是吳鐵翼的女兒?!

    前面,有的人已管窺一二,約略得悉,或從綺夢口中已打了個底兒,但到了最後兩項秘事,大家都紛紛招架不住、接受不來。

    前文只是到處留情。

    後文已是到處流精。

    ──到頭來,簡直是亂倫!

    綺夢對著吳鐵翼殺氣森然道:“你說,我不該叫孫三點做爹,那難道我該叫你麼?你說我念念不忘報復你,你難道認為我不該報仇嗎?你說我絕情?是誰先絕了情?你笑我不該一女共事二夫,你到處留情,又到處造孽,這又算啥?算是母女共事一父麼!”

    吳鐵翼失魂落魄地道:“我知道了,我現在明白了……你做的,都是該做了。一切錯……都在我。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招娘子,對不起你們母女。難怪……難怪你會如此恨我──恨我如此之甚。”

    綺夢冷哂道:“我真正恨你的,你還不知道呢。”

    吳鐵翼仍在懊恨地道:“總之,在世上,不該做的事,我全都做了,我也活該有今天的報應……”

    他兀自懊惱的說:“我自幼家貧,別家孩子有的東西,我沒有,我只能羨慕著。而我有的東西,如果別的孩子沒有,他們就來搶了我的。我和他們打起來,但人家孩子父母都有錢有勢,都有靠山,所以受辱的就是爹孃,爹孃只好懲罰我。我少年當官,有清澄天下之志,要辦大案,打大老虎,犯在王黼手裡,結果,他有皇帝當靠山,我沒有,我幾乎就丟了官、抓去斫頭。幸好,還是童貫保住了我,他也有天子當後臺。之後,我投靠童貫,當了武官,卻犯在驚怖大將軍凌落石手上,他在黑道上、白道上的關係都比我好,勢力強大,我怎是他對手?差點,丟了官位和性命,還是遼人派了人來為我說項,我才保住了命。因此,我決心,要當官就得官比童貫高;要當江湖人物,就要比凌驚怖狠。我要當了高官、掌了實權、成為大人物,當了武林宗主才為黎民百姓、受欺受壓的人們做點好事。可是,要怎麼才能有權、有勢?還先得要有人手、有錢財。於是,我千方百計要掙得金銀財富、招攬人手,當中劫掠殺戮,自是難免,出賣離間,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吡叻手段,也在所多有──這一來,好事沒辦著,在奪利爭權的過程中,我為享受生命,打擊敵手,已好事做盡,歹事行遍……今晚,我淪落到這模樣兒,想來正是天網恢恢,造孽造就出來的。”

    綺夢道:“你說這些,也沒有用,也不能減輕你的罪孽於萬一。你這人一向報復心重,孫三點本來要利用你打進中原武林,又原擬把你困在東北。你狡猾得脫後,日後反而刻意要拓展東北勢力,在濟南種植香花毒草,攢營招納,結聯趙燕俠等人,製造毒物,使人迷失本性,腐蝕沉淪,這樣掙回來的銀子,你居然也花得安心!”

    吳鐵翼道:“不過,我一旦在濟南搞出了半壁局面來,‘一刻館’和‘神槍會’的人,還有哪個敢瞧不起我?哪人敢不給我面子?我失手,有今日,只是我這顆貪狼星遇上了化忌星,時運不濟而已。濟南那一役,我折損了‘神劍’蕭亮和趙燕俠一脈,大勢已去,最不該的是趙燕俠在‘大蚊裡’故弄玄虛的詭案,結果惹來了冷血、追命,盡破我的培毒基業,不然,我也不必逃來山西,來掘我自己老本的根了。”

    綺夢冷笑道:“你當真是吃自己老本的根!有道是:好馬不吃回頭草!也有說法:兔子不吃窩邊草──然而你都犯了。你連綺夢客棧大本營的人也一個個殘殺殆盡,她們大多不過是少不更事的年輕女子,你也喪心病狂,下此毒手,你也活該有些下場!”

    吳鐵翼聞言抗議道:“我沒有這樣做。我獲悉你要埋伏我,但我又非得藉此地來取奇石和財物不可,但我又不忍向你下手,唯一辦法,只有逼走你。我知道你出身是千金小姐,一向怕鬼怕髒,其他跟著你的手下,更加怕這怕那,所以──”

    綺夢氣憤地接道:“所以,你把井水變成了血水?”

    吳鐵翼點頭。

    綺夢接著說,“你見我們不走,連雞、鴨、魚、貓、山羊和兔,甚至獨孤先生的狗也宰了?!”

    吳鐵翼道:“……是。”

    獨孤怕夜在那一頭低吼了半聲。

    綺夢不屑的問下去:“你總不成有辦法使我們同時做同一個噩夢吧?”

    吳鐵翼道:“這個倒不難。我只要用大蚊裡培植的少許‘霸王花’,讓它與其他藥物一併焚燒便能有此成效了。”

    綺夢為之氣結:“為了逼走我,你還叫人扮我娘,在這兒沐浴洗澡!”

    吳鐵翼渾身一震:“沒……有。我在今晚之前,怎知道你娘是誰啊!”

    綺夢氣得臉都白了:“為了逼我們走,你還劫殺了胡嬌,不知用了什麼伎倆,驅使胡驕自殺!”

    吳鐵翼幾乎要彈跳起來:“我沒有!”

    綺夢緊迫釘人的道:“你更用了不知什麼卑汙手段,出手暗算,傷了名捕無情的四名得力手下,又重創了青月公子林傲一!”

    吳鐵翼吼叫了起來:“不是我!”

    綺夢追擊道:“你見還逼我們不走,今晚更大開殺戒,裝神弄鬼,今晚要我這客棧血流成河!”

    吳鐵翼大聲且激憤地喊道:“不是的,不是的!這些都不是我做的!你弄錯了,到了後頭,我已經是受害者──我跟你一樣,都是給人迫害的人。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但卻後來沒對你下過毒手,也沒對你們下過殺手!”

    綺夢盯著他,用一種厭惡憎恨的眼神,譏誚地道:

    “也有你這種害人的人卻叱著給人逼害!你殺了我的忠僕,化妝成他,潛在我身邊,不過想置我於死地。我也是瞎了眼,居然一時沒認出來。你把鐵布衫像梁戀瑄、何文田一樣殺害了吧?傷害本來擁護、支持你的人,一向都是你的本領!也有你這樣大叫走投無路卻埋伏在他人身邊猛下毒手的傢伙!你快把鐵布衫還給我!”

    吳鐵翼道:“你以為鐵布衫是你的忠心僕人?!”他的語音像厲哭。

    綺夢道:“我只知道誰都比你好,我更知道你專門犧牲對你效忠的人。”

    吳鐵翼道:“你以為我殺了鐵布衫?!”他的聲音像鬼嘯。

    綺夢道:“那鐵布衫呢?活著,我要人;死了,我也要屍。”

    “他是死了,”吳鐵翼急喘著氣,他氣管裡似有急湍之流,“卻不是我殺的。”

    “死了。”綺夢並不驚訝:鐵布衫若不是已命喪,誰可假扮他這麼久?“屍呢?”

    “在山上。”吳鐵翼厲聲反問:“你以為我願意假扮成他麼?!”

    “你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綺夢淡淡地道,“叫你扮狗也無妨。”

    “我的確已走投無路,死到臨頭了,狗急跳牆,我連牆都沒得跳!”吳鐵翼吼道:“不信?你看!”

    他狂吼一聲,雙手一弓,內力透體,叭啦一聲連響,身上所有繃帶扯裂,只見一個全身穢爛、千瘡百孔、滿身密佈疔瘡,處處傷潰流膿、臭氣薰天的“怪物”,站在月下,哪似當年一臉正氣、自蘊風流、玉樹臨風、瀟灑自若的吳鐵翼?!

    眾皆譁然。

    連綺夢也意想不及。

    誰都看得出來,這絕對不是易容、化妝,有的潰爛,還攢著蠕動的蟲子;有的傷口,還見出青森的骨骼。

    誰都沒想到這是吳鐵翼。

    ──“虎威通判”吳鐵翼竟會變成這樣子!

    到底,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四破爛王

    綺夢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若不是她聽出來那說話仍是吳鐵翼的聲音,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潰爛人”就是當年令人迷醉、風流倜儻的吳鐵翼。

    “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語音裡,忍不住痛心。

    ──看到自己曾經深愛過而今深心痛恨的人,變成了這樣子,只怕“痛恨”也得馬上銳減了大半。

    綺夢大致上就是這樣的情形。

    吳鐵翼的雙唇也腫潰變成了紫赭色,所以說話時有一定的困難,隨時可能因為某處傷爛劇痛,因而發出哀號、嗚咽。

    “我自己也是受害者。──你以為我高興扮成這樣子的嗎?”

    他全身都成了破破爛爛,只有一雙眼睛沒有壞。

    未曾潰爛。

    ──還發出熠熠神光。

    “你……”綺夢仍將信將疑:“你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誰能把你害成這樣子?!”

    吳鐵翼不但是隻插翅大老虎,同時也是隻狡猾老狐狸,誰能把大老虎、老狐狸弄成七破八爛,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生不如死的,令人委實難信。

    “我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吳鐵翼雙唇顫動了一下、面肌搐動了一下,算是笑容了:“你看我已淪落到這樣子,保命尚且不及,自己都做不成人了,哪裡還會害人?哪裡還能殺人?”

    綺夢透了一口大氣:“鐵……鐵布衫呢?”

    吳鐵翼道:“你以為他是你的忠僕?”

    綺夢正要說什麼,吳鐵翼道:“我正因為他要出賣你,想把他殺了,但我還沒下手他已喪命。他的屍首仍在猛鬼洞裡。”

    綺夢搖頭:“我不相信。”

    吳鐵翼道:“這也不到你不信。我們這疑神峰鐵花之爭、猛鬼洞寶藏之鬥,其實,除了我和江思、高怕飛、呼延五十這一夥,以及你為首的這一幫駐紮在客棧內的女子外,至少還有兩隊人馬,正在暗中窺視這寶藏,暗中下手,除了對付你、王飛、劍萍等人之外,也對我們下辣手。鐵布衫便是跟他們裡應外合。”

    綺夢怒道:“你詆譭他,我不相信。”

    吳鐵翼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其實,我是真心真意上山來跟你合作去掘寶藏的,之後一道兒遠走高飛。正是鐵布衫出賣了你,告訴我:你要謀害我,還找了飛月王飛對我倒打一耙。我知道王飛恨我,倒不是我濫用了她的名頭,而是莊懷飛因我而死,她一向對他有好感。我發現你不服我之後,大抵隻立意要將你嚇出綺夢客棧,唬走山西疑神峰,我無意要加害你。”

    綺夢道:“你胡說,你得還我鐵拔、胡氏姊妹等人命來!你這一身潰爛,分明是給你自己手下唐化的暗器打出來的!‘破爛王’的成名暗器‘眼中釘’,奇毒無比,你的人出賣了你,你誣賴是我這方面的人──你可有證據?!”

    吳鐵翼鼻翼嗡動了幾下,算是慘笑:“證據我有的是──只怕也不必提供了,我看,今晚一切已圖窮匕現,少不免要真相大白,惡人壞人、好的善的,報應循環,愛恨情仇,都當在今夜月明風清時一一現身亮相了吧!”

    綺夢忽然舊恨新仇一齊湧上心頭,“你可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麼?!”

    吳鐵翼呆了一呆,說:“我是樣樣都對不起你,件件都可恨,你恨不得殺了我千萬遭──你還有什麼特別懷恨我的?”

    “我恨你!我恨死你!你跟白孃姨有染,在識我之先。你與我娘有曖昧,也不知我是她女兒。你喪德敗行,燒殺劫掠,但不是犯著我來的!“綺夢在狂怒中切齒地用手一指:

    她指向在客棧裡靠牆一隅,縮在被窩裡的杜小月。

    “你居然喪心病狂,在與我相好之後,卻姦汙了她,還殺了瑄瑄滅口,你還是人不是啊!“綺夢痛心疾首得髮鬢全也凌亂了:

    “我最憎你就是這件事!”

    吳鐵翼肅然。

    大家也屏息。

    為之齒冷。

    然後,吳鐵翼像下了極大的決心,才用咆哮的語音吼出了下面幾句話:“你以為杜小月是受害者是不是?你以為小月她楚楚可憐對不對?我告訴你──”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一,句,話,一,句,話,的,道:

    “那麼,我告訴你,她才是‘破爛王’唐化。我的一身傷,是她打的,我的一身毒,也是她害的。現在,她才是主謀。她才是我的主子,你的敵人,你信不信?”

    然後他又用鼻音對呆若木雞的眾人問了一句:

    “嗯?”

    稿於二零零二年六月初:愛妻有喜,大喜。

    校於二零零二年六月上旬:達明王出手相助,不多問一句話,不少付一分力,親自交待,連謝他的機會也不予,了不起一豪傑,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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