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流?
鐵手心裏苦笑。
──倒是真的,他是準備盜走金梅瓶,一可省事省力,二可不必與一眾綠林好漢直接衝突,三可達成任務,速助老三老四。
他臉上也只有苦笑。
“我是來助燕盟鶴盟和青花會的朋友,對付大將軍的──聽説你現在已投靠了大連盟,卻為何還向七分半樓的人告密?”
李鏡花一甩微垂的前發,冷傲的道:“這是江湖事,你管得着?這是我的事,為何要告訴你?”
鐵手攤一攤,無奈的道:“你説的有理。你可以不説,咱們就各上各的山吧。”
李鏡花想起剛才若不是鐵手明人不作暗事,道明身份在先,自己幾乎就什麼都説了,頓覺得也太咄咄迫人一些了,於是忙道:“你要上山?”
鐵手笑道:“不上山來這裏看月色喂蚊子抓蠍子啃石頭?”
“你上山,就正好;”李鏡花唇角終於有了一些兒笑意。那是少女的小喜,噘着唇兒一絲絲,卻易牽動青年人的輕憐蜜意,中年人的似醉情懷。“正好替我辦些事兒。”
鐵手好笑起來了,抱着臂問:“我為什麼要替你辦事?”
李鏡花惱火起來,跺足道:“你辦是不辦?”
鐵手道:“你且説來聽聽。”
李鏡花又化恚為嗔,笑道:“你潛進七分半樓──反正你都要潛進去的嘛──李國花就守在“七分半樓”裏,你告訴他,我來了,現在就在山腳下“久久飯店”等他──你告訴他,他一定要來,不能不來,就算他當是造反一次,也得要來見我。他要是在明天入夜之前還不來,就叫人來替我收屍吧。”
最後幾句,她狠狠的説,説得眼圈兒都紅了。
鐵手沉吟道:“唔──”
李鏡花急道:“哪,我都告訴你了,你要是不替我傳話,我就──”
鐵手故意問:“你就怎麼?”
李鏡花全力裝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樣子:“殺了你!”
“哦?”鐵手慢條斯理的説:“──本來我還考慮要答應你的,但你這麼兇,我便不答應。”
李鏡花氣得噘起了唇,氣得打了個寒噤:“你──”
鐵手口裏雖硬,但其實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成全這小倆口子,就因為李鏡花把話説得太嗆,他故意逗逗她的。
他不知李鏡花嬌橫慣了,她的師父梁癲從來只教武功,不教做人,認為“每個人做好自己就是做好人”,所以,李鏡花武功好,人漂亮,年紀又輕,成功時她當作自己應份的,失敗時她認為自己命蹇,因而稍不中意,即要發她的小姐脾氣;換作別人,在“鷹盟”裏已算受到倚重了,可是她卻只覺得自己受盡排斥,故而受大將軍挑唆而倒戈應合。
她這下要鐵手為她傳話,對她而言,已夠“忍氣吞聲”了,而今竟遭鐵手“拒絕”,簡直氣得發顫。
她氣白了唇,顫聲道:“我……我殺了你──”
鐵手沒想到她會那麼生氣,正轉念間,李鏡花已撲了過來。
她撲來的姿勢像一隻貓。
出手卻像一頭老虎。
她五指箕張,疾抓鐵手的臉。
鐵手一看,心頭也有點氣:怎麼出手恁地歹毒?
他雙臂上下一騰,以“鐵閘門”,閂住了李鏡花那一爪。
李鏡花哼了一聲,像捱了一蹴的貓,但她的右足,卻飛踹鐵手胯下。
鐵手濃眉一皺,雙臂交剪向下一閂,又攔住了李鏡花的攻勢。
李鏡花一陣搖幌。
鐵手卻未趁勢反擊。
但李鏡花在身子似穩未穩之際,雙指已疾戳鐵手雙目。
鐵手雙臂“鐵閘門”往上一柵,消解了李鏡花的指勁。
李鏡花只覺兩指痛得發麻,差點沒折了指骨。
但她仍發出攻襲。
一記比一記狠。
鐵手沉着應付。
──對上身的攻勢,他只用“鐵閘門”便已消解。
──對下身的攻擊,他使“金絞剪”化解。
李鏡花使盡渾身解數,都無法攻得進去,反而雙臂、兩腕、十指給鐵手內勁震得發麻。
鐵手卻未反攻過一招。
李鏡花臉色蒼白。
她的身子又開始輕顫了,恰似樓高孤身不勝寒。
這一回,她不進反退。
退時手上已亮出一物。
一朵花。
一朵桃紅色的花,在月光下成了淡紫。
鐵手神情凝肅,道:“好一朵花。不過,我們似無大恨深仇。”
他知道這是李鏡花的絕門武器。
李鏡花並沒有馬上出手。
她只用口,罵:“你卑鄙!”
跺了跺足。
轉身就走。
在月下,她走的輕風,像月魂不意留下的痕跡。
鐵手這輩子到現在是第一次被人罵“卑鄙”。
──她大概心知就算“吞吐桃花掌”出手,也未必製得住我吧?
鐵手沒料她竟説走就走──不説一聲走也走了!
他本來是要為她帶訊的。
他只是看她驕橫,才逗一逗她、氣一氣她罷了。
──看她走的時候,氣得那個樣子,説不定會自殺呢。
鐵手決定不再氣她了。
他要告訴她,他會為她傳訊的,教她放心等着,千萬別想不開去。
可是他的輕功斷沒有內力那麼好。
所以,他一直要追到久久飯店,才追上了情緒激盪中的李鏡花。
久久飯店,其實是一家飯店,但也不只是一家飯店。
那同時也是整座村莊的名字。
其實,一樣事物只要出了名,可能就會遮蓋原來的名字。例如:有人本來叫容亮察,但筆名叫甘容,由於文名太響亮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叫甘容,而忘了他本名;有的村子本叫堵子莊,但堵子莊裏曾有個阿甲太出名了,所以就改名為阿甲莊,於是人人知道阿甲,不知堵子了。有的鄉鎮,因為一棵又老又大的樹,乾脆便叫做大樹鄉了。同樣,有棟莊院,不見得藏寶貯玉的,但因為收集了很多的書,而人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故而就稱作“黃金屋”了,它裏面其實不見得就有真金白銀。有時候,人們索性簡稱它為“金屋”,外人不知,以為這裏面是拿來藏“嬌”的,殊不知只有好友和書,或者只有一個老是上京只為看美麗女子倒影而不應考的一介寒生而已。
久久飯店,也是因為它太出名了,它賣的豬仔餅、鴨腿面還有云雪鞍(一種耐用而外觀華貴但價錢並不昂貴的馬鞍),馳名遠近,所以這小村莊乾脆就改名為“久久飯店”了。
──幸好,世上有些飯店是不賣飯的。(正如世間有些酒店是不沽酒的一樣),這“久久飯店”,畢竟還有飯可吃、有房出租、並且附近還有些美麗風景可逛。
──例如風火海、倒衝瀑、淚眼潭。
鐵手當然不是來尋幽探勝的。
但他也不想李鏡花一個想不開,一時想不開,出了意外。
於是他追上去。
偏偏是李鏡花的輕功極快,鐵手追到久久飯店那一帶,才捎住了她。
可還是不敢接近她。
因為途人已漸漸多了起來。雖然時已近亥,但因村裏神誕,趕集的趕集,看戲的看戲,比平時熱鬧多了。
鐵手生怕給她大罵:“卑鄙”、“下流”這等字眼──那時可是水洗難清。
他掩藏着跟去,只見李鏡花仍咬着嘴兒,秀頷仍輕顫,像忍着什麼,勁衣上的胸脯起伏得像小雞。
這時,恰好經過三個莊稼漢。
三個人一見李鏡花,喝八成醉的眼都發了亮,嘴裏自然就不乾不淨起來:
“譁,小娘子,美得那樣令哥兒癢,你一個人走不怕狗?”
“喂,小姑娘,嫁給醜叔我可好,我一天疼八回疼你孃的。”
“嘿嘿,你縫不縫褲?補不補鍋?炒不炒菜?來我家當家的,包準你十指兒淨得雪兒不掉片……”
鐵手心知要糟。
──這姑娘脾氣這樣還逗她!
──這大小姐氣成這樣還敢惹她哩!
果然李鏡花就出了手。
劈劈啪啪。
三個莊稼漢捂住了臉,手裏腰畔背上的活兒全掉了一地。他們全不知怎麼捱的全都捱上了。
李鏡花颳了他們幾個巴掌子,叉着腰,意猶未足,等他們還手。
直至看着這三人都腫得豬頭魚臉的,才意猶未盡的悻然道:“你們不會武功?”
三人都捂聲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給牙和血哽住了喉頭。
李鏡花嘿了一聲,又跺跺足道:“不會武功還學人家髒嘴爛話的!”
説罷,掉下一小瓶藥就走。
鐵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創藥。
──她並沒有下殺手。
(大概是因為他們不諳武功之故吧?)
鐵手倒有點意外。
──該給這大姑娘送送信兒的。
轉眼李鏡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着胸,神情就像抓着的耗子給溜走的貓。
這時,一個老太婆摳着枴杖經過。
一個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濘塗的人兒,餓得己渾沒了氣力。
老婆婆傴僂着背兒,像背了座山,一對眼珠子全螺轉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也沒兩成能見光。
她們剛好擋着李鏡花的前路。
──因為未能省覺後頭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擋着,這猛道路窄,直通軲轆窨子,氣忿未平的李鏡花一直過不去。
她又全身輕顫了。
鐵手心下一落,忙長身搶近。
──他生怕這女子猝然出手,這老婆子和小泥人可經不起風吹雨打。
李鏡花又頓了頓足。
然後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還不顧泥污,拖着小小孩,就這樣一直走到軲轆窨子那兒才回頭。
鐵手見老婆子不住的對李鏡花哈腰、點頭、説話──那大概都是謝她的話吧。
李鏡花還掏出幾塊碎銀給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給小孩。
小孩收了。
李鏡花也就笑了。
──這一笑好美。
好俏。
連鐵手心裏都喝一聲採。
──當然要為這姑娘送訊。
──不久,李鏡花走入“久久飯店”。
──這是家有名的飯店。
掌櫃姓哈,單名佛字,外號“九九修羅斧神君”,很長,也是武林人物,鐵手一眼就望出來,而在一眼沒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飯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為這哈佛掌櫃字號夠響、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見李鏡花走到櫃枱前,扔下一錠銀子:
“這三天的宿費,您點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臉上笑容笑得像團只許笑不備哭相的佛。李鏡花因是“鷹盟”高手,常在附近走動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識得。
“小相公光臨此地,蓬壁生輝,賬這回全記在咱這兒,付銀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俠女這是不賞面了,我這叫毛子們薄備水酒,為女俠洗塵。”
“不必。”
“這就是我姓哈的禮數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漢俠士了。您名震天下,來這兒就是這兒的光采,去那裏便是去那裏的威風,我這小小的地主之誼,姑娘也不賞光──”
“不可以。你開店的,每個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賺個屁?都一樣,江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樣真金白銀,錢照付,千萬別壞了規矩。您老好意,姑娘我這心領,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説完就款款的上了樓。
留下哈掌櫃在發呆。
搖頭。
“哎,這年頭,小雌兒還比大鬍子的硬朗,繡花的要比打鐵的還上道些……”
他見到鐵手要住店,由於不認識,便沒什麼理會,更沒啥招呼。
對鐵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於他身份特別,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會有特權,還有特別優待。
可是他個性也特別。
──這種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願意去:因為這樣讓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見得就是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實的。
他當捕快,就是為了求“真”。
──“真”實的真。
他看見李鏡花仍賭着氣上樓,他已在心裏立定了主意:
他決意替她傳話給李國花。
於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讓她等他,等她那個他。
李鏡花住的是醜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間房子,全都空租了下來。
她雖刁橫,但畢竟是慣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既較易查覺,也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較方便。
鐵手則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選這號房子,因與李鏡花的房間遙對。
夥計見他衣着平凡,也沒道出來歷,以為只是江湖浪漢,對他頗為冷淡,他也毫不介懷。
他入了屋,打開了窗子,本想招呼一聲,説明自己會為她傳訊一事。
不料,窗一開,“兵”的一聲,一個瓷壺砸在窗扇子上,幾乎沒擊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對窗的李鏡花正氣白了臉,滿房子摔東西。
俟房裏事物摔了個八成,脾氣也發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牆壁,徐徐滑坐下來,膝間還抱了只枕頭,胸脯呼息吸促如鴿,撫着心口,似很疼,然後她的眼淚便一顆一顆地失足滑落在臉頰,接着便開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悽愴。
哭得雨打梨花,還邊哭邊罵:“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愛你罵你殺了你,你卻冷我淡我忘我棄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對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對我壞──”
説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聲:“二十年來,我對你這樣,你對我那樣,我好恨啊,恨煞了,恨不得殺了你!痴情總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應不管我,我只恨你去瘋去癲去狂去浪去花心!”
鐵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來女人是這樣罵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縮回窗裏去,但他想想還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開。
怕她自殺。
所以他硬着頭皮,招呼打半個,語言説分明:“嗨,你好,我這是撞個湊巧,你説的那件事兒,其實我會──”
話未説完,李鏡花已尖叫着跳了起來,戟指尖叫:
“你偷聽──偷看人家!卑鄙!下流!無恥!賤格!”
一句像轟地一聲,在鐵手腦門裏開了花,生了炸。他這輩子“居然”會跟這四個“形容詞”扯上關係,倒是做惡夢也夢不到。就在他覺得新鮮也苦澀得哽不下去之際,李鏡花已一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