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也不要幹什麼。
他只不過要“收拾”一下而已。
——這“收拾”也可以是“清理”的意思。
房間亂了,不“收拾收拾”就不好收拾了;門户髒了,不“清理清理”就不好清理。要讓溝渠流暢,一定要把淤泥刮掉;要使權力保障,就得要把其他可以行使權力的人幹掉。
——更重要的是,誰比他聲譽好、有人望,他就得先把那人幹掉,這樣,他就是最有人望、聲譽最好的人了!
如此而已。
做這種事對驚怖大將軍而言,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只不過要小心謹慎地做。
無論他的氣焰如何高漲,氣概如何狂熾,但誰都不會比他更清楚:鬥爭的要訣在於不能用一支竹竿在同一時間內打翻一船的人,而是可以用一根竹竿在不同的時間內打翻一船的人。
因為前者會促使所有的人一齊聯手把你踢下去,後者會使大家動手把別的人推下船去,最後只剩下你在船上。
鬥爭其實就是隻讓你自己乘風破浪的過了對岸,而把其他的人留在波濤洶湧的狂流裏的手段。
為了要好好的“收拾”一下身邊的“東西”,這十數年來,他已特別的訓練了四個人,來執行這項任務。
他們是“鳥弓兔狗”四將。
他們的名字很奇特。
他們練的武功更奇怪。
武林中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
連“大連盟”裏的人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方神聖。
他們只為驚怖大將軍效命。
他們是“大劈棺”唐小鳥、“射日大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師、“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任務。
他們等了十五年,終於接到了任務。
一連串的任務。
——沒想到是這種任務!
他們一向反應敏捷,聽過的話、看過的書,只要是重要的,他們立即可以連字帶句的倒背如流。可是他們聽了這些簡單的任務,幾乎要請驚怖大將軍再説一次——
驚怖大將軍認為機會只有一次。你今天不殺了他,他日他未必會饒了你。他年紀大了,額如銅鏡,光可鑑人,每逢風雨之夜他過去所有的負傷都會痛哭給全身的骨骼聽。他要為日後打算,他的女兒還小,兒子更幼,髮妻又只懂婦人之仁。他相信成功的要訣是不怕成功,可是成功之後得要除掉一切別人可以成功的途徑,自己才可以一直成功下去。再強大的敵人,還是會有弱點;找到敵人的弱點,便輕易可以將之擊敗——而敵人的弱點亦多藏在他優點中,只要仔細觀察便多可尋得。他既然可以在“大連盟”裏壯大,可以殺得了總盟主取而代之,他就決不能讓別人強大得可以殺得了他!
是以他飛檄急邀“孤寒盟”盟主蔡戈漢前來密議。
蔡戈漢帶了三名手下大將:“鬼發”、“鬼腳”、“鬼角”前來“朝天山莊”。
他們兩人在“三叛齋”裏關起門來談話。
“我有一件機密要告訴你。”
“你説。”
“我們‘大連盟’的副總盟主要殺你。”
“曾誰雄?!”蔡戈漢咆哮了起來:“他有這個膽子?!他敢這樣對我?!”
“在我們之間,殺人不需要膽量,”大將軍説:“只需要力量。”
他一拍掌,部下即拖出一個人。
這人已不像是一個人。
他全身都是爛的,他的手指甚至已爛得只剩下了指根。
但最爛的還是他的臉。
蔡戈漢身經七百五十一戰,一眼便看了出來:那人全身上下,是給人活生生“打爛”的——爛得幾乎就跟一隻落地的瓷碗沒什麼兩樣。
“他是誰?”蔡戈漢問,“幹什麼?”
驚怖大將軍笑了。
他難得一笑。
他不笑的時候令人驚怖,笑的時候更令人驚悚。
“……是……曾副總盟主……要……我……殺……你……”這全身給“打爛”的人一見大將軍笑,全身就像爛到了心肺,大小便一齊失控瀉了出來,“……大將……軍……抓……到了……我……”
驚怖大將軍一揮手,手下就把這人押了下去。
蔡戈漢暴跳如雷:“曾誰雄這小子!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
“好,你殺了他,副總盟主便由你或由你任命的人來幹,”驚怖大將軍充滿倦意的道:“我累了,需要有人來接班。”
蔡戈漢沒料有這樣的好事,像一個不請自來的豔遇一般的遇上了他。
這些年來,他想打入“大連盟”的權力中心,還當甚是費煞思量,仍不得其門而入。
“你先去部署一下吧,”驚怖大將軍用一種相師的眼神,端詳了這個“老戰友”好一陣子,使這個叱吒三十年的“孤寒盟”盟主也有點不自然了起來,然後才道:“如果我會相術,一定會説你走桃花運了。”
桃花是不是運?
——還是劫?
要是劫,為何人人都希望命帶桃花?要是運,為何桃花總是在豔中帶煞?
跟三名得力部下部署了”殺曾行動”,蔡戈漢真的倦了。
他從十九多歲開始,領導“三十星霜”,創立“孤寒盟”。在幾次跟別的幫派鬥爭之中,他喪失了不少人手,使他不得不附攀“大連盟”為倚,但他的地位,始終屹立不倒,因為他確有過人之能。
他的“傷寒拳”,獨步天下。在江湖上,人稱“百步殺人,千步傷人,萬步制人”,跟他交手的人,有的還沒來得及還招就受制、受傷、受死。
他拼着七傷八寒,練成了絕門絕技“傷寒拳”,一面嚴格自律,他不喜色、不好酒、不嗜美食、不愛玩樂,是以“孤寒盟”的“孤”、“寒”之義,也確有形容他“孤僻”、“孤高”、“高處不勝寒”的意思。
另外一個意思,許是因為蔡戈漢是粵人,“孤寒”亦有“嗇吝”之意。他外號“一毛不拔”,一向儉樸得十分離譜,家人吃飯,碗裏不許剩一顆白飯。連過年過節的“豐餚”,也只不過僅可殺一隻雞,連雞頭、雞喙、雞屁股(就差雞毛——不過雞毛另有用途,可叫六嬸黏硬藤上當帚子),他一“口”包辦,足足吃了六天才放手。平時上街辦事,常常還要手下掏腰包請客(當然也包括請他)。就連他結婚那天,賀禮照收如儀,但菜餚十分寒酸,草草了事。賀客都餓得要在半路吃麪才能回家——偏是來賀的人十分之多,是以凡有蔡盟主設宴擺筵之日,必有知機小販趕去附近街邊擺賣,多能撈個滿盤滿缽。
他也是不喜手下奢侈,他怕他們替他亂花錢。
可是今晚的情形卻不一樣。
一切筵宴花費,均由驚怖大將軍負責。
——花別人的錢和自己的錢畢竟是兩回事。
——一個人儉省自己的錢不見得也替別人的錢囊節省。
蔡戈漢果然不是這種人。
驚怖大將軍見他倦了,就請他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直喝/吃/鬧得他又倦又累的時候,就看見了最好的女人:
一個瘦小、伶仃、英氣裏帶點無依,乍看以為她是小男孩,但細看卻見她是個悽豔的小女子。
蔡戈漢看見了她,心裏就唸:我不好色,不好酒,不好美食,不愛玩樂,不……可是他奶奶的花別人的錢去喝酒大吃玩女人又是另一回事!
當他醉了七分的時候,明明是三個手下心腹扶着他走,但到了房中,卻是那一張悽豔的小臉。
——她看去那麼瘦小,像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但那種誘惑力,竟比成熟的女人還可怕千百倍!
蔡戈漢頓時只覺有一股大樹般的力量自丹田陡然升起,這剎那間,他覺得當一隻野獸比做一個人快意。
那女子婉轉承歡,容讓他的如狼似虎。
當他覺得自己終於有了一場稱心快意的桃花豔遇,正恣肆狂歡之際,那女子“嚶”的一聲,親住他的嘴;這狂烈的動作使他好評如潮,乃至痙攣起來。她是那麼用力,像一條跳到岩石上的魚,終於咬破了他的舌尖。
蔡戈漢得意地笑了起來。沒有男人會因為女人在他身上得到滿足而不歡不快。他用寬厚的肉掌拍拍小女子瘦不伶仃的背,正説道:“……你好久沒男人了吧……”
陡地,下面語音,就跟一頭象或是一隻鵝差不多一樣。
那女子霍然跳了起來。
她的臉色發綠,就像她薄薄的粉臉裏都種了綠色的藻。
她極快的穿上了衣服。
她穿好了衣服的時候,蔡戈漢從舌尖到鼠蹊,至少有十一處地方在迅疾潰爛,其腐爛的速度比月蝕還快。
“……想殺曾副總盟?”她湊上臉去,在燈下豔若桃李,語音卻冷若冰霜,“你還差得遠哩!”
説罷她閃身就不見了。
蔡戈漢喊不出、叫不得,竟連聲音都“腐爛”掉了。
他勉力爬下牀榻,撞在桌腳上,一陣乒另乓冷,桌上的東西跌落一地,這才聽到浩蕩的人聲,他的三個愛將——鬼發、鬼腳、鬼角在叱喝聲中衝了進來!
“——曾誰雄?!”
説完這三個字,稱雄半世的蔡戈漢聲音戛然而絕,人也斷了氣。
“三鬼”幾乎來不及把他抬出房間,他的身體已爛得象一鍋打翻了的黑糯米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