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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姓冷

    快要“收拾”完畢這段日子裏,驚怖大將軍身上的味道已越來越臭,別人幾乎在老遠已聞其臭而知其人,但他自己卻越來越聞不到。

    有人甚至懷疑他的嗅覺已失靈了。

    可是這就錯了。

    這段日子裏,他曾三次遇上行刺。(根本還未接近或向驚飾大將軍出手的當然不算,否則要算也算不清了。)

    一次是他在半夜裏如廁的時候。

    他一進茅房,忽然覺得茅房頂上有人,可是他的鼻子告訴他,茅坑下有人的臭氣──所以他立即飛騰而上,同一時間雙掌擊飛了伏在茅房頂的人也避去了藏在茅坑底下的殺手之一擊。

    另一次是在元宵觀花燈時。

    他在人羣中受“大連盟”的徒眾們簇擁前行,一路覽謎賞燈,心舒神閒。忽聞在人羣中一小女孩嫩聲的問她孃親:“這是什麼?怎麼洞洞裏有些銀亮亮的燈燈?”

    驚怖大將軍忽然感覺到殺氣。

    他急速回首,只見一人把一管簫放到馬邊,簫尾正朝着他的脖子。

    他急一偏首,一點寒芒,沒入在他身伴的高手咽喉裏。

    他立即下令:“無論如何,死的活的都要拿下他。”

    結果,那一次元宵夜,無辜行人死了十一人,傷了三十七人,包括三名孕婦、六個小童。(小童裏又包括了那叫破簫中藏有暗器的小女童。)

    ──那刺客還是給蕭劍僧斫殺當堂。

    蕭劍僧的刀法,一向只知殺人,不知如何傷人的。

    第三次是驚怖大將軍到佛祖廟去上香的時候。

    香火渺繞,他剛求得一支籤,就彷彿聽見,那在神殿前帶笑拈花的大佛,呻吟了一聲。

    他當機立斷,竹籤從手指上飛彈而出,穿過佛相的臍眼,射入匿在佛像後殺手的喉嚨。

    他把那支帶血的籤對號之後去提籤詩,才知是“逢凶化吉”的上籤。

    他當然很高興,要在廟裏的和尚/香客/還有他的部屬流傳出去:

    “誰都殺不了驚怖大將軍,他有老婆、子女、家業、勢力,還有菩薩保佑。”

    這些人都“清理”乾淨了之後,他每見陽光,都想起那個嫩嫩的、清清的、緊緊的、剛剛開始她的美麗的小女孩。

    ──小女孩叫做殷動兒。

    ──是從京城裏來的女子。

    ──她是蕭劍僧最疼的人。

    驚怖大將軍叫李閣下和唐大宗去打探那個女孩子,他們就探到了這些。

    夠了。

    ──大將軍已迫不及待,想到殷動兒年輕得發光發熱的身子,他彷彿就落髮重生一樣。

    他有數量龐大的妾侍。除了夫人宋紅男是明媒正娶之外,其他全是他看到漂亮就要了過來,當然,他只玩了而不要的還不算其數。

    有一次,他的一個比他年輕四十五歲的寵妾偷漢子,他不動聲色,直至當場逮着。他要這對“姦夫淫婦”,光着身子,拖到街上,要那妾侍含着那漢子的話兒,然後,才下令用石頭砸死,除非是那男的肯當眾鞭死那個女的。

    那漢子為了活命,果然就這樣做了,那女子給活活鞭死。

    當然,那漢子也沒能活命。

    這次,他下令雷大弓、兔大師和狗道人,把蕭劍僧先抓起來。

    “射日天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師、“一死百了”狗道人,儘管不動聲色,卻暗算不了蕭劍僧。

    他們一靠近蕭劍僧,蕭劍僧的刀已握在手裏:“你們有殺氣。”

    然後他還聞到臭氣。

    驚怖大將軍果然走了進來,他像一隻熊一般走了進來。

    “我並不指望‘鳥、弓、兔、狗’可以治得了你。”他説話的時候,雙目清明,彷彿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壞事,還未能影響到他的視線,“除非你不打算抵抗。”

    “如果你要除掉我,”蕭劍僧説,“我就只好拚死抵抗。”

    “你不會抵抗我的。抵抗我,都沒有好下場。跟我妥協最聰明,你勞苦功高,我不會為難你的。”

    “多少人比我更勞苦功高,結果不也是死無葬身之地!”蕭劍僧道,“我只是沒有想到,你連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讓他們三人吸住你的注意力,”驚怖大將軍説,“殷動兒已落到我手裏。”

    唐小鳥就在這時出現了。

    ──殷動兒就在她手裏,軟弱無依,不知所措。

    蕭劍僧的下唇已咬出血來。

    “怎樣?”驚怖大將軍揚起一隻眉毛道,“你降了,我放了她。”

    殷動兒叫了起來:“不可以!你不可以答應他!只要你給他拿下了,他也一定會殺了我!他是個老混蛋。”

    驚怖大將軍一手抓住殷動兒的咽喉,輕輕一用力,就“格”地一響,蕭劍僧狂呼道:“慢!”

    驚怖大將軍停手,問他:“怎麼樣?”

    蕭劍僧的手在抖。

    驚怖大將軍猝然拔出匕首,在殷動兒動人的頰上劃了一刀:殷紅的血珠映着雪白的臉靨,淌落下來。

    “要快些了,”驚怖大將軍説,“我一向都沒什麼耐性。”

    蕭劍僧心如刀割,牙齒咬得格登作響,“你是大將軍,竟用這種伎倆……”

    驚怖大將軍刀一揚,又擬向殷動兒臉上劃落。

    “住手!”蕭劍僧慘叫一聲。

    “嗯?”驚怖大將軍的刀是在半空止住了,但左手仍捏住殷動兒的喉嚨。

    “我降了可以,”蕭劍僧喘氣着道:“但我有條件。”

    “你説。”

    “一,不許你殺殷動兒,”蕭劍僧殫精竭智要使自己輸得較為有利,“也不許傷她。”

    “可以!第二呢?”

    “二是不能殺我,”蕭劍僧説,“我可以跟動兒遠走高飛,決不惹怒你。”

    “好!”驚怖大將軍道:“我只不許你跟我作對。”

    “你有什麼保證?”蕭劍僧不相信他。

    “你要我用什麼保證?””你要當天立下重誓,”蕭劍僧説,“我不相信你的話,空口無憑。”

    “好,我決不殺蕭劍僧傷殷動兒,皇天在上,我如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五雷轟頂,一家大小,不得好死。這你可滿意了吧?”驚怖大將軍沉住氣道,“你可別惹火了我!你要是不降,我就先殺動兒,再親手格殺你,你也飛不上天去!”

    到此地步,蕭劍僧只好頹然棄刀。

    刀一脱手,狗道人和兔和尚便立即制住了他,封死了他的穴道。

    殷動兒哀呼。

    蕭劍僧一聲不吭。

    狗道人和兔和尚用一種特殊的、大將軍親授的方法來揍他,才不過是片刻,剛才那雄姿英發、英武迫人、鐵鐫一般的漢子已經完全變了形,不但不像條漢子,而且完全不象個人。

    ──現在,就算解了他的穴道他也不能再站起來了,因為他已沒有一條骨骼是完整的。

    殷動兒哀呼:“你──食言?!”

    “我沒有食言。”驚怖大將軍用鬆開了殷動兒的手摸了摸他的光頭,“我沒殺他,也沒傷他,是我的手下乾的──你沒看見嗎?是他們乾的,我完全沒有動手。就算他們殺了他,也與我無關;對你也一樣。”

    殷動兒撲向蕭劍僧,哀憤而六神無主的淌着淚:“……卑鄙!”

    蕭劍僧強撐一口氣道:“……快……走……”

    “走?”驚怖大將軍笑着道:“我更卑鄙的事還沒做,怎走得了?”

    “……你!你説過要……放……她……的!”蕭劍僧睚眥欲裂。“……你……會……有……報……應……的……”

    “對,我是要放她的,但不是現在。”驚怖大將軍不住的用手交換着磨擦他的光頭,象要擦出火花來似的,“等我做完了更卑鄙的事後,我一定放。至於報應,向來都是神保佑我,鬼維護我,我還怕誰?”

    “鳥、弓、兔、狗”四人就像寵物一般的乖乖的、知情的、識趣的走了出去。

    他們在門口等待。

    ──在裏面傳來殷動兒的尖叫哀號,連這四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也有點聽不下去。

    他們還聽見驚怖大將軍像一頭什麼野獸似的喘着氣,一直重複的問:“怎樣?我還老不老?混不混蛋?你看見了,不是我傷她,是她不懂得享受──我是在殺她麼?不是的,我是在幹她,我可沒發誓我不干她……”

    其他的話更不堪入耳。

    驚怖大將軍再走出來的時候,腳步似乎有點踉蹌。他們看着他碩大無朋的背影,可以想像得到他加諸於那小女孩身上時的苦痛。

    他們再走入石室“清理場地”、“料理後事”的時候,發現那全身都是血的小女孩正裸着身子披着散發在説一些誰也聽不懂,偶而聽懂一個字都會悚然的話。

    嚼舌自盡的反而是一向倔強如岩石的蕭劍僧。

    從驚怖大將軍殺死冷悔善奪得總盟主之位,到他穩住大局、打得其他幫會盟派全無還手之力,至他勾結官商、獨步天下,再來“清理門户”、“肅清異己”,直至連十一歲就開始跟他合創“大連盟”的蕭劍僧也“剷除”之時,已經過了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歲月,可以讓紅顏變老、幼芽成樹、黑髮成霜。

    這期間也有不少“動亂”,矛頭是直指驚怖大將軍本身的。

    這一回,有各地書院的太學生和書生,痛陳國是,怨憤佞風,其中針對驚怖大將軍弄權恃勢、橫行霸道更昭然若揭。

    驚怖大將軍權傾一方,他見慣武林的大風大浪,對這些小動小亂,“還真沒放在眼裏”,只指示府尹厲選勝,都監張判去把幾個鬧得兇的“頭領”下在牢裏折磨得只剩兩分人形算數。

    可是這樣一鬧,使太學生一肚子酸脾氣和一身硬骨頭都激起了書生本色,拚死無大礙,命就有一條。一方面,他們由甚孚人望的蘇秋坊帶頭,決意到府衙校場上求見府尹陳情,要是府尹拒見,他們就賴在校場上不去;另一方面,由文武雙全的張書生引領十七位太學生、文人、名士、書生,赴京呈遞血書,望朝廷能為萬民申張正義。

    於是“兵”分兩路。張書生一行人已浩浩蕩蕩出發,百姓喜彼等為他們出頭,夾道歡呼相送;蘇秋坊引領三百三十一人,到衙府告狀投書,果不獲見,便趁“青牛宮”的“神仙會”期,在市肆大聲疾呼,聲討惡霸、力斥劣紳──無論惡霸還是劣紳,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是誰人,於是更是出錢出力、呼喝助勢、摯意支持。

    這事自然傳得沸沸揚揚,傳到驚怖大將軍耳中。

    他不驚不怖,站到城牆上俯瞰,只見一眾蟻民,熙熙攘攘,捨死忘生的在幹不知死活的事。在這之前,聽説各縣有不少太學生上京告他,他早已命人殺了好幾批了;而且,他也聞説老渠鎮等地有亂民暴動,他也派了人予以鎮壓。對這些事,他經驗老道,一向指揮若定。

    這時,府尹見事體鬧大了,派尉校曾紅軍問計於驚怖大將軍。

    “這只是瑣碎事情。太簡單了。上京的那一批人,我早已派人混了進去,路上把他們一概砍殺,當是山賊強盜乾的好事,更留下密柬,讓地方官差發現他們上京勾結奸巨,意圖謀反,順便可以使朝廷裏的友好一清宿敵,一舉兩得,得其所哉!”驚怖大將軍舒閒從容地道:“在這裏混搞事的一批,更加好辦。他們就在下面窮嚷嚷,咱們派幾個吃靠邊的傢伙混進去,一覷着時機就拔刀子惹事,讓他們鬧個流血流淚,咱們正好可以堂堂之師,派衙捕把這些傷人暴民全逮起來、給他個煽動造反大罪,名正言順,一網打盡,誠美事也。這些書生,能成甚麼大器!”

    曾紅軍聽得服得幾乎沒五體“擲”地,説:“我去回稟大人,大人一定甚喜。卻不知大將軍要派些什麼人鬧事?”

    “會滋事的人多不勝數,但這種事目的是鬧得愈大愈好,要鬧得大而又不出事的……”驚怖大將軍略作沉吟:“自是‘丫頭子’陳三五郎最為恰當不過。”

    果爾,一眾人羣沸沸蕩蕩,鬧到近暮,還未散去,而且人羣聚合更多,羣情更為浩蕩。他們只求正道,不欲多生枝節。

    驚怖大將軍這時居高臨下,俯瞰大局,指揮大局;一眾官差衙役也在曾紅軍的佈陣之下,嚴陣以待,整軍待發。

    他們見驚怖大將軍就在城堞上,更為激動,大聲指斥。驚怖大將軍不愠不怒,只説:“這是絕妙時機。”便着人在城西悄悄升起了一面五爪旗。

    旗一升起,混在人羣裏的陳三五郎就立時得令,他假意挨近正忙着指揮羣眾、照應大局的蘇秋坊,忽然一撞,差點沒把蘇秋坊撞跌下平台來。

    這時,靠近蘇秋坊的幾名學子門生,都護住蘇秋坊,喝問起來。

    “幹什麼?!”

    “打人啊?!”

    陳三五郎的幾名手下也馬上迎了上去,挑釁動武,一開打,隊伍就亂了,一時逃的逃、叫的叫、亂的亂。蘇秋坊和幾名頭領一齊高呼:“不要打!”“我們不要上當!”“不能打,一打就壞事了!”

    陳三五郎卻悄悄地拔出刀子,決定要先搠死幾個,使場面更亂得不可收拾,他下定決心,一刀搠向蘇秋坊。

    驀然,他的手給另一隻手扣住,就像熔鑲在鐵巖裏,完全動彈不得。

    這時驚怖大將軍的左眉忽似黑色蚱蜢的一跳,臉肌也搐了一搐,失聲道:“咦!”

    他本胸有成竹,一旦有人流血,馬上就下令平亂,卻見人羣中的陳三五郎正要動手,流出第一滴血後即可血流長街,不料立即就有人把住了他的手;大將軍半起着身子,要看那人是誰──這人卻忽然抬起頭,用兩指把深笠頂上幾分,冷電般跟他對望了一眼。

    驚怖大將軍心頭一震。

    那人也不打話,一躍而起,直上城頭,手上還扣住了陳三五郎和他手裏的刀子。

    城下民眾,全都譁然哄叫一聲,然後陡地靜了下來,在暮色四合、火光獵獵中鴉雀無聲。

    這麼多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剛才還是喧聲震天,現在驟然靜了下來,呼息不聞,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驚怖大將軍跟那人對望了一眼之後,忽然有眼睛受傷了的感覺。

    這人一掠身,已到了驚怖大將軍身前的一方城堞上,似是微微蹌踉了一下,隨即站穩了,所處之地,比驚怖大將軍還高了一級。

    大將軍的眼睛當然並沒有真的受傷,可是,他卻覺得這少年像極了一個人。

    ──但到底像誰,他一時又説不出來,只覺這人不但似曾相識,而且冥冥裏還是性命攸關!

    (他像誰呢?)

    ──到底像誰?

    這時,眾兵以為刺客,要一擁而上。

    驚怖大將軍知道善者不來。他伸手一攔,問:“你是誰?”

    這少年道:“我姓冷。”

    然後又淡談、冷冷的加了一句:“人們管叫我做冷血。”

    稿於一九八九年五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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