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真的醉了之後,都是個瘋子。
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則不然,因為像他那種人,是從來都不醉的。醉,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可茲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絕對十分“政治”。
他會趁醉(其實充其量是隻帶二三成酒意,並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絕對不是十成,因為一旦完成醉倒了,他説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費了)對他的敵人/朋友/部下,説一些對他何等有情、極其惜重、十分有意、萬分體恤的話:對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給他,所以才待他這般嚴苛;對某某的身體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強忍着不常慰問他,但內心何其關切;對某某愛上了某個女孩,他樂意成全;對某某透露另一個某某正向他進讒,可是他就是信任他!
他也會乘對方被他感動得涕淚四濺之時(要是對方心硬眼乾,他就不惜先行落淚,以他那英雄的虎淚,化為引發各路好漢的同聲一哭──這一哭,可哭出了他們對他的真情來,不過,這可絕不是他對他們的真義),向他傾吐出隱藏於內心的不滿,向他流露出真正的感受。這可十分管用。收買人心,此正其時。要看出誰有異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讓對方大鳴大放;能夠瞞住大家行惡事的,才叫大奸大惡。
他讓對方説真話,以便對症下藥:能補救的就補救,不能補救的便剷除。他的一番説話,連自己都給感動得哭出來了,難道哭出來的話還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帶着醉意叫對方不要見笑(對方還笑得出才怪呢!可是他這樣一説,對方就會更加巴不得挖顆真心給他看!),他是生平第二次(雖然他忘了是第幾次説這句話)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為對方是他的親信、兄弟、至愛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淚了(大將軍的淚一向要比珍珠珍貴);他甚至為了要感動對方,不遺餘力地要説明他已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時日無多,他要把一生基業、打算都託付於正在聆聽他説這番“遺言”的衣缽傳人。
當然,所有的話都為了一個效果:
──你聽了我的話,就得乖乖的給我賣命。
對大將軍這種人而言,喝酒就有這種效果。
甚至可以説,喝酒就是為了這個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還會臉紅(要是不夠紅,他用內力“焗”紅它!),這招在他年輕時成了要打動女孩(甚至女人)的“絕學”:
──一個喝酒會臉紅的男子,還會奸到什麼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奸,也只有讓他“奸”了。
──當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幹的人,不見得都瞧不出大將軍常玩和愛玩的這一套“玩意”;但他們既是精明能幹,自然也懂得作出適當的反應,讓這“遊戲”可以繼續“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將軍因為“身份上的許多不便”,所以很多時候要靠點酒意來激發“豪情”:很多話,是醉了之後才比較方便説的;萬一説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擔後果的話,他也大可以“酒後醉話”的現由,不必負什麼責任。
所以,這種人在酒後的話,比他未喝酒前還清醒,喝了酒之後,只是更不負責任而已;這種人的醉話,事實上,比狗説的話還不如。狗至少還説狗話,但這種人卻不説人話。
偏是這種人,決不少見,也絕不可小覷。
穿穿在説話。
他説的當然是人話。
他是一個很樸實的青年。他的臉很方正,但眼球很圓,也很亮。他所有的精華像都聚集到眼球裏去了,又或者是他只用眼睛吸取一切精華。所以眼球越是靈,越是反映出他那張臉其他部位何等拘謹、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向愛做事,不愛説話。也許他只會做事,不會説話。世上既有會説話但不會做事的人,反過來也很平常。只不過,會説話但不會做事的人,要比會做事但不會説話的人佔些便宜。但穿穿今晚卻絕對不正常,他説很多很多的話,他説了很多很多他心裏一直想説但沒有説的話。
他平時沒有喝酒,也不會喝酒,可是,他今晚看阿里在房裏以陳年紹興送嚼芝麻燒餅,他也過去咕嚕咕嚕的喝了數大口,然後,他開始喃喃、而後咕嚕、之後忿憤、接着咆哮、並且大吼、而後低語、不久呢喃、最後終於不知所云的説了許多話:
“都是那些有錢少爺,要害貓貓的。他們有的是錢,我?我有什麼!”(阿里這時想到小刀,也想到冷血,當然也想到他自己。)
“貓貓變心了。她以前對我很好的,但那個有錢少爺一來了,什麼、什麼都完了。嗚嗚……”(他的哭聲比我的好不了多少!)
“我絕對不能哭給她知道。貓貓會嫌我沒志氣,旁人也會笑我的……我哭,我只能在心裏哭……”
(你不也在我面前哭嗎?)
“貓貓,你不能變心。我知道你心裏還是愛着我的……)
(冷。秋末了吧!)
“吱,都怪我,一直以來,都沒跟她説過:我如何的喜歡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朝思夜想着她,沒有你,貓貓,我會死的……”
(可是聽下去我也會冷死的。我又不是貓貓,你去跟她説呀!)
“──但現在已不能説了。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官家少爺已經出現了,他橫刀奪愛!──我好恨啊!”
(莫非他聽到我內心裏的話?還是我一不小心,把內心的話溜出了唇邊?)
“那傢伙,他比我有錢、比我有學問、比我英俊……我、我那樣比得上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但我卻肯定有樣比他好的……”
(有嗎?説出來聽聽看?)
──我比他更愛你!”
(譁!你怎麼知道?)
“貓貓,自從你見過他之後,你對我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如何,我還是比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兒畢竟是外來人!)
“自從他大膽輕薄了你之後,我就看得出來,你變了……這次他受了傷,你不分晝夜的照顧他,我、我、我……”
(我什麼?)
“──我恨不得殺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
“現在好啦,他那喪心病狂無惡不作的老爹大將軍,可把他兒子‘押’回‘將軍府’了,你見不着他,他也見不着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開心了吧?”
“看到你那麼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你把那小子約過來了。今天拂曉,他便會來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確太笨,也太蠢了!不過,也實在太可憐、太可愛了!)
穿穿紅着眼、紅着臉、紅着耳、紅着頭,徑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里也儘量在聽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還快。
──不過,一向尖酸刻薄的阿里,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為他並沒有把尖酸刻薄的話口沒遮攔的説出來。
其實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為他同情自己。
有時候,他也因多喝了兩口酒,把人物對換了一下;即是把貓貓換成了小刀,穿穿當成了自己。“那小子”當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見得太“有錢有勢”,但冷血有的是自己遠所不及的“武藝”。
想着想着,他也喃喃自語,向酒醉中的穿穿訴説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陣一陣、一聲一聲,像它們看見一些恐怖的幽靈,正帶着死亡的味道向它們逼近之際,它們在無法逃避之餘,也只有發出這種瀕死的哀鳴,以宣泄它們心中的大畏大懼。
在這暮晚時久必見亭一帶,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們淒厲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