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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奇異夫妻

    胡鐵花笑道:“我但願世上有這麼樣一個人,讓你也吃吃苦頭,你總是打勝仗,若不敗一次,只怕武功永遠也不能登峯造極的。”

    他這本是句開玩笑的話,誰知楚留香卻肅然道:“正是如此,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來喜歡冒險,遇見高手時,情不自禁總要使出險招,只要出手一敗,就必死無疑,所以我雖然知道這道理,卻還是想行險僥倖以求勝。”

    胡鐵花見他説得如此鄭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並非只想求勝,而是你若不行險,也必死無疑,只因你雖不殺別人,別人卻要殺你。”

    楚留香嘆道:“所以我遲早總有一天,要死在別人手上的。”

    胡鐵花笑道:“你放心,能殺你的人,到現在只怕還未生出來哩!”

    暮色越來越濃,秋意也越來越濃。

    他們在暮色中登山,經過了鴛鴦橋、孝子墓、斷梁殿、憨憨泉、試劍石、二仙亭、仙人洞……

    但他們卻找不到直上“擁翠山莊”的途徑。胡鐵花幾乎已忍不住要懷疑這“擁翠山莊”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楊蕭蕭,秋聲一片,宿草沒徑,秋色滿天。

    胡鐵花皺眉道:“你也沒去過那擁翠山莊麼?”

    楚留香道:“沒有,我只聽説這擁翠山莊懷抱遠山,遙望太湖,沙鳥風帆,煙雲竹樹,乃是全山風物最美之處。”

    胡鐵花還想再説什麼,忽然發現遠處挑起了一盞紅燈,隨風搖曳,似乎在山巔最高處。

    胡鐵花皺眉道:“這又是什麼花樣?”

    楚留香道:“我們好歹也得去瞧瞧。”

    兩人展開身形,掠了上去,只見巨塔巍峨,矗立在晚風中,塔高七層,每一層都有飛檐斜出。

    那一盞紅燈,就正正掛在塔檐上,但四下悽悽冷冷,但見白楊株株,卻瞧不見有人的影子。

    這燈籠是誰掛在這裏的?為的是什麼?

    燈光如血。

    血紅的燈光中,石塔上竟還寫着一行字。但卻寫在石塔的最上層,從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鐵花皺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寫的是什麼?”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搖了搖頭。

    胡鐵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剛要躍起,就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鐵花道:“我也知道這必定又是他們的詭計,但若不上去瞧瞧,心裏更難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也不與胡鐵花爭論,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這必定又是個陷阱,是以行動絲毫不敢大意。

    只見他身子輕輕落在第六層塔檐上,終於看清了上面寫的字──寫的赫然竟是:“楚留香畢命於此。”

    這七個字他一眼便已掃過,心裏雖有些吃驚,但卻絲毫不亂,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躍下。

    誰知就在這時,塔頂上忽然撒下一片巨網來。

    胡鐵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見這片網光芒閃動,似乎是以金絲鐵織成的,雖然極輕極軟,來勢卻極快。

    眼見楚留香就要被這張網包住,胡鐵花不禁驚呼道:“小心!”

    喝聲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墜,巨網的落勢雖急,楚留香的下墜之勢卻更快,胡鐵花剛鬆了口氣。

    誰知第五層石塔中,忽然閃電般飛出一根銀光,竟是柄極少見的外門兵刃“缽鐮槍”,槍尖直勾楚留香的雙膝。

    楚留香大驚之下,身法仍不亂,驟然出手,在第五層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這麼樣一來,他雖避開了缽鐮槍,卻再也躲不過那張巨網,整個人都被巨網包住,翻滾着落了下來。

    那柄缽鐮槍再乘勢一勾,便將巨網挑起,於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縱然用盡全力,也掙扎不脱,那網絲竟一根根勒入他肉裏。

    胡鐵花和楚留香並肩作戰,一生也不知面對過多少危機,但卻也從未見過如此詭秘的兵刃,如此詭秘的出手。

    他應變本極快,此番竟還不及這變化發生之快,他甚至沒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麼落入網裏的。

    只見銀光閃動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鐵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勢躍起,刀光化做一道飛刃,向那張巨網割去。

    但楚留香在網中大喝道:“快退下去,這兩人不可力敵……”

    喝聲未了,塔頂上已飛鳥般,墜下一個人來。

    夜色中雖然看不清他模樣,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個上古洪荒時代的巨人一般。

    胡鐵花只覺眼前一暗,彷彿整個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壓了下來,他無論向哪方閃避,都在這團黑影籠罩之下。

    若是換了泛泛之輩,此刻驚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萬萬逃不過這勢如泰山壓頂之一擊。

    但胡鐵花究竟不是等閒,身子非但沒有向下滑,反而連人帶刀,一齊迎着黑影向上撞了過去。

    這種存心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拼命招式,本為高手不屑,但有時卻的確能扭轉逆勢,搶得先機。

    只因對方既已穩操勝算,自然不願再和他拼命,可是無論誰要在這快如白駒過隙的一剎那間改變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誰知道這黑影人雖是個龐然大物,身法卻靈巧已極,忽然間身形一轉,已憑空滑開了四五尺。

    也就在這剎那之間,那柄缽鐮槍忽然縮了回去,被吊在半空的楚留香,就連人帶網一齊掉了下來。

    楚留香往下落,胡鐵花往上撞,眼見胡鐵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進楚留香的胸膛。

    他這一撞用盡全力,再也收勢不及了。只有驟然將全身真氣全都發出,他寧可自己受傷,也不願傷了楚留香。

    只聽“砰”的一聲,楚留香整個人都撞上了胡鐵花。

    這時胡鐵花全身已無絲毫氣力,被這麼樣一撞,只撞得他腦袋發昏,亂冒金星,竟被撞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覺楚留香已壓在他身上。

    對方簡直連一招都沒有出手,他就已被擊倒。

    過了半晌,只聽一人格格笑道:“別人都説這兩人是如何如何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人説話的聲音又尖又細又快,就像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但每個字説出來,遠處都能傳送出去,內力之強沛,至少也得有幾十年的純功夫。

    另一人緩緩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虛名之輩,這兩人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這人説話的聲音,卻如洪鐘大呂一般,而且緩慢已極,他説一句話,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説三句。

    胡鐵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張開眼睛一看,就瞧見面前已並肩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

    矮的這人就算踮起腳尖,也未必能夠得着高的那人肩頭,身子也又瘦又幹,頭上卻戴着頂車輪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頂着個菜碟似的,整個人都籠罩在這草帽的陰影下,根本瞧不見他的面目。

    高的那人卻是眼如銅鈴,腰大十圍,滿頭亂髮,鬆鬆的挽了個髻,看來就像是山神廟裏的丈二金剛。

    這兩人的衣服本都十分華貴,剪裁也顯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們身上,就變得不成樣子。

    矮的這人好好一件水湖緞衫上,到處都是油漬,明明是第一粒釦子,他卻扣到第三個鈕洞裏。

    高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紅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號,短了兩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來的。

    這麼樣兩個人,竟有那麼高明的功夫,胡鐵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

    他話未説完,那矮子已叫了起來,道:“你連我都不認得麼?”

    胡鐵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鐵花胡大俠,怎會認得你們這樣的人?”

    那矮子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這麼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連我老人家他都不認識。”

    他一面説着話,一面已將頭上那頂大草帽摘了下來,道:“你再看看我是誰?”

    胡鐵花這才發現,這人頭上光禿禿的連一根頭髮都沒有,而且一個頭至少比別人要大一半。

    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個饅頭,胡鐵花若非全身發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那矮子道:“現在你還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誰麼?”

    胡鐵花道:“我只不過已看出你是個禿子而已,這也沒什麼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氣,反而笑嘻嘻道:“禿子就沒有什麼?”

    胡鐵花怔了一怔,道:“沒有什麼?……自然是沒有頭髮。”

    那矮子道:“沒有頭髮,就是‘無發’,對不對?”

    胡鐵花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囉嗦的人,簡直懶得理他了。

    這矮子已又將那頂大草帽戴在頭上,抬起頭來,笑嘻嘻地道:“天在哪裏,天怎麼不見了?”

    他戴了頂這麼大的草帽,的確再也瞧不見天,胡鐵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轉念一想,臉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現在你總該知道我老人家是誰了吧?”

    胡鐵花嗄聲道:“你……莫非就是‘無法無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總算還有點見識,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胡鐵花嘆了口氣,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漁婆素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我怎麼會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錯,這就是我的老婆:‘天羅地網’杜漁婆,我老人家雖然無法無天,但一進了她的天羅地網,就再也翻不了身。”

    這巨靈神般的龐然大物,竟是個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議了,她竟會是這株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鐵花卻已笑不出來了。

    只因他知道這兩人模樣滑稽,卻是百年來武林最負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對夫妻之一。

    這兩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而且武功詭異,行事難測,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夫妻兩人的師承,也永遠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有時這兩人就會像一陣風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聽不到他們的消息,更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哪裏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寧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這夫婦兩人,無論誰若得罪了他們,就休想再過一天好日子。

    只見屠狗翁還在哈哈大笑,笑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但杜漁婆瞪了他一眼後,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聲。

    她不瞪眼睛還好,這一瞪眼,一生氣,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脹裂了,胡鐵花也不懂她為何要穿這麼小的衣服。

    卻不知大腳的女人一定都喜歡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歡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個矮丈夫,更恨不得將自己的腿鋸掉一截──腿既不能鋸,將衣服做短二尺,心裏也是舒服的。

    胡鐵花忽然冷笑道:“別人都説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連手都沒有動,你已經躺下了,難道還不服氣?”

    胡鐵花厲聲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動手,能勝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沒有話説,但用這樣的詭計傷人,卻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説的這就是外行話了,兩人動手,只要能將對方打得躺下,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個屁就將你燻死,你更該服氣才是。”

    胡鐵花竟被他氣得連話都説不出來了。

    他忽然發覺,此刻非但自己全身發麻,壓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連動都沒有動,像是連氣都沒有了。

    他大駭之下,失聲道:“老……老楚,你為什麼不説話?你難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説的這又是外行話了,你難道未瞧見,我老人家方才將槍抽出來的時候,已順手打了他兩處穴道?”

    他笑着走了過來,又道:“這也許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沒有瞧清楚,現在……”

    他話還沒有説完,人剛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間,楚留香的一雙手竟閃電般自網眼裏伸了出來。

    屠狗翁顯然做夢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驚之下,一雙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順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來。

    杜漁婆怒吼一聲,飛撲而起。

    只聽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則你的老公就沒有命了。”

    杜漁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滿了關切焦急之色,顯見她對這矮小的丈夫,實是情深愛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罵道:“小雜種,用這種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兩人動手,只要能將對方打得躺下,就是本事……這話是你自己方才説的,你現在難道就忘了麼?”

    屠狗翁怔了怔,胡鐵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極妙極,這就叫自搬磚頭自砸腳,自己放屁自己嗅。”

    誰知屠狗翁也大笑起來,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兩下子,難怪別人怕你。”

    楚留香道:“豈敢豈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實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點了你的穴道,算準你在一個對時中連屁都放不出的,你怎麼忽然能動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點了我穴道時,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這姓胡的小子,哪裏有機會能行功運氣,自己解開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還沒有那種行功運氣,自解穴道的絕頂功夫,閣下未免過獎了。”

    屠狗翁道:“那麼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點後的一剎那間,都還能動一動的,是麼?”

    屠狗翁道:“不錯,因為那時他穴道雖已被封死,但身子裏還有一絲殘餘的真氣流動,但這也只不過能動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動一下子就已足夠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聲道:“我明白了,那時你知道自己“氣血海穴”被點,就立刻將身子動了動,讓這姓胡的小子撞開了這兩處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鐵花聽得又驚又喜,又大笑道:“你這老頭子總算還有些見識,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嘆了口氣,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個鬼靈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歲,今天竟栽在你這毛頭小夥子手裏。”

    杜漁婆眼睛始終瞪着楚留香,嗄聲道:“現在你想怎麼樣?”

    這時胡鐵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來,而且已經解開了那面巨網。

    杜漁婆也只有眼睜睜的瞧着。

    楚留香長身而起,緩緩道:“兩位和在下有什麼冤仇麼?”

    杜漁婆立刻道:“沒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兩位既然和在下素無冤仇,為何要對在下如此?”

    杜漁婆默然半晌,長嘆道:“我夫妻做事素來恩怨分明,本無傷你之意,只不過……”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過兩位昔年曾受過李觀魚的恩,所以要將我捉住,送到‘擁翠山莊’去,是麼?”

    杜漁婆還未説話,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錯,我老人家本來是想將你們兩個小娃兒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現在若要殺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殺你呢?”

    屠狗翁道:“我勸你還是殺了我好,我這人氣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裏,你就算放了我,以後説不定我還是會來找你麻煩的。”

    杜漁婆變色道:“你……你這是在勸別人殺你麼?”

    屠狗翁笑道:“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做男人已經做膩了,早死早投胎,下輩子一定投胎做個女人,再嫁給你,讓你也嚐嚐做丈夫的滋味,這樣我們兩個人才算扯平。”

    杜漁婆臉色氣得鐵青,嘶聲道:“你真敢對我如此説話?”

    屠狗翁道:“一個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還有什麼話不敢説的?”

    胡鐵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將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為什麼要放我?”

    胡鐵花道:“他為什麼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樣對付他,他若還會放了我,他就是個瘋子。”

    胡鐵花笑道:“他並不是瘋子,只不過是個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為他會殺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殺我,那就真的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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