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但是一場空前絕後的惡戰,也是一場妙絕人寰的大戰,其中變化之奇妙,除了當局者只怕誰也無法體會。
宮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已嗆入她的咽喉,她卻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她實在想不到世上有誰能和“水母陰姬”交手。
她更想不到這人竟似乎並未落在下風。
在旋動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楚留香的身形和麪貌,但在她心裏卻已隱約想起了楚留香這個人。
想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懶散的神態。“楚留香,這一定是楚留香。”
除了楚留香外,世上還有誰能和“水母”一較身手?
其實楚留香此時已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種應變的急智,使他能充分利用了水的動力,他只怕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覺得身上負擔的壓力已越來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將爆裂,鼻子裏也已將嗆出血來。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動手,他也是同樣的全無生路。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練成的,別人的掌力在水中發揮不出,但她的掌力卻不過打了個折扣而已。
楚留香只覺得四面的水似乎已越來越濃密,濃得就像血一樣,他的身形已漸漸被滯住,漸漸不能移動。
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邊緣。
誰知“水母陰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舉手投足間,也漸漸有了種力不從心的現象。
楚留香又驚又喜,他本猜不透水母那麼充沛的內力怎會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悟。
陰姬並非已力竭,而是已氣竭了。
楚留香已練成了一種神秘的呼吸方法,他在水中呼吸幾乎和陸地上同樣自由,但別人卻不同。
而且一個人在激烈的搏鬥時,更需要充分的“氣”,這也是勝負成敗的重要關鍵之一。
陰姬體內的“氣”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了,她身體中已起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暈暈欲睡。
楚留香知道只要讓她出水去換一次氣,自己就必敗無疑,因為“氣”可以換,“力”卻無法換。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換氣。
只見陰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後仰,腳背挺直,在一剎那間便已踢出了九腳,這九腳雖然踢不到楚留香,但卻踢出了一連串水泡,每個水泡中都帶着一股強勁的真氣,鐵彈般擊向楚留香。
楚留香要閃避本不困難,但他只要往後一送,陰姬的身子就會藉着這踢水的力量衝出水面。
水泡一連串擊出,她的人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眼見楚留香已無法將她攔阻,他情急之下,竟不顧一切的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了她的雙腿。
陰姬再也想不到楚留香會使出如此冒險,如此無賴的招式,急切間也不知該如何解救,身子已被楚留香拖了下去。
她又驚又怒,一掌拍向楚留香的頭頂。
楚留香雙手抱住了她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開,因為只要他的手一鬆,陰姬的腿就會踢中他要害。
他只有用頭在陰姬的肚子上一頂,陰姬的身子則被頂得向後一倒,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這種招式用得更荒唐,陰姬只覺全身都已氣得發麻。
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幾曾被男人如此摟抱過?也不知是否因為氣已將竭,她全身竟軟綿綿的使不出半分氣力來。
楚留香自己又何嘗不覺得這種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見不得人,但一個人在掙扎求生時,哪裏還顧得了那麼多?
他乘着陰姬身子向後一仰的時候,已竄上去將她的雙手連人一起緊緊抱住,又用兩條腿盤住了她的腿。
他就像個八爪”魚似的,將陰姬纏得連動都動不了。
只見陰姬眼睛已漸漸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氣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難免要窒息而死。
楚留香眼見又將戰勝了,這一次勝利雖然並不十分光彩,但勝利畢竟是勝利,無論哪種勝利,至少都比失敗好得多。
誰知就在此時,楚留香忽然覺得一股強勁的力量自身子下衝上來,將他們兩個人都衝得向上升起來。
原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門口,宮南燕一按樞紐,湖心的噴泉又箭一般向上衝起。
剎那之間,楚留香和陰姬都已被衝上了水面。
楚留香知道只要讓陰姬喘一口氣,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所以這時他的手可萬萬不能放開。
只見眼前一亮,他們已衝出了湖水。
楚留香再也顧不得別的,忽然將頭湊了上去,用嘴緊緊蓋住了陰姬的嘴,用鼻子緊緊壓住了陰姬的鼻子。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陰姬呼吸。
神水宮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處的,有的在樹下,有的在湖邊,但現在她們已漸漸聚在一起。
這些孤獨的少女們,只有在驚懼的時候,才會覺得需要別人,恐懼原來就比快樂更能令人合羣。
這隻怕也就是人類大多都覺得不快樂的原因。
她們發現湖水已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就又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散開了,有的人已在暗中慶幸,危險已過去。
誰知就在此時,湖心的水柱忽又沖天而起。
這噴泉水柱本是“水母陰姬”現身時才會出現的,她們再也想不到這次水柱上竟有兩個人。
除了水母外,竟還有個男人。
這男人竟和水母緊緊擁抱在一起,密密的接着吻。
神水宮的弟子全都驚訝得呆住了,就算是天崩地裂,山河變色,也絕不能令她們如此吃驚。
對男人深惡痛絕,一向神聖不可侵犯的“水母陰姬”,怎會和男人如此親密?這男人是誰呢?
她們的眼睛都已發直。
吻,本是甜蜜的。
但在幾十雙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況這一吻中根本就沒有絲毫甜蜜之意。
這一吻是死亡之吻。
另有一種殘酷的美。
殘酷的魅力。
若非身歷其境的人,誰也領略不出這其中的痛苦滋味,但億萬人中,又有幾人能身歷其境?
楚留香本是為了掙扎求生才這麼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裏竟起了一種無法描述的異樣感覺。
水勢在他身子下衝激着,就像是火焰。
陰姬的身子已漸漸軟了下去。
她的臉本已脹得通紅,此刻又漸漸蒼白。
楚留香不敢閉起眼睛,她臉上每一根肌肉的顫動,楚留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動,楚留香也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本覺得她是個堅強、決斷,能自制的女人。
但現在,他和她距離得這麼近,他忽然覺得她已變得十分軟弱而可憐,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無論多偉大的女人,在男人懷抱中都會變得渺小的。
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這世界也許就不會由男人來統治了。
楚留香實在不忍讓她死在自己的懷抱裏。
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陰姬憋住的一口氣若是突然發散,那力量的強大,就絕不是楚留香所能抵禦的,他只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他們的生與死之間,幾乎已沒有距離。
陰姬也在瞪着楚留香。
她目中本來充滿了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覺已漸漸將她征服,她連“恨”都無力再恨了。
她眼睛裏已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種悲哀乞憐之意。楚留香忽然發現一滴晶瑩的淚珠,自她眼睛裏流了出來。
淚珠浮游在她蒼白的面靨上流動着。
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偉大的人也會變得很平凡。
楚留香的手漸漸鬆了。
他此刻本來已可以重手去殺死她,或者至少先點住她的穴道,因為陰姬已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但他並沒有這樣做,他實在無法傷害一個正在流淚的女子,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楚留香並不是一個像傳説中那麼冷漠無情的人,他並不像傳説中那麼聰明,有時甚至會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這時,托住他們的水柱忽然消失了。楚留香和陰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噗通”落在水中。
他似已完全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完全沒有防備,竟幾乎被震得暈了過去,懷中的陰姬也被震飛。
他只覺一隻手自水下伸出,點住了他的穴道。在這一剎那間,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他已忘記是誰説的,但每個字他都記得很清楚。
“女人的眼淚,永遠是對付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楚留香張開眼睛時,宮南燕正望着他冷笑。
他又已回到水母的寢宮,陰姬也盤膝坐在他對面,她臉上絕沒有任何表情,似已恢復了她的冷酷與堅強。
宮南燕冷冷道:“我早就説過,從沒有人能在神水宮佔得了便宜的,就連戰無不勝的楚留香也不能例外。”
她瞪着楚留香,一字字接着道:“現在,你已承認自己戰敗了麼?”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已非承認不可。”
宮南燕道:“你還有什麼話説?”
楚留香苦笑道:“我已沒有什麼話好説了。”
宮南燕傲然一笑,轉頭望着陰姬,道:“你説,我們應該如何處置他?”
陰姬默然半晌,緩緩道:“這人被你所俘,應該由你作主。”
宮南燕目中露出一絲惡毒的笑意,道:“也好,就將他交給我吧!”
她剛走到楚留香面前,陰姬忽然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對付雄娘子那樣對付他?”
宮南燕怔了怔,臉色漸漸變了,長長吐出口氣,道:“這是他告訴你的?”
陰姬道:“你是不是沒有想到他會看到你的秘密?”
宮南燕沒有回答,楚留香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手指漸漸發抖,又漸漸捏緊,指節都已捏得發白。
過了半晌,她忽然厲聲道:“不錯,是我殺了那個人,我若殺錯了,替他償命也無妨,但偷看別人秘密的人,也得死。”
她手指突又伸直,刀一般向楚留香劈下。
但這隻手還未觸及楚留香的咽喉,她的人已飛了出去。陰姬不知何時已躍起,面上仍然木無表情。
宮南燕“砰”的撞上石壁,再滑到地上,吃驚的瞪着陰姬,目中充滿了驚疑不信之色,顫聲道:“你……你?”
陰姬道:“我……”
宮南燕目中忽然流下淚來,道:“你怎麼……怎麼忍心對我下手?”
陰姬道:“你怎麼忍心對他下手?”
宮南燕嗄聲道:“他?誰?是楚留香?還是雄娘子?”
陰姬沉默着,楚留香發現她的手也已開始發抖。
宮南燕吼道:“原來你還是愛他?原來我只不過是他的代用品,你竟不惜殺了我替他報仇,但你可知道我殺他是為了你麼?”
陰姬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宮南燕道:“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還要……”
陰姬道:“你不殺他,我也許會殺他,但你殺了他,我就要為他報仇,無論誰殺了他,我都要為他報仇。”
宮南燕沉默了半晌,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經懂了。”
這意思其實並不難懂,正如一個孩子做了壞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罰他,但別人若打了他,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説不定還會去找那人拼命,這就是“愛”,永遠令人不可捉摸,但誰都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陰姬嘆息着道:“你懂了最好,我也希望你能懂。”
宮南燕道:“但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
陰姬道:“我也知道你救了我,但那是另外一章 事,我會好好安葬你的。”
宮南燕又沉默了很久,赧然一笑,道:“我現在才真的明白你是為了什麼殺我的。”
陰姬道:“哦?”
宮南燕道:“你殺我,只因我救了你。”
陰姬道:“哦?”
宮南燕道:“我死了之後,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你曾經敗在楚留香手上,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曾經救過你,你從來不能忍受失敗的恥辱,所以非殺我不可。”
陰姬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一向都很聰明,也許太聰明瞭。”
宮南燕怔了怔,喃喃道:“我究竟是聰明還是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閉上眼睛,不再説話,也説不出了。
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連楚留香都不願打破這沉默,他也許是不敢。
過了很久,陰姬忽然轉過身瞪着楚留香,道:“你認為我真的是為了她救了我才殺她的麼?”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你並不是這種人。”
陰姬道:“她瞭解我難道還沒有你清楚?”
楚留香道:“那隻因她自己是這種人,所以才會將你看得和她一樣。”
陰姬目光空虛的凝注着遠方,喃喃道:“不錯,就因為你並不是這種人,才會説我也不是,你若非這種人,她也許就根本沒有機會救我了。”
楚留香若是如此毒辣的人,她只怕早已死在楚留香手上,可是楚留香卻未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知道。
他自然也希望陰姬不是這種人,因為陰姬若真和宮南燕説的一樣,就一定也要殺死他滅口。
但陰姬究竟是不是這種人呢?楚留香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捏在陰姬手上。
他已嚐到了自己冷汗的鹹味。
過了半晌,陰姬忽又問道:“你可知道你這次為何會失敗麼?”
楚留香苦笑道:“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別?”
陰姬道:“你應該知道的,你這次失敗,只因為你的心太軟了。”
楚留香道:“你呢?你的心難道從來不軟?”
陰姬沉默了很久,忽然冷冷一笑,道:“我的心?你以為我還有心?”
楚留香嘆息一聲,一顆心已沉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這次已真的沒有希望了。
誰知陰姬卻已黯然接着道:“就因為我已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你的生死對我也已無關緊要,我甚至已懶得殺你。”
她忽然反手一掌,拍開了楚留香的穴道。
楚留香怔了半晌,道:“你……你難道已經想……”
陰姬忽又厲聲道:“我怎麼想,也與你無關,你快走,莫等我改變了主意。”
她喚入了一個驚慌的弟子,道:“帶這人去找你三師姐,叫她將另外的三個人也全都放了。”
楚留香整了整衣衫,躬身道:“多謝宮主。”
這時陰姬卻已如老僧入定,彷彿永遠再也不願醒來。
石門漸漸闔起,漸漸擋住了楚留香的視線,將“水母陰姬”隔絕在門裏,非但隔絕了整個世界,也隔絕了她的生命。
這門,卻是她自己造成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知道今夜只怕任何人再也見不着她了,他若從來也沒有見過陰姬,他絕不會覺得有絲毫遺憾。
但現在,也不知怎地,他心裏竟覺得有些傷感。
那神水宮的弟子守候在一旁,看來又是驚訝,又是好奇,她們顯然還未弄清這英俊的男人和她們師父間的關係。
楚留香嘆息着轉過身,道:“我們走吧!”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這句話還未説完,就已瞧見了胡鐵花。胡鐵花竟已和黃魯直、戴獨行一起匆匆趕來。
他們見到楚留香,顯然也吃了一驚。
胡鐵花失聲道:“老臭蟲,你怎麼跑出來的?”
楚留香也失聲道:“你們怎麼跑出來的?”
兩人幾乎在同時問出了同樣一句話,都忍不住笑了。無論如何,他們能再相見,總是歡喜多於驚異。
胡鐵花笑着道:“還是你先説吧,你遇着的事一定比我們精彩,我們的故事實在有點泄氣。”
楚留香笑道:“還是你先説吧,我這故事説來話長。”
胡鐵花瞧了戴獨行和黃魯直一眼,苦笑道:“説來真丟人,我們三個人竟全不是水母的對手,若不是蓉兒的姑媽,我們只怕已見不着你了。”
楚留香動容道:“她放了你們?”
胡鐵花嘆道:“不錯,她和一個叫‘九妹’的一起來盤問我們,我們自然什麼也不肯説,但那叫‘九妹’的小丫頭倒真兇得很,居然要用苦刑來糟蹋我們,幸好蓉兒姑媽説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應該以禮相待,誰知那小丫頭翻了臉,硬説蓉兒的姑媽一定早已和我們串通了。”
他恨恨的接着道:“那小丫頭人兇嘴也兇,還説了許多很難聽的話,蓉兒的姑媽忍無可忍,忽然間出手點了她的穴道。”
楚留香聳然道:“她……她怎能如此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