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嘯目睹老人如此狂態,一時為之愕然,他不敢輕易動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卻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絕峯,遂在老人身邊坐下,徹夜地守着他,運行了一會兒氣功之後,天已微微亮了。
老人兀自鼾聲如雷地熟睡着,晨風吹拂着他那滿頭亂草似的頭髮,天下狂人雖多,可是似他如此顛狂者,譚嘯卻是生平僅見。
經過這一夜相處之後,譚嘯對老人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無限憐惜之心,自忖道:“這是什麼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憐的老人!”
想着,他輕輕彎下身子,手指方一觸及他的衣衫,老人倏地雙目齊張,這種突然舉動,不禁令譚嘯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轉,欠身而起,他顧視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會睡在此地?
你……”
譚嘯微微一笑道:“老前輩,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
老人忽地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這麼説,我昨夜是喝醉了……”
譚嘯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
“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譚嘯手腕,厲聲道:“説!我昨夜都做了些什麼?”
譚嘯只覺得老人抓握處,如同上了一道鐵箍,當時掙了一下,緊張地道:“你老真的都忘了?”
老人怪笑了一聲:
“説!我做了些什麼?”
譚嘯想了想,遂點頭訥訥道:“你老飲酒唱歌……”
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為也!”
譚嘯頓了頓,又接口道:
“然後,傳了弟子一套功夫。”
老人毗目變色道:“什麼功夫?”
“黑……鷹掌……”譚嘯打了一個寒顫。雪山老人聞言,倏地面上一白,譚嘯清晰地看見,由他兩鬢沁出了汗珠,他不禁嚇了一跳,嚅嚅問道:“老前輩,有什麼不妥麼?”
雪山老人緊緊咬着牙,發狠地跺了一下腳,長嘆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如喪考妣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譚嘯慢慢跟在他的身後,老人推門入內,他也跟了進去,痴痴地道:“老先生,你請放心,弟子定不辜負你造就的這一番苦心,這一套黑鷹掌,我今生絕不傳第二人。”
老人回過身來,苦笑了笑説:
“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辦吧!”
説着又長嘆了一聲,眨着一雙細目,看着譚嘯,灰心地説道:“自我一見你之後,就發現你是一個危險的人物,果然……”
他分了一下雙袖,苦笑了笑,又點頭説:
“少年,你坐下。”
譚嘯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似乎有些強人所難的感覺,聞老人言,忙坐了下來。
“我想對你瞭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説:
“因為,現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數百年未曾一現的絕技。”
譚嘯尷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譚名嘯,是湖南人氏!”
老人哼了一聲:
“説下去。”
譚嘯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點了點頭:
“我叫你繼續説下去,譬如説你的親友仇人……”
他這麼一説,譚嘯不禁怔了一下,當時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異彩道:“老先生,我是一個身世悽慘的人,你不聽也罷!”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説一説。”
譚嘯劍眉微軒道:“我二歲喪父,三歲喪母,受祖父養育,不幸四歲時先祖也棄養大行!”
老人不禁神色一變,喃喃自語道:“的確可憐。”
他目注着譚嘯,遂問:
“那你是依附何人成長至今的呢?你這身功夫又是何人所傳授?不在中原安居,飄零大漠異域又是為何?”
譚嘯長嘆了一聲道:“老前輩,一言難盡啊!”
雪山老人着急地道:“你快説,不要咬文嚼字。”
譚嘯慨然長嘆了一聲,遂把半生經歷,一一吐訴出來,雪山老人本是一個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之人,可是聽了譚嘯這番經歷之後,也不禁連連搖頭,嘆息不已,最後冷冷一笑道:“不必傷心,把心沉下來,這正是一個好機會。”
他目光向譚嘯瞥了一下,沉聲道:“我本來還想,你學會了我這種功夫,只怕英雄無用武之地,現在倒是不用發愁了。”
他眯着一雙小眼,冷笑着説:
“劍芒老尼,俗名叫費亮君,她的大師兄一葦僧南空上人,和我還有數面之緣。那時候劍芒還是一個小尼姑,南空上人傳授她本事時,我也時常在一邊指點,想不到她也……依我看,這個人倒不是什麼壞人。”
他一隻手摸着下巴,又説;
“當然,你這殺祖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叫你不報;不過,到時候對此人,要留一些分寸,你能答應我麼?”
譚嘯不由怔了一下,一時訥訥答覆不出,因為那四個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是十惡不赦的大仇人,他決心不留其中任何一人活命。想到老人竟會有此一説,一時不禁深深感到為難起來。
老人見狀,面現不快地哼了一聲道:“怎麼,莫非這一點請求,你都不能答應我麼?”
譚嘯緊咬着牙,過了一會兒,才苦笑道:“老前輩,你要原諒我,我實在不能答應你,我……辦不到!”
雪山老人長嘆了一聲道:“一切都隨你吧!每一件事情,每一個時刻,都在改變之中,少年人,我希望你不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你的敵人,都是極為厲害的人物,你要慎重小心!”
譚嘯戰戰兢兢地道:“謝謝你老人家的關懷,弟子此刻腦中只想着復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老人面上閃過一個微笑,站起身來,喃喃自語道:“這孩子,我應該好好成全他一番。”
他這麼説着,忽然朗聲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應了一聲,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頭進來,口中“咦”了一聲:
“相公你怎麼……”
譚嘯含笑不語,雪山老人很高興地看着小跛子道:“你去買點好菜,打一葫蘆好酒,今天給譚相公餞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彎腰道了聲“是”,又看了譚嘯一眼就下去了。
譚嘯臉色有些訕訕,心中怪不得勁。因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於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麼地方開罪他了麼?”
想着目光轉視向老人,卻見這老頭兒這時臉色十分興奮,並不似有任何怒氣模樣。
他伸出一隻手,在譚嘯肩上拍了拍道:“來!你跟我來!”
譚嘯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老人用手推開了一扇門,含笑入內,譚嘯跟着走了進來。
這是一間十分雜亂的書房,書桌上堆放着散亂的書,四壁上懸掛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畫的寫的書畫,筆硯也是零亂地放着,房內除有一張坐椅之外,尚有一個大蒲團。
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馬上來。”
譚嘯心中奇怪地坐了下來,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詩詞才學不成?
不料老人卻走出室外,須臾又含笑走回,雙手捧着一具木製的四方匣子,把它遞給譚嘯道:“午飯時我來收回,現在,你一個人在這裏吧,我不打擾你了!”
譚嘯好奇地接了過來,只覺得入手並不沉重。這時老人含笑走了出去,並把房門關了過來。
譚嘯慢慢坐了下來,好奇地觀賞着手中木匣,只覺這木匣外表製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用發亮的鐵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寶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這木匣兩側有十來個木鈕,譚嘯在沒有弄清這是什麼玩意以前,不敢亂動,生怕有什麼不測!
他反覆地看了半天,最後才拿得遠遠地,一隻手一按匣前的機鈕,匣蓋突地跳開,“叮咚”響了一陣,果真是一個八音盒子。
譚嘯拿近一看,只見匣內空空的,只有一對小木頭人。
這雙小木人,製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簡直和常人一般無二,可稱得上“維妙維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據木匣一端,面對面地相對着,最奇的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極小的木劍,彷彿是對敵的模樣。
譚嘯心中一動,暗想道:“莫非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麼奇特招式不成?
他想着隨意地以手在兩邊許多機鈕中選其一,任意按了一下。
立時,眼前出現了奇蹟:
機鈕一動,只見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騰身而起,那是借力於他頭頂上一根極細的線。
這小人跳起後,掌中劍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對面另一木人面上點去。
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時有了動作,只見他左腳向前微伸,身子向後一吸,挺劍上撥奔面門而來的劍尖!
招式到此為止,只聽“咔”的一聲,兩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譚嘯不由又驚又喜,想不到這小小木匣之中,竟會有如此奇特裝置。
他又按了一下第二個機鈕,只見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個側身,扭腰提足,簡直和活人一般無二;然後背後以“孔雀剔羽”出劍,和另一木人的“大鵬單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轉身,輕而易舉地把這兩招都讓了過去。
譚嘯在一邊不禁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這種劍招,簡直是無法招架;可是它們卻如此從容地躲了過去。
當時福至心靈的彎下腰來,輕輕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拔起來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它們的動作,自己順手拿了一管戒尺,學樣比劃着。
他並不是只學其中之一,而是兩個小木人的動作一齊學。
這房內只有他一個人,門又關着,他可以放心無慮地任意摹仿。
這種學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為有正確模型擺在眼前,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可再來一次,直到他學會為止。
他想到老人説過,午飯時就要收回,自然不敢延遲,一個人在書房裏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時高時低,舞個不住。
那匣邊機鈕共為十五個,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發不同招式三十招。
雖然三十招並不多,可是要知道,這三十個招式,無不是詭異絕倫,為譚嘯見所未見,記起來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
等到他把這三十招強記熟練之後,仍怕時候久了有所遺忘。忽然,他看見老人桌上有紙有筆,心中不禁一動!
他本是一絕佳的丹青妙手,當時以極為簡練的線條動作,把每一招式畫成爽目的圖案,不消半個時辰,三十個動作全都躍然紙上。譚嘯禁不住內心狂喜,他這裏才把畫紙揣好,卻聽見門外老人的聲音道:“吃飯了,把我的八音盒子還給我!”
譚嘯面帶微笑,忙把盒蓋關上,雙手捧着轉過身來,雪山老人含笑而入,端詳着譚嘯的臉色,頷首道:“這小小盒子及其內部機關,費了我數年時間才得造就,可是你卻在短短的一個上午,窺通了箇中微妙,想一想這個便宜劃不划算?”
譚嘯躬身行了一禮,感激地道:“多謝老前輩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銘感五內。”
老人喟然一聲長嘆,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後生可畏!譚嘯,來!咱們共謀一醉吧!然後你走你的,我睡我的。”
譚嘯想到昨夜老人那種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慄,可是老人這種熱情,卻令他無法推卻。在老人的邀請之下,他進了前室,那裏擺着一桌豐盛的菜餚,小跛子戚道易在一邊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來!快來!我是見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來,來!”
他説着持壺滿了一杯,遞向譚嘯,自己又滿了一杯,端起杯子道:
“幹!”
説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乾了。譚嘯也仰首把杯中酒喝下。席間,老人連番勸飲,譚嘯也感於盛情,一連喝了十來杯。他素日不擅飲酒,十數杯後,已差不多足量;可是雪山老人卻是不飲則已,一飲必是一醉方休。
一席飯足足吃了一個時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蹌,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我今欲眠君且去!老弟,前途珍重!”
譚嘯一時忍不住熱淚滾滾流下,他是一個不輕易落淚的人,可是這時,不知為何,他的淚竟是忍不住了。他緊緊握住老人一隻手,激動地道:“老前輩,請容許弟子叫你一聲恩師!”
老人一隻手連連揮着:
“去吧!去吧!”
譚嘯後退了幾步,緊緊咬牙道:“有朝一日弟子得雪大仇,當首先來此為你老人家問安!受藝之恩,弟子沒齒不忘!”
説話之間,老人已倒在一張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塗,口中喃喃地念着: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
且喜無拘無礙……”
譚嘯望着這形容頹唐已極的老人,心中有一種説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個為人羣所拋棄的老人,不!應該是他拋棄了人羣。
望着他,譚嘯不禁有些惻然,他知道老人憧憬着一種至高的人生境地,這是永遠也不會達到的;於是,他只能這麼摧殘自己!
“我走了!離開他吧!因為我在他身前,彷彿太渺小了!”
想着,譚嘯含着熱淚,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後站起來轉身而去。
當他躊躕的腳步,行抵門口時,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詞句:
“……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這顯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譚嘯口中追尋着這首“西江月”,一時也不禁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嶺前,卻見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邊,見他走來忙站了起來,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譚嘯站住腳,含笑看着他,點了點頭道:“不一定,也許要去!怎麼你有事麼?”
小跛子笑了笑説:
“事是沒什麼大事,我聽説北京城達仁堂的膏藥很有名,你下次來,想着給我捎幾帖回來。”
譚嘯點了點頭,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在身上摸出了一個小藥瓶,倒了幾粒藥給他道:“這雖不是什麼靈藥,可是能止痛化瘀,你留着以後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着,連聲道:“謝謝!謝謝!相公你真是一個好人。”
譚嘯微微一笑,轉身揚長而去。在他來説,此行不虛,甚至收穫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極其輕鬆瀟灑地往嶺下走着,山風飄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種多日來未曾領略過的快感!
可是這種輕鬆的情緒,轉眼之間就消失了。
他忘不了負在他身上的仇恨,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因素,當你不想它時,和常人一般無二;可是隻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張。
如今的譚嘯,卻非“當年吳下阿蒙”了,雖只是半個多月的時間,卻也應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語。誰也不會想到,他如今是一個身負絕頂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蘇客店裏,他找到了他的愛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個春風拂面的日子,年輕的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蘇,他買了一頂大草帽,戴在頭上,風把帽沿吹得像荷葉一般的捲了起來,胸前短劍的劍穗也飄揚着,這般嶄新不常見的人物,在阿克蘇是很少見的,難怪那些參加“八棚”盛會的姑娘們,目光都往這邊溜!
馬過天山邊道時,譚嘯立在馬鏡上往山谷裏眺望着,他彷彿看到了建築在峯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聲,如泣如訴,可是馬行過時,那水聲卻似鳴金擊玉一般,直震得譚嘯耳鼓發麻。
天山,這偉大、神秘,充滿聖靈的地方,在你沒見它之前,是猜測、幻想;當你見到它之後,你會瞠目、驚嚇,連聲地讚歎。因為它遠比你猜測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壯觀,它如一面千里萬仞的大屏障,橫斷在整個西北道上,把西域這塊大地方,一分為二,雪為它聚集,風因它而生。雪長年的眷戀着它,雷電是它的權杖,咆哮時萬峯齊鳴,柔順時風和日麗,數以千萬計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長着,我們怎能不歌頌它呢?
在一天的午後,譚嘯終於到了吐魯番,他內心懷着説不出的興奮和辛酸。對於依梨華這個姑娘,他始終感到有些歉疚,因為他感到負她的太多了。那美麗的姑娘可愛的家,幾乎可以説完全毀在自己手中。
他本來是決定一個人遠去中原的,等到復仇之後再來接她。可是不行,這多少天以來,他只要一閉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會浮上眼簾,真有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味兒。
一想到依梨華,他頓時精神抖擻。胯下馬如神龍一般地飛馳着,現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子,那條曾與依梨華並馬馳過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現在眼前,譚嘯對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馬就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經過幾座土井,見又有幾個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見過他的,一個個都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着他。譚嘯微笑道,在馬上欠身向她們打着招呼。
那幾個姑娘卻互相交頭接耳地在談論着,不時投過幾個驚奇的眼波。
譚嘯不擅與姑娘打交道,一個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馬,因為不遠處,就是依梨華的家了。他記得十分清楚,因為在她家門口,有一個南瓜架子,開着大朵的黃花。
譚嘯牽馬行了十來步,耳聞得身後人聲嘈雜,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過身來,卻見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個,一個個都提着桶,光着腳,在後面跟着他。譚嘯一回身,她們又都站住了。口中嘰嘰喳喳地説着,有一個姑娘搖着手,用漢語説:
“她……不在,不在!”
譚嘯怔了一下,當時顧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幾步,來到依梨華的門口,卻見大門緊緊地閉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門上叩了兩下。
這時,那幾個姑娘又偎上了幾步,仍是先前那個會説漢語的姑娘,忸怩着説:
“先生……她不在……”
“先生”兩個字,由這姑娘口中吐出時,把譚嘯帶到了一個很遠的回憶之中,那是在肅州第一次和依梨華見面時,依梨華的口音,和這姑娘此時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樣。
可是這時候,他卻沒有心情去領略這些了,他張大了眸子,吃驚地道:“依梨華走了?不會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親……”
才説到此,另一個姑娘在她背後拉了她一下,這姑娘立時把話吞住了。
譚嘯已經覺出些不妙了,他只覺得一陣頭暈,當時也顧不得再問她們什麼,一抬腿,“喀嚓”一聲,把木門踹開,閃身而入。
他立刻為眼前的情形驚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兩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門框的兩邊垂掛下來,微風搖晃着它們,有些陰森森的感覺。廳門敞開着,一張白木的供桌,迎門擺置着,上面還有供着的菜,只是佈滿了塵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覺心口一陣緊縮,不由大叫了聲:
“依梨華……”
猛地撲了進去,一連端開了兩扇門,卻是空空的沒有一個人,他的淚再也忍不住淌了下來。
當時踉蹌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衝出門口問一個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軟得失去了力量,跑了兩步就一頭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華妹妹……好姑娘……
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處地搜索着,還想能發現一個奇蹟,可是四壁空空,並無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室外的姑娘們,一個個都擠了進來,站了滿滿的一堂屋。
譚嘯一個大男人,在這麼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這麼放聲大哭,當然是極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麼能忍得住內心的悲愴呢?他勉強地爬起來,眼淚就像兩串小珠子似地淌下來。這時,那個會説漢語的姑娘上前一步,訥訥道:“她説她要去找你……先生……”
譚嘯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道:“你説……什麼?誰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華。”
這姑娘一面説着,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譚嘯臉上轉着,她身後的幾個姑娘,看見他這種樣子,忍不住低聲笑着。
譚嘯又抹了一下臉上的淚,站起來道:“那麼是誰死了呢?”
那個會説漢語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隻手掠了一下頭髮,笑着説:
“哎呀!你弄錯了呀!是她母親死了呀!不是她,她説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説:
“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譚嘯退了一步,緊緊咬着下唇,低下頭,心內輕輕地説道:“可憐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輕輕嘆了一聲,抬起頭,看了這羣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親不是很好麼?
怎會……”
他實在不忍心提這個“死”字,因為他認為那是一個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華的家人身上,更是一個可伯的字眼。
那個姑娘回頭用本地話問了幾句,才回過身來,一隻手在臉上摸着:
“是熱……先生……是熱病呀!”
譚嘯只覺鼻子一酸,又想掉淚。可是這麼多姑娘看着他,他連哭也不能隨心所欲了。
當時眨了幾下眼睛,強忍着心中的悲傷,怔了一會兒,嘆了一聲道:“那麼依梨華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
這個姑娘口中低低念着:“離開……離開……”她臉色微紅道:“先生!什麼是離開……”
譚嘯皺了皺眉,解釋道:“就是走,去找我。”
這麼解釋着,大家都明白了,於是七言八語地互相解説着,那姑娘比了三個手指,説:
“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個姑娘在後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憐喲!”
那個會説漢語的姑娘又道:“她説等你來,可是你一直沒有再來,她呀……”
這姑娘輕輕扇着一隻手説:
“不出來和我們玩,不睡覺……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腫了!”
譚嘯直想掉淚,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連連道:“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好姑娘!”
他忍着內心的難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説過要回來的呀!”
那個哈薩克姑娘搖了搖頭:
“可是她説你不會回來了……我們都和她説,你一定會回來,可她不聽!”
譚嘯劍眉微軒,心説她一個人上哪去呢?她到哪裏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腳道:
“哎呀!不好!”
那幾個姑娘被嚇了一跳,譚嘯臉色微微一紅,對她們苦笑了笑,説:
“對不起,我……唉!我有些驚慌失態,你們誰知道她上哪去了?”
幾個姑娘嘰嘰呱呱了一番,仍由那個會説漢語的姑娘訥訥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見她騎着馬往沙漠裏……走的。先生,你還是在這裏等她吧!她大概會回來的。”
譚嘯搖了搖頭,往外行着,説道:“不行,她不會回來的,我找她去。”
他的馬正在一棵樹下吃草,雖是春末的季節,可是這地方卻是熱得夠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窮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陸續往天山北麓遷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説來奇怪,哈密距此不過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氣温上來説,卻是有大大的差別,所以每年由吐魯番逃到那邊去避暑的人很多。
譚嘯懷着極度興奮的心情而來,卻帶着破碎傷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愛馬的頸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愛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長嘆了一聲,回頭揮了揮手,苦笑道:“謝謝你們,我走了!”
説着他翻身上了馬,徐徐策馬,順着這條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羣哈薩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離去,這個陌生英俊的漢人,在她們羞澀處女的感覺裏,是風塵僕僕而來,孤獨失意而去;可是在每個人心內,卻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
是的,每個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兩行雁影,由遠處葦沼裏飛起來,從譚嘯頭上掠過,它們排着一個“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陽的光輝裏徐徐地向前移動着。
“灰色……”
他抬頭看着它們,口中喃喃地説着,內心也浮上了一團灰色的陰影。
如果説“孤獨”對於一個人,是必要的伴侶的話,那麼,他已經很對得起這個伴侶了。
離開了這個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張可愛的臉,到處都是吐魯番人的面孔,他們構成一支強大的勁旅,在整個天山南麓滋擾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肅,軟弱的明室朝廷對他們莫可奈何。
在幾處部落裏,譚嘯看見他們縱馬習射,聚眾歡嘯,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漢唐之盛,大將軍衞青、霍去病、薛仁貴等名將的光輝,在他們的心靈上,早已是一個淡淡的影子了。
國仇家恨,像一團烈火塞填在譚嘯的心內,他喟然長嘆着,喃喃念着辛稼軒豪邁的詞句,以發泄激情憤怒: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方唸到此,忽聽身後蹄聲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見一騎駱駝,由他身邊飛馳而過。
駝背上一個矮小的背影,馬連波的大草帽,被風吹得捲起了一半,這人用蒼老的聲音,接吟道: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譚嘯不由心中一怔,因見那駱駝跑得很快,忙催動坐騎,猛追了下去,口中大聲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風麼?”
那人怪笑了一聲,仍是催騎如飛的向前疾馳着,可是任他駱駝再快,也不如譚嘯胯下神駒,跑了一陣,已被譚嘯追上了。
駝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聲,倏地把駱駝打一個轉兒,掉過頭來,和譚嘯飛馳過來的馬,差一點撞了一個迎頭。
那匹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聲長嘯,險些把譚嘯掀於馬下。全仗譚嘯雙腿緊夾馬腹,才算是沒有栽下去,驚魂之下,但聽那駝背上人哈哈笑讚道:“好騎術!”
當馬站定後,他才看清,那駱駝背上的老人,果真是初入沙漠時,雷雨中所遇見的老人西風,也就是聞名大戈壁的老猴王。譚嘯本是一肚子怒火,可是一看是他,倒不好發作了,便微微笑道:“果然是你,我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老猴王西風倒真像個老猴兒似的,在駱駝背上一縮脖子,一翻眼珠,嘻嘻笑道:
“小朋友,你可是真夠朋友,我還沒有謝謝你呢!”
譚嘯見他言下頗有挖苦的意思,不由呆了一下,劍眉微軒道:“為什麼……謝我呢?”
西風撇了一下嘴:
“我為什麼不謝你?你給我掙了大臉,我還不該謝你?”
譚嘯莫名其妙地皺了一下眉:
“給你掙了臉?沒有呀!”
老猴王氣得臉色一變,哼了一聲,很不自然地道:“沒有?你再想想,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譚嘯不由“哦”了一聲,笑道:“我想起來了,説起來我還該謝謝你呢!幸虧你送我的這串鈴鐺,要不然那一羣馬賊,還真不知要怎麼樣呢!”
西風怔了一下,皺了一下眉毛道:“你説的都是什麼呀?誰説是這回事!我是説……”
他冷笑了一聲,晃了一下肩膀道:“你現在攀上好朋友了,還認識我?倒真是難得。”
譚嘯不由俊臉一紅,笑了笑道:“我知道啦!你是説的袁大哥……袁菊辰是不是?”
西風臉上一陣青,冷哼了一聲:
“袁大哥?喝!好親密的稱呼。老弟,你可真夠交情!”
譚嘯不由苦笑了笑:
“老哥,我看你如此氣勢,是存心來找我理論是吧?”
西風冷笑了一聲,目光在他身上馬上溜着。譚嘯不待他開口,忙道:“袁兄與我已定了生死之交,他對我恩重如山,並蒙贈馬送劍之恩。如果你為此生氣,我也無可奈何,老兄,你的脾氣未免太大了一點兒吧!”
老猴王西風頭上青筋一陣暴漲,但馬上又恢復了原狀,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就憑你這句話,我就該和你翻臉;可我倒是不願意因為這點事,損害了我們的友情。我們慢慢再談,你現在是上哪兒去呀?”
譚嘯笑了笑,手指遠方道:“沙漠!”
西風點了點頭,眨了眨眼皮,左右看了看,又笑了笑,問:
“那個姑娘呢?我記得你們是兩個人呀!”
譚嘯傷感地點了點頭,説道:“她先去沙漠了,我就是去找她。”
西風口中吆喝着,胯下老駱駝慢慢往前行着,譚嘯正愁旅途寂寞,想不到竟會遇見他,心情略為開朗,當時策馬和他並行着。西風臉上的黃鬍子,被風吹到了一邊,他眯着眼,笑着説:
“小夥子,你遇見我,可是得了不少方便,我是沙漠通。”譚嘯心中惦念着依梨華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飛向沙漠,此刻聞言,不由大喜道:“好!老哥哥,那我們就同行一程如何?”
西風哼了一聲,瞟了他一眼,又幹笑了笑,説道:“行!只要你願意!”
天空又颳起了風,幾片白雲被吹得像是疾奔的綿羊。西風真像一個老沙漠似的,他抬頭看了看,又聳着鼻子到處一陣聞,然後皺着眉説:
“我們得快走,這鬼地方每天這時候都有一陣雨。”
説着,抖動駱駝放快了腳步;譚嘯自然得聽他的。這一駝一馬在路上行着,引得不少人注意;可是老猴王一點也不在乎,大聲地笑,大聲地説話。來到一個本地人開的小食店前,西風拉住了駱駝,回頭笑道:“來!老弟,先弄飽了肚子,等這陣雨過去之後,咱們再走。”
譚嘯點了點頭,西風下了駱駝,譚嘯也下了馬;然後老猴王西風用很熟練的本地話關照了一番,店裏的人出來小心地把馬和駱駝牽到一邊去上料。
譚嘯心中很羨慕他的口才,暗忖和他一路,倒真是方便了不少。
西風點了幾樣菜,夥計捧來了一個瓦盆子,裏面是清水,二人先淨了手,因為這地方是食“抓飯”的。説起來這種飯做起來也很簡單,就是把米和牛肉絲、紅蘿蔔、番茄等混合煮熟,以盤盛之,吃時以手抓之。
西風要了兩盤抓飯,又點了兩樣本地的菜,一樣是無頭鱔,一樣是牛尾羹,當然較諸內地各省的作法大異,腥羶之味猶重。譚嘯勉強吃了幾口,實難下嚥;可是老猴王西風,卻頗能食得其味。
他還要了一壺馬乳酒,獨斟自飲着。
這時,外面果然雷聲隆隆地下起雨來了。
西風喝了幾口酒之後,臉有些紅,他夾了一節牛尾遞過來道:“來!老弟,吃一塊!”
譚嘯不便推辭,持盤去接,口中含笑道:“你何必客氣,我自己來吧!”
誰知他手中碟子,方一觸及西風筷尖,忽覺由對方手上貫來了一股極大的內力,把手中碟子壓得霍然往下一沉,差一點把持不住。譚嘯不由一怔,本能地貫足內力,向上一挺!
只聽見“喳”一聲,西風手中竹筷,竟自一折為二,這突然的舉動,一時令二人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西風臉色一陣紅,哈哈大笑道:“這筷子太不結實了!”
譚嘯只當他是試試自己功夫,也不以為意,只笑了笑,也不多説。可是老猴王西風這一霎時,臉色十分難看,他目光凝視着窗外,發了一會兒怔。譚嘯知他內力並不比自己高,見他如此,只當他是有些內愧,更沒有想到其他方面。
老猴王西風發了一會兒怔,點了點頭,齜牙一笑:
“老弟,想不到你有這麼好的功夫!”
譚嘯尷尬地笑了笑道:“你太誇讚了!在沙漠裏,一提起你老猴王來,誰不知道?
可是我譚嘯,卻是默默無名。”
西風伸大拇指抹了一下鼻子,不得勁地笑了笑,他顯得有些心事重重,似乎腦子裏在轉着什麼念頭,所談的話令譚嘯感到有些“不知所云”。
西北道上的雨本是罕見的,這幾天有些反常,可以想見,這種雨是下不長久的。天上響了幾聲雷,雨點也就像老天爺掉下的幾滴眼淚一樣,反正是把地打濕了。人們仰頭看看當空聚集着的黑雲,渴盼着大雨一場,可是那烏濃的雲,卻為疾風吹開了,現出了火輪似的太陽。
二人走出了食店,夥計牽出了牲口,老猴王招呼着把駱駝背上的大水囊灌滿了水,時間已是黃昏時刻了;可是氣温仍是炎熱蒸人,“火州”之感,畢竟有異一般。
他們催騎上路,一路之上,他們只是默默地行着,誰也沒跟誰説話,譚嘯腦中在想依梨華,老猴王卻在想着另一件心事。
不過一點,卻有些令譚嘯奇怪,那就是老猴王西風的神色,本來他是很豪邁無話不談的;可是這時,卻顯得極為不安。他不時在駝背上側目偷窺着譚嘯的臉色,譚嘯一看他,他卻又馬上回過臉,強作出一派自然的樣子。
譚嘯心中微微動了一下,暗想道:這人我與他並無深交,只是一面之緣,看他這種神色,莫非尚有所圖麼?
這麼想着,內心不禁有些費解,遂又想自己孤身一人,身無長物,他圖財的可能性很小,別的還有什麼呢?我和他無仇無恨,總不會……
想着不由把思索依梨華的心情暫時擱開,劍眉皺了一下,含笑道:“老兄,你去沙漠有事情麼?”
老猴王搖了搖頭,接着哈哈一笑道:“沙漠就是我的家,談不到有沒有事,老弟你既要去沙漠,我就樂得有個伴,省得一天到晚,像個孤魂似的,到處飄遊。”
他説着眼角擠出了魚鱗紋,端着肩膀笑了笑道:“老弟!你打算怎麼個走法呢?”
譚嘯想了想道:“我們直去托克遜,經和碩焉耆,沿着雀河……”
才説到此,西風搖手笑道:“這麼走就太遠了,老弟!不是我説你,在沙漠裏你還嫩得很。”
譚嘯怔道:“那你説怎麼走呢?”
西風晃了一下身子:
“咱們先到尉黎,在雀河坐小划子,到阿哈雅;然後直接坐木船由塔里木河入沙漠,一直就可橫過去了,那多快當!”
譚嘯想了想,點頭道:“如果有船可坐,自是方便多了,只是這麼走法,我倒還沒聽説過。”
老猴王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嫩呀!得!就這麼着,你聽我的話,保險沒錯。”
譚嘯點頭道好,二人催騎並行,踏着月色,緊趕了一陣。只覺冷風撲面,白日酷熱,入夜全消,待到第二日黎明,已到了一個小山鎮,這地方圍聚着百十户人家,名叫“庫木什”。在一個當地人開的旅店停了下來,好在西風是個老內行,這附近差不多的人他還都認識,二人就在這裏停下來。西風叫人弄了兩缸水,好好地洗了個澡,在炕上睡了一覺。
他們白天睡覺,夜晚趕路,三天之後,已來到“尉黎”。這倒是個大地方,地瀕雀河,是一個茶木轉運的水口,所以很熱鬧。在江邊上,二人牽着馬和駱駝,望着過往的皮筏和小船。
這種內陸河流,不像長江黃河那麼水勢急湍,江水平靜地移動着,水色黃濁不清。
西風望着江面,笑問譚嘯道:“老弟!你會水不會?”
譚嘯微笑着點了點頭道:“自幼在江南長大的,怎能不識水呢?”
西風笑了笑,又問:
“在水中功夫如何?”
譚嘯驚奇地看了他一眼,老猴王立刻解釋道:“因為這條水道上礁岩很多,不得不防。”
譚嘯這才明白,點頭道:“你大可放心,在水裏泡個兩三天,大概還淹不死我,尤其是……”
説着他嘻嘻一笑,手指江面道:“像這種江面,更不用談了!”
老猴王口中“唔”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擠了擠眼睛,慢吞吞地道:“那就沒問題了,來!咱們上船吧!”
這時正有一具大松木筏,靠在岸邊,撐船的撐着篙四面張望着,老猴王西風用本地話和他搭訕上了,幾經爭執,算是講定了價錢。
那撐船的上來幫他們拉馬,拉駱駝.人馬都上了,還空着不少地方,顯得很寬敞,隨着起錨順水而下。走了一程,水面加寬,航行漸快。譚嘯坐了下來,老猴王西風走過來坐在譚嘯身邊。
木筏上一馬一駝,都系在木筏另一頭,譚嘯望着江邊林樹,心情較為開闊。老猴王西風卻不時觀注水面,他站起來前後低頭走着,似乎懷有滿腹心事,船行約有半個時辰,天可就黑了。
撐船的在筏中木桅杆上,加了一盞羊角燈,淡黃的燈影,映在水面上,變成百十道金光,隨着波流左右閃爍,頓生奇趣。
岸邊稀落的人家,點綴着幾點星火,十分冷清,水面上僅三五小舟,也都間隔很遠。
譚嘯坐累了,站起身來,行到筏邊,老猴王西風這時也慢慢走過來。
他指着黑沉沉的水面,微笑道:“這地方水流較急,很容易出事。”
譚嘯微微一笑説:
“你也太過小心了……”
誰知他口中話尚未説完,忽聽西風口中大叫了聲:
“哎呀!不好……”
譚嘯心中方自一驚,就覺足下所立的那根木頭柱子,忽地往下一沉,“喀嚓”一聲,竟和木筏脱了節。他和西風二人的身子,整個往前方水面上栽了下去。譚嘯不由吃了一驚,當時正想旋身點足躍起,誰知他身側的西風,卻向他這邊倒過來,口中大喊道:
“啊!糟……糟糕!”
譚嘯閃避不及,被他撲了個滿懷,只聽見“撲通”一聲,一時水花飛濺,二人同時落入水中。
這是雀河水面最寬最深的一段,二人這一落水,把那撐船的嚇了一大跳,不由怪聲叫了起來,無奈水勢急湍,不多時已把他的木筏飄出了數丈之外。這撐船人忙把錨鏈拋了下去,一面以篙撐着,怪聲地招呼着。
水面上噼哩啪啦地響着。譚嘯露出了頭,他因擅水性,倒不太驚慌,誰知一收腿,才知不妙,原來整個下身,全被西風緊緊抱住;非但不能展動游泳,反順着西風往下牽拉的大力,直向水底沉去。
他這一急,不禁嚇了個不輕,事出倉促,連憋氣也來不及,咕嚕嚕連灌了好幾口冷水。待譚嘯以內力正想把水由口中吐出時,他整個人,早已沒入到水中去了。
這是一個可以想知的驚險場面,水中二人各自掙扎着,使譚嘯感到驚怕不明的是,西風始終緊緊地抱着他。水中游泳最忌的就是這樣,哪怕你水裏功夫再好,要是有人胡亂拉着你,你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有等死。
譚嘯本以為西風會水,誰知這麼看來,他竟是一點兒也不會,有幾次譚嘯已掙扎着露出了頭,卻又被他用力地給拉了回去。
十幾口水之後,譚嘯只覺得腦門子發昏,雙眼直冒金星,他知道再來幾口,自己這條命可就危險了。
奈何水中的西風,竟跟瘋了似的,只管抱住譚嘯,死也不鬆手。譚嘯雖用力掙扎,卻也掙他不開,江水急浪中,二人乍沉乍浮。瞬息之間已流下了數丈以外,這時只見水面上遞來一支長篙,譚嘯忙分左手去抓,不想手才遞出,忽聽身後的西風口中吐着水大叫:
“啊!啊!救命!救命!”
譚嘯眼看抓着了,卻又被他拖了下去。差一點兒又喝了水,西風緊抱着他腰的一雙手,忽地用力往中一緊,譚嘯只覺得兩處“氣海穴”上一麻,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猛地運氣往兩處穴道上一逼,口中怒吼了聲:
“你……”
他用全力一分雙手,把西風抱住自己的雙臂分了開來,驚險之中,但見那隻木筏正在眼前,撐筏之人口中怪叫着又伸篙過來。
這一次譚嘯倏地伸出手,抓住了來篙,搶回左手,抓住了正往下飄流的老猴王西風領口,撐船的拚命收竿子,把二人拉到了筏邊,幾經費力,才算把二人弄了上來。
譚嘯一上木筏,立刻彎腰,由口中吐出了幾口清水,他顧不得自己休息,忙把死豬似的西風翻了個身子,叫他頭朝下躺着,自己分出一腿墊在他腹下;然後用力在他背上按了按,就見由他口中吐出了幾口黃水,只是數量不如譚嘯想象的多。他皺了皺眉,慢慢把他放平了,藉着木筏上的羊角燈,就見西風一雙黃焦焦的眉毛緊緊蹙在一起,七上八下的幾根黃鬍子上也沾滿了水珠,他臉色本來就黃,這時看着更不好看了。
那撐船的端着燈照着他,口中嘰哩呱啦地説着,又要用手去抱他。譚嘯擺手制止了他,低低地叫道:“老哥!老哥!”
西風仍是動也不動。譚嘯用手試了試他鼻子,出氣也很自然,略微放心地坐了下來,只覺得全身陣陣發冷,出着虛汗。當時不敢太大意,忙把濕衣服脱了下來,那船伕不待吩咐,也早把西風扒了個光,用乾布為他擦着。譚嘯盤膝坐好,運起內功,過了一盞茶時刻,他身上才開始有了些暖意,慢慢睜開眸子。卻見西風身上蓋着一牀棉被,很安詳地睡着,木筏早已起碇,在平靜的江水上行着。
想到了方才的一幕,他不禁打了個冷戰,心説好險!
他的目光又視向了老猴王西風,暗道:這人真怪,他口口聲聲問我會不會水,我只當他是個老行家呢!誰知卻是如此一個膿包,要不是自己救他,此刻他焉能還會有命在?
一想到方才他死勁抱着自己的那股子勁,若非他不會水,真要懷疑他的居心了。更奇怪的是,他雙手竟會錯點了自己的穴道,要不是自己機靈,此刻怕隨他一起葬身水底了!
譚嘯這麼想着,不禁有些納罕,再看西風那副樣子,又絕不像是有心陷害自己;可是若從一下水的各種動作上來想,又不得不令自己有些疑心。
他是一個居心仁厚的君子,這些念頭,也不過轉念之間,他不再深思細想,反倒為西風擔憂。當時過去為他全身推拿按摩了一番。西風口中吐出了微微呻吟之聲,一連打了兩個噴嚏,才睜開了眼睛。
他一雙黃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譚嘯臉上轉着,忽地翻身坐了起來,晃着頭道:“這是怎麼回事?”
譚嘯苦笑了笑道:“怎麼回事?咱們差一點兒都餵了王八!”
西風左右張惶地看着,一個勁地翻着眼皮,那船伕見他醒轉過來,連説帶比地訴説着,像是很怕他責怪的樣子。
西風翻了個身站起來,伸了一下胳膊,像沒事似的嘻嘻一笑,看着譚嘯道:“我不是一上船就給你説,這水面上常出事麼?哈!真想不到會應在了我頭上。”
譚嘯彎下身子看了着木筏一邊,心中甚為奇怪。因見本質甚堅;而且各木之間,連接得都很緊湊,並不是很容易就可分開的;再推想方才出事情形,也不像是觸礁模樣,那麼足下木柱斷折得實在是很奇特了。
他不解地問道:“這木柱子好好的怎麼會斷開了呢?真怪!”
西風也頻頻皺眉道:“是呀!我也想不通,當時只覺得腳下一沉,嘿嘿!他孃的!
就下去了。”
譚嘯只有長嘆一聲,自認晦氣,經此一來,他不得不格外小心了,忙招呼着西風往當中湊了湊。
好在這木筏甚大,靠正中還有一個小竹棚子,想是撐船的夜晚睡眠之處。二人就坐於棚下,那船伕也是驚奇不已,到方才二人落水之處看了又看,又用手摸着破損的地方,口中哇哇地直叫。譚嘯問西風他説些什麼,西風冷冷一笑道:“誰知道!沒揍他就是好的了!”
江水吹得譚嘯只打冷戰,他走到馬前,在行李裏找出一套乾衣服換上了,西風也換了一身乾衣服,二人坐下之後,西風只是看着水面發呆。
撐筏子的,是一個久走水面的老手,這一條水路又是他甚為熟悉的,水面上雖有幾處礁石突出來,可是他這木筏子穿行其間,極為自然,不一會兒時間,可就到地方了。
在一處分水隘口,木筏停了下來,這裏還停着不少小船。西風伸了個懶腰笑道:
“好了!可到了地頭了,老弟!咱們上去吧!”
二人張羅着牲口上了岸,那撐船的也不敢要錢,只是用眼瞧着二人。依着西風,真不想給他錢,譚嘯看不過去,給了他半小袋沙金,這數目反倒超過了原來的船價,那船伕高興得了不得,千恩萬謝不已,西風一路嘮叨着嫌他得的太多。
這是一處野渡,走上岸來四處冷清清的,當然天太晚了也是一個原因。
譚嘯上了馬,嘆了一聲:
“今夜不能再多趕路了,還是找個地方歇一歇吧!”
西風在駱駝背上縮着脖,注目着前路,冷冷地哼了一聲:
“你跟着我走絕錯不了!”
走了一片亂石頭路,前面是黑密密的森林,風吹得樹林葉子嘩嘩地響,地面上只是數點燈光,天上的星月也很淡,西風伸手指着遠處一點燈光道:“咱們到那裏歇一夜,明天再走!”
譚嘯點了點頭,問他道:
“那地方是你朋友住家麼?”
西風哼了一聲,臉色顯得很不自然,譚嘯只當他方才被水淹的,也就沒有多問他。
漸漸地走近了,譚嘯注意到,那是一座佔地頗大的竹林子,林中有一座磚房,還有圍牆圍着,內中有燈光泛出來。二人下了坐騎,西風一敲門,裏面先是汪汪的狗叫之聲,接着有人用漢語問:
“誰?”
老猴王高叫道:“西風!”
那人口中“哦”了一聲,一面喝叱着狗,一面開了門,一個穿着長衣服半禿頂的矮老頭走了出來。西風忙笑着上前小聲説了幾句,那人似怔了一下,目光立刻轉向譚嘯,欠身道:“怠慢,怠慢,壯士請進。”
譚嘯目光掃向西風,窘笑了笑道:“這是……”
西風哈哈一笑,指了一下那老人道:“老弟別客氣,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人稱西北虎常明,也是一位練家子。”
譚嘯忙欠身道:“失禮!失禮!”
西風又向那人介紹道:“這位少俠,是由中原來的,姓譚名嘯,人家手底下可是真不含糊。”
説着聳肩笑了笑。西北虎常明哈腰笑道:“難得難得,這是稀客,快請進!”
當下西風第一個邁步進去,譚嘯相跟入內。西北虎常明用大嗓子招呼着下人,為他們拉着馬和駱駝,譚嘯自己把馬鞍上的革囊解下來,用手提着。
西北虎常明目光在譚嘯胸前的那口短劍上掃了幾眼。
三人繞着一行細草鋪着的幽徑,走到了廳房,常明拉開了紗門,含笑道:“譚少俠請先和宮老哥在這裏坐一會兒,容在下去招呼住的地方。”
譚嘯笑道:“太打擾了,老兄請自便吧!”
他説着目光隨便一掃,見北屋裏還亮着燈。這時西風已拉着他走進了客廳,先前為二人拉牲口的小廝,掌了一盞燈進來。
譚嘯把革囊放在身邊,隨着西風坐了下來,見客廳內擺飾得很樸實,一色的楠木傢俱,牆上掛着幾幅字畫。那小廝又送上了茶,譚嘯就口慢慢飲着,藉以驅寒,西風眯着眼笑道:“怎麼樣老弟?這地方還不賴吧!”
譚嘯點了點頭,眉頭微皺道:“只是太冒失了一點,在路上,你怎麼一直沒給我提起過這位常兄呢?”
西風只是嘻嘻地笑着,又説:
“都是自己人,你用不着客氣,等會兒再招呼他弄點吃的來,咱們填飽了肚子好睡覺。”
説話之間,西北虎常明大聲咳嗽着進來,對着二人連連揖道:“怠慢,怠慢!二位的住處兄弟已佈置好了。天已不早,宮老哥,請你照顧這位小兄弟先歇歇,一會兒再吃些東西。”
譚嘯忙站起身來,不自然地道:“多謝常兄,太打擾了。”
常明一推手笑道:“唉!老弟,這算什麼?我和宮老哥是半輩子的交情了,足下既是他的好友,就等於兄弟一樣。只是地方簡陋,還請多包涵一點。”
譚嘯心目中倒很欣賞此人的個性灑脱,當下也不好再説什麼客氣話,遂站起身來,隨着西風和常明走出了廳堂。穿過一條弄堂,來到一間廂房,房內點着燈,隔着紗窗看來很明淨。
西北虎常明拉開了門,含笑道:“請,請!”
譚嘯和西風邁足入內,房內擺着兩張牀和一張八仙桌子,鋪着整齊的被褥,別無長物。這房子四壁都是用花崗石建築而成,看來十分堅固。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説:
“我再招呼人弄一盆火來。”
西風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們這位譚老弟內外功夫都到了家,這點冷算什麼!”
常明笑瞟了譚嘯一眼,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唉!咱們哥兒們可是都老了!”
譚嘯被他們恭維得很不得勁,卻也不好説什麼,遂坐了下來。常明也坐在一張椅子上,一雙眸子,上上下下在譚嘯面上轉着,問道:
“譚少俠此行何去?”
譚嘯欠身微笑道:“此去沙漠先訪尋一個朋友,然後預備到中原去一趟。”
常明微微一笑:
“譚少俠所訪問的人是個女的吧?”
西風以目怒視了他一眼。譚嘯不由怔了一下,臉色微紅,淺笑道:“兄台何以得知?”
常明呵呵大笑道:“這還用得着説嗎!老弟這麼俊的人物,若沒有幾個姑娘纏着,那才叫奇怪呢!”
西風臉色在他這句話之後,才微微和緩了些。
譚嘯苦笑了笑,説:
“常見真會説笑話,小弟自身事情尚處置不了,哪還有如此心情?”
西北虎常明不由也呵呵笑了,他站起來説:
“好吧!老弟你休息吧,我叫人給送些吃的來,咱們明天見。”
譚嘯微笑站起身來,和西風送他至門前。常明忽地轉過身來,雙手一抱道:“請回!”
他口中這麼説着,雙掌竟猛地朝譚嘯一雙肩頭上按了下去。譚嘯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身形一旋,如一陣風似地飄了出去,雙腳向那張八仙桌子上一落,案上的燈頭微微晃了晃,沒有帶出一點聲音,這種身手看來足夠驚人的了。
譚嘯身形落定之後,面色一沉,正要發作,卻見西北虎常明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有你的!”
邊翹了一下指頭道:“好本事!好本事!”
譚嘯見他開玩笑,自然不好説什麼,遂飄身而下,苦笑道:“常兄好純厚的鷹爪力!
小弟雞肋,何堪承教?”
常明老臉一紅,瞟了西風一眼,嘿嘿笑道:“老弟,你這是罵人了。”
西風冷哼了一下,笑了兩聲道:“你自己不識抬舉,還説什麼?我方才不是説過了,兄弟,不是我説一句不知進退的話……”
説着笑了笑,把下面的話混過去了。譚嘯紅着臉笑道:“老哥哥,你太抬舉小弟了!
沙漠裏,誰不知道你老猴王西風的大名呀!”
老猴王呵呵笑了笑,抖着肩膀道:“小兄弟!咱們是真人面前不説假話,你的眼睛裏哪會有我這麼一號?”
譚嘯剛要爭辯,西北虎常明又笑道:“好了!二位就別客氣了,咱們明天見。”
説着,轉身出了門口,卻又回頭看着譚嘯笑了笑道:“這院中養有三四隻惡犬,為恐誤傷,請老弟夜裏最好不要出來,以免……”
譚嘯欠身道:“常兄請放心,小弟不出去就是。”
西北虎常明點頭笑了笑,道了晚安,又對西風看了一眼,含笑點了點頭,才轉身走了。
二人送他走後,回身進房,西風笑道:“我這位常兄弟有時候開玩笑不知輕重,老弟你可不要見外。”
譚嘯連説:“哪裏哪裏!”二人各自躺下歇息了一會兒,門外有了聲音,就見一個小廝,端着飯菜進來,還有煮好的熱湯麪片。二人不客氣地大吃了一頓。小廝侍候着他們吃完後,收碗的當兒,小聲對西風道:“常爺請……請……”
西風臉色微紅,口中説:
“我知道,你去吧!”
那小廝端着碗走了。西風笑着回頭看着譚嘯道:“老弟!等一會兒我得出去一趟,常明大概有事關照我,你一個人屈就一會兒!”
譚嘯笑道:“你請便,我也該睡了!”
西風笑道:“咱們不用着急,好好睡它一夜,明天晌午走也不遲,你找人光急也不行。”
譚嘯點了點頭,嘆了一聲道:“我只擔心她一個姑娘,會不會……”
西風擺手笑道:“不會,不會!老弟你只管放心。”
其實,他連譚嘯説的什麼也不知道,二人又閒聊了一會兒,説到西北虎常明,西風只是含糊地應着。過了一會兒,譚嘯有些困了,把外衣脱下來,穿着一襲緊身內衣躺下來。
西風嘻嘻笑道:“你這倒真是枕戈待旦,睡覺脖子上還掛着寶劍,不嫌難受麼?”
譚嘯笑了笑道:“外出久了習慣了,老兄你有事請吧!”
西風眉頭皺了皺,先過去把窗子關上,又要為譚嘯放帳子。譚嘯連道不用不用,奈何他執意非給他放下來不可,又把燈光撥得極小,才帶上門輕輕走了。
他走之後,譚嘯閉上眼,想先養養神,等他回來再睡,誰知疲累了一天,眼一閉上就睡着了。
外面風很大,吹得竹林子吱吱地響,譚嘯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只見室內昏燈閃閃,他坐起身來看了一眼,見西風那張牀上,仍是空空如也,不由皺了皺眉,心説怎麼他還沒回來,這麼晚了還會有什麼事呢?
想着又躺下,心想管人家的閒事作什麼,我還是睡吧!誰知心中有事,竟是無法入睡,勉強閉了一會兒眼睛,愈發思潮重重,乾脆坐起身來,見八仙桌上有茶具,就下牀去倒了一杯茶,喝了兩口,把剩茶打開窗子往外一倒。
無意之間,杯子輕輕碰了窗欄一下,發出“當”的一聲。譚嘯怔了一下,才知那漆着黑漆,看來是木製的窗欄,竟是鐵做的。
這小小一點發現,卻帶給他一些意外的思慮,心想這西北虎常明到底是何許人也,又想到他那些舉動,不無可疑之處。尤其是西風和他之間,似有什麼事情瞞着自己。
“他們何故如此呢?”
這麼想着,心中不禁又加了幾分疑心,一時睡意全消,當時乾脆把外衣穿好,又坐了一會兒,仍不見西風回來,他可就更動了疑心了。
當時輕輕把門扭開尺許,向外望了望,只見一片漆黑,沒有一絲燈光。
譚嘯不由一驚,暗想道:“咦!他們都睡了麼?”
想着目光在院中掃了掃,四處靜靜的,俗謂藝高膽大,譚嘯心中這一動疑,決心要探察一下虛實,當下把長衣掖了掖,為防院中有狗,先在門口找了一粒石子,輕輕拋出,不見動靜,這才縱身而出。只一擰腰,已竄上了屋脊。
這才看清,院中房屋不少,最少也有二十來間,他在瓦面上以“踏雪無痕”的輕功向前跑了幾十步,看清北面廂房窗前,透着一些暗暗的燈光。決心一窺真實的譚嘯,絲毫也不顧慮地幾個起落,已撲臨窗前,落地之後,用“縮骨卸肩”之法,剎那間暴縮如童,再往地面上一趴,真和一隻狗差不多大小。
這時,他耳中聽到室內傳來極為輕微的談話之聲,這種聲音,若非仔細聽,真不易聽出來。
譚嘯稍微趴伏了一會兒,看清了四周再沒有別人時,他才輕輕站了起來,把目光由窗縫邊向裏面窺視,室內昏暗朦朧,很不易看出些什麼。
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細地向室內望去,這一次,他可看清一切了,臉色倏地一陣大變,目光離開了窗縫,後退了一步,暗暗叫道:“天哪!這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竟會在此!”
他眸子裏閃爍着怕人的光,一時由不住全身一陣瑟瑟發抖,一切都像是一個夢一般,老猴王西風原來竟是這麼一個人!
他的目光似要噴出火一般,當時強壓着內心無比的震怒,重又躡足窗邊,把目光湊向窗縫,凝神屏息,他要聽聽他們到底説些什麼。
這是一間佈置十分雅潔的房間,壁上掛着琴劍,靠南面壁根,放着一張銅牀,牀上半靠半坐着一個穿白衣的矮小道人。
這道人鳩首鶴面,銀髮銀眉,一雙小三角眼半耷着眼皮,正在和坐在牀前的人説話。
看到他,譚嘯禁不住血脈怒張,此老不是別人,正是在大漠裏被譚嘯、袁菊辰、依梨華三人合力擊成重傷的白雀翁朱蠶,想不到他竟會藏到這裏。
這還不足為奇,更奇怪的是,他竟會和老猴王西風、西北虎常明他們沆瀣一氣,看來交情非淺。
在他身前,緊靠牀邊的兩邊椅子上,坐着西風和常明,這兩個人把身形向前傾着,正在細聲地與朱蠶説着什麼。
白雀翁朱蠶臉色蒼白,氣色很壞,一副大病新愈的模樣,一雙掃帚眉幾乎擠在了一塊。
他的一隻手摸在胸前,有氣無力地説:
“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這小子你們是不知道,媽的,他滑得很,要是沒有十成把握,咱們乾脆別動他……”
他喘了一口氣,又説:
“我現在傷還不見大好,一個不成,可就……”
西北虎常明坐在他左前方,聞言連連點着頭,畢恭畢敬地説:
“朱老你就不用擔心了,這事情我們一定會慎重,這小子剛才我也試了試他,是有兩下子。”
朱蠶哼了一聲,道:“兩下子?他的花頭多着呢!別説你們兩個,老弟!不是我看不起你們,你們想想,我和晏星寒、裘鬍子、劍芒老尼姑,四個人合力,兩次下手,都叫他溜了,你們説這事情容不容易吧!”
老猴王壓低了嗓子道:“朱老!你老上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朱蠶翻着眼皮,冷笑道:“不到兩個月,都怪我太大意了,我沒想到那小狼崽子居然會幫着他。這筆賬,我們是永遠也算不清了。”
説着雙手交叉着,發出格格的骨節響聲。
窗外的譚嘯緊咬着牙關,若不是還想聽聽他們説些什麼,真恨不得破窗而入,下手給他一個厲害。
西風聽了朱蠶話後,低笑了兩聲道:“老前輩,你大可放心,那狼崽子已經離開了沙漠,我親眼看見他護着棺材走的。”
他回頭看了窗户一下。譚嘯吃了一驚,只當是他發現了自己,不由嚇得把頭一低。
誰知西風只是作賊心虛,他倒是什麼也沒發現,這時又回頭過去,啞聲道:“那狼崽子的功夫,憑良心説,我還能敵他;不過那小子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口好劍,那口劍據説是一口削鐵斷金的利害玩藝!”
朱蠶口中“哦”了一聲。西風接下去又道:“想不到,現在他竟把這口劍贈給了譚嘯,我瞧見他掛在脖子上的。我本想就手給他弄下來,可是媽的,那小子真機靈,連睡覺都掛着不解下來。這東西在他手裏,還真討厭!你本事再好,也不敢往他跟前偎。”
朱蠶皺了一下眉,嗯了一聲道:“這倒是很討厭,想法子先弄它過來。”
西風點了點頭説:
“我再想法子試試看。”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道:“可是,最主要的是,咱們什麼時候下手滅他呢?”
朱蠶聳了一下眉毛道:“這事情不可草率,我們得好好策劃一下,不動則已,一動就得把他拿下來才行。”
譚嘯心中一驚,遂見西北虎常明皺眉道:“可是他明天天一亮就要上路了呀!”
西風擺了一下手道:“這個,我想辦法留住他就是了,問題是朱老住在這裏,時候長了,保不住要被他發現了,可是不好。”
常明冷笑道:“發現了又怎麼樣?咱們兩個人還怕他不成?”
西風嘆道:“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問題是一打草驚蛇,他跑了,以後再想把他弄來,那可就難了!”
朱蠶垂首道:“西風説得好,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他跑了,你們得想法子!”
西北虎常明拍了一下頭,忽然笑道:“你看,我都忘了,有這麼個地方,我倒沒想起來。”
西風忙問其故,常明手指地下笑道:“這下面有個地下室,挺乾淨的,我看明天朱老就移下去住怎麼樣?”
朱蠶微微頷首道:“也只好如此了,你們兩個千萬不可大意,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這小子人單勢孤,咱們計劃好了,一舉手就把他給鏟了。你兩個先儘量拉攏他,不要露出馬腳來。”
西風和常明都點頭不語。窗外的譚嘯心説:好狠的東西,我們看看誰厲害吧!
這時西風從位子上站起來説: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別等他醒了,動了疑心就不好了!”
朱蠶閉上眼,揮了揮手。常明和西風轉過身來,譚嘯擰身上了房,踏着瓦脊,回到了住處,輕輕入內,把門帶上,把外衣脱下,鑽進帳內,又把被子蓋好,閉上眼睛。不多時西風便推門而進。
他慢慢關上門,輕輕移步來至譚嘯帳前,隔着紗帳向內望了望。譚嘯似乎看到他的唇角帶着一絲詭異的微笑。
西風又往前靠了些,譚嘯猛地坐起,他這個動作,把西風嚇了一跳,急忙後退了一步,傻笑道:“兄弟怎麼啦?”
他臉色很不自然。譚嘯裝作迷糊道:“啊!我當是誰呢!”
然後又含糊道:“你才回來呀?”
西風點了點頭道:“不!回來一會兒了……”
他心中暗暗吃驚這少年靈敏的警覺,即使在睡夢之中,牀前站一個人,他都能發覺。
看來,要想下手害他,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下不禁微微發起怔來,譚嘯揭開帳子,眨着似乎惺鬆的睡眼道:“你怎麼還不睡呀?咱們明天還要早起趕路呢!”
西風嘻嘻一笑。譚嘯暗中罵道:“老王八蛋,我看你用什麼方法留我?”
果然,西風拉着老臉,半笑道:“走不成啦!兄弟!”
譚嘯假裝迷糊道:“為什麼?”
老猴王西風摸着後腦勺道:“聽常明説,這兩天大戈壁裏有旋風,人馬都不能行,沒辦法,只好在這裏多留兩天了!”
譚嘯心説,好中聽的瞎話;可是他表面卻仍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毫不考慮地點頭道:“沒辦法,只好這麼了!”
西風想不到他居然這麼爽快地就答應了,當時不由驚喜不止,頻頻點首道:“咱們多住幾天也好,把精神養足了好上路。”
西風又笑了笑説:
“我那位常兄弟對你很是敬仰,他説明天要弄幾個菜,好好請請你,儘儘地主之誼。”
譚嘯微微一笑:
“這就太不敢當了!”
西風目光轉向他胸前,張大了眸子道:“老弟!你這口劍看起來可真不賴,借我看看如何?”
譚嘯心中一怔,可是他為人十分沉着,心知他即使存有異心,此刻也絕不敢硬奪。
當時樂得大方些,遂自頸上解下來,遞了過去。
西風想不到他居然如此放心,當時笑着接了過來,先把玩了一番,又抽出鞘來細細觀賞着,雪白的劍光,映照着他那充滿了羨慕覬覦的面容,他是那麼的愛不釋手,可是卻不得不還給人家。
可是他內心似乎已經決定了,在他把玩着這口劍時,他內心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説:
“等着吧!這口劍遲早要屬於我的!”
譚嘯接過了劍,哂笑道:“這是一口斬鐵斷金的利刃,它可以削斷任何兵刃。如果有人不知自量,想要從我手中奪取它的話……”
他露出白牙笑了笑道:“老哥哥,那他們可是要付出相當的代價的!”
西風聞言,心中打了個冷戰,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可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譚嘯這句話,竟是針對他而説的。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當然!當然!”
譚嘯一雙眸子不住地在他面上轉着,他似乎想觀察出來,為什麼這個人要出賣自己?
這一刻他對於人心,感到很是詫異,有些人是為了損人利己;有些人是為了利己而損人,這些都能説得過去。可是眼前這個人,又是為了什麼呢?何故要如此?
他努力地追憶着,仍然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地方開罪了他,他那湛湛有神的目光,看得西風很不得勁。西風伸了一下胳膊,嘻嘻笑道:“老弟!睡吧!”
譚嘯茫然點了點頭,重新躺到了牀上,西風也和衣上牀。二人都懷着滿腹心事,誰也不能入睡,只聽見彼此輾轉翻身的聲聲。
譚嘯腦子裏在想:
“這是一個好機會,我必須要好好把握住,白雀翁看來勢單力孤,我如能先把他除了,將來就少了一個強敵……”
好難捱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