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照片上也是一個趺坐著的人像,也是全身一絲不掛,那是一個女性。
且別説那女性的體型之美,單是她臉上所顯示的那種寧靜和平的神情,就叫人的心頭,再有燥熱的情緒,也會一下子寧靜下來。再有貪婪的欲求,也會一下子化為烏有,再有兇殘的意念,也會一下子變得善良。
我呆呆地望著那美麗之極的裸女相。同樣地,照片拍得極好,人體的每一個細微部分,都看得清清楚楚,叫人感嘆人體的結構,是何等的細緻精密,叫人感到,這才是人的身體,如此完美,如此無懈可擊。
而那女性的年紀,也很難斷定,總之是成熟的女性。我忽然想到,受世人崇敬的佛教中的觀世音菩薩,或是天主教的聖母瑪利亞,上千年來,藝術家都通過各種藝術形式表現她們的精神面貌,雖然有不少成功的例子,但是和相片上的那位女性一比,卻全被比了下去。
若不是相片上的女性也梳著道髻,我真要疑心她就是觀音的化身了。
我看了很久,心中的疑問雖多,但是心境卻十分平和。好一會,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白素和我目光接觸,她先道:“太不平常了,是不是?”
我吸了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她的修為,看來還在她的伴侶之上。”
白素揚了揚眉,沒有出聲,黃蟬卻立刻問:“何以見得他倆是伴侶?”
我“啊”地一聲,我只是衝口而出,並沒有想到為什麼,被黃蟬一問,我才想了一想:“道家的典籍上,多有夫妻或情侶合籍雙修的例子。”
黃蟬緊盯著我,神情很是異樣(是一種由於刺激而帶來的亢奮),她又問:“你認為他們是在用道家的方法修煉,目的是成仙?”
我很是肯定:“當然是,而且可以看出,他們的目的已達到了——這事很怪——”
我連頓了兩次,黃蟬的神情更緊張,我道:“我有一段經歷,記述著一個俗不可耐的古董商人,變成了神仙的經過——”
黃蟬忙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任何經歷。”
我略感不快,悶哼了一聲,這才又道:“這一雙男女就算不是神仙,也已不遠了。而且,他們本來也一定是極有修養,知識程度很高的人。”
黃蟬向白素望去,白素淡然笑:“我早已告訴過你,我和他的意見,大致是相同的。”
黃蟬感嘆之至:“豈止大致相同,簡直連用的字眼都一樣。”
我和白素,同時伸出手來,握了一下,我們之間心意相同,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我道:“凡人變神仙的過程,可以從兩方面理解,白素的母親‘成仙’了——變成了外星人,那是一種情形。另一種情形是人體發揮自己的潛能——通過修煉,可以達到這一目的。另不過這種情形,古時多,現今極少,這一雙異人,他們是——”
我説到這裏,向黃蟬望去,當然以為她會立刻説出答案來的,因為是她來找我尋求答案,就應該把所有的資料全告訴我才是。
黃蟬吸了一口氣,她先向白素望去,白素大有乾坤地微笑了一下。
黃蟬這才回答我的問題:“衞先生,請你相信我的話,這一雙男女,不是人。”
她最後道“不是人”三個字,是一字一頓説出來的。
我聽了之後,第一個反應,並不覺得特別奇怪,“哦”了一聲:“他們已經成仙了?可以説不是人了。”
黃蟬秀麗無匹的臉上,現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我説他們不是人的意思是,他們真的不是人。”
我呆了一呆,可是我仍然未曾明白她這樣説是什麼意思。我道:“你是説,我看到的只是相片,不是真人?”
黃蟬又向白素望了一眼,我可以想像,她如今對我説的那些話,一定曾向白素説過,而白素的反應,必然和我如今相同。
黃蟬很緩慢地道:“我的意思是,相片中的一男一女,不是人,也不是説他們已成了仙。相片拍攝的,是兩尊雕像,木雕像。”
黃蟬説的話,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我卻大搖其頭,接著,她説完之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黃蟬在這時,低低地長嘆了一聲,並不作進一步的解釋。我止住了笑聲,已經明白了黃蟬的意思:她堅持相片上,那天人一樣的男女不是人,是木雕像。
她的神情舉止,都在努力企圖使我相信這一點。
但結果卻是使我感到好笑——越想越好笑,於是我又大笑了起來,表示我根本不相信。
在我笑的時候,白素也跟著笑,自然,她笑得很含蓄,不像我那樣肆無忌憚,可是,不相信黃蟬的話,是一致的。我笑了好一會,才道:“我不知道你目的何在,不管你怎麼説,我都不會相信你的話。”
黃蟬很厲害:“我還以為衞斯理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議的事。”
我自然不會因為她這樣一説,就改變了自己的認識。我道:“是,如果你告訴我,你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機械,我也可以接受,可是我仍然不相信相片上的那一雙男女是木雕像。”
我在這樣説的時候,仍然視線不離照片。因為黃蟬沒有理由編一個這樣低能的謊話來騙我。只要照片上有萬分之一的可疑處,可以看出那確然是木雕像,而不是真人,我都會接受她的話。
可是不論怎麼看,相片上的都是真人——我一再強調過,相片是用高級攝影器材拍成的,所以影像很是逼真。這時,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尤其是那女性,肌膚賽雪,在柔潤的肌膚中,淡青色的血脈,隱約可見,把手指輕撫上去,甚至可以感到血液的流動!
我的視覺神經活動的結果,通過我大腦的分析,告訴我那不可能是木雕像——我甚至願意接受那是一種製作極其精巧的假人,類同非生物性新生命康維十七世。但是,木雕像——不!
所以,我仍然不住地搖著頭。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反應和我一樣,也搖著頭。
黃蟬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其實是在爭論一個根本不需要爭論的問題!”
我立時明白了黃蟬的意思——事實上,我也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只是我不願提出來而已。
果然,黃蟬説了在我意料之中,但卻又是我最不願聽的話。
她道:“我代表國家異象研究所,正式邀請衞斯理先生夫人,去研究那兩尊木雕像。”
事情看來很是簡單:黃蟬説那一男一女是木雕像,我和白素不信,那麼,只須去看一看就行了,何必爭論?
可是,問題就在這裏——我不願意去看。
我以前也略為聽説過“國家異象研究所”這個機構的名稱。很多國家都有類似的機構,去探索一些不可思議,實用科學無法解釋的異象。
我也知道,這個研究所中有不少具有超能力的異人,也有很豐富的資料,以及相當客觀的研究態度。
我更知道,在他們的最高層,還接受一個外星人在知識上的幫助。
本來,我只要一點頭,首先就可以解決那究竟“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了。
可是除了我不願意去之外,我還想到了別的問題。
黃蟬的外表,雖然俏麗無比,而且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不動人之至,但是我卻不會為這種表面現象所惑。我極其深刻地知道,黃蟬所代表的,是一股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在手段上無所不用其極的勢力——稱那股勢力為“邪惡”並不合適,因為在人類的語文之中,似乎還未能找到對這股勢力的適當形容詞。
我並不是什麼大人物,也不會自我膨脹到認為這股勢力會想和我合作,或者專門來對付我。
但是,從宋自然應聘到那城市開始,一直到如今黃蟬到來,確然是一個陰謀。這樣處心積慮的佈置,目的就是想我進入他們的勢力範圍。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進一步的目的,但我知道我絕不能讓他們的第一步目的得逞。
我迅速轉念,立時有了反應:“我不會接受你的邀請。要我相信那是木雕像,再簡單不過,把它們拿來讓我看就行。”
黃蟬當然是早已料到了我會有這樣反應的,她嘆了一聲:“那是國家特級異寶,最高當局三申五令,絕不能移動絲毫,只有屈衞先生大駕。”
我又縱笑了起來,指著黃蟬:“説來説去,無非是想要我去,告訴你,我不去。”
説到後來,我雖然不是“聲色俱厲”,但已不客氣之極。黃蟬俏臉一陣紅一陣白,但是神情還很鎮定。
她道:“我接受失敗——我以為衞斯理的好奇心一直都那麼強烈。”
我再笑:“你不必為自己的失敗掩飾,你的失敗是,你編了一個根本不會有人相信的故事,想使我相信。”
黃蟬睜大了眼:“你以為我的智力程度那麼低?”
我一攤手:“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知道我什麼樣的怪事都見識過,所以才編了一個不可能的事,希望能收到奇效。這方法很不錯,可是,很不幸,你,失敗了。”
我把最後幾句話,提高了聲音來説。黃蟬苦笑了一下,顯得很是無奈。
她停了一會,很是激動,身子甚至在微微發顫。
白素斟了一杯酒拿給她,她不接酒,一把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在那一剎間,我不禁吃了一驚——我知道她和她的同類,都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各負一身驚人的技藝,她們的武術師父,是和白老大齊名的武術名家,有“雷動九天”之稱的電九天。
我一閃過這個念頭,白素的手腕被黃蟬抓住了,白素立時向我望來,微微一笑,表示黃蟬並無惡意。我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立刻想到了黃蟬如果制住了白素作要脅,我應變的幾個方法。
黃蟬並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她一臉哀求的神色,聲音也動人之至:“白姐,你答應過的。”
白素立即點頭:“你放心,我答應過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我吃了一驚:“你答應了她什麼?”
黃蟬道:“我有一些進一步的資料,是有關神木居和那兩尊木雕像的——是你已看過的資料的延續,白姐答應我,會讓你看。”
我一點也不考慮:“她的承諾無效——我根本不怕信那是木雕像,又何必再看什麼資料!”
白素卻伸手在黃蟬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示意她放心。我轉過身,不去看她們。
黃蟬卻走到了我的面前,柔聲道:“早知要請動大駕,很是困難,但是卻想不到,竟困難到這種程度。”
我指著自己的頭:“我這個腦袋是花崗石的。”
黃蟬忽然佻皮地一笑,口唇動了動,可是卻又沒有説什麼,神情有點鬼頭鬼腦,一下子轉過身去,向我和白素揮著手:“再見。”
她竟立即就走了!
等她走了之後,我才看到白素的手中,多了一蘋很是精緻的小盒子。我問她:“你看見了?剛才她想説又沒有説——她想説什麼?”
白素笑:“她想説什麼,我怎麼知道?”
她揚著手中的盒子:“這裏是她剛才所説的資料,全經過微縮處理——”
她説到這裏,停了下來,等待我的回答。
我來回踱步,強烈的好奇心,當然命令我立刻去看那些資料。可是我在站定之後,我卻道:“我怕看了那些資料之後,會又向她的陷阱更進一步!”
白素淡然道:“那就算了,我倒想看一看,反正我不是人家的目標。”
我陡然一聲大叫,向她撲了過去,要搶她手中的盒子,她身形一閃,就避開了我,我疾轉過身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一起看。”
白素正色道:“事情怪異,確有價得探索之處,很可以看一看。”
我當然同意她的話,我心中還有疑惑:“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親自出馬的?又是怎麼會認識黃蟬的?”
白素説來很是輕描淡寫:“一開始,我不是為了好奇,只是想幫宋自然,宋自然本來是有為青年,不幸成為一宗陰謀中的犧牲品,他所憧憬的‘愛情’,根本不存在,我想去點醒他,使他不要再沉淪下去。”
一想起宋自然那種“冥頑不靈”的樣子,我就心中有氣:“哼,我也曾結結實實地勸過他,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你又能有什麼法子?”
白素道:“我們勸沒有用,心病還須心藥醫,一定要黃蟬親口告訴他,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才能使他從迷夢之中清醒過來,所以我才去那城市的。”
我聽了之後,默然片刻,才道:“你怎能有把握,去了之後,就可以見到黃蟬,她的身分是那麼神秘,甚至高不可攀!”
白素笑:“別忘了,我是大名鼎鼎的衞斯理夫人,人家處心積慮,就是為了要請你的大駕,我去了,人家還會不歡迎嗎?”
我苦笑了一下:“別調侃我了,你——”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還沒下火車,在車廂裏,就見到了黃蟬——雖然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可是她一出現,我就知道是她了。”
白素其實是在上車之後不久,就知道對方有了安排——不屬於普通乘客的車廂中,人本來就不多,而在火車開動不久,就有穿著制服的車上人員進車廂來,在其他乘客的身邊低語。
經過這一番動作之後,其他的乘客,都先後離開了車廂,於是,偌大的車廂之中,就只有白素一個人。
白素自然知道接下來會有事發生,她很是鎮定,一面喝著茶,一面觀看著列車經過的田野。
然後,她就覺出黃蟬出現了——她並沒有轉過頭,仍然望著窗外,可是她知道黃蟬來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要感應或知道有另一個人進了車廂,那並不困難。
可是,竟然一下子就知道了進來的是什麼人,這就未免有點玄了。
白素的解釋是:“當然我是先感到有人來,然後才知道來的人是誰。是時,我沒有轉移視線,所以我根本看不到來者是誰。可是我卻有了強烈的感覺:來的是一個強者,如果這個強者充滿敵意,我必須集中精神去應付,那將是強敵。可是我卻又感覺不到有敵意,所以我仍然不動,直到來人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
來人在白素的對面坐了下來,和白素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白素略轉頭,就看到了來人,當然就是黃蟬,黃蟬正用充滿了誠意的目光望著白素。
聽白素説到這裏,我咕噥了幾句:“她受過專門的訓練,可以通過眼神,表達假的情感,以迷惑對方。”
白素嘆了一聲:“不管怎樣,我和她的目光一接觸,就算本來心中有敵意,也在那一剎間,化為烏有了。”
我又喃喃地道:“現代攝魂大法。”
白素再補充:“而且,在那一剎間,列車行進的轟隆聲,也像是聽不見了,只覺得一片寧靜,我們互望著,就像是早已心靈相通的老朋友一樣。”
這一次,我提高了聲音:“你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一類人心中真正在想什麼!”
白素靜了一會,才道:“人本來就絕無可能知道另一個人心中真正在想什麼的。”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
白素和黃蟬的見面,畫面很是動人。她們互相注視了好一會,是黃蟬先開口,她不稱“衞夫人”,叫的是“白姐”。
她道:“白姐,歡迎你來!”
白素並沒有忘記自己來的目的,所以她的話,開門見山之至:“好一個出色的人才,難怪宋自然一見鍾情,不能自拔了。”
白素和黃蟬,都是何等聰明的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對方不論説什麼,有什麼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都可以一説就明。
黃蟬垂下頭去:“這是意外,想不到會由此傷害了宋先生。”
白素立即切入正題:“你為什麼還讓他留在神木居?這可不是能拖得過關的事,你一定要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事情絕無發展的可能,長痛不如短痛。”
黃蟬的頭又垂低了些,長睫毛不住顫動,白素心中暗歎了幾聲,她相信黃蟬對宋自然不是全然無意,而是她的身分,不允許她有任何意思——從這方面來看,她似乎比宋自然更加痛苦。
白素人心地好,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又道:“早些了斷,對你來説,也有好處。”
黃蟬向白素投以很是感激的眼光:“我幾次要他走,他紅著眼,不肯離開,我┅┅我┅┅”
她沒有再説下去——也不必説,不問可知,黃蟬不忍心看到宋自然傷心欲絕的樣子,不忍心趕他走。
白素苦笑了一下:“請和我一起去見他,我會帶他離開——如果你不想害人害己,請你合作。”
白素的這句話一出口,黃蟬的俏臉煞白,咬著下唇,神情有一種深奧無比的痛苦。
白素嘆了一聲:“你知道你自己不是普通人,你有很多特權,但是在擁有特權的同時,也喪失了作為普通人的權利。”
白素雖然沒有直接明言,可是話也再明白不過:黃蟬沒有普通少女和異性談情説愛的權利。
黃蟬緊咬著下唇,白素繼續著:“你沒有可能放棄特權,而且,我也不認為你有放棄特權的想法。”
黃蟬陡然拿起白素的茶來,大大地喝了一口,可能是由於她心情激動的緣故,竟嗆得劇咳起來。剎那之間,臉漲得通紅。
白素忙離座,輕拍她的背部,黃蟬的俏臉,紅得像是要溢出血來,白素後來的評語是:“悽豔之極。”
黃蟬止了咳,再喝了一口水,抬起頭來時,竟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完全恢復了正常。
她先向白素點了點頭,表示接納她的意見,忽然問:“要請衞先生的大駕,真的那麼難?”
白素回座坐了下來,她有潔癖,當然不會再去碰那杯茶,她微笑:“衞斯理曾替一家少年芭蕾舞校剪綵,你説他是不是難請。”
黃蟬苦笑,低嘆了一聲。白素又道:“每個人都有做人的原則,他的原則是,絕不和你們——這一類人發生任何關係。”
黃蟬略翻了一下眼,樣子很可愛:“也不是‘絕對’,曾有很多次發生瓜葛的記述。”
白素點頭:“是,應該説,他儘量避免。”
黃蟬道:“其實,我想求教他的事,和政權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