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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一隻奇異的陶瓶

    我的神情,也緊張了起來,我忙道:“你有錄音機嗎?我們再來聽聽!”

    熊逸自然知道我要聽甚麼,他取出了一具錄音機,將那捲錄音帶放了上去。

    於是,我又聽到簡單的拍打聲,和那一下,令人神經幾乎閉結的女子尖叫聲。

    我們也聽到了那似乎是哀歌一樣,單調沉緩的歌聲,這一切,如果説是一個甚麼邪教組織,在處死了一個女子之後,進行的儀式,那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我的臉色,也不禁有些發青!

    我們聽完了那一卷錄音帶,熊逸關上了錄音機,我們好一會不説話,熊逸才道:”現在,你認為我的推斷有理由?”

    我點頭:“雖然我想不通,何以你的朋友要將之寄給你,但是我認為,一定有一個女子被謀殺,你應該和美國警方聯絡。”

    熊逸卻搖頭道:“不!”

    我的提議很合情理,但是熊逸卻拒絕得如此之快,像是他早已想定了拒絕的理由,這又使我覺得很詫異。

    熊逸接着又道:“我那位朋友,將錄音帶寄給我,一定有特別的理由,我想,他知道美國警方,根本無力處理這件事。”

    “那麼,寄給你又有甚麼用呢?”

    “他希望我作私人的調查!”

    我實在不知道我該如何接口才好,我只是皺着眉,一聲不出。

    熊逸又道:“而現在,我邀你一起去作私人調查!”

    我仍然不出聲,沉默在持續着,過了好幾分鐘,我才道:“我可以和你一起調查一下,但只要我們的工作稍有眉目,我仍然堅持這件事,該交給警方處理。”

    熊逸道:“到了那時候再説,我認為我的朋友,也死在邪教組織之手。”

    我的心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我道:“你不見得想向那邪教組織報仇吧!”

    熊逸卻咬牙切齒:“當然是!”

    我苦笑了一下:“那樣説來,我們兩個人,也在組織一個邪教了!”

    熊逸瞪着眼:“甚麼意思?”

    我道:“我認為,凡是摒棄文明的法律,以落後觀念來處理一切的行動,都和邪教行動,沒有分別。”

    熊逸又呆了半晌,才道:“我們可以在調查得真相之後,再要求警方協助。”

    我不想再和熊逸爭辯下去,因為我覺得熊逸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除非我們根本不去調查,否則,一定要和當地警方聯絡的。

    熊逸見我不出聲,他又道:“你對這件事的看法,究竟怎樣,準備從何調查起?”

    我皺着眉:“很難説,一點頭緒也沒有,如果要展開調查的話,我想只有先到他工作的地點去了解一下他平日的生活情形,假定他和一個邪教組織有了衝突,我們第一步工作,至少要證明是不是有此可能。”

    熊逸握着我的手:“那麼一切都委託你了!”

    “一切都委託我?”我不禁愕然:“那是甚麼意思?你不理麼?”

    “我當然要理,”熊逸急忙解釋着:“但是我因為公務,要到高棉的吳哥窟去一次,至少要耽擱一個多月,才能來與你會合!”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傢伙,一開始的時候,他如果説他根本是有公務在身的話,只怕我睬也不會睬他,但是事情發展到了現在,我欲罷不能了。

    我攤了攤手:“你倒好,將這樣的一個爛攤子交給我,自己走了!”

    熊逸道:“我無可奈何啊!”

    我道:“算了,我根本不認識你那位朋友,無頭無腦去調查,誰會理我?”

    熊逸忙道:“那你放心,這位遇到了不幸的朋友,姓黃,叫黃博宜,他工作的那個博物院院長,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給你一封介紹信。”

    他取出了一隻手提打字機來,迅速地打起介紹信來。我的腦中,十分混亂,聽着打字機那種單調的“得得”聲,又使我想起了那捲錄音帶上那種節奏單調的敲擊樂器的聲音。

    我覺得,錄音帶上的那種樂器的聲音,雖然簡單、沉緩,但是卻也決不是隨便敲得出來的,那種簡單的樂音,聽來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礎。

    我在呆呆地想着,熊逸已經打好了信,簽了名,將信交給了我。我草草看了一遍,熊逸在信中,對我着實捧場,將我渲染成為一個東方古器物專家,東方語言專家,以及一個對任何事情都有深刻研究的人。事實上,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人。

    我抬起頭來:“説得那麼好,過分了吧!”

    熊逸笑道:“一點也不過分,如果不是你的年紀太輕,我一定要加上一句,當年周口店發掘北京人,你和裴文中教授,共同負責!”

    我真給他説得有點啼笑皆非,忙道:“行了,再下去,你要説我是章太炎的同學了!”

    熊逸道:“你不知道那院長的為人,鄧肯院長對東方人很有好感,將你説得神通廣大些,他會崇拜你,你的工作也容易進行!”

    熊逸又打好了信封,將信交了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了。”

    我和他握手,道:“再見!”

    我和熊逸的第一次會見,就那樣結束了。

    當然,我和他還有第二次,以及更多的會見,但是那是以後的事,現在自然不必多説。

    我回到了家中,自己想想,也不禁覺得好笑,天下大概再也沒有像我那樣無事忙的人了,為了一卷莫名其妙的錄音帶遠涉重洋!自然,“莫名其妙”看來根本不成其為我遠涉重洋的理由。但是實際上,正是那使我遠行,因為我若是知道那捲錄音帶的來龍去脈,怎提得起遠行的興趣?

    第二天下午,我上了飛機。

    旅行袋中,帶着那捲錄音帶,在這兩天中,我又聽了它不知多少次,熟得可以哼出那首“哀歌”。

    當我最後幾次聽那捲錄音帶的時候,我甚至和着錄音帶上的聲音,一起唱着。

    雖然我絕不知道歌詞的內容是甚麼,但是當我加在那男男女女的聲音之中的時候,我的心中,也不禁有一種深切的悲哀。

    我心中懷疑,一個以殺人為樂的邪教,在殺了一個人之後,不可能發出如此深刻哀切的歌聲!

    然而當我懷疑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己問自己:在甚麼樣的情形下,殺了一個人,又會對這個人的死亡,顯出如此深切的哀悼?

    我當然得不到答案!

    我一直在神思恍惚之中,整個旅程,心不在焉,直到我到了目的地,在酒店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帶着熊逸的信,去求見鄧肯院長時,我才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鄧肯院長在他寬大的辦公室中接見我,看了熊逸的介紹信之後,這個滿頭銀髮的老人,立時對我現出極其欽佩的神情,他站起來,熱情地和我握手:“或許是由於我個人興趣的關係,我們院中,收藏最多的,就是東方的物品!”

    我忙解釋道:“我並不是來參觀貴院,我是為了黃博宜的死而來。”

    鄧肯院長卻根本不理會我説甚麼,他握住我的手,搖着:“衞先生,既然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請來看看我們的收藏!”

    我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但是我想到,要調查黃博宜的事,必須他幫忙,如果現在拒絕他的邀請,那會使我以後事情進行不順利。

    是以我道:“好的,見識一下。”

    鄧肯興致勃勃,和我一起走出了他的辦公室,走在光線柔和的走廊中,鄧肯不住地在説着話,他道:“黃先生是負責東方收藏品的,他真是極其出色的人才,真可惜!”

    我趕忙問道:“你對黃先生的瞭解怎樣?”

    鄧肯又嘆了一聲:“他?我簡直將他當作兒子一樣!”

    我忙道:“他的生活情形怎樣?”

    鄧肯道:“他是一個古物迷,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就在離博物院十哩外,可是大多數的時間,他都是睡在博物院中的!”

    我抬頭看了看,這座博物院,是一座十分宏大、古老的建築。

    凡是那樣的建築,總使人有一股陰森之感,黃博宜敢於一個人在那樣的一幢大建物之中過夜,他不是特別膽大,就是一個怪人。

    我還想問一些問題,但是鄧肯已推開一扇門,那是一間寬大的陳列室,陳列的是中國的銅器,從巨大的鼎,到細小的盤,應有盡有,幸而我對中國的古董,也還有點知識,是以這個“專家”的頭銜一時倒也不容易拆穿。鄧肯越談越是興奮。

    參觀完了這一間陳列室之後,他又將我帶到了陶器的陳列室,在那裏,有很多馬廠時期的三彩陶,都還十分完整,鄧肯指着一隻陶瓶:“你看這上面的紋彩,那時,歐洲還在野蠻時代!”

    我苦笑了一下:“中國是文明古國,但是作為現在的中國人,我並不以此為榮,這就像是知恥的破落户,不想誇耀祖先的風光一樣,人家進步得那麼快,我們卻越來越落後!”

    鄧肯拍着我的肩頭:“別難過,小夥子,藝術的光彩是不會湮沒的。”

    我一件一件地看過去,看到一張巨大的辦公桌上有一隻細長的長瓶,那瓶的樣子很奇特,瓶頸很長,很細,上着黑色的釉,看來光滑可愛,我將那隻瓶拿了起來:“這是甚麼時代的東西?”

    鄧肯道:“根據黃先生的推斷,這是春秋時代的精美藝術品!”

    我順口問道:“那麼,為甚麼不將它陳列起來?”

    鄧肯道:“本來在陳列櫃中,但是黃先生卻説這隻瓶有極高的價值,他專心研究這隻瓶,已研究了半年多了,你看它有甚麼特色?”

    我在拿起這隻瓶來的時候,已經覺得瓶的樣子很奇特,瓶的黑釉,十分堅實,而且,在釉層上,有着許多極細的紋。

    我道:“的確很奇怪,我未曾見過那樣的陶瓶。”

    鄧肯趁機道:“據我所知,黃先生的研究,還沒有結果,閣下是不是肯繼續他的研究?”

    我忙搖手道:“我不能勝任這樣專門的工作。”

    鄧肯道:“衞先生,你太客氣了,我們博物院,已籌得了一大筆款項,正準備擴大收藏東方的珍品!尤其是中國的珍品,正需要像你那樣的人才來負責,我們可以出很高的薪水——“

    聽到這裏,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頭,老老實實地告訴他:“鄧肯院長,我到這裏來,並不是對貴院收藏的資料有甚麼興趣,而只是對黃先生的死,來作私人的調查,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絕沒有可能留下來為博物院工作。”

    鄧肯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來。

    但是他顯然是一個十分樂觀的人,因為就算在失望之餘,他又立時有了新的打算,他笑道:“那麼,當你逗留在這裏的時候,希望你儘量給我們寶貴的意見。”

    我也不禁笑了起來:“好的,我一定盡我的能力,現在,我有幾件事請你幫忙。”

    “你只管説!”他很快地答應着。

    “第一,”我説,“我需要黃博宜留下的一些文件,我希望可以找到和他私人生活有關的紀錄,以明白他的死因。”

    “那很容易,自他死後,他的一切,都沒有人動過,全在這間辦公室。”鄧肯説,接着,他又表示疑惑:“他不是死於交通失事麼?”

    “是的,我也相信是,但是其中又有一個極其細微的疑點,這種小小的疑點,警方通常是不予接納,所以我只好作私人的調查。”

    鄧肯點着頭:“你可以使用這間辦公室,作為你辦公——我的意思是研究黃先生遺物的所在。”

    “謝謝你,”我衷心地感謝他的合作:“還有,黃博宜生前的住所——“

    “他死後,沒有親人,是以鑰匙由警方交給了我,我已登報出售他的住宅了,但是還未曾有人來買。”

    我忙道:“請你告訴我他屋子的住址,和將鑰匙給我,我要到他房子去看看。”

    “可以!”鄧肯有求必應。

    他將我帶到了他的辦公室,取出了一串鑰匙來給我,又將黃博宜那屋子的住址,畫了一個簡單的草圖。根據他的敍述,大約駕車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了。

    我向他告辭,他一直送我到博物院的門口,我上了車,駛向黃博宜的住宅。

    十分鐘之後,我發現黃博宜的住宅,相當荒僻,那裏,每一幢房子的距離,都在兩百尺以上。

    而車子上了一條斜路,落斜坡之後,另有一條小路,通向黃博宜的住宅,在那裏,只有這一幢房子。

    房子的外形,看來並沒有甚麼特別,是典型美國中產階級居住的那種平房,房子前,有一個花園。可是當我看到了這所房子時,我不禁愕然,因為在房子的花園前,停着四五輛摩托車。

    而且,花園的門也開着,屋中還有音樂聲傳了出來,絕不像是空屋!

    我幾乎以為我是找錯了地方,我停下車,取出鄧肯畫給我的草圖,對照一下,肯定了我要找的,正是這幢房子之後,我才下了車,來到了屋子面前,走進了花園,我發現屋子的窗子,有好幾扇打開着。

    我不從大門中進去,先來到了窗外,向內張望了一下,我看到屋中,有十來個青年男女,有的在擁吻,有的抱在一起沉睡,有的幾個人抱成一團。

    那幾個男的,幾乎都赤着上身,而女的,則根本和不穿衣服差不了多少。

    地上,全是古里古怪的衣服,和一串串五顏六色的項鍊,啤酒罐到處都是,那些長頭髮的年輕男人,肆無忌憚在摸索那些女郎的胴體。

    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連忙向後退了一步,蹲下身來。

    窗外是一排矮樹,當我蹲下身來之後,我倒不怕被屋中的人看到,而且,從屋中人的那種神情看來,他們一定曾服食過毒品,也不會注意屋外的動靜。

    我的腦中十分亂,這是我蹲下來的原因,因為我必須想一想,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

    從這羣人的樣子來看,他們正是在美國隨處可見的嬉皮士。

    但是,他們又怎會在黃博宜的屋子中的呢?

    這一羣嬉皮士,是不是就是我和熊逸懷疑的邪教組織呢?邪教組織,和嬉皮士,只不過是一線之隔,那是眾人皆知的事。

    我想了一兩分鐘,知道單憑想像,得不到答案,必須進去和他們會面。

    我先來到了門外,將那五六輛摩托車的電線割斷,然後我又回到了大門前,大門居然鎖着,這些嬉皮士,顯然全是從窗中或是後門進出的,我用鑰匙打開了門,然後,一腳將門踢開,走了進去。

    當我大踏步走進去時,我還發出了一聲巨喝:“統統站起來!”

    可是,那些男男女女,卻只是個個抬起頭來,懶洋洋地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根本沒有我的存在一樣,有好幾對,又擁吻起來。

    我又走前一步,抓住一個男孩子的長頭髮,將他從他的女伴身上,直提了起來,我大喝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誰準你們進屋子來的?”

    那大孩子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他笑着:“別發怒,先生,屋子造了是給人住的,我們發現這屋子是空的,進來利用一下,不是很好麼?”

    這是典型嬉皮士的理論,他們要推翻一切舊的傳統,他們視私有財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在他們的心目中,看到房子空了,進來利用房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喝道:“你們來了多久?”

    那男孩的女伴,掠了掠長髮:“誰知道?誰又在乎時間?”

    我放開了那男孩的頭髮:“你們全別走,我要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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